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即便说荒木公平的人生——如果用人生一词略显夸张,那么且用职业生涯好了——全都奉献给了辞典,也绝不为过。

荒木自幼就对词汇充满兴趣。

比方说,“狗”,明明就在眼前,却读作“不在”[1]。哈哈,真可笑。若是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会被女同事吐槽说:“荒木先生,拜托不要讲这种大叔式的笑话。”可当年还是小孩的他每每想到如此妙句,就满心欢喜。

“狗”这个字,并不仅指动物。

随父亲去电影院,看到银幕上遭到出卖的黑道分子奄奄一息,浑身沾满鲜血地大喊:“官府的走狗!”于是荒木明白了,原来敌对组织派来的间谍也能被称为“狗”。

当得知手下处于生死边缘,黑道组织的老大霍地拍案而起,喝道:

“小子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给我准备好家伙,绝不能让那家伙像狗一样白白送死!”

于是荒木明白了“狗”还可以表示“白费”的意思。

狗这种动物,对于人类而言是忠实的伙伴,是值得信赖、聪明又可爱的朋友。尽管如此,“狗”却又可以指卑鄙的内奸,或形容事物无意义、无价值。真是不可思议。作为动物的狗,有时忠诚得近乎卑躬屈膝,越是对人忠实而不求回报,越凸显出它令人怜悯的徒劳。或许正是由于这些特性,赋予了“狗”负面的意义。

荒木常常自娱自乐地在脑海中展开想象。不过,他注意到辞典其实并不算早,最初的契机是从叔父那儿收到的初中入学贺礼——《岩波国语辞典》。

生平第一次得到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辞典,荒木立刻就沉迷其中了。

荒木的父母经营着一家杂货店,成天忙于进货和打理店铺。对儿子的教育方针也仅仅是“不给他人添麻烦,只要健健康康的就行”,压根儿就没萌生过特意给儿子买辞典、督促他学习的想法。不仅仅是荒木的父母,当时的大人大都如此。

当然,比起念书,荒木也更喜欢和朋友在外面玩,所以小学的时候,他并没怎么留意放在教室里的那本国语辞典。书脊偶尔会闯入视野,但无非就是一件摆设。

说起实际翻开辞典的乐趣,又该如何形容呢?锃亮崭新的封面,薄薄的纸张的触感,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排排文字——这一切俘虏了荒木的心。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简明扼要地对词条进行说明的释义部分。

一天晚上,荒木和弟弟在起居室打闹,被父亲训斥:“别大声嚷嚷!”荒木一时好奇,用《岩波国语辞典》查了“声”字。解释这样写道:

【声】人以及动物通过喉部的特殊器官发出的鸣音。类似的声音。季节、时期等临近的迹象。

还列举了由“声”构成的词句作为范例。诸如“高声”或是“虫鸣声”之类,自然能领会含义,平时也很常用。但诸如“秋天的声音”“年近不惑之声”一类,就不是立刻能联想到的用法了。

不过,这么一说倒也的确如此,荒木心想,“声”确实有“季节、时期等临近的迹象”这层含义,和“狗”一样,包含着多种多样的意思。每次查阅词条解释,荒木都不禁意识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汇,包含着出人意料的广度和深度。

但是,“喉部的特殊器官”这个说明未免有些故弄玄虚。被父亲训斥的事情也好,死缠烂打地想要引起自己注意的弟弟也好,此刻都被荒木抛诸脑后,他继续查阅着辞典。

【特殊】①本质上区别于普通;具有独特性质。②[哲学]与普遍相反,指个别情况、个别事物。

【器官】生物体的组成部分,呈现一定形态,发挥特定的生理机能。

这解释叫人似懂非懂。

荒木猜测所谓“喉部的特殊器官”是指声带,便没有深究。但如果查阅《岩波国语辞典》的人不知道声带一物,那么“喉部的特殊器官”将会一直是个谜题。

了解到辞典并非万能,非但没有让荒木沮丧,反而加深了他对辞典的喜爱。这种细微瑕疵的存在,反而更能让人感受到编纂方所下的功夫,实乃妙哉。不妨这么说,正因为它绝非完美无缺,才传达出了辞典编纂人的努力和热情。

乍看起来,辞典是无机质的词汇的罗列,然而这些数量惊人的词条、释义以及词例,全都是编纂人经过深思熟虑才落笔纸上的东西。这需要何等的毅力!这份对词汇的执着何其惊人!

