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失踪

周源是在五天后,才愕然地发现一个事实:老胡失踪了。

这段日子,大家相互之间的联系降到了最低点,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很少交流。陆明每天至少还能看见,但老胡却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前两天的时候,周源以为他在镇上住,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打电话却打不通,老胡的手机打过去都是嘟嘟嘟的忙音,不是拔了SIM卡,就是没有信号。如果被拔掉SIM卡,那多半是手机丢了。如果是没有信号,也许是他进山了,大山里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真正发现不对劲,是周源去镇上,在店铺伙计口中得知,老胡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了。他详细询问后,得知并不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比如去外地进货、原料不够需要进山采药之类的。

到了第五天,周源再次去镇上,依然得知老胡没有来过后,不得不正视一种可能:老胡走了。

老胡不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可周源实在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他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胡东东能一直陪着自己,坚持到这个时候才离开,已经算是够兄弟了。

这个念头不停地盘旋在脑海里,直到远远看到小楼的轮廓,周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消极负面了。

他稍稍振作了一下,让自己不再被这种负面情绪影响,理智地思考起来。首先,老胡是个极讲义气的人,从染病以来,都是他陪着自己的。如果说是怕惹麻烦,或者怕死,他有太多的机会找借口离开。

其次,以他的行事风格,这段时间一定是在调查什么,在有结果之前,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周源不禁有些担心起老胡来,不知他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

推开房间的门,周源却意外地看到床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抽着烟。

胡东东!

周源心里既有曾阴暗地猜测他的自责,也有恼怒他莫名消失的不爽,还有终于见到他的安慰。总之,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冲过去,激动地给了他一拳:“这几天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

老胡没有躲闪,肩头挨了一拳,顺势躺倒在床铺上。周源这才发现他眼神呆滞,一脸漠然。

他的反常表情让周源非常吃惊,不知他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不过,老胡既然没有主动说,周源也没有急着问他这两天去哪儿了,而是坐在床边,也点了一根烟。直到抽了一半,他才轻声说道:“这几天你不在,我很 担心。回来了就好。”

胡东东慢慢地坐起身子,没回答,而是又从床头拿了一根烟抽起来。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坐着,抽着烟,但周源发现,胡东东眼中的呆滞逐渐退去,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么冰冷漠然。

“周源,我有问题要问你。”老胡的声音有点飘忽。

“嗯。”不知为什么,周源有点紧张。

“你自从得了病以后,有什么地方和正常人感觉不同?”

周源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不过周源还是认真想了想,虽然这个病才几十天的时间,可是他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仔细回忆确认了一番,周源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特别的。虽然体温一直很高,但自己不留意的话,和平常一样。我感染那天,你也在,除了肚子上会出现红疹,然后体温升高,有的时候会忽然晕倒,其他地方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想了想,周源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心理上的煎熬吧,正常人是不可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胡东东点了点头,脸庞笼罩在香烟的雾气中,看不清表情。他继续问道: “你再说详细点,发现不对的时候,都有什么症状?”

周源仔细想了想:“最明显的就是体温会升高。”

“是不是自己不觉得,不像发烧那样,呼出去的气都是热的?自己根本感觉不到,但是碰到自己皮肤的时候会觉得很热?”

周源连忙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刚说完这句话,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胡东东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而且他怎么会对患病以后的状态说得那么清楚?

“周源,我染病了!”胡东东的话听上去很平静。

这句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在周源脑海里轰然炸响,不敢相信地叫起来:“兄弟,你……你……你……”可却不知能说什么,只能“你”个不停。

老胡表现得很淡定,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周源却无法接受!

他只感到一阵阵的无力感袭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不要多想……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身体发热可能是感冒,我让陆明给你检查一下……”

“周源。”胡东东平静地打断了他:“这些话,当时我们安慰你时,也说 过。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确认了。”

说完,他掀起了衣服。周源看到,他的胸前和背后,有三四块巴掌大小的红色皮疹,颜色鲜红,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周源对这个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当时就是老胡发现他身上的红疹,到医院后才引发了接下来的事情。没想到如同命运重演一样,只是此刻双方的位置互换了一下。

周源颓然坐下。虽然不知道老胡莫名失踪的这几天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染病,但这些都不重要,老胡的样子绝对不是开玩笑。周源心里充满自责和愧 疚,最好的兄弟却因为自己也染上了这种怪病,走上了死路。从没有一刻,他像 此时这样厌恶自己。

“胡东东,对不起。”这句话周源自己都觉得很无力,可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歉意。

老胡摆摆手:“周源,不要说这些。”

周源点点头,可头却不禁低了下去。他不敢再看老胡平静的面容,怕自己会忍不住痛哭出来。

“周源,我这两天想了很多。严老死了之后,我们是不是都忽略了一个本该最先思考的问题?”

