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筹谋
刑城,古称邢城,地处天守西北,距京城只有半日路程。
前朝皇帝暴戾嗜杀,滥用酷刑,以至于到了天牢都装不下死囚的地步,于是这位昏君就近选择了邢城,在此地修建十二座监牢,以十二月命名,用来关押全国的要犯、重犯。每年秋天时,全国死囚都汇集于此,人数逾千,几乎快赶上本地居民的半数了。
罪犯多,死的人也多,城外刑台动不动就杀得血流成河。久而久之,人们提起邢城,首先想到的是那十二座死牢,往往误把“邢”字作“刑”字,“刑城”之名由此流传于天下,到本朝时,干脆就以“刑城”为正名。
本朝自开国来便崇尚宽刑省法,刑城渐渐没落,只用来圈禁幽囚一些不能杀的犯人,许多监狱都空置着。但这地方毕竟死过很多人,影响了风水,一入城就有阴风斜吹,乌鸦盘旋,哪怕到了三伏天,烈日暴晒,也难以彻底驱散那股幽凉之意。
闻衡和聂影隐匿身形,藏在临街店铺的屋顶上,目送着车队渐次驶入“始月狱”,两扇大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关闭。
这一路追踪下来,此刻总算可以暂时松了一口气。聂影愤然道:“这回错不了了,不是官府中人,决计进不了刑城大牢!”
闻衡转了个身,坐在屋檐上沉思,疑惑自语道:“官府捉了这么多人,究竟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聂影毫不犹豫,“当然是拿他们当人质来要挟各大门派,令中原武林向他们俯首低头了。”
“江湖与朝廷,向来两不相涉,各大门派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闻衡道,“而且不止是一家,他们这一得罪,就是半个中原武林。朝廷真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代价么?”
聂影无法回答他后一个问题,但前一个问题,他却有许多话可说:“兄弟,你有没有算过,供养一个宗门需要多少银子?”
见闻衡目露茫然,聂影在他身边盘膝坐下,娓娓道来:“诸如褚家剑派、招摇山庄这样的大门派,从掌门到最底下的小弟子,多不过几百人,不足一村之户数。但你看这些门派,哪个不是占据百里山川为自家门户,这些地方一年物产能有多少?更别提还有山下的田庄、城中的商铺。”
“说是江湖与朝廷两不相干,又怎么真能划下一条界线,大家各自守住一边?远的不说,连州但凡有战事,还雁门必然要派人支援,地方官府就是看在几百个练武大汉的份上,也不敢同还雁门交恶。但京城里的贵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巴不得各大门派都死干净了,好把这些田地山林都扒拉到自己的钱袋子里。”
闻衡:“大哥这么说,朝廷这几年已有动作了?”
“岂止是‘有动作’,根本就是没断过。”聂影道,“我记得从前还雁门在彭延山脚下有一片草场,养的膘肥体壮的好马,前年被朝廷派人连地带马全给强征走了。近来又变着法儿地加田税丁税,就差拿把刀架在脖子上,逼我们往外掏银子了。听说这些年各大门派多少都被这么打压过,只不过大家根基深厚,权当花钱消灾了,实在不值当为一点小利同朝廷闹翻。”
闻衡眉头微拧起来,似乎被他提醒了什么,面色说不出的冷峻沉郁,片刻后才低声道:“大哥见事分明,正中关窍,小弟自愧弗如。”
聂影冷不丁让他给夸懵了,耳根红透,连连摆手道:“好兄弟,哥哥明白你的一片好意,你万万不用费心替我瞎吹。我哪懂这些,不过是偶然听人说起,拿来现炒现卖罢了。”
闻衡还正疑惑。就他对纯钧派弟子的观察,这些浸淫武学的人通常都不怎么理会身外之物。别说年轻弟子,就是一些长老都未必十分清楚门派私产有多少,又是如何运转。聂影一看就是个仗义疏财、不拘小节的大宗门弟子,这些天他言谈中展露出的性情和处事风格,实难叫人相信他竟有这么细致通透的心思。
“是哪位高人的洞见?”
