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许盛上午心里那句“不就是军训吗, 互换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不考试都是小场面”仿佛化成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

这哪是小场面。

对面五六个人, 个个看着都是一副社会青年的样, 脱下军训服走出绿舟基地, 站在大马路上可以直接上街去收保护费了。

他们和上次网吧里那几个年纪小的、自诩道上混的那几个黄毛气势还不太一样。

眉眼里带着份藏不住的戾气……这几个是真的“混”。

许盛虽然不怎么真跟人动手,临江四中“校霸”的名号也来源于谣传——他翘课翻墙出去除了和张峰去网吧,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泡在废弃仓库里对着画架和那叠画,头一回被谣传校外打架,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的时候, 他没有解释。

“有同学说看到你私自出校了, 你到底打没打架?”

“没打。”

“没打, 你说没打我就信?那你说说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许盛沉默。

昨天晚上在外面画画这事不能说, 传到许雅萍那儿又得闹得不可开交。

许盛只说自己没打, 又不说昨晚到底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最后干脆垂下眼一副“随便你说什么吧”的态度,在老师眼里基本等于默认,于是总是翻墙出去打架的谣言越坐越实, 碍于没抓到现行, 老师也只能口头教育。

尽管许盛这校霸的称号来得有些是水分。

但不代表他对这些不擅长。

少年人,年少轻狂,不喜欢打架不代表别人拳头挥到面前了也不挥回去。

许盛跟着许雅萍到处转租, 见过的人也多,早年居住环境并不好,很多事他都不愿意和许雅萍说, 知道她忙,为了生存已经忙得筋疲力尽:“你手上怎么回事?”

许盛低头看一眼,没说打人打的,只是随口道:“摔的。”

许雅萍皱眉:“摔能摔成这样?”她没有多想,疲惫地说,“你把药箱拿来,最近几天别碰水。”

后来去画室之后,康凯学校里也有一帮刺头,他们那片地方本来就不太安生,有一阵康凯总是身上带着伤回画室,青紫的痕迹藏在袖子里,还是许盛给他改画的时候才意外看见。

“别扯什么摔的,”许盛说,“这借口都是我用剩下的了,你要能摔成这样,出去再摔一个我看看,打谁了?”

“顺序倒了,我是被打的那个,”康凯愁眉苦脸:“那你别和我妈说……是我们学校校霸,最近到处收保护费。”

康凯那双手,画画厉害,打架技能点为零。

康凯就是随口倾诉一下,毕竟许盛看上去也不像能打的样子,不画画的时候就找一地儿趴着睡觉。然而康凯着实没想到第二天放学校霸抓着他的书包往巷子里走,就在这时,校门口不远处走出来一个人影。”我话就说一遍,”许盛逆着光说,“撒手。”

以为艺术生只会拿画笔的康凯在这天人生观又受到了冲击。

那几个“校霸”被许盛撂倒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很久之后康凯依旧忘不了那天,许盛在他心里,彻底成了爸爸。

面前这几位宏海四中的人走上来,将许盛团团围住。

刚才喊邵湛名字的那位明显是领头人,其他人自觉给他让开一条道,离得近了,许盛能清楚闻到对方身上的烟味:“刚才你在台上发言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本来还想找你,没想到这么巧……”他说到这笑了,“缘分啊。”

许盛脑子很快转了几圈:认识?

什么关系?朋友还是仇人?

许盛心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关系,估计只是以前认识的老同学罢了。然而他转念一想,想到邵湛肩胛骨处纹着的刺青、打架后的模样,包括那次无意见一瞥瞥见的聊天记录,他立马推翻刚才的结论: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许盛挑了一句不会出错的开场白:“ 有事吗。”

对方把这三个字放嘴里嚼了嚼,说:“没什么事儿,就是看你在临江二中混得挺好的,学生代表是吧,不知道你现在这帮同学……”

“临江六中。”许盛打断道。

对面顿了顿:“……”

“你继续。”许盛说。

许盛隐约感觉到后半句话应该和邵湛身上藏起来的刺青有关。

对面被许盛这样冷不防打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一些,但他仍力挽狂澜,声音忽然刻意压低,低语道:“你这帮同学,知不知道你以前那点事?”

许盛确认了,这肯定不是朋友,这人跟邵湛有仇。

“你和你爸一样,”那人声音扬长,不怀好意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装什么三好学生——”

邵湛他爸?

在邵湛的身体里听人说这些事情的感觉很奇妙。

奇妙之余,比起好奇邵湛以前到底有过什么事,以及邵湛和他爸又是怎么回事,许盛最强烈的情绪居然是不爽。

这他妈什么流氓绑架式发言。

扯屁呢。

许盛最想说的还是:操,我同桌也是你能说的?

可惜现在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这话没法直接说出口。

许盛没耐心站在这应付这帮傻叉,他收起身上那股无所谓的劲儿,抬眼再看过去时,竟隐隐显出些和邵湛相似的冷意:“说完没有?”

对方狠话放到一半,被许盛打断。

“我没空听你废话,”许盛说,“滚……”

滚开这词太粗暴,不像邵湛会说的话,最后许盛临时改成:“让开。”

他这毫不客气的两句话让本就紧张的气氛到达顶峰,对面有人把嘴里咬着的烟拿开,“操”了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宏海的班主任出来沿着绿荫道找人,远远就看到班里几位问题学生围在一起,喊道:“——杨世威,你们几个,在那干什么?”

