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蜮幻相

鬼党人

这一晚的瀖州城终于平静了,三桥大街的兵卒全部撤了。虽然没有抓到要抓的人,但找到不少线索。

刺史府后堂灯火明亮,但宽大的厅堂中只有三个人。厅堂外面倒是人数众多,有站立好位置朝四处警惕观望的带刀护卫,也有来回走动的流动巡哨。刺客没有抓到,意味着危险依然存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重兵守护的刺史府,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个无法揣测的对手,一个决意要杀便无可阻挡的对手。

瀖州刺史严士芳已经决定这几天将顾子敬安置在刺史府里。即便城防使万雪鹤多次提出要把顾子敬安置在都督府,这严士芳都咬紧牙没有答应,只是让万雪鹤多派人手到刺史府来加强保护。这是因为刺史府里有个只有他知道的暗室,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将顾子敬带入那里面应该可以躲过刺客的攻击。

说实话,严士芳和万雪鹤因为顾子敬被刺这件事情已经把所有血本都下了,那万雪鹤甚至将押运税银的快弩队都调进了刺史府。因为顾子敬要是在自己的辖区出了事,那他们两个人的全部身家搭进去都不一定扛得住。

顾子敬的确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监行使,但这只是他在瀖州的身份,回到皇城金陵他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在金陵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官员,但没有几个大官不怵他。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南唐皇帝元宗李璟的密参之一,也就是外放供职官员嘴中所谓的“鬼党”。他们专门替元宗到各地暗访民情、官情,然后一则奏章便可以罢一方官、要一族命。

不过顾子敬到瀖州城来的目的似乎和以往那些关于民情、官情的任务不一样。首先不是暗访,而是托了一个户部监行使的名头来的。其次他这次承担的职责的确应当是由户部官员来做的,只是有特别的原因,元宗才会派他前来。

顾子敬这次到瀖州要做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极其不简单,几乎是将一个烧红的铁球扔在了他的怀里。

这个任务是从来往船只的装载量和市场交易量来判断现有过境盐税、粮税是否合适、能否提高,提高到何等程度才能迅速增强国力。

利用现有的地理位置,加收出境、过境的盐税、粮税是宰相冯延巳提出的。但提出之后立刻遭到很多官员的反对。本来这事情元宗李璟做个主说行或不行也就算了,偏偏户部侍郎韩熙载当殿与冯延巳辞色俱烈、争辩不下,让元宗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定。

韩熙载的说法元宗听着也非常有道理。他剖析了提税之后会让商贾、运夫负担变重,市场出现混乱和恐慌等多种不良影响。而这些影响转嫁之后便是产出者和食用者的利益受损,周边国家户部财入亏负等更大弊端。这会导致邻国政权和黎民百姓仇恨南唐李氏皇家,迫使邻国对南唐政权心怀叵测,甚至立刻就会干戈杀伐,老百姓被逼无奈,便与官府敌对,冒险行不义财路。

冯延巳则认为所提税率为过境和出境税率,对自己的国民没有影响,然后在增加本国财力的同时削减了邻国财力,这样一些穷兵黩武的邻国便不敢对南唐轻举妄动。此举还可以迫使一些有实力的大国增加军费支出,军用储备量下降。这话让元宗也不由地频频点头。

这两人一个不服一个,一定要辩出个谁对谁错才行。那韩熙载官职虽然比冯延巳低几级,但李璟还是太子时他就是东宫秘书郎,与李璟朝夕相处,情谊笃厚。而这冯延巳不但是宰相,谄媚奉承的一套也是别有功底,很得李璟信任。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李璟谁都不忍割一刀。所以决定还是以事实说话,先遣户部查算税率是否合适,有没有调整的空间,还有调整后的获利会达到多少,以便权衡利弊做出决断。

此决定一说冯延巳马上阻止,说是韩熙载本就是户部的,从户部遣人肯定会帮他说话,得不出真实数据。于是李璟只能把鬼党中的顾子敬给派遣出来。这样的安排冯延巳还是很满意的,因为他和鬼党成员的关系一直不错。而顾子敬在金陵置家时得到过冯延巳的关照,所以冯延巳与顾子敬的关系相比其他鬼党成员还要更加亲密些。

但即便关系再好,顾子敬还是不能太过偏向。毕竟他是要对元宗李璟负责的,自己的饭是李璟赏的,脑袋也是提在李璟的手里。另外,韩熙载的背景别人不知,他在鬼党岂能不知。这韩熙载看着官职不大,其实不但是元宗最信任的人,而且掌握着南唐的秘密力量。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掌握着南唐的间谍特务组织。这样的一个人更是得罪不起,他要心中不顺,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某个人的脑袋离开身体到千里之外。而冯延巳是当朝宰相,又能放低身份和自己交好,更是不能得罪。所以三方面盘算下来,他到瀖州真就像抱着个烧红的铁球来的。

顾子敬算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填词、写诗、做文章都是绝好的,但对元宗这次委以的任务却是门外汉。因为做这件事需要有多年的抽税经验,并且还要通过巡查暗访、市场推断,以及繁杂计算,不是填词、写诗那么简单。这也是顾子敬为什么会在瀖州城待了近半年都无法回去皇城交差的主要原因,他既然没能力得出准确结果,便寄希望于朝里两位大员能就此事和解,协商个妥善办法。或者元宗等得不耐烦而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这样就免了自己还要向朝廷提呈此行的结果。

其实以往鬼党办事并非十分严谨,如果此次元宗委派的是其他事情,他顾子敬完全可以随便下个结论糊弄一下元宗和那两位重臣。但国家税银征收的事情可是非同小可,关系到国力的强盛、皇家命脉的兴衰。所以就算砍了他顾子敬的脑袋,他都不敢马虎行事。

近几年来,南唐的经济渐衰,远不如开朝立国之际。对闽对吴越的几场大战争劳民伤财,亏损了的元气始终没法缓过来。楚国皇帝马殷死后诸子夺位,为搜敛财物招买兵马便效仿西汉盗墓之风,挖掘古代厚葬之墓取其中陪葬的金银宝物。后来听说真的挖出了两个大宝藏,其中财宝金银无数。元宗闻讯眼红,遣大将军边镐突袭楚国,其真实目的就是为取得两个宝藏的财物充实国力。占据楚国之后却发现,所谓大宝藏只是马家几子虚张声势、蒙骗兵卒、恐吓对方的把戏。但既然要拿下楚国,此行目的就不能落空。于是边镐立刻在楚地强征重税,搜刮民脂民膏。结果此举引起楚地百姓反抗,纷纷归附支持刘言反攻南唐大军。失去百姓的支持,粮饷全无后续,边镐只能迅速退回。所以这一趟对已然负担沉重的南唐国库来说,又是一次费力、费钱,不讨好的结果。