“什么问题?”周源抬起头,有些茫然。

老胡直直地看着他:“严毅真的是病症发作死亡的吗?”

“什么意思?他不是染病死的,难道是自杀的?”周源的心一沉。

其实他明白胡东东想说什么。虽然老胡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明显是在怀疑陆明啊!

他的这个想法有些偏激,可是周源也能理解。周源最初知道自己得了这种该死的病时,也会不自觉地往一些失控的方向上想问题。人在面对自己无力抗拒的结果时,通常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借口,把责任往其他人或事上推,这是一种本能的心理防御机制。

尽管造成胡东东染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周源,可他却没有对周源发火,看来这股气他是想发在陆明身上了。毕竟陆明一直理性甚至有些冷血的做法,很容易成为胡东东这股怨气的宣泄口。

周源拍了拍胡东东的肩膀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好情绪,你这个阶段我也经历过,别想太多。还有,你毕竟不是专业医生,明天让陆明再给你检查一下,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呢?毕竟你完全没有染病的理由啊,这病又不是那么简单就容易扩散的。”

“行。”胡东东不再提刚刚的话题,平静地答应下来。

陆明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眉头挑了挑。

周源当初刚刚染病的时候,身体的症状除了发热,只有那个奇怪的皮疹,为了验证到底得了什么病,用了各种方法。直到最后一滴血在卫生纸上烧了起来,才终于确定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诡异症状。

这些日子过去了,虽然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办法来治愈这种怪病,但陆明对它的研究还是有了许多进展。至少确定病情已经有了科学的办法,不用再像当初那样滴血燃纸。

一个小时后,陆明从实验室出来。

周源、林静和老胡都坐在楼下的大厅里,见陆明走了下来,周源马上站起来询问:“怎么样?”

陆明手里拿着一张检验表格,放在桌子上,平静地说道:“根据血样分析,确认已经被感染。”

周源忍不住吼道:“这么久都没有传染,怎么现在又开始传染了?治了半天却治成这样的结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明面无表情。他一向如此,但此时这样的表现却显得很讨厌:“病毒是在不停地变异的,任何疾病都一样,更何况是这种……有生命的血液。”

周源被陆明的冷静激怒了,朝他吼道:“他妈的,胡东东染病,你一点儿都 不伤心?”

“伤心?”陆明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另外一张表说,“我没有时间!”

看着那张跟胡东东几乎一样的检验表格,周源彻底呆滞了,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表格的抬头,姓名一栏写的是:陆明。

陆明点点头说:“没错,我和胡东东一样。现在我们四个人,都染上了这种病。”

“什么?”胡东东和林静听到这话,也都震惊得叫起来。

“这血液病的发展,一天比一天快,感染速度也超出我们的预期,我哪里有时间伤心?你们难道想看着这个镇子因为咱们完蛋吗?”陆明丢下这句话,转身上楼去了。

周源瘫坐在椅子上,感到强烈的绝望。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吗?太可笑了。周源,你太可笑了。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早知道这样,找个清静的地方自生自灭多好,可是现在呢?连累所有人一起染病,一起陪自己等死!

周源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被握住了,是林静。她没有说话,但感受着她手上的温暖,周源稍微感觉到好了一些。

这时,陆明平静地说道:“从现在开始,大家最好尽量减少外出。这个小楼,从现在开始,最好跟外界隔离。”

没有人反对。事已至此,陆明的担忧是正确的,他们也不希望再出去传染别人。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门铃声。

这里一般没有人造访,更何况陆明刚建议大家尽量不要和外人接触,所以一时间大家都没动。

铃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好在严毅建造这里的时候,装有视频和对话装置。老胡皱了皱眉头,走到门口,从监控里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男子,正是店铺里雇用的其中一个伙计。

胡东东摁开对话器:“小王,什么事?”

那伙计身后还跟了两个人,手上拎着大包小罐的,不知道是些什么,听到老胡的声音很是激动,对着通话器说道:“老板啊,这不是到月初了吗?上一次你说要再雇几个伙计,我已经都给招齐了。前两天找不到你,想了想,还是到家里来,除了把上个月的账和钱拿过来,另外,这半个月挣的钱比我原来上山挖药挣的多多了,家里老人让我来给您送点吃的,这些东西千万要收下!”