每当攒够了零花钱,荒木便会跑去旧书店。因为辞典一旦改版,之前的版本便会在旧书店折价出售。荒木收集了一本又一本不同出版社的各类辞典,相互对照着查阅。有的辞典经过长年使用,封面已经破损;有的残留着前任主人的批注和勾画重点的红线。二手辞典里刻印着编纂人和使用人与词汇“搏斗”的痕迹。

将来,我也想成为研究国语或语言学的学者,自己亲手编纂辞典。高二那年夏天,荒木恳求父亲允许自己上大学。

“啥?要念国语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说日语吗?为什么还要专门跑去大学念那个?”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比起那些事情,你还是快来店里帮忙!你妈忙活得啊,都把腰给扭了。”

最后还是赠予《岩波国语辞典》的叔父说服了完全无法沟通的父亲。

“我说啊,哥。”

时隔好几年才来老家杂货店露一次脸的叔父,从容不迫地从中调解。叔父是捕鲸船的船员,似乎在漫长的航海途中体会到了辞典的妙趣。在亲戚眼中,他也是出了名的怪人。

“小公这孩子不是挺机灵的嘛,干脆就送他去念大学吧。”

荒木拼命地埋头学习、准备应试,最终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间,他遗憾地发觉自己没有做学者的灵气,可是想要编纂辞典的热情却难以抑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升上大四的那年,小学馆[2]开始出版发行《日本国语大辞典》。

这套辞典是总共二十卷的大部头。编纂工作耗费了十余年岁月,收录了大约四十五万个词条,据说参与制作的人员多达三千名。

以荒木穷学生的身家,自然无法出手。他凝望着摆放在大学图书馆里的《日本国语大辞典》——这套注入了许许多多热情和时间的辞典——激动得浑身颤抖。安静的图书馆里,这套辞典立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宛如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洒下纯净的光芒。

以学者身份,将自己的名字刻上辞典封面,这我是做不到了。但是,还有一条路摆在我的面前——作为编者参与辞典的编纂。无论如何,我也想编纂辞典。就算把所有的热情和时间全部注入其中,也无怨无悔。这个对象,便是辞典。

荒木满怀抱负地加入求职大军,最终如愿以偿,进入了大型综合出版社——玄武书房。

“自那以后,我是一心扑在辞典上,转眼间都三十七年了。”

“呵,有那么长时间啦。”

“当然,和老师认识都三十年有余了。想当年您头顶还茂盛着呢。”

荒木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松本老师的头顶。松本老师放下游走在词例收集卡上的铅笔,笑了起来,清瘦如鹤的身体微微颤动。

“荒木你不也是,顶峰积雪不少哦。”

服务员端来了蘸汁荞麦面。午饭时间的店内座无虚席,满满当当全是上班族。荒木和松本老师默默地吸着面条。松本老师边吃边侧耳倾听着电视的声音,一听到不熟悉的词汇或不常见的用法,就立刻记录到词例收集卡上。老师一旦专注于此,便会不经意地用铅笔去夹面条,或是拿筷子往卡片上写。为了防止松本老师做出此类举动,荒木一如往常地留意着他的手。

两人吃完荞麦面,喝下冰凉的大麦茶,歇了口气。

“老师的第一本辞典是哪一本呢?”

“大槻文彦的《言海》,是祖父留给我的遗物。据说大槻克服了重重困难,只靠一己之力编出这本辞典。虽然那时还小,却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深受感动之余,您也拿它查了些色色的词儿吧?”