“严大人、万大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你们怎么看?我平时里与人和善,从未欺人害人,不该有仇家对我下此杀手啊。”顾子敬摇头晃脑地表现出一副非常不可思议的样子。

严士芳和万雪鹤对视一眼,都心说你们这些鬼党的人欺上瞒下,坏事没少做。就算有少数成员没有故意做坏事,但失察、独断独行、误解误会导致的冤案错案还是不在少数。所以不要说没仇家,说仇家少了都没人会相信。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严士芳赶紧接话:“这肯定是大人行忠良之事被小人忌恨,或是大人明察秋毫、掂偏辨浊,阻碍了一些人的险恶意图。这才招来肖小的恶行。比如说顾大人此番受我皇所托,到瀖州一行的目的,就很有可能会被某些畏变畏损的人阻挠。”

“你的意思是说这刺杀和我来此地的目的有关系?”顾子敬不太承认这种说法,因为就提税一事发生争辩的是两个当朝的大员。他们与自己无冤无仇,自己所行也是皇上差办,根本犯不着对自己下手呀。况且自己尚未做出最后定论呢,现在就对自己下手岂不是太盲目了吗?

严士芳沉吟一下问道:“我内防间临杀之前得到一个无名信件,确定有人在三桥大街刺杀顾大人。但我听说顾大人好些日子之前就听闻有人会对自己不利,不知这信息从何处得来?能否从这方面再找找线索,查一下是何人与此事有着极大的关联。”

“那是我的远房表弟顾闳中发来的书信。我这表弟是个绝好的画师,自小在外苦学,多年未曾相见,可学成回来后一直明珠蒙尘,不能尽显才华。后来还是靠我的路子才进到皇家画院的,所以一直感恩于我。前几日他应韩熙载韩大人之邀,去韩府参加一个赏画的宴会。无意间听到一个宾客提及会有人对我不利,于是赶紧从驿站走快马急件给我报信。我觉得那都是酒多胡言,也就没当回事。”

“这么说的话,那韩熙载韩大人可就有嫌疑了。”万雪鹤觉得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这话不能乱说,我觉得韩大人本身应该不会是这样的人。但交友不慎、误交凶徒的可能还是有的。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朋友神通广大,从什么偏密路子上辗转得到这个讯息。你们可以想象下,如果我最后的决定是不提收税金,韩大人最多争了个面子而已。但如果我确定可以提税,韩大人最多也就失个面子。他是个放纵不羁的豪放之人,不在乎什么虚表。但从另一方面讲,增加了税收,国库丰实、俸禄提升,对他都是大有好处的,他又何必遣人杀我?”顾子敬的推断能如此中准不偏、合情合理,主要是因为他知道韩熙载暗中的身份和职事。

“不过我被皇上委派到此处来,调查确定税率的调整,这话头我倒觉得有可能是韩大人在宾朋聚会时无意中透露出去的。然后通过一些途径传到会因提税遭受损失的某个邻国,这才派遣杀手对我和张县令下手。这样一则可以阻止我做出提税决定,同时也是对我朝的一个警告。另外,可以突袭临荆,占据有利地形,威胁瀖州,让我朝不敢对通过此处的商货征收高额税金。甚至还可以过临荆直取瀖州,将这水陆扼要抢到,那么出入的商货便由得他们做主。”

“顾大人睿智,照你这个说法推断,只有利益受到很大损害的人才会对你下手。但提税之后受损的人涉及太多了,小的有商贾、小贩、运夫,大的有周国、吴越国、楚境的周氏,还有南平。”严士芳的分析听着似乎很正确,但其实太过空洞。

“对了,神眼卜福临走时说那刺客留下的衣服正反面都可以穿,是蜀国特有的,可以一件当两件穿。如果加上可换布套,那就一件当好几件穿。”

万雪鹤提供的这个信息非常准确,这种可换面换套的衣服真就是五代时前蜀乐师梁乐娘所创。制作这种衣服本来是作为她的乐服的,免得每次陪曲都要携带好几件衣服。后蜀张启为的《壶色弦集》中有:“……当堂转,未及见袒,衣色已更。”就是说的这种衣服。后世还有种说法,说川剧中的变脸技艺,也是从这衣服的原理转换而成的。

急布防

“你是说这衣服出自蜀地?那刺客肯定是蜀国孟王所遣。”严士芳几乎是抢着说出这个判断的,但话才出口便已经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也不对呀,我们提高过境货物税金,最没有影响的就是蜀国呀。他们虽然地处偏僻,出入路径艰难。但蜀地自古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粮棉多产,境内还自产矿盐。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有多余的拿来与邻国换取其他日常用品。”

“这倒是真的,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楚地和南平。这两国不管是从我国采购水盐,还是从其他国采购水盐,都必然要经过我境运输。其次为大周,大周虽然也产少许水盐,但运输并不方便,所以都是就近购买我国淮南一带的水盐。另外,大周地瘠,粮食只产一季,正常时还够国人温饱,一旦遇到战事,那就必须倚靠吴越的供粮和从我国购买。出境、过境的盐税、粮税提高,这几国首当其冲遭受影响。”顾子敬也觉得提高过境税与蜀国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卜福不是说过吗,前往刺杀张松年知县的刺客所用杀器应该是一种产于闽地的蚕丝,刺杀目的和张知县以往的一个仇家有关。现在闽国已被我国和吴越国割分了,我们总不能因为那蚕丝就说杀手是来自闽地的吧。”

万雪鹤虽是武夫,但也是熟读过春秋文章的,知道国家、兵家之间的尔虞我诈,再加上顾子敬所说的提醒,让他心头豁然一亮:“那件蜀国特有的衣服有没有可能是刺客故意留下的?是要将我们的视线故意引向没有关系的方面。包括临荆的张县令,按卜福所言应该是私仇,只是很巧合地也在此时发生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是万幸,但万一真是哪个邻国公遣的刺客,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就变得万分紧急了。从周边局势上看,刺杀成功后得惠最大的应该是楚地的周氏和南平国。临荆与这两国相接,一旦城防无首,这两国从那里进兵突破,便可直扑瀖州,占领荆湖水陆两道枢纽。瀖州城的刺杀像是个警告,然后留三天让我们有所反应。三日到,没有反应,那张县令的被刺便是用兵前兆。”

