第二十四章

那日起,陈明被移出地下室。

周扬再没有对他动过手,两人面对彼此,象有无形的墙隔在之间。

“你不用太爱我,不需要太爱我。”

“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别人再伤害你。”

陈明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玩偶,周扬定时为他注射针剂,令他手脚无力,连站也站不稳。每天,他被周扬抱到浴室洗澡,被周扬抱到桌边喂饭,被周扬抱回床边。

周扬到书房办公的时候,会把他安置在一边的沙发。

沙发还是很舒服,象他从前在上面小睡时那样舒服。

“别再让小白脸往日本跑,没日没夜的玩女人,受得了吗?”周扬从容地下达一个又一个指使:“给他找个懂事点的漂亮妞,好好哄哄他。”

“这事很危险,不能让老狼插手。他一定要去?不行,把他调到加拿大的牧场去,就说我说的。”

“通知弟兄们,不许在光头他们面前提起离字,连类似的音都不许提?”

“薇薇……又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办完事就看她。派人好好看着,出了差错,自己了断。”

声音越来越轻,周扬小心地放下电话,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贪婪地望着。

睡着了?

还是这张沙发好,乖乖的睡了,眉头也不皱了。

该死的,瘦得浑身只剩骨头。周扬咬牙。

蹲下,无声无息地凑近。平缓起伏的胸膛瘦得肋骨都露出来,到处是斑驳的伤。

离,他心疼地叹,离是不会这样留伤的。

他仔细观察熟睡中的脸,似乎笃定不会醒得太快,小心地探出一根指头,若有若无地摩娑胸膛上那道白色的刀口。

均匀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

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异,周扬警觉地转头。

薇薇站在身后,默不作声地瞅着他。

“薇薇?”周扬站起来。

他对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物都能从容微笑,可今天对着薇薇的大眼睛,竟有点局促不安。

薇薇默默走过来,停在周扬面前,抬头看着周扬。周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在了沙发前,他不自在地退开一步。

薇薇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沙发上的人。

“为什么这么瘦?”她忽然开口。

书房里的沉默中,只有陈明轻轻的呼吸声。

“这么多的伤……”

周扬转过身,冷冷开口:“他自找的。”

薇薇默然,轻声叹气:“周大哥,你真狠。”

“他不是离尉,我凭什么对他好?”周扬冷冽地讥笑,似乎薇薇哪一句话把他惹急了,火气上来了,转身大步走到沙发前,把犹在梦乡的陈明一把抓起来拼命晃动:“这是我的书房,不是你的休息间,不许睡,你没资格在这睡!”

陈明被惊醒了,意识到抓住自己的人是周扬,皱起眉,没有多大力气地低声说:“别碰我。”

周扬似乎明白过来,手上的人分量轻得令人心惊,他低低哼了一声,手一松,让陈明掉回沙发,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面前的文件。

薇薇轻轻挪动脚步。

“别过来。”陈明沉声说。

脚步僵住了。

陈明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沉沉地笑起来:“我和周扬上床很多次了,他功夫真不错。你不是要杀死离尉之外和周扬做爱的男人吗?你靴子里不是带着一把小银刀吗?”

娇小的身子因为他的笑而僵硬,开始颤抖。

“来啊,让我看看你配不配当离尉的妹妹。”

薇薇的目光,痛苦而复杂。她盯着陈明清瘦的脸,忽然别过脸,呼吸变得紊乱,似乎会随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周扬一直没把注意力放在文件上,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文件,站起来:“薇薇,别管他,周大哥陪你出去走走。”他放软声音,向薇薇走过去。

“不不,薇薇,你不配当离蔚的妹妹,做事果断点,你这样懦弱,离蔚会在天上哭的……”

“闭嘴!”周扬转头,怒火从他眼里喷出来。

薇薇化石一样站着,紧抿着唇,在周扬即将走到她身前时,她忽然微微嗡动嘴唇,象爆发似的,发出一声尖叫。

“哥!哥!哥!哥!哥……”薇薇尖锐地叫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带着血淋淋的饮泣,一声比一声急促。

