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银镯
夜幕降临,满城狂欢,天上明河与地上灯海遥相呼应,令月光也黯然失色。薛青澜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已换到闻衡手中,他自己却托着个竹篾编的小圆屉,里面盛着四枚花色不同的元宵,或裹上蛋液炸得金黄,或蒸好了再滚一层梅子粉,小巧玲珑,颇具本地特色,是他在明州从未见过的吃法。
闻衡放缓了脚步,在他身边挡着人流,看着他吃东西时的眼神有种老父亲般的慈祥:“细嚼慢咽,小心烫,别噎着。”
薛青澜欲递一枚给他,被闻衡含笑让过:“不要,你自己吃,我不爱甜的。”
薛青澜问:“那你怎么好意思天天说我挑食?”
闻衡坦然自若地说:“大人只讲嗜好,小孩才挑食,等你长大自然就不说你了。”
薛青澜愤然一口咬掉半个元宵:“歪理邪说。”
闻衡但笑不言。
从入夜到深夜,两人从长街一头逛到另外一头,走马观花地横跨了半个湛川城,竟然也不觉得累。薛青澜这一路被闻衡投喂了许多吃食,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百般滋味与色彩斑斓,都在此夜圆满。
走过了最繁华的高台,周围灯火蓦然黯淡下来,两边是深深的窄巷,幽凉雪气扑面而来,像锋利的刀锋掠过裸露的肌肤。
这地方看起来有点瘆人,闻衡却仿佛无知无觉,仍带着薛青澜向黑暗的深巷走去。
“师兄?”
闻衡重新握住他的手,花灯光芒虽然不大,也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安抚道:“别怕,带你去个地方。”
小巷中路不太平整,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片刻,最终一所宅子的后门停下。闻衡上前叩了三下,不多时宅门传来匆匆脚步声,门轴“吱呀”一响,人未露面声先至,那嗓音居然有几分耳熟:“公子佳节康乐,近来还好——”
角门徐徐打开,宫灯薄薄的烛光照亮了门外闻衡身边的薛青澜,还有门内留起了短须的范扬。
薛青澜:“……”
正往门口冲的范扬就像走夜路撞见了鬼,脚步急刹,猛地往后一窜,双眼瞪得好似铜铃:“你你你你……”
“鬼吼鬼叫什么?”闻衡跨过门槛,招呼薛青澜认人,“来,这位是鹿鸣镖局总镖头范扬范先生。”
又对范扬道:“这位是明州宜苏山‘留仙圣手’薛神医座下高徒薛青澜。”
薛青澜道:“范先生好,久仰大名。”
明知这“久仰”只是句客套话,可从他嘴里出来就让人一哆嗦,范扬木然道:“请……请进。”
闻衡终于发现他的异样,奇道:“你今日怎么突然结巴,难道吃汤圆烫着嘴了?”
范扬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一门心思盯着薛青澜,那少年却面色不变,朝他微微颔首致意,视线在他身上一掠即走,不曾有片刻停留。
像是素不相识。
闻衡懒得理他,径自带着薛青澜熟门熟路地走入内宅。范扬在门口愣神片刻,不信邪地揉了好几下眼,才醒过神来,赶紧转身追上。
两人被请到正厅奉茶,到了灯下,范扬屏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方才光线黯淡,轮廓不甚分明,猛一照面,他险些以为故去多年的阿雀又回来了。如今明晃晃的烛光将薛青澜整个人照得明俊剔透,容色冷淡,眉眼细微处仍有三分熟悉,那令人心悸的神似反倒消失了。
“长得像”这事虽然十分常见,但长得像还出现在闻衡身边,无法不令人多想。范扬知道阿雀之死是闻衡心中一道深刻伤痕,却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伤痛非但没有淡褪,反而变本加厉,成了执念。
阿雀去得早,走得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留下,闻衡无处睹物思人,居然就照着阿雀的模样找了个少年放在了身边。
不管是做法还是心思,都未免有些太过,近乎疯魔了。
仆从斟了热茶上来,薛青澜刚抿了一口,就听范扬状若无意地道:“小薛公子看着颇为面善,总觉得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这话是对着薛青澜说的,眼神却瞥向闻衡。薛青澜将茶盏放到一旁,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自小住在宜苏山,还是第一次到湛川城来,却不曾见过范先生。”
范扬假笑:“哦,原来如此,难道是我记岔了?公子觉得呢?”
闻衡十分听不得他这登徒浪子搭讪姑娘似的问话,皱眉道:“我觉得你在替我得罪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少绕弯子。”
范扬百爪挠心,偏偏薛青澜还在那里坐着,他不便当着人家的面说实话,只好干笑道:“呵呵,无事,无事,怪我记性太差,让小薛公子见笑了。”
薛青澜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遮住了微微翘起的唇角。
闻衡莫名其妙地看了范扬一眼,准备一会儿再跟他算账,转头嘱咐薛青澜:“时候不早了,少喝茶,当心晚上睡不着。”又问范扬:“正房收拾出来了么?我今晚在这边住,明日还要回山。”
范扬忙道:“正房和厢房早预备好了,还有公子上回让打的东西也得了,待会儿一并给您送过去?”