就在此时,前面衙堂连续有“报”字声传来,这是有紧急报章时才会出现的传音入报。

“可能是临荆那边把情况急报过来了,我出去看看。”万雪鹤听到“报”声后拎甲裙跨门槛急步赶往前衙。虽然他们三个人都守在刺史府等待临荆的消息,但万雪鹤对临荆那边的情况最为关心。如果张松年真是第二个被刺对象,而且没能像顾子敬一样幸运逃脱,那么接下来便可能是邻国兵侵临荆县,疾袭瀖州城。这些都是他万雪鹤统兵守御的区域,若有失职失守,战不死也得提头回金陵。

严士芳和顾子敬虽然不像万雪鹤那么急切,但都知道这是大事,两人马上在众护卫的保护下也往前衙而来。

严、顾二人还没到前衙,万雪鹤便已经匆匆地回来,迎面遇到严士芳和顾子敬,远远便连声高呼:“不好了!不好了!顾大人、严大人,临荆县张松年张县令已然被杀,现临荆城一片恐乱。行防营已经直接驻守西望河边,严防邻国军队强渡西望河。另外,临荆城内兵卒、衙役也都上城,准备好了守城器具,做好退守城内的准备。我现在已经派副将陈彬带骁骑营五百骑兵赶过去了。不过瀖州城兵力也不能再散,必须留有足够的城防力量。所以我另发火貔令就近至汉阳大营搬兵,前往临荆增援。”万雪鹤应该是没有经历过大阵仗,遇到这事显得有些慌张。

“你应该立刻发烽火令到九总,提醒边守军严密防范南平边界。临荆失主,楚地和南平都是有可能乘乱而入的。”顾子敬提醒万雪鹤。

“对对对!这一忙乱把这给疏忽了。这样,我让左龙营发快舟沿江直上,这样还可以顺带通知到江口和八总的守军,抽调部分赶往九总协助防御。”万雪鹤慌归慌,但所有的布置倒是中规中矩,严循用兵之道。

“我倒觉得大可不必。试想,如果杀张松年是为了突然越境攻临荆或者绕过临荆直扑瀖州,那么在张松年刚死之时刺客就会有信号发出让己方立刻出兵,等到卜福回去查辨出张松年被刺,然后传书信过来报知情况,这时你再派兵前去已经是晚了。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集中兵力坚守瀖州,同时遣人到邻近的各大营调兵,随时增援。”严士芳觉得自己的瀖州城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一家老小都在瀖州。此时此刻有个用兵高手在的话,就能将严士芳的谬误说法完全驳斥。因为就算邻国出兵突袭,一时半会儿未必就能攻下临荆或者九总。但邻国兵马又不敢困围临荆,然后分兵绕城而过直扑瀖州。因为这样就正好进入到瀖州辖下几处县城和军营的兵力交叉范围,最终只会是水扑沙滩,来势汹汹,去不留痕。

“我觉得严大人说得有道理。”顾子敬补了一句,他大概是因为自己身在瀖州城中,所以也主张固守瀖州。

“行,那就听顾大人和刺史大人的,我马上组织人马、器具坚守瀖州。”万雪鹤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两人的说法。由此可以看出,万雪鹤这个人相当没有主见。他遵循的不是兵法,而是官场之法,这其实是很多用兵者的大忌。

瀖州城转眼间便灯火通明,城中哭爹喊娘乱成一片。有百姓收拾细软想逃出瀖州城,但此时瀖州城所有陆道、水道门闸全都关紧。而抢先挤到城门口的一些男丁正好被兵卒拖了去搬拿守城器具,做守城的准备。

齐君元听青衣女子喊了句“我知道你是谁了!”后,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露芒笺”会附带指令让他带走这女子了,这丫头整个就是只“白标”(刺客行中对外行的称呼,意思是刚用白纸蒙好的标靶,没有一点格杀攻击的经验,只等着挨扎。)。

“知道了你也就死了!”一个声音从山林中传来,就像从天而落的一只铁锁,顿时将几个人的心魂都锁拿得沉甸甸的。

齐君元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倒冲而上、直灌顶窍。他根本没有想到这附近除了自己和被自己困住的那两只雏蜂外还有其他人,而且此人发声状态气凝音聚,应该是个修为深厚的高手。

“我知道我搅你的事情,但那也是没有办法。‘回恩笺’(离恨谷给谷客发的行动指令)要我五日内必须了断私仇,但神眼卜福在我没有下手机会。没招之时正好发现有芒尖儿(刺客的江湖代称)要对户部监行使下手,便想借用这机会调出神眼。因为时间太紧,只能给官府露响儿示警,逼迫你及早出手,只有这样我才能及时行事。后来从你出手我才看出你是门中前辈,知道自己所做唐突了。前辈,为这你不至于要我命吧,再说你也得手了,算是两全其美呗……”青衣女子一张嘴便喋喋不休,以至于性急之间都没有听出刚才说那句“知道了你也就死了!”的人和前面让她“别动”的不是同一个人。当然,齐君元刚才说话时为了不让别人听出自己所在位置,使用了连环传声筒,使得语气语调发生变化,这也是这青衣女子急切间未能辨出的原因之一。

“止声!”齐君元严厉喝止,而且这次没用连珠传声筒。因为再要任由这青衣女子说下去,她极有可能会把接下来要执行的指令全给透露出来。

齐君元这次的制止很有作用,语气强调的“止声”二字喝醒了青衣女子。她平复了心神,冷静了思维,凭借灵敏的听觉很容易就辨别出刚才几句话并非一人发出,也区分出说“知道了你也就死了!”的人和之前让自己“别动”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这时候她开始害怕了,因为将刚才那句“知道了你也就死了!”再细细回味下,便觉出那声音里带着奸诈也透着冷酷,给人一种锐利、寒冷的金属器物穿透身体直抵心脏的感觉。

“接着说吧,说了我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又是那冷酷的声音,而且这次还带上了愚弄的味道,这是官家人经常用的口吻。

“知道了你也就死了。”齐君元用同样的一句话回复刚才那个声音,此刻他完全不掩声形,其意已然是不惜折刺(不惜两败俱伤的打法)拼斗一场。

“你有把握杀死我?用你瀖州城里的那一套?”那声音不再冷酷,变得分外平和。冷酷是为了震慑和威胁,而对于不能震慑和威胁的对手则应该迷惑。用最普通、最平常的语调对话,掩饰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杀意。

“我没有把握,但你有把握把我们都拿下吗?”齐君元的声音是同样的平和。

那声音想都没想就回道:“我没有把握拿你,所以你想走只管走。但这两个却别想走,特别是杀张知县的那女子。”

