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人蛇(7)

“老子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休想把老子给甩掉!”

韩光明是跟着谢岚山来的,但怕被发现又不敢靠太近,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好容易在废弃仓库再见到人影,气咻咻就推门而入。

眼前所见令韩光明一下愣住,木椅子上被麻绳捆绑的一个男人已是满脸带血,鼻息奄奄,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男人听见有人进门的时候勉力抬了抬头,睁了睁眼,抖动嘴唇的模样像要呼救,但他的上下两片嘴唇无法合拢,淌下一口混着唾液的鲜血,还掉出一颗牙齿。

他的下颌脱臼了,眼下虽然极致痛苦,但复原之后又连轻伤都算不上。

“这……这怎么回事儿啊……”见谢岚山伫在摇摇晃晃的吊灯下,在明明灭灭的昏黄光线下,抬头凝视着自己白手套上沾满的鲜血,韩光明吓得都结巴了。

好像刚才向金牙施与酷刑的人不是自己似的,谢岚山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回头瞥了韩光明一眼,挺轻松地问道:“租车过来的?”

韩光明仍在哆嗦:“租……租了,车还在外头候着呢。”

“行吧,”谢岚山挑眉笑笑,径自跨出仓库,交待身后拖拉着的韩光明说,“你把这儿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收拾什么?韩光明一低头,地上斑斑点点的溅得全是血迹,触目惊心。他捡起掉落在地的一张女孩照片,再四下张望一眼,想确认没有落下别的东西。

磨蹭的时间久了一些,谢岚山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

谢岚山已经摘了满沾金牙鲜血的手套,可能也已经找到妥当地方处理掉了它们。他随着韩光明坐上租来的汽车,始终目视前方,眼皮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一张脸无波无澜,寡淡得有些离奇,又好像囊括了世间所有疯狂的情绪,莫名显得鬼魅阴森。

这两天,韩光明倒是没少打谢岚山的主意。他猛然发觉这小子比温觉还生得漂亮,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完全可以撺掇他不当警察当偶像,但现下这念头他再不敢有了。

这人是疯的,疯的不轻。

窗外夜色漫漶,像翻滚的黑色的江水,白天这地方还闷热如笼屉,此刻丝丝寒意渗透进车里,竟令人寒颤不止。两个男人一路没有交流。这种古怪的表情看得韩光明心悸不已。他打了一个哆嗦,又不自禁地打了第二个。

谢岚山扭头看他,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你既然这么怕我,干嘛还跟着我?”

韩光明内心一刻不敢放松警惕,嘴还挺硬:“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再说不跟着你,谁带我去找我的小觉?”

谢岚山只淡淡说:“其实你不必跟着我,蓝狐的队员已经来了。他们跟我这个被停职、被遗弃的劣等警员不同,他们才是最出色的精英,你跟着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大明星了。”

韩光明还真就垂眸低头作出了思考状,但倏忽之间他又想明白了,抬脸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定肯带着我办案,反正我跟定你了,你找你的朋友,我找我的小觉,除此以外,井水不犯河水……”

“随你。”谢岚山轻轻一笑,目光重又投向前方,他的一双眼睛跟这异国的黑夜互相咬合,继而完美嵌入,韩光明都快分不清楚,哪儿是他,哪儿是夜了。

韩光明租用的这个司机警惕性很高,偏巧中文还不错,待两位行迹可疑的乘客下车,立马打电话报了警。

接到报案的时候,池晋与凌云已经到了警局,正连夜跟曼谷的警察们讨论影星温觉的绑架案。一听司机描述的情况,意识到对方所见的其中之一是谢岚山,立马与老警察颂萨他们一起赶去了那个地处偏僻的仓库。

然而还是晚到了一步,被绑在椅子上的金牙已经死了。

金牙身上多处挫伤、脱臼,真正的死因却是闷压口鼻导致的机械性窒息。

池晋跟着颂萨一起检查了尸体,他皱着眉说:“死者手臂关节等处的脱位显然是由格斗项目中的专业锁技造成的,一般人绝对做不到,凶手必然就是谢岚山。”

谢岚山擅自离开市局之后,他的秘密就再守不住了,池晋已经从彭厅长那里得知了所有的真相,也知道正是“谢岚山”的过错导致了隋弘的停职。

凌云当然也知道了谢岚山身上的那点“变故”,可他不认为对方就是凶手,一日蓝狐人,终身蓝狐魂,这种劲儿是刻进骨子里的。思考过后,他向大伙儿提出了不同看法:“从谢岚山他离开到我们赶到这里,当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空窗时间,即便谢岚山确实对死者动刑了,凶手也可能另有其人——”

“你为什么总替一个外人说话?”池晋厉声打断凌云,像是嫌热,又胡乱地扯了一把衣领,表现出狂踩不安的模样,“我会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上报给彭厅,怎么处置谢岚山由他定夺!”

