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冬之远雷(3)

寒风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离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烧陶窑点火后,就叫守起床。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反常状况,但等很久都不见守出来吃早餐,于是再到卧室一次,只见卧室空无一人,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写著「请别找我」。这是离家出走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纸条,也是最无意义的胡扯。

「怎么办。」真理亚吐著白雾,哽咽地问。

她头上的雪帽结起白霜,睫毛都结冰,令人痛心。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町的东西边,我知道他们每天早上上学前会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亚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惊慌失措地将事情告诉真理亚,真理亚要他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便来找我商量。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开白鲢Ⅳ号的缆绳,真理亚来得晚一点,我们就要擦身而过了。

「叫觉也来帮忙,我们三个去追守。」

「可是第一组四个人都不去上课,学校会不会觉得奇怪?」

良在名义上还是第一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组人行动,真理亚说得没错,第一组集体缺席不单是怪而已,还会变成议论对象。

「好,我们先去学校,今天三、四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我们再偷溜就好。」

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课。

「可是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开班会。」

「幸好我们这里有说谎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就给人暖冬的迹象,可是一月结束后碰到强烈的大陆寒流,导致破纪录的低温。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笼罩在一片银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里。我把心爱的雪板放进白鲢Ⅳ号,预先准备雪地追踪。

我们赶到全人班时差点迟到,幸好没被太阳王盯上,顺利偷偷溜进教室。真理亚说守感冒缺席,就没特别遭到怀疑。

第一堂课是「人类社会与伦理」,无聊得要命,我们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静待时光流逝。下课钟一响起,我和真理亚立刻把觉抓来说明来龙去脉。第二堂课是我一直很讨厌的数学课,这时候坐立难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三个。

我们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课,是各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离开学校。正当我们三人结伴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就碰上第一道难关。

「嗨──你们要去哪?」良问觉,眼神故意避开我。

「不就自由研究吗?」觉耸耸肩。

「所以问你们要去哪啊。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组的同学在一起?」真理亚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还是第一组啊,而且不都算你们这团?我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思索著他面临的不合理状况。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还没跟你解释过吗?」

觉拍著良的肩膀安抚他,但一点都不亲密,论谁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曾经是情侣。

「之前我们讨论过自由研究的主题,良刚好不在场。我们脑力激荡的结果,决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样。」

「雪晶?搞什么啊,太幼稚了吧?我记得在友爱园的寒假作业就研究过了。」

良是我们的青梅竹马之一,不过他没与我和觉读和贵园,而跟守一样读友爱园。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变出什么花样啊。我们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后面的积雪吧。」

「要怎么研究?」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晶,把花样画下来,至少要一百种。然后把花样分成几大类,最后选几个不同的花样,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转印到固定地点的积雪上。」

「成形的雪晶还可以改变形状吗?」良半信半疑地问。

「对!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点。」觉来一个顺水推舟,「你听好,大多固体都是结晶构成,对吧?如果靠咒力改变水的结晶,不让它融化,也许能更自由地改变大多固体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对觉的鬼话毫无招来之力,随便唬弄就掉进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们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我就负责校舍后面喽?」

「没错,靠你了。我们分头研究校舍正面。啊,对,开始研究之后千万不要中断,不然就要从头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应,前往校舍后方。

「恶魔。」我由衷地赞美觉。

「什么话?这是不得已。」

我们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门,前往码头,天气冷到连包在毛线帽里的耳垂都冻到刺痛,天空还飘起小雪。因为觉必须回家收拾必要装备,我和真理亚搭著白鲢Ⅳ号前往守的家。气温比水温低,水道弥漫著温泉般的雾气。四处都结冰,来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头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却像闯荡北极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听我一问,真理亚低头沉思。

「不清楚……不过他最近有点抑郁。」

我对真理亚的说法有同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应该只有我注意到。」

「你说说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课做得不好,其实不是很难的技巧,依守的实力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是他这人就是悲观。不过是失败一次,真是没用。」

「就这样?」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

「其实还有,他很在意被太阳王纠正,然后我开玩笑说搞不好猫骗会来,他吓得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完全当真了。」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扛一半责任?我不该提起班上同学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亚和富子女士的判断正确,守确实比我软弱许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

