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弓直到现在也不相信那天的事,真像做了一场梦。

不过,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下去,但唯有这次的事不管经过多长时间,丝毫也没变淡。不,不但没有变淡,反而更加鲜明了。尽管自我解嘲说这是一场梦,但立刻有个声音冒出来加以否定。这一方认为是对的,另一方认为是错的,自己的头脑居然也分为两半。

一点没错,一周前见过的直江的言行是荒诞的。这同真弓以前对直江的印象完全不同,确实存有天壤之别。

当然,真弓所知道的只是医院里作为医生的直江。他穿着白大褂,冷漠、难以接近。一般说来,从患者眼里所看到的医生大致都是如此。冷冰冰的,仿佛他已看穿了世上的一切,特别是外科医生,更给人以这种印象。

然而,直江给人的印象却不仅如此。他那冷漠的表情中还包含着一种孤独感。时而使人觉得他值得信赖,时而引诱人们去主动接近他。在他不接受任何外来事物的孤独感背后,偶尔也浮现一丝空虚的表情。

真弓对直江所抱有的好感,大概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印象中产生的。并不只是容貌、作风等的罗列,而是从它的整体形成的素质。

就是这个直江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并说就这么光着身子一起来喝咖啡,还让真弓赤身裸体地为他煮咖啡。这简直是用常识无法想象的怪事。不,不仅如此。那时候直江的表情毫无拘束,目光空虚,身体摇摆不定,穿白大褂时的巍然姿态荡然无存。

当然,在医院和在家可以不同。在医院要站在给患者看病的医生的立场,在家时可以我行我素。然而,他的变化也太过分了,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巨变。

难道是那个针剂的缘故?

真弓仔细回忆了茶几上滚动的白色针剂瓶。溶液是无色透明体,注射了它之后,直江暂时入睡了。刚才的痛苦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得一干二净。直江开始发狂是在睡上十分钟醒来以后。

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

尽管外国字没有弄懂,但知道了它仅有一毫升。滴到手掌上只有一小滴的东西引起了直江剧变。它使这个冷静而孤傲的男子变成了一个荒唐透顶、恬不知耻的人。

虽然她认为是注射的缘故,但仍不敢肯定。假如真是注射的缘故,那么,应当在他注射之后马上发作,可直江暂时入睡了。干出那种怪事是在醒来以后。从道理上说,注射的是睡眠药,与后来的发狂该是没有关系的。

真弓从各个方面做了考虑。尽管在考虑,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被命令脱光衣服去煮咖啡的事,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说呢?

若向女友们说出,只会被她们取笑并说给佑太郎听,而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一男一女于密室全裸,余下的事,不必细说也可以想象得出来。

然而,老实说,直江和真弓之间真没有干出世俗间所想象的那种事来。

直江趴在真弓的赤脚下哀告说:“你别走!”真弓感到可怕想逃跑,直江却使出惊人的力量抱住真弓裸露的下半身不放。

结果,真弓认输了,顺从地依照直江的意思仰卧在床上,伸直两腿准备把一切都交出去。

然而,直江只是把真弓白嫩的丰满的身躯从胸到下腹部尽情地、温柔地爱抚一遍而已。简直像要数清一根根汗毛那样专心致志。

起初,真弓以为直江的目的不外是为了达到房事的前戏,玩弄而已,已经完全落入掌中的猎物,在吞噬之前总要有一段玩赏时间。

直江一边反复爱抚着,一边像偶然想起似的去拨弄真弓的胳膊和大腿。开始时他抓住脚脖徐徐屈膝,继之又左右劈开,然后像摆弄活动玩偶一样胡乱转动。最后,还让真弓做出了难以忍受的羞耻姿势。

由于爱抚的快感和羞耻,真弓每每发出轻轻的呻吟。其实,她根本没有抵触,任凭他摆弄。

随你的便好啦!

抗逆的情绪在她倒向床铺的时候便已消失了。不仅自己光着身子,而且直江也光着,这一点倒使真弓放下心来。感到羞臊的不仅是自己,对方也是相同的。

真弓静等着直江来做爱。事已至此,反正无所谓了。与其这么爱抚,倒不如做爱痛快。

然而,直江丝毫也不表现出这种意向,依旧是蹲在床边,从床的水平线上平视她的裸体。一边从前后左右观看,一边把手掌在裸体的隆起部位上移动。

时而表露出做梦一样惺忪的眼神,时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凝视发生各种变化的肢体。

“来啊!”