“为什么一定要拿那女子不拿我,我不是还杀了顾子敬吗?”齐君元希望对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后自己用手势暗号教那两人如何解了“天地六合”中的子牙钩。现在只有那两个脱了身,他也才能进退自如。

“哈哈,”连笑声都很平和,没有一点愉悦的味道。“可惜的是你没能杀了顾子敬。试想他都已经知道有人对他不利,怎么可能再坐进马车回宅?你杀的只是个替身而已。再说就算你真杀了顾子敬,我也无职责拿你归案,除非是有追捕通文发到了我手里。”

齐君元脑袋里“嗡”地一响,顿时愣立当地沉默无语。

而被困住的青衣女子则轻轻发出“呀”的一声,显得很是懊丧。

此时齐君元虽然沉默,但心中却在反复着一个自责:“错了,这人没有说谎,自己真的错了。其实早就该想到的,如果那天车里仍然是顾子敬,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将被刺杀的人,那么他的车队又怎么可能以平时完全一样的节奏、速度行进?这摆明了是个兜子,诱骗自己出手,然后出动早已安排好的铁甲卫和右虎营兵卒,将自己一举活捉,这样才有机会找到根由,彻底消除危机。”

“这个讯息应该足以让你离开吧。”平和的声音中带出些得意。

“这个讯息让我更有必要将他们带走。”齐君元的决定也许有人已经料到,但他的回答却是让在场几个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声音更加平和沉稳。

“我接到的指令中就有找到这女子并带走她,然后我的刺局又是被她搅的。只要将她带回去,那么我做成做不成的事情都可以有所交代了。至于另外一个嘛,他刚刚听到我们所有的对话,回去后正好可以给我做个旁证。”齐君元所说合情合理。

“劝你还是放弃了吧,现在的局势恐怕难遂你愿。看来我必须再给你一个离开的理由加加码。”说完这话,声音发出的地方火星微烁,平地飞起出一枚号炮。这号炮蹿出顶上树冠炸开,一道长长的耀光划破夜空,就像缓缓飞过的流星。同时一声脆响响彻山林,而在山林之外无遮无挡的范围,号炮声响传得更加遥远。

针锋对

这是六扇门的“窜天猴”,一种发现目标后召唤其他捕快衙役的号炮。随着这号炮直窜夜空、声震旷野,山脚处立刻亮起了几处火堆。随即大火堆分成许多支火把,从几条路径往齐君元他们所在的位置包抄而来。单从这火把的行进路线上看,就能知道手持火把之人对此处地形道路的熟悉程度,所以青衣人行刺之后仍被暗藏之人赶上就一点都不奇怪了。齐君元都没发觉到有人潜行,可见此人对周围环境更是了如指掌。

“你是高手,所以请你估算下,我大概需要缠住你多长时间,那些打着火把的捕快衙役就能赶到。到时候你不但没有机会放他们两个出来,自己想脱身恐怕都难了。”语气中很明显的踌躇满志,表明那人对眼下局面的掌控有着极大的信心。

齐君元再次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带走那两个人基本是没有可能的。齐君元后悔了,自己如果没有下血爪逼住了他们两个,现在三个人联手,便可以快速击退这高手,赶在捕快到来之前顺利脱身。

对!三个人联手!齐君元脑中突然有烁星划破混沌。

几条火把的长队已经离得不远了,而且还有衙门所养寻踪犬的吠声。现在已经到了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否则真就来不及了。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那声音很平缓,就像好友间关心的提醒。

“你现在走也还来得及。”齐君元回应的语气更加平缓,而且还像带着些释然和解脱。

“虚言恐吓。”那声音很不屑。

“好言相劝。”齐君元针锋相对。

“凭什么?”那声音懒得一哂。

“凭我们三个斗你一个。”齐君元的声音越来越沉缓。

“你们三个倒的确是各执己任、各怀绝招的同门,只是当下情形你一人斗我都有所牵绊难以施展,又如何联手斗我?”

“请你也算算,三人联手能否在你手下赶到前杀死你。”

“可以。不过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如何联手?”那声音再次强调这个问题,是因为根本不相信那两个人可以脱困,然后协助齐君元攻击自己。

“告诉我他伏波何处。”齐君元这话是对青衣女子说的。

“前十一步左数第二棵树的后面。”

“阎罗殿道之十‘四洲六道’,掩我行踪。”齐君元这话是对陷在兜中的阎王说的。

阎王虽然不能动,但他却可以凭刚才青衣女子所说方位判断。于是手中微动,光影恍惚,迷雾缥缈,蓦然间,齐君元所在位置与十一步外的大树之间出现了一条曲折婉转、支路纵横的阶道,这便是第十殿阎罗转轮王掌管的“四洲六道”。地狱十殿便是发众生下四洲入六道轮回的地方,所以这一种阎罗殿道的虚境也同样有四洲六道共二十四条支路,进入其中便不知如何进出、如何出。

就在“四洲六道”恍然呈现的一刹那,齐君元看到那棵大树后面有乌光一晃,这应该是撤出了锏、尺、棍一类的武器。等阎罗殿道外相全成之后,又见白光灿烁,那肯定是又撤出了带刃口锋利的武器。

“量骨裁命!是神眼卜福!”青衣女子只是从铁尺中刀刃弹出的声响便判断出了是何武器,而世上使用这种武器的高手并不多,就近的范围内只有神眼卜福。

“收!”齐君元这次是一声断喝。随着这声断喝,阎罗殿道瞬间消失,依旧恢复成山林间的黑暗。

“虽然你号称神眼,但刚才的那种状况下,从你的方向能见到的只有一片地狱假象。这情况下你能做的只有利用黑暗和树木遮掩马上转换位置,但你所有的行动却又逃不过我这边一个人的耳朵。而我不但可以借助耳朵知道你的真实位置,另外,从我的位置角度不受假象阻挠,可以直接凭视觉找到你,准确击杀你。而且对你的攻击不用离得太近,我可用钓鲲钩远距离袭杀,从而保证你在被攻击后无法凭借袭击方向反攻于我。我们有一个灵敏的耳朵,有一个能遮住你神眼的招数,还有可远距离攻击你的武器,这些还不够你给自己一个离开的理由吗?”齐君元的声音越来越平和,但有些人却可以从中听出越来越强势的震慑。

其实阎王殿道是个以光惑目的技法,没有什么正反之分。一边看不到了,另一边也同样是看不到的。齐君元说自己看得见对手、接近对手全是在虚言恐吓,这也是为什么他在阎王刚布出“四洲六道”就又马上收起的原因,就是怕时间长了被对方看穿。但齐君元所说的其他话都是真实的,只在一个关键处用了谎言,而这个谎言却是对手最为畏惧的。所谓九真掩一假,让人难以甄别出虚假所在,正是离恨谷吓诈属技艺的精髓所在。