象黄莺被撕碎的声音。

一股悲凉的森冷呼啸而来,黑沉沉压在这房间的每一个人心上。

陈明残忍的宣泄被这尖叫割成无数碎片,苍白着脸停下自己无端的挑衅,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薇薇……”

他这轻微得简直不能耳闻的呼喊竟然被薇薇听见了,她蓦然停下尖叫,怔怔看着陈明,就在陈明以为她会扑到自己身上大哭的瞬间,她却猛然转身,冲出了书房。

“薇薇!”周扬急忙追出书房。

陈明无声看着房门处人影消失,难过地闭上眼睛。

不能动,他从内到外,都不能动。

心灵到肉体,疲惫万分,真的不能动。

他蜷缩在软软的沙发内,象死去的人一样一动不动,想象死去的人如何断绝呼吸,如何在空气中腐烂。

周扬回到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身前:“为什么伤害她?伤害一个女孩能让你感到痛快?”

陈明睁开眼睛,瞪了他很久,眼睛渐渐渗出黯然:“对不起。”他低声道歉。

周扬愕然,他没想到陈明居然会道歉。他恶狠狠的目光软了下来。

“你到底要什么?”周扬伏下,放柔了声音,与他眼睛望着眼睛,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到底想我给你什么?”

“你什么都能给,”陈明闭上眼,叹气:“可什么都给得不彻底。”

什么都不彻底。

我不甘,我不甘心。

能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多好。

从前,我还没有那么爱你。

渐渐憔悴下去,似乎心一旦沦陷,意乱情迷,不可收拾后,便是渐渐枯萎,渐渐憔悴。

陈明没有过激的举动,也没有打算绝食。只是渐渐吃不下东西,渐渐消瘦。

周扬没有再带他去书房,白天他一人躺在床上,三名特别护理随时听传,端茶倒水去洗手间,张嘴就有人招呼。

陈明觉得自己象猪,吃了睡睡了吃,但肉没有长出两斤,反而更瘦。

白天也常常睡着,也许体力更不济了,清醒的时候不多,往往睁开眼,太阳还在日中,时间磨磨蹭蹭,越走越慢。

薇薇有时候会在睁眼的时候跳进眼帘,一声不吭,默默凝视着他,已不知多久。不知道周扬在安抚上花了多少功夫,她的眼神不再盈着脆弱的茫然,凝视陈明的眸子中,常带着迷惘和思索,可她总不说话。见他醒来,似乎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背影。

“薇薇……”这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薇薇震了震,匆匆的脚步猛然停下。

陈明很后悔,不该叫住她,根本无话可说。

薇薇转过身,缓缓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的椅子,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真瘦。”薇薇轻声说。

陈明勉强笑了笑:“是吗?”

“周大哥说你很恨他。你不该这样恨他。”

“别说他的事,好吗?你也瘦了。”

薇薇沉默,抿了抿唇:“不说他,还能说谁?你不该恨他……”

“不该?”陈明冷笑:“他轻轻巧巧地按一下鼠标,毁了我的一切,只是为了要一个替身。我不该恨他?对,我什么也不是,牺牲也只是微不足道凡人一个。离尉,离尉是你们的神。”他蓦然刹住,露出内疚的表情:“对不起,薇薇,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薇薇晶莹的眼睛瞅着他很久。

她转头吩咐三名护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说两句。”

看着护理们消失在门后,薇薇沉吟。

“我帮你。”她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陈明喉咙上:“你什么都没了,还活着干什么?” 语气出奇地平静,似乎早已谋划多时,什么都考虑好了。

陈明温柔地看着她:“薇薇,你真是个好女孩。动手吧。”

金属的冰冷触觉从脖子上传来,森森寒寒。

“你有话要说吗?”薇薇低声问。

“没。”陈明思索了一会,又说:“有。”他看着薇薇,小声说:“谢谢,还有……对不起。行了,你动手吧。”他祥和地闭上眼睛。

薇薇并没有立即动手。刀刃还贴在颈上。

房间仿佛被隔离在宇宙中一样安静。

“你真有自己的妹妹?”薇薇的声音象轻纱被风吹起一样缥缈遥远。

陈明思索了一会:“有。”

“她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 苦涩的笑从陈明唇边化开:“希望她长得……长得象你。”他叹息。