“我才不会干那种事。”

“是吗?刚才也说到,我的启蒙辞典是初中时收到的《岩波国语辞典》。那时我可是把那些俚俗的词儿翻了个遍呐。”

“不过,那本辞典极其端庄文雅,怕是让你相当失望吧?”

“没错!拿它查‘ちんちん’[3]这个词,也只能找到‘小狗表演的杂耍’和‘水烧开的声音’这两个解释……等等,老师您果然查过!”

“呵呵呵。”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不知不觉间,店里也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位客人。荞面店老板娘给他们的杯子里添上大麦茶。

“和老师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这还是头一次谈起关于辞典的回忆。”

“虽然我俩一起编了不少辞典,但每完成一本,立刻又被增订和改版的工作追着跑,都没机会静下来好好聊聊。《玄武现代语辞典》《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字玄》,每一本都凝聚着深深的回忆。”

“这次不能协助老师到最后,真是非常抱歉。”

荒木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深深地低下头。松本老师整理好词例收集卡,似乎有些沮丧,难得见他微微弓着背的样子。

“你退休的时间,真的没法再推迟点吗?”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哪怕是特聘也好。”

“我倒是打算尽量去编辑部帮忙……可是,内人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太乐观。这些年来我一心都扑在辞典上,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至少在退休之后我想多陪陪她。”、

“这样啊,”松本老师的脸埋得更低了,但他却强装笑颜,以开朗的口吻说,“不过,这样挺好。现在该轮到你来照顾夫人了。”

作为编辑,怎能削弱老师的干劲?真是失职。荒木抬起头,向前探身,想要给松本老师打气。

“无论如何,我也会赶在退休前找到接班人。我一定会物色一名年轻有为的人才,全心全力地协助老师,率领辞典编辑部,推动我们一手策划的新辞典。”

“编纂辞典的工作和一般的书籍或杂志都不同,是个非常特殊的世界。需要有耐心、不厌倦繁琐的作业;专注于词汇的世界,又不至于迷失其中,同时具备广阔视野。现在这个时代真的有这种年轻人吗?”

“肯定会有的。如果全社五百多人里找不出合适人选,就算让我去其他出版社挖角,也定要带一个回来。老师,今后也请您继续协助玄武书房!”

松本老师点点头,平静地说道:

“能和荒木一起编辞典,真是很幸运。不管你怎样努力寻找,我想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样出色的编辑了。”

荒木哽咽了,连忙咬紧双唇。和松本老师一起埋首书本和校样中的三十余载,恍若美妙的梦境。

“老师,真的非常感谢!”

编新辞典的计划才进行到途中就不得不离开出版社,心中充满遗憾。辞典可说是荒木的一切。

同时,荒木也感到心中萌生了新的使命感,就在看到松本老师的表情——充满亲近和不舍,以及对前途的担忧——的那一瞬间。

我一直以为,作为辞典编辑部的一员,完成我们期望已久的新辞典才是我的应尽之责。其实不然。我应该做的,是找到和我一样,不,找到比我更深爱辞典的人才。

为了老师。为了使用日语、学习日语的人们。最重要的,是为了辞典这种宝贵的书籍。

为了完成最后一件大事,荒木热情高涨地回到了出版社。

荒木立即展开行动,向各编辑部门询问有无合适的人才,但结果并不乐观。

“这群家伙,一个个都只顾着眼前利益!”

由于不景气,无论哪个部门都笼罩在紧迫感之中。荒木得到的回音千篇一律——若是能确保广告收益的杂志,或是内容不需要花钱专门取材的单行本,人人都愿意参与编辑工作。而一听说是辞典编辑部,便纷纷推说没有可以调派的人才。

“辞典这种商品,一来形象庄重体面,二来很少受到经济景气的影响。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心存大志、放眼未来的气魄呢?”