「什么?」真理亚讶异地问,我回答没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心底涌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怎么也无法厘清。

守家住栎林乡,位于町的最西边,我们要在这种季节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风,相当不舒服,抵达的时候脸已经冻到麻木。我将白鲢Ⅳ号绑在码头,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们的雪板融合适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传统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样装备的优点。

雪板底下设有许多倒钩,前进时很顺畅,后退也能剎车,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领前进。使用咒力前进时,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站稳马步。上坡不成问题,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问题在下坡,用咒力持续煞车相当费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轻松。

真理亚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灵一般飘在半空。

我们到守的家,环顾四周有没有留下脚印。大雪唯一的好处,只有某人失踪时会留下脚印而已。

「嗳,会不会是这个?」

我找到的不是脚印,是两条一对的雪橇痕迹,间距看来应该是儿童雪橇。

「守不太会踩雪板,其实根本不会用。」

「他应该是翻出友爱园那时的雪橇吧。从痕迹来看,应该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儿童雪橇上堆满行李离家出走,实在不算潇洒,但非常有守的风格。

我们等了一会,觉的小船从水道上飞驰而来。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吗?」

觉从小船下来,他已经穿好全套雪地追踪装备,他的雪板比我更长更宽,更需要腿力,但好处是在静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们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迹前进,虽然守比我们早三小时出发,但儿童雪橇载满重物,很不稳定,速度快不起来。我们心底盘算,如果他还没决定上哪里去,或许两个小时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门往路上延伸,半途转向右边,上一座小山丘。

「看来他打算往没人的地方去。」觉这么说著。

「竟然不记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果然是守。」飘在我们头上真理亚说。

「可是为什么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问题,与其用不习惯的雪橇,不如用快几倍的小船,还能载更重的行李。

「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吧?」这或许是主要原因,不过也许有其他考量,毕竟从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却容易被追上,难不成守想越过八丁标,往山里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飘落,我们加快追踪步调。我和觉在雪橇痕迹两侧滑行,真理亚跟在后面,反覆用咒力让自己弹飞向前四、五十公尺,因为这样比持续飘浮轻松。

「等等!」

真理亚在后方大喊,我们便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减速回头问道,真理亚蹲在雪橇痕迹旁边四、五公尺的位置,低头查看。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真理亚指著雪地上的脚印,脚印窄长,不像人、熊或猴子,有点像是兔子,但尺寸太大,而且不是双脚并著跳,而像人类一样左右交互前进。

「应该是化鼠。」觉从我身后探头,气喘吁吁地说。

「化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在打猎吧?」

「打猎?」我警觉这足迹并不单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

「为什么?」

「你们看,这脚印不是一直跟著雪橇的痕迹吗?」

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追著守。

雪地上的两条痕迹,带著我们来到人烟罕至之处,亦显示出雪橇在新下的软雪上艰难前进,碰到一个大陡坡。守应该认为山坡比雪堆好走,硬是斜行上去。

「没想到那小子竟敢用儿童雪橇硬上啊。」觉看傻眼。

「守看起来胆小,其实挺不怕死的。」

又或是被更恐怖的东西追赶,所以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跟著雪橇痕迹上陡坡之后发现地上不再堆积雪花,仅剩结冰的路面,使得雪板东倒西歪,差点滑倒几次,如果没有咒力支援,早就头上脚下滚落下去。

陡坡拐出一个大弯继续往上,路边山谷愈来愈深,守应该想让雪橇快快登上坡顶,但路上长满歪斜的大树挡路,更往上又是岩石裸露的荒地,我们接下来不是走到绝路,就是回头。但守搭著沉重的雪橇,就算用咒力也很难在斜坡上转向,他应该是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哎,雪橇的痕迹不见了,你们知道去哪了吗?」