聂影“嗐”了一声,不怎么痛快地道:“狗屁的高人,是龙境那道貌岸然的小子……他这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一向比别人多。”
“……”
闻衡:“行吧,也算是合情合理。”
高墙巍巍,遮断了他们的视线,始月狱中情形如何难以窥探。聂影望向屋顶下人迹稀少的街道,因为逼近敌人老巢,他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心绪又翻涌起来,一时觉得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一时又担忧以自身武功,绝难抵挡大牢守卫,愈是思量,愈是忐忑,一股躁郁之气充塞心胸,令他神思混乱,恨不得立时拔刀劈开牢狱大门,冲进去杀它个痛快。
他正焦灼不安,背心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一股温和纯正的内力顺着要穴透入五内,强势地镇压了他横冲直撞的内息,犹如黄钟大吕在耳畔敲响,令他骤然从昏乱中清醒过来,微微一呛,唇边溢出一丝淡红血色。
“凝神静心。”闻衡单手抵着他背部要穴,替他压制走岔的真气,淡淡道,“聂兄,你是他们获救的希望,不要自乱阵脚。”
他的声音如水击碎冰,令人闻之立静。聂影被这一记警钟敲醒,明白过来自己方才险些走火入魔,心中既惊且惭,忙道:“好兄弟,多谢你又救了我一回。”
“小事而已,何必见外。”闻衡收掌,问道,“大哥觉得,龙境公子在不在被囚之列?”
聂影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道:“我在司幽山下等了两日,没见到招摇山庄半个人影,他必然已为奸人所擒。”
闻衡道:“营救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想清楚法子再告诉大哥。眼下首要之事,是要想办法寻一条混进大狱的路子,弄明白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
聂影见他形容镇定,条理分明,也被他这股冷静感染,潜下心来思索片刻,忽然轻轻一合掌,喜道:“有了!”
“狱中关着上百人,还有牢头守卫,这么多人总不能不吃不喝,必然要在外采买菜蔬米面,而且往常的定量肯定不够,得寻些新的卖主,这不就是咱们的机会吗?”
这法子细思有理,与闻衡所想不谋而合。两人便兵分两路,一个守前门,一个绕后,盯着在始月狱出入的众人。到中午时,果然见一对老夫妻拉着空板车走出大狱后门。闻衡悄无声息地跟上,绕到街口时,又叫上聂影,两人鬼鬼祟祟地从城西一路尾随至城南一条破烂胡同,才在老夫妇二人进院落锁后现身相见。
刑城本来就阴气重,他们二人平白无故出现在别人家院子里,宛如白日见鬼,险些把老人家吓得当场撅过去。
好在两人装扮得憨厚朴实,看起来不像坏人,出手又大方,好歹稳住了这对老夫妻,问明了每日送菜进出的情形,并许以重金,请他们答允明日带着假扮成远房侄孙的闻、聂二人一道去大狱中送菜。
闻衡有薛青澜留下来的盘缠,再加上聂影身上带的钱,拿出一小部分,就是老夫妻辛劳了一辈子也没见过的许多金银。聂影怕他们不安,复又保证道:“二老放心,我们并非恶人,此举实在是迫于无奈。不管事成与不成,一定尽力保你们平安。”
闻衡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并不插言。
议定此事后,聂影便留在小院中,名为歇脚,实则监视,怕这对老夫妻偷偷溜出去告密。但他这个人生性赤诚宽厚,扮凶神恶煞也是纸老虎,跟门神似的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实在闲不下来,不知不觉地就上手帮老婆婆张罗起明日要用的衣帽鞋袜来;待收拾妥当,又去帮老公公松土种菜,劈柴挑水,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闻衡出得门来,先去始月狱附近转了一圈,不见异动,又到街上药铺配了几味药材,买了一把匕首防身,一直磨蹭到傍晚,才返回那对老夫妻家中。
聂影帮着人家干了一下午的活,颇得赞许,那对老夫妻看他的眼神竟然有点和蔼的意思。闻衡将街上买的一方酱肉、一只烧鸡交给老妇拿去厨下料理,当晚四人饱餐一顿,待吃得碗干盘净,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搁在聂影手中,向对面二人道:“明日筹划之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不容有失。我这位大哥是个良善人,所以小人只好由我来做。”
老夫妇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面面相觑,等着他的下文。
闻衡将碗底一亮,轻描淡写地道:“你们二位的饭菜里被我下了‘断魂飞魄散’,五日内不服下解药,毒药发作,立时会肠穿肚烂而死。”
“……”
只听板凳“扑通”一声翻倒,聂影悚然起立,大惊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闻衡端坐不动,也不看他,兀自对两个吓呆了的老人道:“两位擦亮眼睛看清楚,解药我放在他这里,只要他活着,你们就能活下来。若我们俩陷在里面,你们也别想活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祥,聂影心头重重一跳,一把扯住闻衡,厉声问:“你什么意思?”
老夫妻只是生活在刑城的普通百姓,几时听过什么“断魂飞魄散”,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跪地泣告求饶。闻衡却真正是心如铁石,被两个老人家哀哀哭求也毫不动容,冷酷且无情地说道:“不必求我,咱们无冤无仇,我也不是非要你死,这么做只是为防万一,怕被背后捅刀而已。”
老夫妇连称不敢,闻衡脸上也瞧不出满不满意,淡淡道:“那最好。”说罢起身转向聂影,道:“大哥且随我来,明日该如何行事,我大致有了个计划,你帮我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