真弓实在忍受不住,不得不喊出劝诱之声,但直江的态度始终不变。他还是延绵不断地持续着同样的动作。

“快呀……大夫。”

第三次时,真弓主动把直江放在自己胸脯上的手拉了一把。

于是,直江瞬间停止了手的动作,飞身一跃上得床来,俯身贴在真弓的下腹部。

“别这样!”

直江的嘴唇已经磨蹭到大腿根部。奇痒难忍的真弓扭动起身子,但是,直江的两手紧紧搂住真弓的腰,不顾一切地把头朝里拱去。

“不行啊!啊?”

真弓的哀号反而成了一种刺激,直江的力量更强了。

“你要干什么?”

突然间,真弓感到了恐怖。仿佛一切都会被这颗拱进来的脑袋给挤碎似的。真弓两手用力按住直江的头,竭尽全力翻身起来。一瞬间,直江失掉了可拱之处,脸面贴到了床上。

直江的狂暴和恬不知耻的行为此时已算到了尽头。自从脑袋被按到床上的瞬间,好像所有力量都用光了似的,直江两手抓住床边,俯身倒下了。他完全没有爬起来的意思,把苍白的脸面微微向右歪着又入睡了。真弓整理好衣服,梳理好头发,二十分钟后走出了房间。当她迈出门槛时,回头喊了一声:“大夫!”直江不作回答,光着身子露着后背,继续睡他的觉。真弓走回来给他盖上毛毯,然后走出房间。

他确实不正常啊!

虽然他一丝不挂,做了那么多古怪的举动,但没有和她做爱,真是怪事。

当然,真弓事先意识到他会来同她做爱,中途甚至希望能同他颠鸾倒凤。尽管女人怀着这种愿望,却没能如愿以偿,这对真弓而言,反倒留下了鲜明的记忆。

他到底希望得到什么呢?

真弓想:直江把她逼到那种地步而不追求最后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没忘记她是院长的情人吧?直江干出那么多奇特的行动,反复做了那么多厚颜无耻的动作,也许是为了从这种痛苦中逃脱出去吧?也许是直江一边爱抚,一边死命抑制着最后的欲望吧?

这种想法使真弓暂时得到了满足。然而,另一方面也为事情进展到那种地步,两人竟未如愿结合的事感到空虚。

尽管真弓做了某些抵抗,那不过是女人向男人摆出的调情架势而已。这么鲜美的佳肴男人不来享用,对于真弓来说也不能不算是憾事。

他到底还是个绅士!

想到这里真弓又怀疑直江那晚的表现,那是否就是隐藏在他心里狂暴的另一面呢?以前她认为对他已经了解一些了,但现在却感到完全不了解他。

院长佑太郎大约每周来真弓家里串两三次门。有时隔一天,有时两天接着来。

要忙中偷闲,而且躲开律子夫人的眼睛并非易事。一天当中最容易来的时间是从下午下班前到黄昏。他向别人说有会议、有谈判等便匆匆赶到这里来。

经过同直江那异常的一晚以后,佑太郎有好几天没到真弓这里露面了。真弓还没有从那怪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心里有愧,佑太郎没有出现,她反而觉得很舒心。

她希望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把那晚的事忘掉,最好等到心神完全安定时他再来。

然而,经过三四天他还不来时,反而引起了真弓的不安。如在平时,除了要钱时以外,他五六天不来也不打个电话倒也无所谓,可这次她却沉不住气了。

难道前几天的那件事让他发觉了?

从那个夜晚以来,真弓得了个思虑过度的毛病,常被“难道”给缠住。

究竟暴露与否,问一下直江就可以了。只要直江不说,别人无从知道。

自从发生那晚的异常事件以来,真弓特别害怕直江。从前她对直江有一种难以接近的恐怖,而现在害怕的是潜藏在直江内心的怪异气质。现在连跟他交往的自己也有被卷进这怪异的旋涡之中的危险了。

第五天,真弓给佑太郎打了电话。若给他私宅打,夫人律子肯定会来接电话,所以,她便在午休前估计院长一定在医院时,给医院打了电话。首先接电话的是挂号室的女办事员。

“我是大共制药厂的,院长先生在吗?”