凌云总觉得池晋近来相当易怒,他的额头汗水淋漓,拳头莫名攥得很紧,根根青筋怪异地凸现于面孔与手背。见池晋出汗越来越多、喘气越来越急,并不觉得这个夜晚多么闷热的凌云疑惑愈甚,忍不住问:“阿池,你没事吧?”

池晋仍是怒意满满,毫不客气地把这关心的问话顶了回去:“你现在应该叫我队长。”

不待凌云回答,他对颂萨说:“谢岚山早就被逐出蓝狐队了,在重案组也已经停职了,他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你们不用对他手下留情!”

一行人回到警局,颂萨向局长康泰汇报了案情,捎带着蓝狐队员之间的那些纠葛也巨细靡遗地禀报给了自己的上司。

康泰跟他孪生弟弟康信截然不同,康信老实讷言,不擅交际,而康泰最大的本事就在嘴皮子上,一口应付的官话说得相当敞亮,他要颂萨对外传达自己的态度,全局警员务必集中心力,与中方默契配合,尽早把人找回来。

老警察前脚离开局长办公室,后脚康泰就给关诺钦打去一个电话,他压低了音量道:“中方已经派人来了。我安排金牙去处理掉阿奴彻,没想到现在金牙都死了,眼下局势很复杂,手上的那些人不定能安全运出去。”

穆昆被中美缅三方剿灭之后,关诺钦顺势占了穆昆原先的地盘、侵吞了他的余部,为免重蹈覆辙,加之传统毒品生意也日渐难做,倒也还算安分。他的势力大多在泰国境内,不仅与警方内部勾连不少,也与当地的富贾巨商关系密切。

关诺钦的意思是,眼下一举一动牵系全局,找人就赶紧把人找到,死的活的都可以,别夜长梦多,最后让人把自己的人口生意都给端了。

关诺钦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贩卖的女性或奴工虽大多来自缅甸与柬埔寨,但也有像那大明星温觉那样从中缅边境强行绑来的,只不过家人都不知为何走失了,当地警方也没往跨国人口贩卖犯罪上想。康泰想了想,微微一笑,要让蓝狐的人查不到消息也不难,直接叫他们窝里斗就好。

他说,由他给上头打报告,就说他们的警察在我们这儿杀人了。

康泰刚刚收线,就看见康信从门外走了进来,对方在他目光的示意下合上了门,脸上微有忿意。

这是很奇怪的一对孪生兄弟,明明生着同一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弟弟强壮邋遢,哥哥却精致得过了分,头发永远油光闪亮,两颊像被剔了一层肉,下巴也瘦得有些突兀,一张脸便显得奸猾。因此兄弟俩同在一个警局工作,也从没有人将他们认错过。

康泰对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很不耐烦。他一直希望他能去为关诺钦卖命,凭他的身手混出模样不是难事,这样兄弟二人通吃黑白两道,权势地位自然就更巩固了。然而康信却死活不肯丢掉他警察的工作,宁愿守着这点微薄的薪水与他那个快病死了的女儿。

另一方面,康信也一直知道哥哥跟目前金三角最大的毒枭关诺钦勾连不清,知道那些失踪人口的悲惨下场。他怒目瞪着他,冷声道:“你收手吧,你已经挣了你半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为什么还要害那么多人?”