果然,树后那个声音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对手的沉默,意味着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但是要想让上风持续为最终的胜利,那就必须乘势再逼,不让对手有回省释惑的机会。

“还有,就算不能将你一击即杀,让你得了回手的机会,缠斗间我还可以说出所布杀器的解除关键,让他们两个自己解了杀器。到那时就不是我们多双耳朵你少双眼的优势了。不说其他,就钓鲲钩之外再加上十根天母蚕神五色丝,你估摸自己能撑过几招?”这又是一个虚言恐吓,齐君元就算说出解除关键,那青衣女子和阎王也不一定会解,就算会解,他们也根本解不了。因为之前齐君元在布设时为了防止他们懂杀器原理自解杀器,特别将解除机栝的兜子缝(刺行中设置布局时留下的后手,可一举解开布局,相当于坎子行的穴眼。)设在了他们被困之后够不着的地方。

但是别人很难判断齐君元话所说之话的真实性,根本无从知道他所说的方法可行不可行。特别是卜福,他正在全神思考如何应对钓鲲钩之外再加上十根天母蚕神五色丝。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连这两种武器到底什么样都还没弄清楚,所能做的就是在设想中尽量将自己的戒备状态不断提升,以防突发的诡异攻击。而思绪旁走,紧张提防,都会让人的判断力在不知不觉中下降很多,从而忽略对一些细节的思考。

“所以你现在可以走了,因为我不想没有任何由头就得罪你,得罪了你也就得罪了六扇门,得罪了你的师门,得罪了你的靠山。至于你呢,我想也不会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切身关系的由头便暴尸野外吧。”齐君元最后一句话才是劝解的关键,切身关系是个很能让别人知道进退的词汇,特别是对一些官家人而言。别人得了高官厚禄与己无关,别人死了就更与己无关。自己总不至于指望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给自己好处、提携自己吧。

“吧嗒”一声轻响,刀刃收回了铁尺。然后是轻微的移动的脚步声,卜福在退走。捕快衙役已经快赶到了,他要再不及时退开,那就是在逼对手拼死一战。

收刀退步,这一切都在青衣女子听觉中清楚呈现。他们现在焦急等待的是卜福赶紧退出合适的距离,那么齐君元就可以解杀器放出两人了。

一般而言十步是高手可以突袭成功的距离,而刚刚卜福是选择在十一步的位置上。不但距离齐君元十一步,距离被困住不动的两个人也都是十一步。他不需要突袭,他只需要阻挡和缠斗,所以绝不能把突袭的机会留给对手。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江湖中莫测之事太多,什么情况下都可能出现蛊惑伎俩。他是个谨慎的捕头,也是个有见识的捕头,所以决定退走。

卜福在慢慢退走,齐君元心中渴盼着距离拉开。因为全力守备的状态他可以从容应付十一步上的突袭,但他如果是正在解除“天地六合”子牙钩的状态,那么十一步上的突袭他只能回击半招。所以齐君元需要至少是拉开到双倍突袭成功的距离,也就是二十一步。他在等待,很没耐心地等待。只要是卜福退到二十一步上,他将立刻出手解除“天地六合”子牙钩。

十七步,十八步,脚步在第十九步时突然停住了。卜福微咳一声:“有两个细节想请教一下,和尊驾一样,我也是要对上面有个交代的。”

“只问前事过程,不问因果后续。无论嘴子张得如何大,面子只能容下一个。”齐君元的语气很坚定,但其实已经是让步了。他只希望卜福问完要问的赶紧退走,哪怕再退出两步,这样自己就好带着两个年轻人遁走了。但是自己不能显得太过急切,让对手卜福觉出自己的意图,这就像对付已经开始吞钩的鱼儿,必须耐住最后一点火性。

远处火把汇成的队伍越来越近了,犬吠声已经非常清晰,实际的情况已经变得非常紧迫。

“我让张县令与骑卒同样装束,并骑同行,你们是如何从人群中辨别出他的?”卜福问道,他真的很想知道这里面的真相。

“他在铁甲之内又贴身穿了一件软甲,坐马奔驰中,双层甲发出的声响与单层甲区别很明显。”青衣女子回道。

卜福释怀了一些,并非自己的安排不妥当,而是张松年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

“其实就算他没有穿双层甲,我也能将他辨认出来。因为不常骑马的人与每天在马上的骑卒还是有区别的。骑卒骑行中,很自然将双膝夹紧马肋,有颠簸也是双膝随马肋上下滑动。但不常骑马的双膝松弛,出现颠簸后会内外抖动。这样马靴会不停撞击马鞍,发出不同于其他骑卒的声响。”

卜福轻叹一声,刚刚才有的释怀重又变成了失落。因为对方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他的方法并不管用。就算张松年完全按他的安排去做,仍逃不过一死。

“左脚被马蹬锁绊不脱,其实是因为一小段和马靴同色天母蚕神丝将两者固定了,但你是如何让马惊跑的?”卜福又问。

“卜捕头,我们用的是药,你回去查验一下马匹就知道了。”齐君元接过话头,他不想青衣女子向别人透露太多。另外也是想抓紧时间,对话越简短越好。

“肯定不是,我已经见过马匹了,如果是用药的话,从迹象上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火把已经距离很近了,连寻犬的喘息声似乎都可以听见了。

尔虞诈

“卜大捕头,你是在拖延时间吧?看来你拿下我们的心还没死。”齐君元突然意识到些什么。

“嘿嘿,如果我有这样的心那也是你提醒的。”卜福的笑声很奸冷。

“什么意思?”齐君元心里有一丝慌乱闪过。

“一个刺客刺杀未成功会继续第二杀、第三杀,这便意味着顾子敬仍旧处于危险之中。但如果我将你拿下交给顾大人,消除他持续的危险,你觉得这件好事与我前途可有切实关系?”