他俩曾约好,真弓给院长打电话时要这么说。真弓并不常往医院打电话,但每月总会遇到几件急事打过去。这就不能不使女办事员有所怀疑了。

这个私人医院虽说不小,但它却是个以少数女性为中心的团体,女人之嘴杂是其他公司比不上的。特别是当她们知道这是院长的情人时,肯定会有个别忠心耿耿的护士向律子夫人打小报告。

“大共”制药厂实际上是没有的。若单拣一个“大”或一个“共”字时,也许会安到许多药厂上。万一被夫人质问了,就往大XX和共XX一赖,便能蒙混过去。这样做也会省掉不少口舌。佑太郎每三个月琢磨一次,告诉真弓以后用这个,便把厂名写到真弓的电话簿上。有时自己也嫌麻烦,便把半年前用过的旧名再用一次。

总之,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总算没让律子夫人察觉到真弓的存在。

“您是大共制药厂?”

挂号室的女办事员重复问了一次,便把电话转给院长了。院长没到门诊来,好像在三楼的办公室里。

“喂,喂!”

院长那独特的稍带沙哑的声音传来,仅凭大共两字他已知道是真弓了。也许因为有点紧张,他说话很快。

“是我,怎么啦,‘爸爸’?”

“噢?什么事?”

“您老不来,我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怪担心的,就打了电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太谢谢啦!”

也许律子夫人就在身边,院长的言辞显得不自然。

“您什么时候来?”

“今天没有空,明天或后天前去拜访。”

“真的?”

“是的,我想没有问题。”

想象一下佑太郎这时的拘谨样子,真弓真想笑出来。

“您要不来,我可要找别的男人啦。”

“不,不,这一点请您放心。”

“你放些什么屁呀?浑蛋!”

真弓骂了他一句,放下了电话。

佑太郎真的按照约定,在第二天的下午来找真弓了。

一进门就把真弓扒光,耍尽各种前戏,但最关键的事却做不成。

“这几天忙的,太疲劳啦。”

佑太郎为自己作了辩解。真弓想起了同直江的事,心情很是烦恼。

“好,我该走了。”

佑太郎看看表,急急忙忙穿上裤子。

“这就走吗……”

真弓有种没满足生理需求的遗憾。

“这么心神不定。”

“最近要来人检查,一片忙乱。”

“检查什么?”

“麻药的事。这事那事的麻烦透啦,受不了。”

“医院还要检查?”

“当然。麻药是最麻烦的。”

真弓叉开腿坐在镜台前的圈椅子上,梳了梳头。

“对啦,提起麻药来,那家伙好像有瘾。”

“谁呀?”

“就是咱医院的……”

真弓突然想起了直江,但院长说的是另一个人。

“花城纯子,就是她。”

真弓目瞪口呆。

“直江医师说她可能有瘾。”

“直江医师?”

“皮肤干巴巴的而且粗糙,胳膊上有类似注射的痕迹。”

“凭那些就可以判断出来?”

“唔,也只是感觉,这是直江医师说的,不会有错。”

花城纯子使用了麻药是件令人惊讶的事,但是,直江竟然把这事说出来也令人不可思议。虽然两件事都是出乎意料的,但真弓觉得两者在什么地方又有着联系。

“那么,花城纯子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

“麻药的事呢?”

“只是说她有使用的可能,并未具体认定。”

佑太郎系上领带,把短脖子左右转动了几下。

“也真是,当今的女孩子莫名其妙。”

“您是说我也那样?”

“不、不……”

院长对着镜子照了照。

“这一阵,直江医师干了些什么?”

“他很好,你想要引诱他还是怎的?”

真弓把头向左右摆了一下。

“他很讨厌女人。”

“真的?”

“年轻女护士中虽然有人迷恋他,他连看也不看,总之,他很矜持。”

“哎,你家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听着佑太郎的讲述,真弓想起了一个坏主意。

“后来一直很老实?”

“好像是。”

“弄清楚相亲那天三树子到哪里去啦?”

真弓带着顽皮的眼神看着佑太郎。

“好像到她的同学家去了。”

“同学,哪里的?”

“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同学。”

“女的?”

“当然,那还用问,当然是女同学啦。”

“那么,‘爸爸’去核实过了?”

“核实倒是没核实,但她本人是那么说的,还能有错?”

“我可不信。”

“怎么回事……”

佑太郎面带愠色地看着真弓说。

“你认识三树子吗?”

“不认识。”

“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这么感兴趣呢?”

“当然喽,一个女人在相亲时跑掉了,总不是件愉快的事吧?”

“也许你会感到愉快,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佑太郎穿上西装,站到真弓面前。

“喂,我要走啦!”

