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1

我是作家。

七八年前,当我决定辞去快递公司的工作,打算凭借一腔热血闯文坛时,曾在一家名为半生缘的网吧里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异青人”。

所有的悲剧就是从那时起萌芽——我开始尝试着把存在脑海里的故事用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并发表在博客上,从最初的几页到后来几十页、几百页。那段时间我幻想着会有大批读者喜欢我的文字,我的故事,我甚至窥视到了未来。未来,我会拥有大批粉丝,会走遍所有大城市举行新书签售,会去大学的课堂里讲演。

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韩寒,想象成了郭敬明,想象成了蔡骏,然而现实里,我的未来是这样的:几年里我没靠写作赚来一分钱,我的故事丢在网络上,没有一个人看,没有一条评论,因为没有工作,所以没有固定收入,要靠家里的救济才能活下来。我成了外人眼里的啃老族,邻居们像看怪物看待我,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劝我放弃,劝我出去找份工作,找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很多人看到这里会觉得这是个励志的故事,最后因为我的坚持不懈终于在文坛崭露头角,终于让那些瞧不上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终于出了书,而且卖得不错。抱歉,我没能做到这些。

面对种种质疑,我选择了逃避,选择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整日对着文档疯狂码字。我着了魔,渐渐地我开始无法分辨真实和幻觉,常常把真实的生活和故事里塑造的某个虚拟人物混淆,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家人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经过多次协商无果后,强制把我送进了西京华慈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在那里遇见了马文文。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医院组织的座谈会上,当时大概有十几个患者,大家围成圈坐着,每个人都要说段关于自己的人生经历。轮到马文文时,她娇羞地低着头,想了良久,才语气平淡地说:“我做过很多恐怖的事……”

座谈会结束,我拦下马文文,搭讪道:“我是作家。你的经历很特别。”

自此后她便开始管我叫“作家”了,原本以为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会很难熬,但却恰恰相反,因为有马文文,那段时间我很快乐,我们经常会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聊天,不过多数都是她在聊,她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我则成了听众,一言不发默默倾听,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没有认真听,而是被她的容貌深深吸引。

我迷上了这个女孩,她让我有了恋爱的感觉,可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还没有机会表达爱意,她便出院了。

她离开后,起初我们还会有书信来往,每个月两封,信里她诉说着生活的无奈,诉说着对于未来的恐慌。四个月后,我的情况转好,不需要继续住院了,于是在医生的建议下从西京回了家乡山河镇。父母把我安排在当地的一家超市里当保安,那之后我就没在收到过马文文的来信了。

我几乎要忘记这个女孩了,然而就在一年后,她又来了封信。那天中午休息时,我接到了华慈精神病院的电话,对方声称有封我的信寄到了他们那,已经帮我转寄了过来。次日信便到了我手里,整整七页纸,里面非常详细地述了马文文出院后的生活,我像是在读一则恐怖小说读完了信,倒吸口凉气。

马文文的最后一封信,结尾写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也不知道我们的相识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仅是我的幻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世界回到白色的房间里去。希望在那里还能够见到你。

2

收到信的那晚辗转反侧,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马文文的容貌,直熬到天亮,我买了车票坐上开往陵镇的长途客车。

陵镇不是个虚构的镇,它是真实存在的。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马文文家,然而却大门紧锁,后来通过邻居才了解到,马文文几天前在家中自杀,如今已被送去了谷溪市中心医院救治。因为没了去市里的客车,我在陵镇住了一晚。

第二天大清早,我来到谷溪市中心医院,见到了昏迷中的马文文,当时她的那张脸颧骨凸出双眼凹陷,瘦得已经变了模样,跟我认识的马文文简直判若两人。有位头发花白,自称姓周的医生介绍说:“她被送过来时失血过多,现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很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绝对的,你陪在她身边多说说话,还是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把她拉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有必要做些事,想来想去最后在楼下超市里买来本子和圆珠笔,开始写我最擅长的小说,一部以马文文的人生为背景的小说。那段时间我住在离医院很近的小旅馆里,每天晚上都会写几页,白天时拿去读给马文文听,就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见了成效。