贴在肌肤上的匕首在颤抖,薇薇眨动睫毛,滚烫的液体滴在陈明脸颊上。

眸子荡漾起波光,一阵又一阵,泛出圈圈涟漪。她忽然收回匕首,站起来:“天上的哥哥不会怪我的。”

她打开房门,把护理都叫进来,无声地消失在门后。

薇薇的临阵脱逃,并不能给陈明带来多少生机。周扬震惊地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停止了给他注射抑制活动的药物,也停止了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但陈明还是太虚弱了。

周扬常用担忧的眼神凝视他。他的目光令陈明心里沉甸甸的,陈明总默默别过脸,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就这么恨我?”周扬沉声喃喃。

他请了最有名的医生和营养专家来照顾陈明。

陈明实事求是地说:“现代整容技术发达,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做个手术换上离尉的脸,比这个省钱。”

周扬不作声,转头瞪着医生:“保住他,就是保住你全家性命。”

医生非常努力,每天进进出出,大量的身体测试,大量的医疗计划讨论。

无数人围绕着陈明转,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有了一点效果。

陈明可以下床了。

周扬听从医生的叮嘱,不给陈明增加精神刺激,已经很久没有在陈明面前出现。

陈明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努力不让膝盖发软地朝房门走去,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渴望开门,也许可以自己打开门的感觉,令他充满可以逃脱这个噩梦的憧憬。

咔哒,他扭动门锁,欢快地听着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可以动了,可以下床走动了。被禁锢得太久,连自由的味道变得陌生。

他忍不住露出孩子似的笑容,笑容随即僵在脸上。

门后,站着周扬。那双多日不见深邃动人的眼眸,正对着他。

“你可以下床了。”

陈明看着他,没作声。

医生从后面赶过来,诚惶诚恐地说:“周先生,病人刚刚稍微好转,暂时不宜……”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看看。”周扬转身,雍容沉着:“他可以在屋里到处走走,不碍事。”他打算离开走廊,走了几步,重新转回来,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陈明。

“今天一起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你喜欢的菜。”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陈明冷冷转回房间:“你准备的都是离尉喜欢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我喜欢什么。”

周扬脸色猛然变了,一个箭步跨前,抓着他的肩:“你想我怎么做?除了逼我忘记离尉,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说!”

“周先生,病人……”

“闭嘴,给我滚开!”周扬怒吼,继续盯着陈明:“你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哪里比得上离尉?你什么地方值得我这样对你?你拿什么和离尉比?你什么都不是!离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陈明在剧烈的晃动中笑着点头。

“对,你说对了。”他轻说:“我什么也不是,而离尉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我有什么资格要你忘记离尉。我的愿望,不过是要你接受现实,离尉已经死了。”

周扬冷静下来,危险地眯起眼睛,痛心地问:“陈明,这样做很有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撕我的伤口?”

“我凭什么撕你的伤口?我什么都不是。”

周扬不说话了,发红的眼珠盯着他。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是。”周扬扬起唇角,恶毒的讥笑:“你起码是个还不错的冒牌货。”

心上被狠狠捅了一刀,陈明觉得一阵晕眩,有点站不稳。

“医生,继续看护,好好治好他。”周扬忽然放开陈明,冷笑着,转身大步离开。

瞪视周扬离开的方向,陈明疲惫地坐倒在床上。

什么都有临界点。

过了临界点,一切变质。

周扬,我的临界点太低,无法为你忍受这么多痛楚,无法为你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离尉,无法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嫉恨之心。

我,我的爱,临界点其实很低。

那日起周扬不再出现。医生护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围绕着陈明,他们确实是能力卓越的专家,陈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荒芜。

周扬的消失,并没能令他好受一点。

陈明得到许可,可以在总部内走动,他并不大希罕这个施舍的自由,因为要走出总部是不可能的。这么长的时候后,他仿佛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逃跑之后,面对的只是人海茫茫,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周扬断了他的归宿,一个按键,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总部里资格比较老的人表面上都对陈明必恭必敬,陈明面无表情地接受。陈明心里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周扬命令的功劳,离尉余威犹在。

只要不离开总部,基本上他去哪都不会遭到阻拦。

“离……对不起,陈先生。”常常遇到这样冒失的称呼上的纠正。

谁命令他们用陈这个姓称呼自己?只有周扬。

陈明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这么一个微小变化。

周扬不知所终,知道他一直在总部里办公,但总是见不到他。

偶然的机会下,陈明终于知道,周扬原来把地下室当成了卧室。

“地下室?”陈明食不知味:“是……那间?”