“这也无可奈何啊!”从书架之间现身的西冈,回应了荒木的自言自语,“编辞典需要花费大量的资金和大把的时间嘛。不管哪个时代,人们的首选都是能迅速赚钱的工作。”

正如西冈所说,玄武书房的辞典编辑部遭受不景气的直接打击,预算和人手都被削减了不少,新辞典的企划也迟迟无法通过。

荒木翻开常备于办公桌上的《广辞苑》和《大辞林》。一边研究“大量”和“大把”的区别和用法,一边啧了啧舌。

“说得事不关己似的。都怪你靠不住,害我背上这么沉重的担子!”

“您说得是,真抱歉。”

“你呀,不适合编辞典,腿脚伶俐这点倒是适合去跑路取稿子。”

“荒木大哥,您这么说不要紧吗?”西冈坐在带脚轮的转椅上,用力一蹬地板,滑向荒木,“亏得我腿脚伶俐,才打探到了重要情报哦。”

“什么?”

“听说有个适合编辞典的人才。”

“在哪儿?!”

仿佛要捉弄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荒木,西冈脸上浮现出笑容。尽管编辑部十分清静,他却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第一营业部,二十七岁。”

“蠢货!”荒木弹了下西冈的脑袋,“那不就是跟你同一批进出版社的吗?怎么不早说!”

“好过分啊,”西冈摸了摸头顶,连人带椅子退回自己的办公桌前,“不是同一批啦。那家伙是硕士毕业,这才工作第三年。”

“第一营业部对吧?”

“您现在去也没用,说不定他去书店跑业务不在社里呢。”

西冈话音未落,荒木便已经跑了出去。

辞典编辑部位于玄武书房副楼的二楼。副楼是木结构的古旧建筑物,天花板很高,地板已经变成了深沉的焦糖色。荒木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走廊里回荡。

荒木走下台阶,推开双开门,初夏的阳光明亮刺眼。放眼看去,只见八层高的主楼矗立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荒木也顾不上挑有树荫庇护的地方走,径直朝主楼的入口奔去。

踏入位于一楼最里面的第一营业部,荒木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糟糕!连这位关键的候选接班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期待太大反而操之过急了。

荒木在门口调整好呼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环顾室内。幸运的是,营业部的人并没有倾巢出访,办公室里有六七个人,有的面向着桌上的电脑,有的正在打电话。硕士毕业、进入公司第三年的二十七岁会是哪一位呢?不凑巧,这几名男女看起来都在三十岁左右,叫人无从分辨。

第一营业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年轻人不是应该早早出门走访书店跑业务吗?当然,我要找的那个人例外。

荒木在心中暗暗发着牢骚。这时,离他最近的女职员面带诧异地询问道:

“请问您找谁?”

她似乎误以为荒木是没有经过登记就闯进来的外来访客,边说边要领他到大楼入口处。三十七年间,荒木都待在副楼的辞典编辑部里,不少老员工也不认得他。

“啊,你误会了。”

荒木正打算告知事由,却突然打住了话头,他的目光被站在房间角落的男人吸引了。

男人背对着荒木,站在靠墙的储物架前,瘦瘦高高,头发乱蓬蓬的,作为营业部的一员未免过于随意。他的西装上衣脱在一边,卷起白衬衫的袖子,似乎正在整理储物架上的办公用品。

装着各种用品的箱子大小不一,而男人巧妙地调换着箱子的位置,把储物架摆放得整整齐齐、毫无空隙。就像眨眼间便将复杂的拼图一片片嵌入正确位置一样,他的手法令人惊叹。

哦!荒木连忙把险些脱口而出的欢呼吞咽下去。这正是编纂辞典所需要的重要才能之一啊!

当辞典的编纂工作进行到最终阶段时,总页数已经确定,为了不影响装订和价格,不允许变更页数。编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判断如何将辞典的内容塞进规定的页数内,有时不得不忍痛割爱删减例句,有时需要妥当地精简释义。如此这般,井然有序地把内容编排进每一页。刚才的男人在储物架前展现出的拼图技巧,正是编辞典的必需技能。

就是他了!他正是辞典编辑部下任统帅的不二人选!