“所以你只退到了十九步。”齐君元已经知道这十九步不会延长到二十一步了。所以他脑子里快速将现有的所有条件梳理一遍,这是在寻找弥补这两步的办法。

“对,十九步刚好可以让你借助阎罗殿道突袭而出的意图落空,而我却是可以在你解兜的时候突袭于你。有时我都佩服自己,你们说我这人算计得怎么就那么好的。”

青衣女子也终于想明白了一个细节,卜福为什么收回刀刃却没有把铁尺收起来,他只是在避杀而并非要退走。

齐君元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只狐狸,一只可以躲开各种陷阱然后反噬猎手的狐狸。这是因为这只狐狸本身就是个极为厉害的猎手。

但是不管狐狸还是猎手,都不可能完全了解自己的猎物,特别是他从未见过的猎物。

“于己有利便也是与人机会,这道理今天起你就懂了。阎罗殿道第四相‘剥剹血池’!”齐君元说完之后便立刻身形闪动,从伏波处现身而出。

阎罗第四殿,五官王司掌的合大地狱,也称剥剹血池地狱,专惩阳间失信无赖、交易欺诈之徒。此时那阎罗殿道的“剥剹血池”恍烁间布出,神眼卜福眼前所见便是血海翻腾,茫茫无边,无路又似有路,有路却是血路。面对此情形,卜福不敢轻举但敢妄动。因为一般对惑目的布置而言,只要不是身在其中,那么转过一个角度便能从惑相中脱出。而且只要之前拉开的距离越大,脱出需要转过的角度就越小。所以卜福快速侧步而行,只两步就从惑相中脱出。

卜福脱出了惑相,再次看清了齐君元那边的状况。这时他明白齐君元所说“于己有利便也是与人机会”是什么意思了。

齐君元已经站在了青衣女子旁边不远,他和卜福的距离还是十九步。这个距离卜福无法一次攻击到位,因为这比高手有效突袭的十步多出了九步,而这九步的时间足够齐君元解开制住青衣女子的杀器。

这是齐君元之前度算好了的,虽然卜福只退到了十九步,没有达到自己所要求的二十一步。但是如果加上“剥剹血池”惑相的影响,导致卜福行动迟疑或者侧向移步,那么争取到的时机再加上十九步的距离应该足够了。事实也果然如此,虽然卜福只侧移了两步就脱出惑相,但这两步加上前面的十九步,已经达到齐君元所要求的二十一步了。

卜福知道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平常的情况下可以实施得滴水不漏。但这次他疏忽了一个会随意摆设惑相的人,疏忽了惑相是可以影响自己想法实施的,是会打乱自己计划中必须控制的速度和步骤的。所以就在齐君元解开青衣女子身后子牙钩的一刹那,卜福转身走了。速度很快,而且是直奔山林掩盖的黑暗深处而去。

解开制住青衣女子的杀器后,没等女子完全站起身来,齐君元手中的钩子索子出手,直接将那女子捆缚住,然后才去将制止阎王的杀器解了。

“你干吗捆住我,快把我放开。阎王,你快来把我放开。”青衣女子感到齐君元真有些莫名其妙,想方设法逼退神眼将自己解困,但紧接着就把自己捆住。

“止声!快走!”齐君元仍是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图。平时他这人话也不算少,但在行动中他会一下变成一个吝啬言辞的人,以便最快、最直接、最准确地传递出信息。

三个身影,如月色映衬的剪影,鬼魅般在坡岭之上移动。其中两个迅捷矫健,还有一个有些跌跌撞撞,像是受到什么束缚。但不管迅捷奔跑的还是跌跌撞撞的,速度却全都不慢。也正因为具有这样的速度,他们才能摆脱几支火把寻犬组成的队伍,从他们即将围拢的圈子口冲出,再次掩身在山林的黑暗之中。

瀖洲城连续关闭了三天,城外车场已经挤满,运货车辆如同蝗群。而水道中聚集的过境商船也塞得满满当当,再不放行疏通,那些船恐怕就要挤得叠起来。

楚地和南平都不曾有兵马异动的迹象,汉阳大营的援兵已经到达临荆县。三千人马加上原来的行防营、城内守卒,还有瀖洲过来的五百骁骑营兵马,也把临荆县城挤得满满当当。

都说和尚多了没水喝,这些兵马在一起就是如此。原来行防营、城内守卒、县衙衙役各司其职,人数虽少倒也有条不紊,局面极为有序。但瀖洲的五百骁骑营兵马过来后直接驻扎城内,立刻就引起了行防营的不满。按理说骁骑营骑兵应该更适合在野外冲杀作战,而行防营步兵更适合据城守防。但现在却是反了,骑兵反进城守城了,难不成是要在城墙头上驰马作战?

汉阳大营的兵马过来后也都进了城,这下行防营的兵卒可就不干了。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眼里揉不进沙子。保家护国的事情可以做,但千万别把他们当傻子,更不要拿他们当垫脚石踩着看戏还白拿功劳。于是当晚这几百行防营的兵卒也都涌进了城里。

满城的兵卒,却是各自属于四个机构管辖,没有一个可以统管的将领。所以他们之间吵闹、纠葛、争斗不断,境外还没有动手,他们自己倒先乱了起来。

卜福对此情形感到非常失望,他知道这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肯定会闹出兵乱来。而且兵马至粮草却没有先行,这些急急赶过来的兵卒都没带多少粮,再要多待几天恐怕就要把临荆这个本就不富有的县城给吃空了。于是他决定赶到瀖洲城,汇报现在的混乱状况,让上头赶紧将各部调回各处去。

卜福赶到瀖洲城时,顾子敬正和严士芳在水道城门的城楼上视察那些等待放行的船只。看着那浩浩荡荡、如林如云的桅帆,顾子敬心中大是感慨。平时看着舟来船往的没怎么觉得,现在这一看,才晓得原来每天过去的船只有那么多。而且听说还有好多的船只已经进不了内河,都沿江停着呢。这么多的货船,如果每只多收个几两银子,那用不了几天就能积攒出一笔财富。

原先对提高税率没有概念的顾子敬在这许多的船只前面终于有了很直接的感官认识。而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认识,他在想是否可以实际体验一下,先提高税率试一试,看其中到底能挖出多少金来。

就在这时,万雪鹤带着卜福上了城楼。他是在西城巡查时遇到卜福的,当时卜福正央求守城的兵卒放他进城,但兵卒没有开城手令怎么都不敢放他进来。要不是碰巧万雪鹤巡查到那里,卜福还不知道要在城门外站多久呢。

卜福见到几位大人之后把临荆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请求几位大人能够发令让各部军马都退回原处。