“什么?”

真弓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听我说,‘爸爸’的女儿是不是爱上了直江医师?”

“你说什——么?”将要迈步的佑太郎吃惊地转过身来,说,“你有什么证据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偶然这么想的。”

大概出门的气势被扼杀了,佑太郎坐到了沙发上。

“直江医师都三十七岁了。”

“年轻姑娘现在都喜欢那种年龄的男人。”

“然而,三树子同直江医师连一次像样的谈话都没有过。”

“这是真的?”

“那你说有过?”

“也许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幽会呢!”

“少放屁!直江君那里有志村伦子坠着呢。”

“那人,是谁?”

“我们医院的护士。”

“原来如此!”

像直江这样的男人有那么几个女性倒也不足为奇,但一旦具体地说出姓名来,真弓却感到很狼狈。

“像直江医师那种人,有两三个恋人也不算多。”

真弓嘴里说着逞强话,内心并不平静。

“今天你是怎么啦?和往常有点不一样。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同你谈着谈着,连自己也变得昏头昏脑了。”

“那是‘爸爸’任性,不过,小姐相亲的事最好赶紧解决。”

“我很快会去处理,你不用担心。”

“还是上次那位?”

“上次的事我推说是因交通事故迟到了,请对方原谅。”

“‘爸爸’也够操劳的啦。”

“怎能不操劳?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哪能让她总待在家里?”

三树子和真弓都处于婚龄期。只因为三树子是富家子女,就能经常不断地同年轻医师相亲,而真弓却被当作三树子父亲的情妇搁置着。如有合适对象,真弓也想嫁出去。同样是女人,处境却大不相同。而且,对于这种差别佑太郎好像并未觉察。

真弓用尽她讥讽之能事说:“‘爸爸’真是个幸运的人。‘不知情者唯老头子也’,这话一点不假!”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啦,您该走啦!”

真弓不高兴,使得佑太郎有些过意不去,但又得考虑律子夫人方面。出家门时说是去一趟医师会馆,现在已经接近五点,六点钟还有约会,得陪律子夫人到同行平山医师家里去打麻将。

“那,我走啦。”

“请吧。”

真弓应道,可身子却仍躺在沙发上未动。

佑太郎回家了,可真弓很是不安,她心里烦躁,翻来转去。想跟好久没见面的佑太郎搞次风流事,但完全没能如愿,这些当然是她心烦意乱的理由之一,但最使她恼火的,是佑太郎仍然热衷女儿的婚事,以及直江有了志村伦子这个护士。她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便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念头。

是不是找三树子质问一下?

就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事事都运气亨通,这太不合理了。

没能满足生理需求的真弓,此时怒火中烧,不能自抑。

五点钟。到酒吧上班还嫌太早。真弓吸一口烟,喝一口白兰地,拿起了电话筒。院长家的号码记在真弓的电话簿上,不在行田佑太郎的头一个字部里,而在“爸”字部里。

响过一阵铃声之后,一个年长的女人来接电话。是不是律子夫人?真弓忽然警觉起来,但不是上次听过的尖声细语,从语调判断可能是女仆。

“三树子小姐在家吗?”

“请稍等。”

也许因为来电话的是女人,女仆连姓名也没问便去叫人了。不大工夫,一个年轻女子接了电话。

“喂,喂,让您久等啦!”

同先前的声音不一样,话声干脆利落。

“您是三树子小姐吗?我叫植草,能不能同您见上一面?”

“您是哪位植草小姐呀?”

“我现在没有工作单位,只是想见您一面,向您谈些有关的事。”

“您想谈些什么事?”

“关于直江大夫的事。”

“直江大夫……”

对方好像猛地一惊,通过听筒这边也能感觉到。

“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因为我知道一些关于直江医师的事,才……”

为了迎合三树子,真弓的言辞也柔和了。

“不过,您为什么向我……”

“偶然听别人说的,请不用担心,我是站在您一边的人。能马上见一面吗?”

