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见子是在二十岁那年的夏天与宇月友一郎认识的。

冰见子两年前开始一边就读于一所私立大学,一边在创造剧团进修。她从高中开始就喜欢戏剧,走的应该算是一条称心如意的路。剧团的排练和开会是在白天进行,节假日不会有影响,可是平时就上不了学了。秋季公演的时候,冰见子第一次登上了舞台。尽管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可是她却很心满意足。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把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剧团之中疏忽了学业。

在大学里她学的是日本文学专业,可是她觉得与其在大学听那些照本宣科的讲座还不如在剧团活动身体、和兴趣相投的人交流,这样心里踏实得多。想当一个演员,大学似乎未必非读不可,于是她读了两年就辍学了。

冰见子家里在札幌开了一家比较大的杂货店,以前家里每个月都给她寄钱来,可是听说冰见子退了学一头扎进剧团里,父母一怒之下扬言要切断她的经济来源。冰见子也不示弱,她认为只要自己有这个愿望,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考虑到父母不再给她寄钱来了,所以就去学姐开的那家酒吧里打工。她想总有一天自己会出人头地当一个好演员,争口气给父母看。

冰见子有机会初露锋芒是在大学辍学后第二年的春天。通过一个电视台的戏剧导演的介绍,冰见子的剧团揽到一份活儿。这是给一家叫作Y的内衣公司做广告,演员的条件是“天真丽质小姐风格的女性”,由于是销售内衣内裤,赞助商特别要求女演员要具备清纯的感觉。

包括冰见子在内一共有三个进修生被列为候选人,三个人当中要数冰见子最年轻娇小。

北国的风土造就了她白皙的皮肤,脸上透着娴静的神态,这也许是她长着偏大的额头、一双三角眼以及偏小且上翘的鼻子的缘故。

最终的面试在电视台的小会议室进行。负责这件事的是一个叫花岛的制作人,除了他以外,赞助商方面一个五十上下的略显富态的男人也到场了,花岛介绍说他是Y公司的宣传部长,名叫宇月友一郎。宇月听着花岛的说明,一边频频点头,目光一边在草稿纸和冰见子等三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态度中充满着威严。

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要求她们踩着舒缓的节奏扭动身体。这是广告里穿着内衣在鲜花盛开的原野上慢跑的动作的预演。

面试结束后过了三十分钟,宣布冰见子被录用了。在电视广告上抛头露面虽然和她在剧团里日后的地位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因此不仅有一笔收入,而且在电视媒体上多少有点知名度。开了这个头没准好运就会接踵而来,对乡下的父母来说,电视广告至少比平平淡淡的舞台更具震撼作用。

冰见子出演的广告虽然没有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却也颇得人们的好评。玲珑匀称的四肢被修长的内衣裤衬托得更加楚楚动人。微微扬起的脸蛋秀丽中透着几分妖艳。冰见子按照规定把出场费的三成上缴给剧团,通过剧团挣的钱都是这么处理的。

面试过后一个星期,冰见子才听说关于电视广告出演者的人选,制作人和赞助商之间意见有过分歧。据说制作人花岛举荐比冰见子长一岁的香月祥子,而赞助商方面坚持决定起用冰见子。

那个人看好我。

冰见子回想起这位年近半百的男子的褐色眼睛。他一言不发,肘部靠在桌子上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广告拍摄结束一个星期以后,宇月邀请冰见子共进晚餐,说是“拍摄顺利结束,要庆祝庆祝”。她如约赶到餐厅,花岛和宇月已经在等她。冰见子和花岛已经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了,可是和宇月几乎没有说过话。她有点拘谨,规规矩矩地应付着。喝了啤酒吃完饭,花岛说“我还有别的工作”,就离开了。

“你没关系吧?再去喝一点,你陪陪我好吗?”