没人回答。

他独自占据着原本属于周扬的大床,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明开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周扬更多。他痛恨自己的梦境,不实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爱情纷扰不断。梦境中,周扬不会吝啬一个属于陈明的笑容。

“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周扬在梦中对他笑,吐出一个字:“明……”

一个笑容,就是一个美梦。

一个笑容,就已足够。

梦境往往断在那个字吐出来的瞬间,犹如正上演到高潮的电影忽然断电,好不扫兴沮丧。

好,好,连梦也知道这是奢望。

一个属于自己的笑容。陈明恨自己卑贱,而连这样卑贱的愿望,在梦中也不过是奢望。

不原谅,他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周扬。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的痛。

怎么忘?夜夜痛,痛彻心扉。

但人心,只会比世事更难料。

鸟鸣清脆的清晨,停在门外时,他才发现,脚步已经把他带到地下室。

那阴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还是潮潮湿湿,地上铺着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里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的屏幕在四周墙壁反射着晃动的影子。陈明站在门外,听一声接一声骨骼响起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象刀,划过每一个听过它的人心上,象当日陈明第一次听到一样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谁听过这种声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谁看过这种景象,眼中永世掩着红光。

有人在默默观看―――黑白两道,天之骄子,周扬。

一遍一遍,睁着深邃心疼的眼,把一个一个镜头,一瓣一瓣飞舞的血花,一根一根断裂的森森白骨,收入脑中,不肯转过头去,放自己一条生路。

停下!停下!

陈明背贴在冰冷的墙上,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可再怎么捂着耳朵,骨骼被砸断时的声音还是狂涛一样涌进来,撼动每一根神经,无数只手伸出来,拉扯他回到噩梦中。

离蔚昂着头,站在众人中,轻蔑地微笑。

别看,别看!

膝盖上被铁棍狠狠砸中,他跪下了,但还是昂着头,侧着脸,象受伤的狮王高傲地对着四周的豺狗。

别看了,别再看了!

血从活生生的身体上飞溅,铁棍毫不留情的抡下,折断的骨,戳破肉和皮肤露出来……

周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一座沉默的雕像。他默默看着,静静听着。

“别看了!”陈明朗朗跄跄地冲进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坐在电视机前的周扬,转身瞪着电视,仿佛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扬被他推到一旁,视线却依旧不变,目光深深刺入屏幕,那样深沉,仿佛要把里面的人用目光拉出来一样。

陈明不知所措了一秒,咬牙转身,拿起手边的东西向屏幕奋力砸去:“不许看!”他恶狠狠地吼。

轰!电视机冒出白烟。

屏幕中的离蔚消失了,周扬凝结的黑瞳动了动,视线转向陈明。

“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陈明发了疯似的,把所有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往电视上砸。

昂贵的超大平面电视,转眼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形的垃圾。

“不许看,不许看……”陈明转身,过度用力使他胸口剧烈起伏,转身看向一直安静的周扬:“不许看,不要再看了……”他几乎哽咽起来。

周扬抬起头 ,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说得对,离尉已经死了。”周扬静静地说:“离蔚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他的骨头被打断了,他的血流了一地……”

他扯动唇角,帅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陈明无端地心慌,他紧张地走向周扬,用焦灼又充满诱哄的音调低声说:“别再说了,你累了,周扬,你不该这样反复地……反复地看着屏幕。”

“眼睛……”他凝视着陈明,象在失神,眼睛忽然有了点光彩,伸出手:“多美的眼睛。”他柔声地说,温柔地微笑,眸里闪动着深深的爱怜。

陈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退一步,一个简单的梦就这样碎了,象雨点打在湖面,砸碎了镜子般的梦境般。周扬醒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很快,一点点地缩了回去。他的微笑不见了,脊梁再度挺直,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