“好的。”

“那么,六点钟在涩谷。”

真弓指定了在涩谷T会馆里的咖啡馆会面。

“不过,我还不认识您。”

真弓也没见过三树子,便说:

“那么,我穿淡紫色大衣,手里拿着女性周刊。”

“我穿……白色大衣。”

“那么,六点钟我等您。”

“明白了。”

放下电话,连真弓自己都对这种疯癫行动感到愕然。

到酒吧上班时,真弓总是穿着平常外出的衣服。在店里穿的衣服都装在纸袋里提着。虽说东京穿华丽服装的人不少,但像百褶连衣裙之类也太惹人注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酒吧间的女招待去上班。尽管真弓对于自己当女招待这一职业并不感到耻辱,但是,在途中让那些男人好色的眼光滴溜滴溜地看着也不舒服。

正像电话中约定的那样,真弓穿着普通的淡紫色大衣,右手拿着周刊杂志和纸袋走进了T会馆。因为没打到出租车,所以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但对经常误点的真弓来说这还算准时。

走进咖啡馆看了一圈,靠窗边走道的座席上,有一个穿着白色双排扣大衣的少女独自朝窗外望着,真弓立刻认出她准是三树子。

把一个二十三岁与自己同龄的女人看成是少女固然可笑,但实际上,头一眼看到三树子时,真弓的确把她当成了少女。

当她走近时,三树子抬起头来,微微欠身。

“您是行田三树子小姐吧?”

“是的。”

“我是植草。”

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吧,三树子的脸色显得很苍白。

“对不起,把您叫了出来,您吃惊了吧?”

三树子两手扶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她那从中间分开的柔软的长发低垂到两肩上。真弓也有几分孩子气,但有些拘谨的三树子的脸庞更显得幼稚。

“来两杯柠檬茶。”

真弓向女服务员要了茶以后,便把纸袋放到靠通道一侧的空位上。

真弓的晚妆是在银座一家常去的美容院做的,一般都与整理发型同时进行。因此,她在晚上上班之前的化妆并不很浓,即使这样,她的粉饰仍不同于普通人。也许这是因为女招待这一职业自然渗透出来的情调所致吧。三树子仿佛审视外星人似的盯着真弓。

“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上次因为扭伤了脚踝骨,曾在你父亲的医院里治过病。”

“是吗?”

三树子这才放下心来似的点了点头。

“你是在那里认识直江医师的?”

真弓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说出同佑太郎的关系来。如果说出来,这位纯洁的三树子不但会被吓坏,而且会蔑视她的。

“那么,您提到的直江医师是怎么回事呢?”

“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如果您爱上了直江医师,我想忠告您几句。”

三树子疑惑地歪了歪小细脖,真弓向端来的柠檬茶里搁了块糖说:

“您爱直江医师吧?”

三树子被真弓死死盯住低下了头,她那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形成一个柔软的暗影。

“你不必有顾虑,能诚实地告诉我最好。”

“不过……”

“我知道,你很爱他。”

“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不重要,我问你了解直江医师吗?”

“他的事?”

“和你父亲医院的护士好像恋上了。”

“是志村伦子小姐吧?”

这一回轮到真弓吃惊了。这个表面老实的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真弓觉得不可轻敌。

“你已经知道了?”

“从医院的人那里听到的。”

仔细想来,三树子既然是院长的女儿,医院里的传言岂会不知道?

“还不止这些哩。”

满以为刚才那件事会使她大吃一惊,看来并无效果。于是,真弓打出了第二颗炮弹。

“就是那位医师稍微有些异常的传言。”

“异常?”

“是啊,听说他时常发狂,会干些稀奇古怪的事。”

“他做什么事呢?”

“这话真难说出口,有时脱光衣服发狂,有时光着身子喝咖啡。”

“怎么会呢?”

“这是真的。”

“这些事是谁说的?”

“反正我听别人说的。”

三树子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停了一会儿说: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信不信由你,反正是事实。”

“您为什么想把这种事告诉我呢?”

“刚才我就说过,只是想忠告你。”

“不管您怎么说,我也不相信。”

表面幼稚的三树子的脸上,掠过一丝意想不到的固执表情。

“您倒是挺固执。”

真弓看着这个一心一意爱着直江的小姑娘,不由产生了憎恶之感。

“您同直江医师发生了肉体关系吧?”

“有了又怎样?”

三树子挑战似的反唇相讥。

“到底还是……”

真弓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感到自己很狼狈。从三树子对直江一心一意的态度看来,可以肯定他们已发生了肉体关系。直江和真弓能那么裸体胡闹却没有超越最后一线。真弓认为那是直江为她所处的位置所表现的关怀,尽管喜欢,但没有办法,只得忍耐。然而,假如直江同三树子发生过肉体关系,这一想法就站不住脚了。

直江不同院长的情妇做爱,却同院长的女儿发生关系,岂不是最大的反逆之举?