经常躺在病床上会导致血液循环不畅通,肌肉也容易萎缩,所以我除了写稿念稿外,时不时还会替马文文按摩,偶尔会抱她去按摩椅上。有次她躺在按摩椅上,眼皮跳动了几下,紧接着眼珠开始转动,来来回回转动,看见这样的状况我激动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我把这种情况讲给医生,医生说我的努力有了成果,马文文有很大机会醒来,这让我更有了动力,开始卖力地写稿,卖力地读给她听。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现实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最开始让我隐隐察觉不对劲儿,是在“第二条线索”快写完的时候,我把兜里的钱全部垫付了医药费,却不够,还差很多。医生正联合警方试图联系到马文文的母亲,过了快半个月也没有任何消息。

那天正一筹莫展,在城市间闲逛,偶然间看见了马文文信中多次提到过的新时尚歌厅,忽然想起了信中提到的李根,想起了李根做的那些缺德事,顿时感觉怒火难压,琢磨揍一顿这个叫李根的为马文文出口气也好。这样想着,我走进歌厅,找到吧台,问里面的女收银员:“我是李根的朋友,最近他有来吗?”

女收银员摇了摇头说:“没听过这人,你去问问值班经理吧。”

奇怪的是,马文文最后那封信上说,李根经常会来到新时尚,和很多店员都熟络,可我问了值班经理,又挨个问了服务员,所有人都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原本心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怒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疑惑,难道谷溪市还有另外的歌厅,名字也叫新时尚?出来后有些不死心,于是随便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对司机说:“去新时尚歌厅。”司机伸头朝窗外看了眼,表情有点儿茫然。我解释道:“不是这个新时尚,是去另外那个新时尚。”司机却说:“整个谷溪市就这一家叫新时尚。”

我灰溜溜地下车,回到小旅馆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儿,再拿出马文文的最后一封信来看,心里有了个猜测,会不会马文文写这封信时并不是清醒的状态?毕竟当时已经连续吃了几天药片,就算正常人也会变得不正常,所以信里的内容是虚构出来的,根本没什么李根,她的父亲也没有死亡……

3

小旅馆楼下有家网吧,我找了台机器坐下,在百度上搜了搜。首先我搜了关键词“新时尚”,最后发现,谷溪市除了有个新时尚歌厅外,还有个新时尚迪厅,位置有些偏僻,怪不得那个司机不知道这地儿……

紧接着我又搜了信里提到过的那个撞死马文文父亲的女人,那个女人叫慕小蓉,是大富豪程震天的妻子。这个世界上叫慕小蓉的人有几千,但只有一个是歌手,很容易就找到了。网上关于她的消息很多,最热门的是一篇标题为“‘灵魂歌者’慕小蓉因疯成魔”的报道,是前阵子发生的事儿,点开链接,内容大概说的是,慕小蓉日前被警方逮捕,疑似与多宗命案有关,随后被转送精神病院,外界猜测她因为无法承受突然爆红所带来的压力导致精神错乱。

最后我又搜了大富豪程震天,关于他的新闻大多是旧新闻了,进入网上查看,上面写着程震天几年前因为经济犯罪被查处被判终身监禁。

慕小蓉不是程震天的妻子,程震天早就进了监狱。慕小蓉如今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一切和马文文写得最后一封信完全不同,除了两个名字是相同的外,但恐怖的是,现实里慕小蓉和程震天的经历,却和我写的“第一条线索”完全相同。

说实话,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并没有特意去搜索资料来看,所以除了人物是那封信中提到过的,他们的人生经历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诡异的是,故事写完后竟和他们真实的人生完全吻合。忽然感觉胸口有些闷,急忙站起身冲出网吧,来到外面使劲儿呼吸几口新鲜口气后,回到了小旅馆。

这件事只是让我觉得这本小说如有神助,并没有过多去思考这中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陪伴在马文文身边,开始边写边念“第二条线索”,当我读到结尾,猛然发现马文文的眼角有泪水滑落,我帮着她擦掉眼泪,开心地说:“我知道,我就知道你能够听见。”