我在斜坡停下脚步,喊住其他两人。觉也摇摇头。

「不知道,雪橇的痕迹很深,就算在冰面也会留下痕迹,可是……」

「我从上面看看。」

像蚱蜢一般在陡坡上跳跃的真理亚,突然像汽球般飘向高空。

「这附近还有浅浅的痕迹。」

我用咒力撑著身体避免摔落谷底,手指摸著粗糙冰面上的刮痕。这时,指尖摸到触感奇特的物体,是岩石。坡面几乎没有能支撑我的突起处,我平贴坡面,看不清楚,但确实不是冰层,而是平坦坚硬的岩石,面积约三张榻榻米大。我用咒力吹开岩面薄薄的积雪,发现岩石中央有金属刮过的线条。

「觉!看这个!」

觉在山坡上灵巧转弯,停在我身边。

「你看,难道守的雪橇在这里……」

此时真理亚也降落到山坡上。

「我从上面没看到任何痕迹,应该没办法再往上了。」

「真理亚!糟糕了!」

真理亚听完我的说明,原本冻到发白的脸蛋更显苍白。

「守是在这里摔倒……掉到下面?」

我们往山崖下看,不知何时已经距离谷底数百公尺,如果摔下去,得用咒力好好自保才可活命。

「总之我们下去一点看看,就算真的从这里摔落,不一定会掉到谷底吧?」

觉说完,我们缓缓爬下倾斜三十几度的陡坡。下到约三、四十公尺时,雪板下的山坡触感倏地改变。

「是雪堆!」

山坡半路出现颇深的凹坑,堆满柔软的白雪。

「看来还有希望,或许这里成了缓冲垫,让雪橇煞住了。」

「可是没有任何从这里延伸出去的痕迹啊!」

真理亚忍不住发挥咒力,一股脑地想铲雪。

「太危险了!真理亚飘在旁边就好,我来!」

我制止真理亚,卷起强风一口气吹开积雪,飞舞的白雪让觉直往后退。虽然我对真理亚讲得好听,但不靠咒力站在陡坡上实在太过勉强,每几秒就要把起风的咒力转回来支撑身体。

突然,真理亚惊呼一声,我停住风。

「那里!就埋在那里!」

真理亚发出哀嚎,指著从雪堆里突出来的物体,似乎是铁制的雪橇脚。

「挖出来!我来,你们别动手!」

觉应该是想像出一支大铲子,一次次把雪挖起来扔到山崖,等雪橇大多露出来了,他就想像一双人手,精准快速地掏挖。挖完碍事的雪,他扶正翻倒的雪橇。雪橇上的行李摔得七零八落,但没见到守的身影。

「在哪?守在哪!?」真理亚急得几乎发狂。「既然不在这里,就是摔下去了?要快点救他才行啊!」

我犹豫著怎么回应,如果守还有余力使用咒力,应该会在这里停住身体,半途完全失去意识才可能摔落山崖,但如此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活命。

「不对,等一下……」只有觉保持冷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雪橇埋得这么深?」

我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一丝希望。

「不就是因为下雪吗?」

听了我的回答,觉缓缓摇头。

「没下啊。如果守经过才下了这么大的雪,雪橇的痕迹早就消失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里。」

「是不是雪橇摔下来的时候力道太强,才冲进这雪堆里?」

「不管多强,当时撞飞的雪花有可能把雪橇埋到这么深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守已经不见了好吗?这样还算是朋友吗?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这样……或许守现在很平安。」

「真的吗。」「怎么回事?」我与真理亚异口同声问觉。

「雪橇为什么埋在这里,原因只有一个。」觉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雪橇埋起来,不让人发现。」

「是守埋的吗?」真理亚的口气开朗起来。

「不然就是追著守的化鼠……」

如果守,或者化鼠,徒步离开埋雪橇的地点,那会往哪里呢?我们试著寻找可能的路线。我们沿著等高线走一段,从较平缓的位置往上爬,再走一小段就是茂密的树丛,穿过树丛就是一条直通山坡顶的小径。

「好像是兽径。」

而且兽径上还有化鼠的脚印,以及拖行重物的明显痕迹。

「它该不会对守……」真理亚想像著最坏的情景,微弱地喃喃低语。

「不对,应该不是。守一定昏倒了,化鼠为了救守才把他带走。」觉摇头回答。

「你怎么知道?」听我一问,觉指著兽径中央说:

「你看这里,树根是不是突起来?拖行痕迹刻意避开树根,如果化鼠拖的是尸体,应该不会特地注意树根吧?」

或许是想拖得更轻松啊?这个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但还是给我们不少勇气。我们从兽径登上山顶,雪地痕迹忽然消失,但仔细观察附近地面,会发现有人小心摊平雪地。我们跟著掩埋痕迹再走二十公尺,发现化鼠的脚印和拖行痕迹,我们知道就快抵达终点,紧张万分。

雪地上的痕迹,在稀疏的树林中穿梭将近一百公尺。

「喂,在那边!」

觉指向前方,在一道树丛后面,两棵大松树的中间,隆起一道雪墙。

我们悄悄靠近,原来是两公尺高左右的半圆球体。

「是雪屋!」

真理亚低声惊呼。这确实很像我们儿时盖的雪屋,表面有拍压的痕迹,想必作法是先堆起一大团雪,再把里面掏空。雪屋两边用松树撑住,比一般雪屋坚固。

「怎么办?」觉紧张地问。

「从正面进去。」

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走向雪屋。觉与真理亚似乎懂我的意思,从左右两边散开。虽然我们不认为化鼠会攻击有咒力的人类,但三个人分散,互相支援,应该不会受到无谓的攻击。

「有人在吗?」我在雪屋前出声,但没回应,于是又绕半圈。我发现另一边有个窗户大小的洞口,还有枯枝绳索做成的门帘。

我掀开枯枝往里面瞧。

「觉!真理亚!在这里!」

两人听我叫喊,马上飞奔前来看进洞中。

洞里空间相当宽敞,守就躺在正中央,盖著毛毯。虽然他的脸被遮住大半,但我们绝对不会看错那颗爆炸头。身体还有微微起伏,一定还活著,他应该是在睡觉。

「太好了……」

真理亚卸下心头重担,不禁掩面流泪,此时守缓缓张开眼睛。

「嗨,你们都来找我了。」

「什么都来找你了,不要让我们操心啊!」觉说了重话,嘴角却扬起。

「我们在山坡上发现雪橇翻倒的痕迹,究竟发生什么事?」

守听完我的问题便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这样啊,原来我真的摔倒了。我记不太清楚那段经过,只记得撞到头,天旋地转。而且脚受伤,走都不能走,幸好史空克发现我,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带到这里。」

「谁?」真理亚又哭又笑地问。

「史空克,正式的发音更难念……对了,你们以前见过史空克啊。」

「见过?什么时候?」

此时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

我们吓得回头,惊觉雪屋洞口有一只呆若木鸡的化鼠。它显然比我们更吃惊。

觉用咒力把化鼠抓起来,它身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害怕得吱吱乱叫。化鼠穿著好几层保暖纸衣,在挣扎之下沙沙作响,最外面那件脏兮兮的斗篷摇摇晃晃,唤醒我久远的记忆。

「难道它是当时的……」

「早季,你认识它?」真理亚讶异地问。

「嗯,当时大家都在啊。我们刚进全人班的时候,不是救了一只摔进水道的化鼠吗?」

我逐渐想起,它额头上刺著代表木蠹蛾鼠窝的「木」字……觉和真理亚也想起来。

「放了史空克吧,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觉听守的话,轻轻把化鼠放在我们眼前的地面上。

「吱吱吱吱……谢业,神尊。」名叫史空克的化鼠对著我们磕头跪拜。

「不用谢,我们要谢你救了守。」

「这怎么敢当,湿湿湿……神尊碰到困难,嘶嘶……当然要救。」

史空克的日文比史奎拉或奇狼丸糟很多,不时漏风,还夹杂低吟般的喉音,但比起我们从水道救它的时候已经进步一大步。

「史空克,谢谢你救了守。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他?」觉有点像在逼问他。

「是,我碰巧路过,发现雪地上有痕迹,然后……咕噜噜……想说是哪个鼠窝的化鼠弄出来的……嘶嘶嘶……就跟去查看。」

史空克嘟起皱巴巴的猪鼻子,口齿不清,黄色门牙底下松垮垮的嘴角不断冒出白雾,滴落口水。

「这样啊。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史空克还没回答,真理亚就抢著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它救了守,你们怎么老挑人家毛病?」

「我们又不是在挑毛病。」

我只得闭上嘴。

当时,如果我多逼问史空克,难道就能多少改变往后的事情发展?