真弓为自己没能同直江做爱,而这个黄毛丫头三树子却同直江发生了关系而感到莫大屈辱。

“我到过直江医师的公寓。”

“那又怎么样?”

“在那里跟他睡在一个床上。”

同既定方案相反,真弓信口开河了。“他脱得光光的,跪在我的脚下向我恳求说:‘请永远留在我身边。’”

三树子默默地看着唠唠叨叨的真弓。

“他的事我知道得最清楚。”

虽然她没被夺取身子,可看过他的疯狂瞬间,这就是她引以为豪之处。

现在看来,疯狂了的倒是真弓,她越说越气愤。

“直江医师把你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绝对不会。”

“你好像挺有把握?”

“明天,我还要跟他会面的。”

“你同他幽会,又去相亲吗?”

“相亲……”

三树子语塞了,但马上说:“我才不去相亲呢!”

“这么说你要把相亲放在一旁,让直江医师搂着你睡觉,是吗?”

“这种事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用得着!”

“用不着!”

周围客人看见两个美女互相瞪起眼来,便停止了谈话。真弓觉察到了这种情况,立即语调柔和地说:

“我是你爸爸的情妇。”

“爸爸的情妇?”

真弓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三树子无法相信,不,她不想相信。她甚至不知道后来在哪里、怎么同真弓分别的。当清醒过来时,她已独自走在从涩谷车站通向道玄坂的混杂人群中了。

正值机关、企业的下班时间,人行道上行人拥挤,车站前学生们的喊声、近处商店的叫卖声、汽车的噪音混成一体,形成一种热腾腾的繁杂气氛。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只想这么茫然地走下去。希望快点穿出人群,躲开噪音,一个人待一会儿。然而,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总也逃不出去。

登上坡道,来到交叉路口,三树子总算找到了一辆出租汽车。

“您到哪里?”

车开动以后司机问。

“嗯……”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朋友家。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会儿。

“一直朝前开!”

“您这么说,我可不好办。”

“去横滨!”

刹那间她回答说。当然并不是有目的地说出的。只因为横滨离得远,这期间可以一个人在车上待会儿。

她用两手按紧大衣衣襟,向窗边靠近身子。十二月的天空已经暗淡下来,霓虹灯争相斗艳。看了这一切,三树子才觉得她现在真是一个人了。

她真的是爸爸的情妇吗?

真弓那令人怜爱的圆脸立刻浮现在眼前。虽然算不上很美,但也许是招惹男人喜爱的脸。这张脸在三树子看来却无异于母夜叉的脸,恶魔的脸。

父亲怎么能同这个女人搞上呢?她只说名叫真弓,是爸爸的情妇,没有说出更多的话。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呢?现在住在哪里?这些她一概没说。看她那身打扮准是个上夜班的女招待,爸爸也许在那里认识她的,倘若是这种程度的来往,倒也问题不大。

然而真弓的口气倒像是很有自信。她还说你若不信,不妨去问问!没有把握她敢说这话吗?再说,她连妈妈的名字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知道。

她还知道爸爸那辆外国车的车牌号和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西服。这么说,今天她同爸爸见过了,对于我她什么都知道,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看穿了一切,心里好生害怕。

难道爸爸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尽管仍有怀疑,但也不能说绝无此事。正像在书上或电视上看到的那样,这种事是常有的。

然而,三树子仍然觉得奇怪。这女人既然是爸爸的情妇,和爸爸有某种关系,她就不可能去接近直江医师。真弓说她到过直江的公寓,并说两人都脱光了。在卧室里一男一女脱光时,肯定要发生关系。爸爸的情妇怎么能这么做?而且又怎么能把这事告诉他的女儿呢?

太奇怪啦……

但是,值得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些。直江医师真的能够像真弓说的那样做吗?他赤裸着身体跪下,向女人乞求。那个冷漠的直江医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像他那样冷静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她说的话全是假的!三树子突然想通了:

原来是她爱直江医师啊!