那天晚上我心情出奇的好,在医院附近找了家东北土菜馆,点了两样小菜要了几瓶酒,正喝着,挂在菜馆墙上的电视里播了一则娱乐新闻,女主持口齿清晰地说“当年靠选秀出身的灵魂歌者慕小蓉近日签约华龙演绎,成为旗下签约歌手,并将联合富商之子雷洛推出首支单曲《懵懵懂懂》。此消息被挖出后慕小蓉颇富有传奇性的人生也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

这……这不是我上午念给马文文的内容吗?手一抖,筷子掉到了地上,坐在旁边的客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我没理会,感觉大脑乱哄哄的。按说慕小蓉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怎么又会有她的新闻?

土菜馆的吧台上摆着个电脑,我起身走过去,征求同意后急忙打开百度,在上面搜了搜,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标题为“‘灵魂歌者’慕小蓉因疯成魔”的文章了,而程震天的百度百科里,他也不是因为经济犯罪被查处,而是在家里心脏病复发离世,上面还写着,程震天妻子慕小蓉继承了他大部分财产,一跃跻身亿万女富豪行列。现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变成了我“第二条线索”里虚构出来的样子。

我“第二条线索”里写叶子欣看完这则娱乐新闻后,就会被慕小蓉派去的杀手杀死。叶子欣会死吗?她和唐朝的爱情会终结吗?这件事无从知晓。从土菜馆离开,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我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仔仔细细想了遍,最后有了个既大胆,又让人兴奋的猜测,这个猜测是——成为植物人的马文文拥有了某种能力,可以通过我对于人物的重新塑造穿越回过去,改变过去的人或事,让现实变成我小说中所描述的样子。

天啊,这明明就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虽然目前这只是个猜测,但想要证明这个猜测是否正确再简单不过了。

回到小旅馆后开始写“第三条线索”,直到天大亮后终于完成了,丝毫感觉不到疲倦,我连脸都懒得洗,兴致勃勃地拿着手稿跑去了医院。来到病床前坐下,看着马文文那张如死灰般的脸,深吸几口气,开始照着念,一口气就把整个“第三条线索”念完了。中午,我在超市里买了个面包,吃完后直接打车去了新时尚歌厅。

我站在门前徘徊,心情紧张得不得了,连续抽了几根烟,才鼓了鼓勇气走进去。来到吧台,里面站着的还是上次那个女收银员,我咳嗽两声,尽量控制着心跳询问道:“我是李根的朋友,最近他有来吗?”

这句话问完后,我死死盯着女收银员的表情,她沉思了几秒,那几秒对于我来说太长了,像是过了几个世纪。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最近好像真没看见他过来,听说好像是被抓了。”

同一个女收银员,完全不同的两种回答。

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问:“为什么会被抓?”

女收银员摇了摇头,随后若有所思地说:“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不过我听别人说,他偷偷卖给客户迷幻药被警方抓个正着,搜出大半瓶来。估计是够判个几年了。”

4

回来的路上,我开始琢磨,既然马文文可以通过我对人物的重新构造来改变现实中人物的命运,那是不是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去改变马文文,让她最终能够活而不选择自杀。所以我决定给这个小说加上“番外篇”,就是现在你们所看见的文字。

我在马文文身边用了大概几个时辰写完,然后趴在她的耳边轻声念道——我念完这个“番外篇”后,坐最后一班车去了陵镇,打算帮马文文拿些换洗的内衣裤来,她已经半个多月都没换过了,肯定很难受。

下车后,我直接去了马文文家。

上次来时大门锁着,本是想着跳进去撬开窗户,但奇怪的是,这次门没锁。难道她母亲回来了?我先礼貌地敲了敲门,见没反应,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刚进门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摆放着很多花盆,能有二十几盆,盆里的花儿已经开了,五颜六色的,香气扑鼻,像是来到了幻境。