一想到化鼠说谎的功力连觉都自叹不如,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我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没问史空克在八丁标界内的原因?大人严格限制我们不得走出八丁标,化鼠却自由进出,如果问过理由,或许会有更强的危机意识。

我们后来才知道,化鼠可以自由进出八丁标竟是因为属于野生动物,包括已开化的化鼠。

「对,守,你说清楚。」真理亚突然加重语气追问守。

「嗯……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我怎么懂?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守从床上坐起身,又低下头,像挨妈妈骂的小孩。

「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啊!」

「什么意思?」真理亚皱眉问。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咒力在平均值下,又没其他长处,都快吊车尾了。」

「没这种事。」我插嘴,但守完全不当一回事。

「太阳王看我的眼神也好冷淡,我肯定在处分名单上了!就像X,还有跟我们同组的女生,还有早季的姊姊。」

真理亚对我投以责备的眼神。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连忙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们偷偷讨论,早季她姊姊留下镜子这件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

「你偷听?」我反问,但所有人都不理我。

「……我跟你说,那什么处分名单,都是你想太多。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真理亚改用哄小孩的口气。

「猫骗也来了。」守一句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啊?什么意思?这……」

真理亚想说些什么,但看著守的表情,又把话呑回去。

「我至少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天黑时回家,觉得有东西跟著我。我弯过架著篝火的转角,走了一小段突然回头。」

「看到了吗?」觉低声问。

「我没看到猫骗,可是有东西躲在我刚弯过来的转角后面……因为篝火映出那东西的影子,形状不清楚,可是很大。」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专心听守描述。

「我惊慌失措,让篝火燃烧起来,火把就变成白热的火球,一下烧得精光,可是影子早一步消失。我在黑漆漆的路上拚命奔跑,希望尽早回家。」

「你还是想太多了,老人家不是说枯芒草像鬼摇吗?」

真理亚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对啊对啊,如果不净……呃,猫骗真的来了,它早就出手了。」我也赶紧附和。

「这可难说。」觉一句话就让我们的努力全泡汤。

「猫骗的故事很多种,但都有共同点,它攻击猎物前会先跟踪,当成演练。」

守长叹一口气。「唉……当时我也觉得它不打算攻击,可是昨天不一样。」

「昨天?难道……」真理亚似乎想到什么。

「昨天放学后,我一个人留下来补课,补完课要回家时,太阳王叫我去办事。他要我到物料保管室拿多余的讲义,然后收拾好……」

「物料保管室,就是会经过中庭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天气的缘故。

「嗯,我听从他的吩咐去拿讲义,可是没很多张,不知道为什么特地叫我去拿。我打开柜子把讲义收好,回去时,觉得后面有东西。」守的眼眶泛泪。

「后面的走廊没窗户,一片漆黑,所以我加快脚步,直觉千万不能回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回头就完了。然后我竖起耳朵,有东西非常轻柔地走动,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可是体重比人类重,压得走廊嘎吱响。」守哽咽起来。

「我停下来,后面的声音也停下来,我怕得不敢动,听见动物的呼吸声,还闻到野兽的臭味。我觉得完蛋了,就要被猫骗咬死了,几乎想都没想就使出咒力,周围空气像龙卷风一样怒号。我听到后面有恐怖的吼声,回头时……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玩意?」觉挺直身子问。

「它躲进暗处前,我看到一道白色背影,长得像猫,可是大到难以置信,走廊留著斑斑血迹,应该是龙卷风变得像镰鼬风,伤到了它。」

我沉默不语。

「我昨天本来准备等守补课结束,可是太阳王说会补很久,要我回家……」真理亚的眼神充满怒火,「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守落单,然后杀守!」

「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处分守?守的咒力不强,可是也算中等,个性也完全没问题吧?他总是文静又合群……」