“卜福,你在临荆几天了,有没有寻查到刺杀顾大人和张县令的刺客的底细?”严士芳没有急着讨论撤兵的事情,而是想先把刺客的事情弄清楚。

“我与刺客交过手,虽然开始困住他们,但后援衙役来得太晚,我最终一人抵不过三人,让他们给逃走了。”卜福虽然没能抓住齐君元他们,但仍然想以此作为邀功的筹码。

“他们有三人?”顾子敬觉得奇怪。因为卜福在瀖洲城查辨现场时只说有两个。

“是三个,一个是策划主持刺局的刺头,也就是穿塌鞋两面衣的那一个,是他亲自对顾大人下手的。另外有个带着古琴用丝线杀人的女子,张县令就死在她的手中。还有个是接应的,这个家伙会布设假象迷惑别人。与我对仗的就是这三个人,也许还有其他刺客,但幸好没让我一起碰上,否则小的就没命在这里回几位大人的话了。”卜福故意将杀手特点说得尽量详细,人数也尽量说得多些,以显示他的能力高超。

“你能确定他们是一起的?”顾子敬追问一句,他是想确定这到底是个有组织、有计划的刺杀行动,还是因为个人仇怨的报复。

“我确定,本来那女子和接应的刺客已经被我制住,但穿塌鞋的刺客突然从暗处冲出袭击我,这才把那两个刺客救走。”

“如此看来这应该是个组织良好、计划周密的连续刺杀行动,并非出于个人私仇。”严士芳的想法和顾子敬是一样的。

“嗯,对!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可以肯定不是私仇,而是有企图和计划的。”卜福肯定地回答。

其实卜福最初觉得女子刺杀张松年是出于私仇。因为张松年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为了得到一件不惧火烧斧剁的宝衣去换取功名,曾经骗了一个养蚕浣纱的女子,并设计陷害了那女子的父兄。所以当卜福看到乐器店门口的大鼓被一种奇特的丝线抽破的痕迹后,认定是那浣纱女子家的后人前来报仇了。后来听青衣女子说到什么指令上要求她五日内完成自己的私活时,他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并未错,青衣女子的确是为私仇而来。但了却私仇却规定了五日之限,这就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此女子是被其他目的利用了。别人的计划里其实是将她的私仇作为整个计划的组成部分。虽然卜福不知道计划是什么,但他却知道自己把事情说得越大越严重,那么功劳也就越大。他需要这样的大功劳,因为他也有着其他的目的。

“知道是什么来路吗?”顾子敬追问。

“从他们的技艺来看很杂,各有各自的长处,但都不以技击为最强。这应该是个网罗了各种人才的组织,江湖上这样的刺客组织并不多,有……”

没等卜福说完,顾子敬就打断了他:“先不说江湖的组织,说说其他国家官府中有没有这样的组织。”

“据我所知,类似的组织几个邻国也不多见。大周的禁军先遣卫虽然厉害,却是兵家统一规范训练出来的,技艺不会这样杂乱。楚主周行逢虽然招安了一帮江湖人士,但大都是一方匪霸、占山贼寇,招安这些人是为了在官府的白道管理外再加上黑道的约束。这些江湖人都是树旗英雄(以威信和本事掌握一方黑道的老大),做不来小巧的刺杀伎俩。吴越和南汉我不知道,北汉和大辽肯定是没有,要不然他们早就对大周的柴世宗动手了。南平虽小,却有个九流侯府,里面养着不少江湖异人。还有就是蜀国,有个不问源馆,也是招募的各种异士奇人。如果几位大人觉得此事是公为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九流候府和不问源馆。”卜福最后下的结论很肯定。

始于利

“有组织、有计划地连续刺杀顾大人和张县令,两次刺杀的目的最终还是合为一个,就是要警告我主皇上不得提高税率,否则兵马突袭。从卜捕头的说法来看,南平很有可能是幕后黑手。他们国小人少,无法在军事实力上施加压力。所以采用刺杀和突袭的投机办法是最合适的。这样的话,临荆的兵马暂时还不能撤,以防南平突袭。”严士芳觉得自己的分析很到位。

“还有一个可能,是我这两天才想通的。卜大捕头不是说过刺客留下的两面衣是蜀国特有的吗?大家都说这有可能是嫁祸给没有利害关系的蜀国。其实不然,我倒觉得很大可能就是蜀国派来的刺客。他们有个不问源馆,具备派遣这种技艺绉杂刺客的条件。”顾子敬的这种说法,大家嘴上虽不强加驳斥,心里却都很不以为然。

“顾大人,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过。提税之后,只有蜀国没有什么影响,他们最没有理由来刺杀我和张松年。而且提税削弱了其他国家的国力,还可以降低蜀国周边疆界的威胁,他们应该以此事为幸才是。”严士芳发表不同意见的语气只是像在提醒。

“严大人说的是,我与刺客交过手,知道他们是刺客行中很厉害的高手。把显示自己来处的衣服留下这等低级错误是绝不会犯的,所以我觉得这是故意转移我们视线的障眼法。”卜福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你们有没有想过欲盖弥彰之计?他们留下衣服其实就是要我们认为这是故意转移视线之举,主动将蜀国派出刺客的可能排除在外。”顾子敬坚持自己的想法。

“可我想不通蜀国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万雪鹤终于也说了句话,这几个人中他的反应是最慢的,但这个问题却好像是击中了关键点。

“有理由,绝对有理由。如果我们将过境的盐税、粮税提高了,那么楚地、南平、大周的盐粮价格上涨,官府支用和军备存储便需多出一大块的支出。这个损失必须是由国库来承担的。各位试想下,周围这几国会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吗?不会,所以他们肯定也会将一些出境过境货物的税率提高,从而弥补自己的损失。蜀国虽然粮棉、食盐等物资可以自给自足。但是他们的牛羊马匹自给不足,需要从大周购入。茶、油、丝茧则需要从楚地购入,笔砚、纸张要从南平购入。一旦将这些货物的税率提高了,就相当于将我南唐提税后给邻国带来的损失,最终全部转嫁给了蜀国。而蜀国往西为吐蕃,往南为大理、交趾,都是难有通商的小国和苦寒之地,蜀国就算同样提税也无从补损。这样的话你们觉得最有理由阻止我们提高税率的是谁?”