康泰一眼不看自己的弟弟说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你又比我强到哪里?你为了女儿,我为了钱,我们一母同胞,都不是好人。”

康信无话可说。他确实为了女儿,只能任这承诺蒙了心,糊了眼,听从阿凉那边的摆布,干些他不愿干的勾当。尽管每一次他都焚身以火,被这两难的抉择来回拉扯,被良心炙烤得痛苦不堪。

康泰乘胜追击,忽地伸手将左边袖子一撩,露出手臂上一片可怖的烧伤疤痕。

那是兄弟俩还小的时候,家里突发大火,哥哥为了救他,被烫伤了。

康泰暗示着弟弟对自己有所亏欠,接着便拍了拍他的脸,用傲慢与鄙弃撵他出去了。

案子没有头绪,心烦意乱,康信拖着疲惫身躯离开警局,从路边买了些熟食带回去。他开门而入,轻喊了声女儿的名字,无人回应,想来是已经睡了。

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房子面积很小,但明亮温馨。康信去厨房放下手里的熟食,又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女孩的房间。卧室被他用新漆刷成了淡粉色,窗前挂着一串风铃,被夜风拂动的时候,便发出优美的清吟。

他十岁的女儿正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在床上酣睡。康信抚摸着娅娅的头发,爱怜地望着她的睡颜,女孩脸色惨白,嘴唇乌紫,每天都靠大量的激素与心脏药物维持生命。

听医生说的,她那小小的肝脏也快负荷不了了。

忽然间,也不知是做噩梦还是病发,床上的女孩突然痛苦地一皱眉,整个人都跟痉挛似的颤抖起来。

“娅娅?娅娅!”康信紧张得近乎窒息,连声呼喊女儿的名字,又手忙脚乱地去找药。

万幸女孩没有发病,抱紧了怀里的玩具熊,一歪头又睡着了。

扩张性心肌病,心脏已经胀得肥大不堪,平日里娅娅走不了几步路就要蹲下来,痛苦地喘着粗气。

如今病重,她已经彻底休学在家,她的心脏不断扩大,生活更是几乎无法自理,这个父亲一次次背着女儿辗转于泰国的各大医院,尽管死亡已经如影随形,但他不愿放弃。

但所有的医生都表示,心脏移植是唯一治愈的方法。

虚惊一场,见女儿再次入睡,康信离开女儿的卧室,掩上了门。

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阿凉,问他现在有没有合格的供体。

“你们拖了我一天又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找到供体?”

“你女儿那么小又那么瘦,成年人的心脏都不定能放进她的胸腔,”阿凉卖着这人老哥是警察局长的面子,强忍着没有破口大骂,只敷衍地说,“就那么有钱的大老板都不是说换心脏就能换的,让你女儿再等等……”

“等不了了!”只要换了心脏,他就可以摆脱这种令人恶心的交易,用热血甚至生命去偿还自己的罪孽。男人濒于失控,像困兽一般发出怒吼,“哪怕现在就去杀一个人,我也要立刻给娅娅换心脏——”

不知什么时候,娅娅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娃娃出现在他身后。康信想过好几次给女儿买个新的,但娅娅念旧,喜欢的东西哪怕把玩烂了都不肯离手。

康信回头看见女儿,脸一僵,默默掐断了与那头的通话。

他们一个垂着头,一个仰着脸,彼此静静注视对方,娅娅比同龄的女孩早慧不少,刚才父亲的高声怒吼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会儿她身体情况还没那么糟糕,到处都在赞扬她爸爸在警局里救人的壮举,女孩在学校里便也昂首挺胸,逢人就夸耀自己的爸爸是个英雄。

对这个重病缠身的小女孩来说,生活里鲜有欢笑与希望,只有她的父亲是黎明之后浮出树冠的太阳,光芒万丈。

但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要杀人的男人令她感到畏惧与陌生。

“爸爸,你还是英雄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女孩终于开口。

康信被女儿问得一愣,想以肯定回答关怀安抚,却又不舍欺瞒。最后他屈膝跪在女儿身前,抱着她,把脸埋进她稚嫩的颈窝里。水花在眼眶里打着漂,男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使劲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娅娅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医院呢……”

女孩为父亲的答非所问感到深深失望,抽身出他的怀抱,转身走了。她好像真的累了,抱不住手里的玩具熊,只单手提着它的一条腿,一步一步地拖着它前行。

停留在卧室门口,女孩再次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一层厚重的阴影像日蚀般蒙上了这双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那么鲜活的生命却有如此死寂的眼神,令观者同感悲绝。

这一眼也令康信心如刀割。目送女儿阖门而去之后,他终于软倒在地。他垂着头,咬着自己的拳头啜泣,牙齿深深磕进肉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破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