宇月用和面试时同样的眼光看着冰见子,冰见子没有理由拒绝。车子在青山附近的一家夜总会前面停下。他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一坐下就有一个和他相熟的男服务生跑过来跟他打招呼。

“以后工作上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说,只要做得到,我会帮你的。”

宇月看着映照在红色容器里的蜡烛的火苗,冰见子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他。虽然有点发福了,可是从他的脸上还是能找到昔日美男子的风采。

“听说今天是从伯母家过来的吧?”

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连这种事他都知道。四周洋溢着豪华和安怡的氛围,那是冰见子梦中憧憬过的。令人陶醉的不仅是鸡尾酒,还有这氛围。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宇月左手握着酒杯问她。

冰见子想回答“有”,但是又打住了。宇月那双褐色的眼睛炯炯发光,这是一个男人的炽热的眼光,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赞助商了。

“你这么一个大美人,有也不足为奇。”

冰见子垂下眼帘,她要戴上防护的面具以防被他看穿。她原本想封闭住自己的记忆,可是脑海里反而却浮现出伸吾的脸来。创造剧团的皆川伸吾比她大四岁。冰见子喜欢他,他应该也喜欢冰见子。

“算了,不说了。”

宇月笑吟吟地侧过脸去,鬓角上的白发在微弱的灯光下闪亮。冰见子像做贼似的偷偷换了口气。

她本想在外面吹吹风,可是宇月一出门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冰见子并不是没有一点预感,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顺理成章地成了宇月的囊中之物。这对冰见子来说是头一次。

“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

冰见子的哭声平息以后,宇月说了这样的话。似乎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的。

他们发生肉体关系以后过了三个月,她从伯母家搬出来,在中野租了一套公寓,费用全部由宇月负担。

宇月每周来冰见子的住处三次,有时是晚上来,有时是工作时忙中偷闲来。她虽然觉得这样不妥,可是自己身体的觉醒让她愕然。她独自一人想这些事,有时会脸红,可是只要和宇月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心里的恐惧感正一点点地离她而去,这才是真正恐怖的地方。

宇月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非常宽裕,剧团里不再能看得到她的影子了。冰见子一味地等待着宇月聊以度日,他像吸吮新鲜的果汁似的贪婪地占有她的青春。伸吾在冰见子的脑海里已经黯然失色,逐渐离她而去。尽管如此,有时又会清晰地在她的脑海里复苏。

这种关系持续了一年半以后,宇月突然离开了人世。那是十一月末的一个夜晚,宴会结束后,他从新桥乘车来冰见子家的路上意外身亡的。听说死因是大动脉瘤破裂,冰见子是从第三天的报纸的讣告中得知的。举行完葬礼,过了头七,冰见子还是在公寓里闭门不出。

她不能去凭吊他,可是心中一直期盼着,说不定宇月会按响门铃,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过了四十九天,她总算死心了。她活动活动筋骨,换上衣服走到大街上。虽然新年到来了,可是街上没有任何变化,阳面和阴面温度相差很大。她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宇月的病再晚三十分钟发作就会死在公寓里,于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过了两个月,冰见子觉得必须上班了,于是她想到被自己遗忘的舞台。宇月死了,剩下的只有舞台了,可以说冰见子因宇月离开舞台又返回舞台。对自己这种行为冰见子感到几分气恼。

创造剧团在冰见子休息的这段时间内开始分化瓦解,三分之一的人已经离开了,伸吾也不在了。冰见子又回到白天在剧团、晚上去以前的那家“蒂罗露”酒吧打工的生活轨迹上去了。和冰见子一起进剧团的伙伴们都成了正式的团员,这一年半的空白使她远远地落在其他人后面了。一开始她感到很凄凉,一个星期过后她变得心灰意冷,可一个月过后她不再觉得痛苦和失落了。

人是可以顺应环境活下去的。

冰见子自己都对这种变化感到震惊。

夏天到了,这又唤醒了冰见子在那个灼热的夏季里委身于宇月的那段记忆,这是脑子回想起来的,同时也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回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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