“请问,”荒木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向站在旁边的女职员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这……”

女职员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是辞典编辑部的荒木,”荒木自报家门,“怎样?他是不是二十七岁,硕士毕业进出版社第三年?”

“我想应该是,您还是直接问本人吧。他是majime。”

majime?认真[4]?荒木满意地点点头。认真是件好事。编辞典这种需要脚踏实地的工作,不认真的人终究无法胜任。

女职员朝着再度确认储物架摆放状况的男人提高嗓门喊道:

“majime,有客人找!”

都说了我不是客人,是辞典编辑部的人,真是个不开窍的姑娘。

荒木有些不悦。或许她口中的“客人”并不含“外来人”之意,单纯指“来访者”吧。他这样说服自己。

相较之下,男人被称呼为“认真”这点更成问题。到底要认真到什么地步,才会连绰号都叫“认真”呢?这里既不是一下课学生便迎着夕阳奔去的校园,也不是刑警们总穿着牛仔裤出勤的警察局。这里可是出版社——踏实的聚集地,尽管如此,却连绰号都叫“认真”,恐怕他的认真程度是航空母舰级的吧。

我可要谨慎地交涉才是,荒木愈发目不转睛地盯住男人。

听到女职员的呼声,男人转过头来,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明明戴着眼镜,绰号却并非“四眼”而是“认真”……荒木心想,再次鼓足了干劲。这时,男人挪动细长的胳膊腿儿,一副笨拙的样子慢慢地走了过来。

“您好,我是majime。”

什、什么?!本人竟也自称“认真”!

荒木险些向后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了脚跟。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男人挖到辞典编辑部的热情陡然冷却下来。

大言不惭地以“认真”自居,这种人实际上内心相当轻视“认真”,根本就没意识到认真是多么重要的美德。总之,不能把编纂辞典的工作托付给这种人。

见荒木一语不发地瞪着自己,男人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挠着乱蓬蓬的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名片夹。

“请。”

男人微微欠身,双手递出名片。一举一动既缓慢又笨拙。

连对方来头都不清楚,不要轻易递名片啊!况且我可是同一家出版社的职员耶!荒木掩饰住失望和恼怒,看向男人的双手,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干净,手上的名片印着两行字:

股份制公司玄武书房 第一营业部

马缔 光也

“马缔(majime)……光也……”

“是,我是马缔,”马缔微笑道,“您一定误会了吧。”

“啊,抱歉,”荒木急忙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我是辞典编辑部的荒木。”

马缔彬彬有礼地看着接过来的名片。透过银边眼镜,可以看到他清澈而稳重的双眸。他身上的白衬衫款式略显过时,似乎也不太讲究外表,但皮肤颇有弹性。他还年轻,年轻到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奉献给辞典。

荒木心中忽然萌生了些许嫉妒,当然,他并没有显露出来。

“马缔真是很罕见的姓氏。你是哪儿人?”

“我出生在东京,但父母来自和歌山。据说在江户时代,当地把驿站叫作马缔。”

“帮旅行者照管马匹的地方,对吧?”

荒木找遍全身的口袋,发现没有带记事本,于是直接写在了马缔的名片上。

马缔:驿站的别称。《广辞苑》和《大辞林》均未收录。需确认《日本国语大辞典》。

虽然不及松本老师,但荒木也有即刻记录陌生词汇的习惯,稍后再去查阅编辑部的词例收集卡。如果没有相关记录,则有必要追加新卡,并注明出处(最好能找到这个词首次出现的文献)。

编辑部里积攒着数量庞大的词例收集卡,编辑辞典时,会反复讨论应该从这些卡片中选用哪些词条。虽然近来电子化日益普及,然而对于辞典编辑部而言,词例收集卡简直和心脏一样重要。所以早在社里提倡划分吸烟区和禁烟区之前,保管卡片的资料室就已经是绝对禁烟区域了。

看到荒木突然在名片上做笔记,马缔既不惊讶,也没有丝毫不愉快。

“我常常被人问起名字的由来,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写下来呢。”

马缔依旧保持着稳重的态度,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荒木的手。

对了,我是来发掘人才的。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竟忘记了原本的目的。荒木清了清嗓子,把名片和笔揣进了胸前的口袋。

“如果让你解释一下‘右’,要怎么说明?”