这一点在同真弓面对面地谈话时,三树子就意识到了。

谈着谈着,三树子便觉得自己是在同情敌谈话。所以,她俩的谈话变成了激烈争吵,致使周围的人转过头来看她们。这么简单的道理三树子为什么竟给忘了?原因是真弓提出来她是爸爸的情妇,使三树子的情绪受到了打击。这句话又是最后一句,三树子听了便完全失去了理智,始料不及的打击把三树子的幼稚身心给搅乱了。

倘若她真是爸爸的情妇,同时又爱着直江医师呢……

三树子竖起大衣领子,径直朝前方看去。在前方的汽车洪流中,地铁工程施工的红色信号灯一亮一灭地闪烁着。

原来爸爸被戴上了绿帽子。

戴绿帽子是指妻子与别人通奸,所以按这个定义爸爸也算不上被戴绿帽子。但倘若爸爸爱真弓胜过于爱妈妈的话,那么在“爱”这方面他确实被戴了绿帽子,那么因为他的情妇跟别人私通了。

私通的人究竟是谁呢?

三树子透过窗户仰望被霓虹灯染红了的夜空。但见上方覆盖着漆黑的苍穹,白天的烟雾仍旧迷漫着,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漆黑的天空无边无际,深不可测。在黑暗中,三树子回忆起了她的第一个男人——直江的面孔。

“噢,过池尻了吗?”

“已经是三轩茶屋了。”

“请折回池尻,我想起了一件事,拜托你。”

“那么,您不去横滨了?”

“对不起,不去啦!”

“真糟糕,在这种地方不能掉头。”

司机抱怨地说,他把车向右侧靠拢过去。三树子为自己的突然决定感到茫然。此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惊奇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然而,想去直江那里的心情,从与真弓相会时便潜藏在心底了。更确切地说,这是一周来一直在三树子心里躁动的心思。

同直江的约会是在明天,应当在明天早晨向直江的公寓打电话确定具体时间。当她向司机说出的瞬间,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为什么约定明天相会,而今天竟忽然想起要去,头脑中的确想的是明天相会,而身体好像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也许她一旦把身体许给了直江,就同直江不可分离了。不过,她倒是没想那么多,至于身体上的事更是不曾考虑。

她去找这个私通爸爸情妇、同别的女人若无其事地搞关系的厚颜无耻的男人相会,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合情理的。但是,现在的三树子,觉得必须马上同直江见面。

三树子到达池尻直江的公寓时,刚刚过了八点钟。在离开繁华街道稍远的夜空里,这幢白楼像神话中的城堡那样矗立着。三树子蹑手蹑脚穿过一楼正厅登上电梯直达五楼。

下了电梯,顺着右边的走廊走去,来到518号直江的门前。在按旁边的门铃之前,她所想的只是今天比约定日期提前了一天。

按了两遍之后,听见里面有人开门的声音,门开了。

直江穿着深蓝色大岛和服,双臂交叉站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

“发生了一件必须与您相见的事。”

三树子脸色苍白仰望着直江。

“您忙吗?”

“不,不忙……”

直江向室内扫了一眼。

“有客人吗?”

“不,没有。”

三树子等着直江让她进来,可直江关好了门,看看手表说:

“九点钟有客人来,那之前完全可以。”

“我马上就回去。”

三树子转过身脱下鞋摆整齐,在门旁叠好大衣,走进内室。右边有张床,中央有暖炉,左边有书架,同她初次到来的夜晚没有任何变化。

三树子坐在暖炉旁深情地环视它们。

“你想说什么?”

直江很客气地说。照例往酒杯里倒了冷酒。

“老实说,今天我遇见了一个怪人,刚刚同她见过面。”

三树子说着,把手伸向暖炉。

“也请给我一杯酒吧。”

“你不会喝酒吧?”

“我想喝。”

“等我去拿杯子来。”

“不,就用它喝吧。”

她把直江正在用着的酒杯拉过来,咕嘟咕嘟往下灌,透明的液体顺着三树子的细小喉咙流了下去。当喝了三分之一杯时,她拿开酒杯喘了口气。她立刻觉得身上好像被无数枪弹击中了似的,顿感脑袋发热、发晕。

“我,想打听一件事,请您如实地告诉我。”

直江掏出烟卷,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今天我同真弓小姐见了面,您认识她吧?”

“认识。”

“我从她那里听到了许多事。”

三树子又喝了一口酒。她喝酒是为自己壮胆的。

“她说她来过您这里,这是真的吗?”

“……”

“她说在这里同您搞了很多事。”

“什么事……”

“您问问自己的心总会明白吧。”

酒劲儿上来了,三树子的身体像松了箍儿似的松散,而嘴巴却劲头十足地说开了。

“只你们两个人,单独待了很长时间。”

直江端坐不动看向窗外,那干瘦的样子就像鹤一样伫立着。除了显露出他苍白的脸庞外,他一言不发。他冷漠高傲的神态,更加勾引了三树子的心。

“我全说出来,你们两人都光着身子,您跪在她的脚下大叫说:‘请别走,永远留在我身边’,而且……”

说到这里,三树子缄口不语了。她觉得自己说这种话太难为情了。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但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

“您真的做出那种事了吗?”