“好。”闻衡,“我先带他过去。”
范扬眼睁睁地看着他熟练把薛青澜招过来,偕行离去,月光下两道身影肩挨着肩,没有亲密举动,却莫名给人一种亲密之感。
除了阿雀,这些年里他还没见闻衡肯让谁离他这么近。
范扬思来想去,越发笃定闻衡是思念成疾,得了失心疯。那小薛公子从小生活在山里,年纪又小,哪知道人心叵测,此刻恐怕还毫无知觉,傻乎乎地沉浸在本来属于别人的垂怜体贴里。
他满心唏嘘,命下人多给厢房添些炭,以免冻着贵客,自己则回身去给闻衡拿东西。另一边,“傻乎乎的小薛公子”连厢房的影子都没摸着,直接被闻衡塞进了正房。
小院连着隔壁鹿鸣镖局,闻衡偶尔下山就在这里歇宿,一年大概能来个三四回。他屋中陈设原本不多,今日却多添了一个半人高的熏笼,烤得满室温暖如春。薛青澜洗漱更衣已毕,窝在锦被堆里打呵欠,窗外还有隐隐人语喧嚣传来,如昼花灯却已离他很远很远。
今夜像个绮丽的梦境,无端而起,无端而终。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片时欢愉已是天赐,因此从梦中醒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闻衡见他双眸微阖,似有睡意,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轻声问:“困了?冷不冷?”
薛青澜摇了摇头,小声说:“不冷。”想到什么,忽然又强撑睡眼看向闻衡:“你今晚是不是……”
“什么?”
薛青澜是想问他今晚还会不会和自己一起睡,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直白隐晦似乎都不太好,正踌躇间,外面忽然传来叩门声,恰好打断了话头,闻衡起身道:“稍等,范扬来了。”
他绕过屏风走向外间,推开房门,范扬被门内暖意扑了一脸,心中纳闷闻衡怎么突然怕冷了,一边递上匣子,一边扯着大嗓门道:“公子,咱们这是在山下,烧的又是好炭,夜里没那么冷,您小心半夜热醒。小薛公子那边……”
闻衡抬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屋中有人,范扬猛然反应过来谁在卧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他……”
闻衡不以为意,取走了盒子:“有事等会儿再说,去东堂等我。”
房门在范扬面前无情地关上。他被“闻衡房间藏了个人”这件事砸蒙了,没来得及及时离去,片刻后窗缝里忽然漏出几句细碎低语。习武之人耳力绝佳,他听见薛青澜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困意,尾音懒洋洋的,让人很难把这声音与那个冷若寒星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这是什么?”
闻衡将木匣放在他手中,道:“打开看看。”
精巧的铜锁扣弹开,露出匣中红绸上一对嵌宝银镯。那银镯分作三股,主环錾卷草纹,上下两环做成细细的竹节,中间嵌接处以羊脂白玉和红珊瑚拼成如意花结,精工细造,足见巧思。薛青澜拿起其中一只,只见内侧錾着“百疾不侵”四个小字,另一只上则錾着“万寿康宁”。
他怔怔地捧着这对银镯,不解其意,茫然望向闻衡。
闻衡拉过他的左手,取出錾着“百疾不侵”的那只镯子给他戴上,右手“万寿康宁”如法炮制,尺寸端的是分毫不差,恰好从手掌最宽处顺顺当当地推了进去。
这镯子看着细巧,其实是宽镯,大小合宜,分量颇足,沉甸甸地压在薛青澜腕上,非但不女气,反而衬得手腕修长洁净,犹胜竹节梅骨,别有一番美感。
“九曲这边的习俗,家家都要攒银子,给孩子打银锁银镯,从过年戴到上元,保佑来岁平安、无病无灾。”闻衡将他双手并在一处,满意地打量着灯光下光彩熠熠的镯子,轻轻握了一握,说,“既是过节,别的孩子有花灯,有银镯,你当然也有。银锁就罢了,恐怕我打了你也不爱戴。”
他口吻平淡,神情温和,好像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薛青澜却霎时眼眶一热,胸中无数情绪如洪流巨浪,滔天而起。
这一刻他几乎想扑进闻衡怀中痛哭一场,然而与此同时,颈侧早已痊愈的伤口不知为何忽然一热,毫无预兆地刺痛起来。
寒冰般的凉意爬上炽热肺腑,轻微痛楚强行按下了他的心绪,也令他骤然清醒——今宵非梦,可他曾经做过的美梦,又有哪一个能比现在更完满呢?
“我……”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的措辞,最终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像个愧受厚礼的孩子,无措又真挚地说:“谢谢师兄。”
“嗯。”闻衡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难得郑重道,“今晚好好戴着,别摘下来,往后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薛青澜点头答应:“好。”
闻衡起身放下帘帐,盯着薛青澜在床上躺平盖好被子,才道:“我去找范扬说几句话,你先睡,不必等我。”
薛青澜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闻衡被他盯得笑了,无奈抬手盖住他的双眼,微微俯下身道:“睡吧,睡了才好长个儿。我一会儿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