马缔微微歪着脑袋,反问:

“您是指作为方向的‘右’呢,还是思想上的‘右’呢?”

“前者。”

“让我想想。”

马缔的头越偏越厉害,杂乱的头发也随之晃动起来。

“如果解释为‘握笔和拿筷子的手’,则忽略了左撇子。也不能解释为‘没有心脏的一侧’,因为据说有人的心脏是生在右边的。那么,‘面向北方的时候,东方所在的一侧’这个解释比较妥当吧。”

“嗯。那么,‘しま(shima)’这个词又怎么解释?”

“条纹、岛屿、志摩这个地名、‘旁门左道’和‘上下颠倒’里也包含这个读音,还有‘揣摩臆测’的揣摩、佛教用语‘四魔’……”

马缔一个接一个地列举出发音为“shima”的单词,荒木连忙打断了他。

“我指的是岛屿的岛。”

“我想想……‘周围被水所包围的陆地’吗?不,这个解释不够充分。比如江之岛,虽然有部分与陆地相连,依然被称作岛。既然如此……”

马缔歪着脑袋小声地自言自语。他早已把荒木晾在一边,忘我地思索着词汇的意义。

“解释为‘周围被水包围或被水隔离的小面积陆地’比较好吧?不对不对,这也不够全面,没有包含‘黑社会的地盘’这层意思。‘与周围区分开来的土地’这个解释如何呢?”

这真是了不得!马缔转眼间就编织出了“岛”字的含义。荒木不禁钦佩地注视着他。以前也问过西冈同样的问题,回答却糟糕透顶。对“shima”这个发音,西冈也只想到了“岛”,还解释成“漂浮在海上的东西”。听了这个回答,荒木又好气又好笑,怒斥道:“蠢货!照你这么说,鲸鱼的背和浮尸都是‘岛’吗!”西冈却只是嘿嘿地傻笑着说:“哎呀,是耶。好难哦,那该怎么解释才对啊?”

一脸认真、喃喃自语着的马缔,突然转身面向储物架。

“我去查下辞典。”

“不用了,不用了,”荒木一把拉住马缔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马缔,希望你能为《大渡海》注入力量。”

“《大都会》[5]吗?我明白了。”

马缔点了点头。下个瞬间,他突然扯开嗓门吼了起来:

“啊——啊——”

第一营业部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过来,荒木也愣住了,直到马缔唱出“永——无——止境——”,方才反应过来——原来马缔误解成了水晶之王乐队[6]的名曲《大都会》,而且还严重五音不全。荒木急忙将马缔拖到走廊上。

“马缔,马缔!抱歉,不是这样的。”

“我唱得不对吗?”马缔收起歌声,一脸不安地说,“我不太清楚最近的流行歌曲,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会误解成我要他唱歌啊?虽然觉得马缔的思维方式有些难以理解,不过荒木还是决定先说正事。

“我说的《大渡海》是我们编辑部正要着手的新辞典,写作渡过海洋的‘渡海’二字。我想把这个工作托付给你。”

“是辞典吗?”

马缔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整个人僵住了。所谓“像挨了弹弓子儿的鸽子一般”,就是指这样的表情吧。刚想到这里,荒木作为辞典编辑的联想力便发动起来。“对了,记得前几天读到一本书里讲,在木偶净琉璃中,大夫,即唱词人一字排开地坐在地板上弹唱义大夫节[7]时,坐在末席的俗称为‘食豆人’。据说是因为末席的大夫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是在吃豆子一样。是否有辞典收录这个词呢?得赶紧调查,然后讨论该不该收录进《大渡海》。”

其他职员带着诧异的表情,从各自陷入沉思的荒木和马缔身边经过。

过了一会儿,马缔总算回过神来。

“可是……啊,对不起,我一点半必须去涉谷的书店拜访。”

“啊,是这样。”

时钟显示着一点十五分。怎么赶都来不及了吧,不要紧吗?荒木不由得有些担心。马缔也看了看手表,笨拙地挪动手脚奔回第一营业部,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抓起西装外套和黑色公文包。

“真的非常抱歉!”