听到这里,那几个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盛赞顾子敬思筹周密、眼光高远。

“为什么张松年被刺已经几天了,楚地和南平却没有丝毫动作?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是楚地和南平做的,更不是大周所为,否则的话他们早就该出兵突袭临荆。再有,我这边还没有确定税率到底提还是不提呢,他那边就已经动手。这说明他们不是一定要杀死我,而是给我警告,让我知道提税后的后果。所以这么机密的刺杀讯息才会辗转透露到我这里,而且怕顾闳中那边消息没到,临刺杀前再让一个告密信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内防间。不过我要是继续不当回事他们也会杀死我,因为这至少可以给下一个来评测做决定的人警告。至于张松年被杀,则是对皇上的警告,警告皇上如果提高过境、出境的货物税率,立刻就会导致被邻国突袭的后果。而且杀张松年突袭临荆其实是个很好的战略步骤,按理说楚地、南平这些接疆邻国绝不会将这种实施后可以产生很好效果的军事行动拿来做警告。只有不可能实施的国家才会不珍惜这种良策,冒其他国家之名以此为吓。”这番分析下来,大家便都知道顾子敬被元宗委以内参重任并非侥幸。他对事情的推理分析真的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严士芳问。

“临荆的兵马暂时不能撤,传令给周世宁将军,让他前去临荆统管,继续严防。严大人和万大人马上写奏章上报皇上,说明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将我刚才的分析加上,表明你们力主提税,这可以让你们立上一功。而我的暗折肯定会在你们的前面到。还有,明天一早开关放船,所有货物过境税提高百分之三十收取。粮税以实物抵扣,收来的粮食先送临荆县做军粮。”顾子敬以一身从五品的官服站在两个三品大员中间,昂胸挥臂的豪迈气势并不受丝毫影响。

“这样做未有皇上首肯,会不会太过唐突。而且还有可能对大人不利。”严士芳是真的担心。

“没事,既然确定损失最大的是蜀国那我们还怕什么。他们与我国隔着楚地,总不会飞过来突袭临荆吧。再说了,我为什么让临荆的兵马不撤?就是想先把税提上去试试,邻国没反应就继续。有动作我们再论,只说是我这从五品的监行使私做主张,皇上也不丢面子。虽然可能对我不利,但我为皇上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何惧不利。再一个你们的奏章要快,到金陵后可以先呈宰相冯延巳大人,由他递上会更快些。你们的奏章内容事先不能透露,让韩熙载知道了又要阻挡。我们要让皇上尽早做出决定把税率提高,这样再要对我下手就没有意义了。我想偌大的蜀国不会为了泄恨而采取杀我一人的行动吧,那时我反倒是了了余患。至于这些天的安全,不是有卜捕头在这里吗。严大人,你把卜捕头的头衔给提提,这样我用他保护也觉得安心。”

“那是那是!”“谨遵顾大人的意思去办。”几个人都朝顾子敬唯唯诺诺。

顾子敬没有理会那三个人,而是回头一指河道中满满匝匝的船只说道:“看!这许多的船就是大堆的粮食、大把的银子,怎么都不该让它们随水流走!”

齐君元本来打算回瀖洲重行刺局,然后再带青衣女子去“露芒笺”上指定的楚地秀湾集。但这次的刺杀目标有点特别,一刺不成之后肯定防范重重,必须过些时候等防范松懈下来才能找机会再次下手。而且这里忽然又冒出来个阎王来,也说是要带青衣女子走。到底怎么回事?离恨谷不会出这样的差错的,其中缘由齐君元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

齐君元带着青衣女子和阎王连续奔出了几十里,绕道从西望河下游进入到楚地境内后,才在一个荒野老井边停下来歇息。

这一路上那青衣女子的话就没停过,威胁、恐吓、哀求、耍赖,目的就是要齐君元将她松了绑。但齐君元就是不理会她,随她和风细语还是狂风暴雨,只管走自己的路。

按照“露芒笺”的指示,齐君元将青衣女子带到秀湾集后自然会有人联系他们,并交代下一步的计划。但从这两个雏儿的话音可以听出,他们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怎么去做,而且目的、目的地都和自己收到的不一样。这样一来,最为茫然的倒是齐君元自己。

歇息时,齐君元才详细问起两个人的身份和任务,以便判断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我是离恨谷谷生齐君元,隐号‘随意’,位列‘妙成阁’。此次‘露芒笺’令我刺杀瀖洲户部监行使顾子敬。然后找到一个会去临荆报私仇的谷客,务必将其安全带到楚地秀湾集,交付接应人。”齐君元先自报家门,说明自己的目的,以便博得两个人的信任。其实就他之前显露的技艺已经足够让这两人清楚他的来历。他所提到的“妙成阁”其实就是工器属,功劲属、行毒蜀、色诱属、工器属、玄计属、吓诈属这些都只是离恨谷内的称谓,在外行动时都有各自的代号,分别是“力极堂、毒隐轩、勾魂楼、妙成阁、天谋殿、诡惊亭”。

“我叫秦笙笙。”青衣女子说。

“我叫爱浓浓。”阎王马上接一句。

“滚你妈的腌王八,这一路不找机会替我松绑,还占姑奶奶的便宜。”

“好好说,我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开玩笑,也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在我面前开玩笑。这会让我感觉有危险。”齐君元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两个人的嬉骂。

“我是离恨谷谷客,隐号‘妙音’,位列‘勾魂楼’。但给我的‘回恩笺’上没有提及你要带我走的事情,只说是与送‘回恩笺’的人到呼壶里会合。当时就是这腌王八和他师父来给我送的‘回恩笺’。我要早知道你是来找寻我的,怎么都不会在瀖洲坏了你的事情。等你利用磨玉水车布设的刺局时我才看出你是工器属的前辈,知道其中出现了误会,但这时后悔已经晚了。你那一记杀招真的太绝了,这天下除了‘妙成阁’的高手,谁能有如此妙绝天成的设计?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和我有什么关联,也没谁说要我跟着你走。”青衣女子一开口便喋喋不休再难停住。

“你莫非也是从脚步声上发现到我行动的?”齐君元虽然已经估计到自己露边色的原因,但仍希望得到肯定。因为发现自己的错误对自己会是一种提高。

秦笙笙这次反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秦笙笙的肯定让齐君元迅速找到另一个不正常的现象。

“但你怎么就断定我一定会在三桥大街动手,而不是在监行衙门里或顾子敬的府邸?”

“我不能断定,所以我暗中留在内防间的信笺上只写的是‘三桥大街有一穿棉帮硬薄底塌鞋的人将行刺顾大人。’或许是内防间的人误打误撞吧,也或者他们是想提前从三桥大街上抓住你。”从表情看,秦笙笙应该说的是实话。

“不对,事发后官兵很快就控制了整条三桥大街,而且外三层的街巷也进行了布控。这肯定是事先知道准点才下的反兜。‘妙成阁’发来的‘露芒笺’上倒是捎带提了一句‘可择三桥大街击浪’,难道是这‘露芒笺’的内容泄露了?那也不对,‘露芒笺’上只是建议,最终确定在哪里下手还是随我自己的主意,何况那时我还没有确定最佳的击浪位。”齐君元的思路进到了死胡同,他知道凭现有的信息无法判断出真相。但他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摆布着,而且是一只根本无法摆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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