我朝前走了几步,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又看向花丛,头皮一炸,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现在是十二月份,放在外面的花儿怎么可能开得如此旺盛呢?会不会是假的?我弯腰,刚想去碰触离自己最近的那盆花的花瓣,还没等碰到,有个声音惊叫喊道:“阿姨,有人来偷花儿。”

抬头看去,有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正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我不知所措,急忙收回手询问:“我不是来偷花的,这里……这里是马文文的家吧?我是来取些……替她取些衣服。”

小女孩眨了几下眼睛,刚想开口说什么,这时有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拿着扫把跑了出来,凶神恶煞般冲过来挥舞着手中的扫把。我连连后退,直到退出大门外,女人熟练地关上门锁上,站在院子里吼道:“胆子真肥,大白天家里还有人呢都敢来偷花儿,信不信我报警。”我开口解释,却发现院子里没了声音,看来女人已经回屋了。我茫然地站在街道上左右看了看,心里琢磨,没找错啊?

正要离开,门上的门洞打开了,有一只眼睛露了出来,紧接着小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女孩说:“我就是马文文。你快点儿走吧,阿姨要报警了。”

“你……”想问的话还没等问出口,那只眼睛就不见了,紧接着门洞也被关上。她说什么?她说她是马文文?马文文不是躺在医院里吗?我上前抬起手想敲门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时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我只能先行离开。

小镇并不大,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我发现其实刚才那个小女孩并不是很小,看上去也该有十几岁,倒是和在精神病医院里见到的马文文有几分相似,俩人都有点儿婴儿肥,眼睛都是大大的,左边的脸颊上都有个小小的酒窝。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使劲儿摇了摇头,随便找了家饭店进去点碗面来吃。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起身去柜台结账,柜台里站着老板,老板头发花白,身上竟穿着医生的白大褂。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我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地问:“你……你不是中心医院的周医生吗?”

问出这句话,我顿时感觉周身凉飕飕的,还没等老板回答,便转身跑出了饭店。饭店外面是条街,街上有很多行人,他们相互擦肩而过,匆匆忙忙地走着,这些人都穿着白大褂,有的还戴着白帽子。

饭店里的老板跑出来大喊:“抓住他。”

紧接着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一窝蜂地涌过来,我顾不得那么多,拼命地逃跑,在楼宇间来回穿梭,打算找到客车回谷溪市,却怎么也找不到客运站了。最后跑得筋疲力尽,我停在了一栋楼前,仰头望去,那栋楼上写着——西京华慈医院。

我不是在陵镇吗,怎么回到西京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抱住我,将我捆绑起来,然后那个饭店的周医生走过来,慢悠悠地说:“有什么需要我来解答的?”

我东张西望,气喘吁吁地问:“你们为什么又要抓我回来。”

周医生拧着眉毛思考片刻,认真地回答:“你是个作家,有严重的妄想症,一年前被母亲送来这里接受治疗。无论刚才你经历过什么,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那些都是你的妄想。你从来没离开过医院。”

前面的医院大楼上有个液晶屏幕,屏幕上面闪烁着一个日期:2012年5月2日。我看着那个日期,先是惊讶,随后低下头脸上划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我改了性子,积极配合治疗,半个月后,周医生给我做了各项测试,发现病情有很大好转,便把我从二楼安排到了一楼。换到一楼的当天下午,医生组织了场座谈会,把二十几个病患凑到大厅围成圈坐着,每个人都要说上一段自己的经历。

我根本没注意听别人在说什么,注意力始终在斜对面的女孩身上。轮到女孩讲了,她低头沉默良久,最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我做过很多恐怖的事儿……”

座谈会结束后,我拦住女孩,对她说:“我是作家。这一次我要让故事变得不同。”

5

念完稿子后,我看了眼时间,站起身走出病房。

城市间灯红酒绿,高楼林立,我打了辆出租车,赶去客运站,正好有辆车停在路边,售票员把头伸出车窗外对着我摆手:“是去陵镇不,快上车,快,最后一趟,马上就开了。”

一切会如最后设定的那样发展吗?

闭上眼,深吸口气。

在售票员的催促下,登上了开往陵镇的最后一班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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