胡东东说了感谢,又让那伙计把东西放在门口,钱就不要了,算是给他们发奖金了,然后又告诉他,自己要出远门,这一段时间不去店里,让他好好干,干得好了给他股份。

那伙计一听这个,“哎”了两声,高兴得对着监控鞠了一躬:“老板,你真是大好人啊!我走了,你保重,镇上最近烟尘大,也不怎么太平,你们也多小心。”

这伙计听老胡这样说,显得很高兴,也没多问,就把东西放在门口。等他们走远,老胡开门把那些东西拎了回去,打开一看,都是做好的饭菜。

一个陶瓷罐里装的是瓦罐鸡,另一个大铝盆里装着满满一盆热腾腾的水煮 鱼,另外还有回锅肉和夫妻肺片,都是地道的川菜,最下面一个袋子里放的是十几个热腾腾的馒头,一看就是自己家才蒸出来的那种,香气四溢。

“正好该吃晚饭了。”胡东东呵呵一笑,“愁也没用。”

在林静的建议下,大家把食物都搬上了天台。陆明没有来,拿了点饭菜,自己在实验室吃。在他看来,这纯属浪费时间。

不管老胡的不以为意是不是装出来的,但他的洒脱让气氛摆脱了之前的压抑。如今三个人的关系用“同病相怜”这个词来形容实在是再恰当不过。吃完饭后,老胡和周源坐在天台边上抽着烟,林静掐了几朵房顶上的野花,安静地坐在 周源身边。

天色已晚,头顶的银河星空映照着镇上散缀的灯光,一片宁静安详。

周源上一次坐在这里和林静看星星的时候,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情,这段时间其实没有太久,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场漫长的梦。

“老胡,你警察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这件事一直让周源很好奇,此时气氛难得轻松,大家聊着天,便随意问了起来。

“因为管了件闲事。”老胡平时很少提起这件事,今天也许是喝了酒,缓缓讲了起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两口子吵架,闹到了公安局。那男的长期家暴,他老婆被打得头破血流,逃到公安局里,那男的追进来后毫不收敛,当着警察的面依然对他老婆拳打脚踢,还扬言要杀了她。

老胡是刑警,本来这种民事纠纷不归他管,可老胡的脾气哪里见得了这个? 当时就一脚把那男的踹晕过去。

“这是为民除害啊!”林静深深觉得老胡干得好,“然后呢?”

周源大概已经猜到八九分,苦笑道:“然后那女的反而和她老公一起告你?”

事实果然和周源猜的差不多。老胡那一脚导致那男人的两根肋骨骨裂,那男的却在医院赖着躺了三个月不走。他老婆也不承认被家暴,天天堵在公安局门口,口口声声说警察无故打人。事情闹得很大,迫于压力,局里给了老胡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老胡想不通,干脆就辞职了。

“本来这件事后我发誓不再管闲事了。”老胡哈哈一笑,拍了拍周源的肩 膀,“结果还是没忍住,还是搅和进来了。”

周源心头一热。虽然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但他还是替老胡惋惜。不过老胡就 是这样豪迈义气的性格,不然他也不会因为帮助自己而陷入其中。

“周源,陆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林静忽然问道。老胡也很好奇地看着周源,显然也挺感兴趣。

周源想了想说道:“我们从中学起就是同学,他的成绩一直很好。不过性格特别冷,除了我,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他特别理性,很少情绪特别激动,我一直觉得他这样的性格做医生是很合适的。”

犹豫了一下,周源接着说道:“不过有时候我觉得他太冷漠了一点儿,尤其是最近,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林静和老胡都没说话,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毕竟陆明是周源的好朋 友,不好背后做什么评价。

这时,老胡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周源。

周源不解地抬起头,老胡朝下方努了努嘴,周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下面有一个人影正顺着山坡朝下走,看方向就是从小楼出来的。

“这么晚了,陆明又去镇上啊?”这里就四个人,三个在天台,这个黑影肯定是陆明了。周源也没多在意,他应该是去镇上租的房子那个地窖里的临时实验室吧。

不过周源还是有些不爽:“他不是让我们都别出去吗?自己倒跑出去。”说着,捡起身边的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想吓吓陆明。

石块落在人影旁边好几米外的地方,他也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他接近了下面的路灯。这时听到林静大声地“咦”了一声,紧接着浑身开始发抖,用手指着那个人影,嘴巴大张着,竟然说不出话。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周源看到那个黑色的人影,在路灯的照射下变得清晰起来,登时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不是陆明,而是严毅!已经死去的严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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