「这我怎么知道!守都看到两次猫骗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听著觉与真理亚的争论,不寒而栗。按富子女士的说法,守被列入处分一点也不怪。当不净猫从背后接近,他竟然怕到连对象都没确认就发动危险的咒力,要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成为攻击人类的暴行。他又说是不经思索就动手,这问题更严重,代表无法完全克制咒力,在不久的将来甚至有成为业魔的危险……

我不禁愕然,自己不知不觉从教育委员会的观点思考。

「我看到猫骗之后就想起来了。」守静静地说,「我以前看过它。」

「什么意思?」觉一脸呆然。

「我记不清楚……可能是被删除的记忆之一……我记得自己进过中庭,躲在像仓库的小屋后面,门一开,那家伙……猫骗就从里面出来了。」

真理亚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我也在那里!」

四人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凝重。原以为找到守,带他回家,事情就能圆满解决,这下全泡汤。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

守的脚可能骨折,没办法立刻带他走,于是觉一个人先回去。不用说,他是藉口专家,负责告诉太阳王我和真理亚感冒早退。我们两个女生则留下,在守的雪屋旁边再盖一间雪屋。以防万一,我的背包装有睡袋,真理亚什么都没准备,所以我们挖出守的雪橇。

幸好守带足撑一段时间的食物与日用品,我们把行李堆回雪橇,在雪屋旁生火以融雪煮水,三人一起吃晚餐。同时分点肉乾给史空克。

「明天应该是好天气。」吃完饭,我喝著茶说。

「是啊。」真理亚的口气颇冷淡。

「天气转好,可以让守待在雪橇上行动。」

「动到哪里?」

「这……」我顿时语塞。

「我不回去。」守突然抬头。

「可是……」

「我回去一定会被杀。」

「对啊!守差点就被杀了!」真理亚附和。

「可是我们要考量现实啊。还是只能回去吧?」我试著说服两人,「我跟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富子女士讲过话,只要找她谈……她一定懂。」

话虽如此,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富子女士可能认为守将对町上造成危险,即使她不这么认为,我很怀疑她是否会侵害教育委员会的职权来保护守。

「不行,町上的人都不能信。」真理亚不为所动。「或许早季说得没错,伦理委员会跟学生的处分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一直默许啊!如果不是,大家就不会接连消失了!像早季的姊姊、跟我们同组过的女生,还有X!」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如果他今天在场,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如果你们真的不回町上,又要怎么办?」我反问。

「我要自力更生。」守回答。

「啊?这可不是去野营?往后几十年你都得一个人过生活……」

「这件事我想到烂了,可是有咒力,应该有办法。」

「什么叫有办法啊……」

「我也觉得有办法。」真理亚再次支持守,「只要精进咒力,所有事情都能自行完成。而且守不会是一个人,我跟他走。」

「等等,饶了我。怎么连真理亚都说这种话?」我听得眼冒金星。

「因为守一个人没办法啊。我们是轮值生的搭档。」

守却在这时唱反调。

「不行,真理亚得回町上,你爸妈会担心。」

「为什么?你讨厌跟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在身边,我很高兴也很安心,可是离开町上自力更生,一定有很多辛苦之处。大人不准我在町上生活了,我非走不可,可是真理亚不一样……」

「别担心这种事。」真理亚露出温柔的微笑,「你是因为这样才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吗,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守这么好的男生了。往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听到吗?这是约定。」

守没有说话,眼中涌出大颗泪珠。

我深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动他们。

当晚,我与真理亚在雪屋里相爱。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趴在她的胸口,撒娇般问道。

「怎么会?我们一定会再见。」真理亚抚著我的发丝,「我真心爱著早季,可是现在守更让我担心,除了我,没人会保护他。」

「这我清楚,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好羡慕你们。」

「傻瓜。」真理亚噗喃一笑,「往后我们得自食其力,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求生。怎么想都是我们羡慕早季。」

「也是,对不起。」我老实道歉。

「好,原谅你。」真理亚托起我的下巴吻上来。

我们吻得又长又深又贪婪,依依不舍。

这就是我与真理亚的最后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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