这帮人虽然平时不听老师的管教,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立马闻声散开。

被唤作杨世威的就是领头的那个,他定定地看着许盛,往后退两步,最后留下一句话:“你等着。”

怕你不成。

许盛脚下没有停顿,也没理他,掐着五分钟时间回了寝室。

王教官刚好叠完一床被子:“剩下时间交给你们,把被套套好,被子按要求叠整齐,过会儿我来检查。”

许盛睡在下铺,坐在床沿边开始跟着他们一块儿套被套,侯俊睡他上面,套得一团乱,长长地垂了一长条下来,砸在许盛脑袋上:“……”

侯俊:“不好意思,技艺生疏。”

侯俊对床的谭凯更是整个人钻进了被套里,他在被套里钻了一阵后发出嚎叫:“我去,被套拉链好像锁上了!谁来救救我。”

“……”

许盛叹口气,发现全寝室会套被子的反倒是邵湛。

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跟他隔着条一臂宽的窄过道的邵湛已经把被子叠完了,叠得方方正正,和教官的展示品几乎一模一样。

学霸学什么都这么快的吗。

邵湛叠完之后,看了许盛一眼:“会吗。”

“不太会,”许盛都没听,上哪儿会去,他抓抓头发,最后干脆耍无赖,伸手去拉邵湛的衣角说:“老师,要不然你教教我?”

邵湛倚着床边上支起来的杆子,垂眼去看许盛抓着他衣角的手。

半晌,他抬眼吐出四个字:“行啊,求我。”

这话听起来有那么点调戏的意思。

邵湛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许盛能屈能伸,为了不自己动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熟了之后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少年压着原本张扬的语调,低声说:“……求你。”

邵湛难得想在心里爆句粗。

这到底是谁在玩谁。

邵湛沉默两秒,最后朝他走过去:“起来。”

许盛往边上挪了挪,没站起身,就这么曲腿坐着看邵湛套被套,脑海里无端又浮现刚才来找茬的几个人。

要不要告诉他?

许盛犹豫。

等差不多叠完,许盛还是“咳”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他刚才那两句话也算火上浇油,没准真浇出点什么事来:“我刚才出去的时候碰到宏海的人了。”

“递纸条的?”

“不是,”许盛说,“几个男的,在抽烟。好像是你以前同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许盛把具体内容含糊过去,又说:“叫什么,杨世威。”

邵湛手上动作顿住。

第一天活动安排不多,晚上在观影厅安排了一场有关国防教育方面的电影。

“七连,起立!”

“坐!”

电影开始前,王教官带着他们反复练了几次,挺直腰杆中气十足地喊,一直喊到他们起立坐下的动作整齐划一为止。

王教官:“摘帽,等会儿保持安静,注意纪律。”

邵湛摘下帽子之后,下意识想去解衣扣,等把手搭上去才发现许盛早就把能解的都给解开了。

八点整,电影开始。

关灯之后,硕大的观影厅陷入昏暗,邵湛眼前一片黑,直到前面的巨幕一点点亮起来,缓缓映出一行片名,这时观影厅才勉强有点光亮,音箱摆在两边,音质并不好,音量陡增的时候会带上很明显的杂音。

巨幕上的字是什么,邵湛并没有细看。

此刻满厅昏暗恰好是藏匿情绪的最佳包装,杨世威三个字不断回荡在他耳边。

许盛听见边上有动静,目光从屏幕上挪开,扭头看到邵湛的位置空了。

侯俊也注意到那一声动静,主要是电影太无聊,注意力分散:“不愧是盛哥,看电影也撤。我也想撤但我不敢,这电影是真的无聊……哪儿是电影,这是教育片吧。”

侯俊话音刚落,又听到一声动静。

紧接着他看到遵纪守法的化身学神邵湛也站了起来,十分娴熟地弯着腰、不引人耳目地沿着边上的过道出去了:“……”

他好像又撞破了什么大秘密。

许盛沿着过道推开门走出去,观影厅外面是三楼大堂,他不知道邵湛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走,只能在四处瞎转。

哪儿都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许盛最后随手推开某个不知名通道的门——通道里灯不太好使,灯光很暗,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看到少年坐在走廊尽头窗台上的样子。邵湛身后的窗户开看一道缝,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少年掌心撑在窗台边沿,见有人推门,抬眼看了过来。

邵湛:“你来干什么。”

许盛关上门,随口说:“我的学神同桌都学会翘课了,我还不能出来透口气?”

许盛倚着墙又问:“现在是不是可以讲讲你身上那玩意儿,还有那个杨什么东西的,怎么回事?”

其实这个杨世威名字准确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邵湛和这个人的恩怨也浅得很,然而这个名字却掀起过往,将无数次想起、但都戛然而止的记忆碎片拼凑在一起。

最先拼凑出的片段是警车,雷雨天,和电视新闻上的报道。

“……警方成功抓捕嫌疑人邵睿明。”

电视画面的背景是南平汽车站售票口,外景女主持人披着雨披,语速平平,不带什么感情地照着稿件进行播报。

南平区是小地方。

谁谁谁家儿子儿媳妇儿吵架都能闹得人尽皆知,在邵湛的回忆里,邵睿明判刑之后流言疯传,渐渐地,大家对他的称呼成了犯人的儿子。

小地方总是容易滋生出很多愚昧事件。

比如有些大人不让自己的孩子和他接近,比如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到处议论。

邵湛当时年轻气盛,因为对方说话太过分,第一次跟人打架,于是他们说:果然是xxx的儿子。

也确实是混过,没人管教。

然而某一部分清醒的意识仍然在不停挣扎。

直到中考前一百多天,学校里一位一直不肯放弃他的老师把他叫过去:“别人怎么说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拉了自己一把,把自己从这个地方拉出去了。

那年中考,邵湛考了全县第一。

回忆纷杂,最后邵湛看着他说:“初中同学。”

许盛示意他继续。

邵湛言简意赅,用两个字叙述和杨世威的恩怨:“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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