“……”

“不对吧,是谎话吧,是她编造的,对吧?”

“不是谎话。”

“啊?”

三树子大吃一惊,直江朝三树子身后的墙壁望去。

“正像她说的那样,一点不错。”

“到底是……”

三树子强忍心灵深处坍塌下去的感觉,瞪大眼睛直视直江。

“这么说您同她……”

“没发生关系。”

“不过……”

“有过那种举动,但我想没发生关系!”

“怎么还‘我想没发生关系’呢?”

“实在记不清楚了。”

“您太卑鄙了,有了那么多行动却说没发生关系。”

“当时,我神志不清。”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相信那种事。”

“不信,就不信好啦。”

“您……”

三树子真想跳向直江,狠狠打他几记耳光。

“她是什么人,您知道吗?她是我爸爸的情妇!”

“知道。”

“那么,您知道这一切还同她……”

三树子伏在茶几上哭起来了。

“您是个恶魔、疯子、大坏蛋!你要下地狱的。”

直江一边看着埋头痛哭的三树子一边看表。已是八点三十分了。

“浑蛋哪,浑蛋,老天爷也不会饶恕你这种人的。”

直江站起来,上厕所去了。返回来时他坐到三树子身边,一言不发,把她细小柔弱的身体拉了过来。

“别这样,我讨厌您这种恬不知耻的人!”

直江搂过三树子,而三树子却死命抓住暖炉边不放,竭力挣扎。可直江的嘴唇却落到她正在喘息的嘴唇上了。

“臭嘴!”

三树子狠狠咬紧嘴唇,扭动脑袋躲闪他。直江仿佛从在手臂里扭动的躯体中得到快感似的停了一段时间,然后他觑准机会捏住三树子端庄美丽的鼻子,等她憋闷得张开嘴时,便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三树子从狂涛骇浪中清醒过来是在三十分钟之后。风波平息了,睡觉前的憎恶、悔恨也消退了,只剩下懒洋洋的身体里残留的舒畅和安闲。

当然,离快感尚有一大段距离,但确实是甜蜜蜜的。

三树子徐徐抬起头,看了看刚才抵在自己头上的直江的胸脯。直江的胸脯消瘦而坚硬,心口窝两旁排着肋骨,再往上就是他的喉头。三树子犹如在观赏着很久以前就熟悉的景物似的。

“一个、两个……”

三树子用眼跟踪肋骨,“三个、四个。”这些都是刚才紧搂她、压着她的骨头。

“五个、六个。”

当三树子数到第六个时门铃响了。三树子把脸抵在直江胸脯上,蜷缩了身体。她不敢大声出气,只把感觉集中在耳朵上。

停了一会儿门铃又响,这回是按两次停一停。三树子这时一丝不挂。刚才她虽然做了有限抵抗,但现在已是全裸,一副玻璃工艺品似的滑润躯体正在毛巾被中瑟瑟发抖。

门铃又响了,没有作罢的意思。

三树子悄悄地闪开脸,向上望了直江一眼。

“有人来啦。”

“就这么别动。”

“可……”

直江仿佛叫她不要作声,紧紧搂住了她。三树子好像要从不安中逃掉一样,又钻进他的怀里。

门铃又响了两次忽然不响了。

“难道走了?”

直江搂着三树子闭上了眼。

“……”

“是谁?”

直江不答,俯身向下从茶几上取过烟卷和烟灰缸,点着了烟。

“这人生气走了。”

三树子正说着时,电话铃响了。直江拿着烟卷歪着脖子沉思了一下。

“还是刚才那人。”

这铃声就像看透了屋里有两个人似的继续响下去。铃声响了十几次,仍没有停止的意思。

“哎,接吧。”

直江站起来朝洗碗池走去。三树子赤身裸体裹着毛巾被坐在床上找内衣。

电话铃像疯了一样继续响下去。那铃声仿佛在执拗地倾诉着怨恨,三树子胆怯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直江返回来,往柱子边上一站,就像等待他的这一举动一样,铃声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三树子回头一看,但见直江右手握着钳子,剪断了电话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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