马缔朝站在走廊上的荒木鞠了一躬,顶着愈发凌乱的头发,向大楼入口跑去。还未跑出荒木的视野,就两次险些绊倒。

荒木暗自思忖,从种种意义上来说,这小伙子真的没问题吗?看马缔的反应,似乎把挖角理解成了“仅限今天去辞典编辑部帮忙”。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荒木摇摇头,走上了主楼的电梯,打算去和营业部的负责人商量人员调动一事。

经过荒木百折不挠的交涉,出版社总算正式批准了《大渡海》的编纂计划。与此同时,马缔抱着装有办公用品的小纸箱,调动到了辞典编辑部。离荒木退休只剩下两个月,总算是赶上了。看到出现在辞典编辑部门口的马缔,荒木松了一大口气。

调走马缔这件事,根本无需花费口舌。营业部长甚至面露喜色地说:“马缔?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怎么,荒木你愿意帮我收下?”而执行董事问道:“谁啊?”

原来如此!荒木总算明白过来。面对荒木真心诚意的游说,马缔却呆呆地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因为他根本没料到会有人认同自己的能力吧。马缔压根儿就没被算作营业部的一员,若不是荒木指名要挖走他,连直属上司都想不起他的存在。

马缔在营业部评价如此之低,个中缘由也不难想象。因为他实在是缺根筋,通常不会有人突然在公司里放声高歌《大都会》吧。

但这并不是马缔的错,只因为公司识才的眼光不够,安排工作时没有遵循适材适所的原则。

马缔对于词汇的感觉十分敏锐。而且搬出全部知识,一本正经地回应荒木的提问。虽然一板一眼过了头颇有些莫名其妙,但马缔的才能无疑是为编纂辞典而生。

西冈收到荒木用眼神下达的指示,起身迎接马缔。

“欢迎来到辞典编辑部,”西冈一把抢过纸箱子,带着马缔进入办公室,“我们这儿人手不足,所以空办公桌多得是,坐这儿行吗?”

马缔有些胆怯地环视书架林立的室内,然后走近西冈的邻桌,老老实实地点头说好。

“我说马缔,你有女朋友吗?”

西冈总觉得只要谈到恋爱的话题,就能拉近和他人的距离。荒木一言不发地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观察马缔的反应。

“没有。”

“那搞联谊吧!我来组织,把你的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告诉我。”

“我没手机。在营业部时用的那个已经还给公司了。”

“为什么?!”西冈的表情仿佛撞见了会行走的木乃伊一般,“你不想交女朋友吗?”

“说不好。女朋友也好手机也好,我从来没考虑过是否需要。”

看到西冈投来求助的目光,荒木强忍住笑意,保持着威严打圆场:

“马缔,今天六点钟在‘七宝园’给你开欢迎会,你准备一下。西冈,去把佐佐木叫来。”

松本老师已经坐在“七宝园”的红色圆桌前独酌起绍兴酒来了。老师给自己定了量,每周只能喝一次酒,不超过两合[8]。即便酌酒之时,词例收集卡和铅笔也没离开过他的手。

荒木刚入座,就介绍起了辞典编辑部的成员。

“西冈呢,就是这家伙了。然后,这位是佐佐木,主要负责词例收集卡的整理和分类。”

被荒木叫到名字,四十出头的佐佐木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虽然她看上去不够亲切,但业务能力极强,是辞典编辑部不可或缺的女性成员。她刚开始只是兼职,但现在不用带小孩了,便转为签约职员活跃在编辑部。