“你来干什么?你来提醒我吗?”周扬冷冷地开口:“不用你提醒,我已经明白,离蔚死了。我明白,我很清楚。离蔚死了。”他牢牢盯着陈明,又狠狠将视线转到别处,向那堆冒着热气的电视机残渣走过去。

陈明口舌干涩地看着周扬在里面找着什么,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周扬找的是连同电视机一起被砸坏的放映机里面的光盘。有离蔚临死前情景镜头的光盘。

周扬找到放映机,把它敲开,从盘架上取出扭曲的光盘。

陈明一个箭步冲上去,抢过周扬抓在手上的一块已经完全不成原形的光盘。

“还给我!”周扬露出凶狠的表情。

“不!”

周扬扑过去,从他手里抢:“还我!”

“不!不!”陈明和他对吼。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周扬,他知道手里的光盘扭曲成这个样子,八成已经不能用了,他知道周扬一定不止这么一张,一定还有备份。

可他不能让周扬从他手里把这个拿走,他拼了命也不能让他拿走。他的意识里只剩这么一件事。

离蔚,你别带走他。

求你别带走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周扬扭打。

“给我!” 周扬钳子般的受抓住他的手臂。

“不!”陈明大叫,猛然发力,狠狠撞在周扬左肋下,把光盘从左手挪到右手,急促地喘气。满脑子里飞旋着七彩光环,其中竟回荡着低沉歌声,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回放,血色和蓝天,铁棍和烧烤,梅花表妹还有小白脸,薇薇的匕首,周扬的浴室……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清楚了,什么都不明白了,什么理智都丧失了,什么目的都不存在了。陈明发狠了,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发泄涌在血管里这场无法形容的洪流,他拿起光盘,用其中最闪亮看起来最尖锐的地方,狠狠向自己的大动脉划去。

周扬立即发现了,惊叫尚未出口,瞳孔骤然放大,奋力扑上。他的本能反应始终超人一等,在最后的千分之一秒死死握住陈明的手腕,硬生生向外拉。

时间象被人猛踩刹车,静止下来。

“你疯了吗?”周扬一手从身后搂紧了他,一手抓着他挥到半空的手,沙哑地问。

“放开我。”他的手在颤,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疯了吗?”周扬没理会他,依旧重复着问,昵语般,并不期待答案:“你疯了吗?”

陈明僵住了,一股酸涩的感觉漫上胸口,令他呼吸紊乱。他的心,他的心不能动了,仿佛被蜘蛛精吐的重重蛛丝捆住,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他松开手,光盘从半空中掉到地上,现在,它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陈明沉默地、慢慢地转身。他凝视着周扬,伸出双臂,缓缓地、紧紧地,搂上周扬的脖子,倾尽全力地搂着。

“周扬,闭上眼睛,给我一个吻。” 周扬听从,闭上眼睛,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灼热的吻。

他倾心感受着周扬的气息,等周扬退开了,低声问:“这个吻,是给谁的?”

周扬没有回答。或许他已经回答了,用沉默,用深邃的眼神,用安静而哀伤的凝视。

陈明垂下眼,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我知道了。”他断断续续地,象哽咽般:“我明白了,我清楚了。”

他骤然将周扬搂得更紧,用一种飞蛾扑火似的勇气向周扬表示悲壮的邀请。

被砸碎的电视机余温尚在,地下室依然阴冷潮湿。

他躺在厚实的地毯上,任周扬温柔地脱去他身上的一切累赘。

临界点,他要挑战爱的临界点。

陈明后仰着脖子,热情地回应周扬,缠绵着哭泣。

没有忘记,所有的从前,所有的痛和恨,所有的现实和梦境,我都没有忘记。

但我,不再将目光投向逃跑的方向。

我要挺起胸膛,挑战爱的临界点,只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吻。

假如爱情真能伟大而无私,假如爱情真能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假如我的爱是真正的爱情。

那么,我必须挑战,挑战我爱的临界点,在崩溃的边缘处,为你我守护最后一道战线,为你忍受这诸般痛楚,为你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离尉,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嫉恨之心。

别回望从前。

从前,我还不曾这样深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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