松本老师会怎样看待马缔呢?在引见二人的时候,荒木不由得有些紧张。松本老师脸上带着让人摸不清真意的微笑,向马缔微微颔首。

马缔拘谨地逐一向所有成员鞠躬。

干杯之后,菜肴陆续上桌。西冈原本就处世圆滑,迅速用小餐盘为松本老师盛好前菜,还十分周到地避开了老师不爱吃的皮蛋。那么,欢迎会主角马缔的表现如何呢?荒木把目光移向坐在松本老师左侧的马缔。他正往佐佐木的杯子里添啤酒,因为倒得太急,激起厚厚的气泡,溢了出来。

看来是相当努力,可惜不得要领。

荒木此刻的心境如同在照看幼儿园的小朋友。佐佐木似乎也抱着同样的心情,依旧面无表情,却又落落大方地回敬了马缔一杯。

“马缔有些什么爱好呢?”

为了摸索建立友好关系的方法,西冈果断地把话题转向马缔。马缔赶紧吞下从嘴边滑出的木耳,思考了片刻。

“硬要说的话,就是观察乘坐自动扶梯的人吧。”

圆桌陷入了沉默之中。

“观察起来有趣吗?”

佐佐木淡淡地问道。

“是的,”马缔微微探出身子说道,“每次从电车下到月台,我都会特意放慢脚步,看着其他乘客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一窝蜂拥向自动扶梯。然而没有人推搡,也不会产生混乱,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纵一般,他们排成两列依次乘上扶梯。左列静止不动,右列供快速通行。那情景如此美好,几乎让人忘记了高峰期的拥挤。”

“虽然现在说迟了些,不过,这家伙还真是古怪。”西冈压低声音对荒木说。

荒木的视线越过西冈,与松本老师四目相对。老师点了点头。马缔想要表达的意思,荒木和松本老师都了然于心。

在拥挤的月台上,人们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在自动扶梯前排队依次乘坐。就好像无数零散于各处的词汇,经过编辑之手,被分门别类、标注关联,最终井然有序地收录到辞典的每一页。

能够从中发现美感和喜悦的马缔,果然是为编辞典而生的。

必须趁现在告诉他!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荒木开口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给新辞典起名叫《大渡海》吗?”

马缔正像松鼠似的一粒一粒地嚼着下酒的花生。佐佐木用指尖轻敲圆桌,提醒他注意。马缔这才反应过来荒木提问的对象是自己,慌忙摇了摇头。

“辞典,是横渡词汇海洋的船,”荒木仿佛倾吐灵魂之声一般娓娓道来,“人们乘坐辞典这艘船,搜集漂浮在漆黑海面上的点点星光。只为了能用最恰当的措辞,准确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传达给他人。如果没有辞典,我们只能伫立在这片浩瀚的大海前,驻足不前。”

“我们要编纂最适于渡海的船,”松本老师平静地说,“荒木和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愿为它命名的。”

现在托付给你——马缔仿佛听到了这句并未说出口的话语,他双手扶着圆桌,端正地坐好。

“请问预定收录几万个词条呢?《大渡海》有什么特色?愿闻其详。”

马缔的眼眸烁烁生辉。松本老师放下筷子,拿起铅笔;佐佐木从包里拿出大开本的记事簿,在桌上摊开;荒木更是鼓足了干劲,打算高谈阔论新辞典的构想。

“好了好了,在此之前,”西冈突然半路杀出,“这种时候应该先干杯才对!”

他一手为松本老师斟上绍兴酒,一手转动圆桌上的转盘。啤酒瓶随着转盘旋转一周,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满了酒。

“那么,我就冒昧地领头祝酒了!”西冈举起了酒杯,“为我们辞典编辑部的启航,干杯!”

“干杯!”

笑声洋溢在席间。马缔也一脸开心地和松本老师轻轻碰杯。

荒木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拜托了,请造出一艘好船。一艘让人们能够长久安心乘坐的船;快被旅途的孤寂吞噬时,能像伙伴一样鼓舞我们前行的船。

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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