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江城的夜晚总是清凉,初冬时节更是寒冷,四处都是萧瑟景象,这个时间点的医院更是冷清,住院部的过道里都没多少人,值班的医生护士来去匆匆,熬夜看护各个病房。

水是傅北去接的,乔西留在病房里照顾乔建良,医生讲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让好生照看,如果过两天没有大问题的话就可以转病房了。

乔建良的状态不乐观,但比之其他突发性脑溢血病人还算幸运,积极治疗,后面多加调养,肯定可以恢复。

水接回来,吃完药,不多时乔建良就睡下了。病房内的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不打搅病人休息,乔西是后出去的那个,傅北在过道的拐角处等着。

对话无关紧要,围绕着乔建良进行,后来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原点上。

不容易有独处的时候,应该是担心乔西会突然走,傅北攥紧了她的手腕,用力到乔西都觉得有点疼。

不同的年纪不同的环境,物是人非以后再回首当年,对与错很容易分别,一开始就没走对路,但无可奈何,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再选一次结果也一样。那时谁都没有足够的能力,一念之差就导致了后来的祸端,谁成想会造成那种局面,在这场僵局中,不能用罪大恶极来定论,换谁来都不一定会做得更好,只是后果终究需要有人来承担。

恨啊怨啊都谈不上,说到底还是心有芥蒂放不下,不论是傅家做的事,还是傅北的决定,都让人太过介意。

站的角度不一样,立场随之改变,各有各的顾及,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可以呢?

对话的最后,傅北语气有点颓,将不愉快轻描淡写掉,说:“我会晚一点再走,明天还会过来看乔叔叔。”

一句话就将话头收拢,打住了争吵的势头。

乔西没应声,先一步回到病房里。

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不知怎么就趴着睡着了,夜里胳膊麻木痛到醒,彼时傅北早已离去,只留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肩上.

后续的康复治疗进行得十分顺利,乔建良被转至普通单人病房,状态亦好转不少。

傅北时常来医院,之后消失了几天,去隔壁市出差了。

乔建良问:“怎么这两天没看见小北,是有什么事?”

乔西不吭声,他就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乔西这才回答:“我不知道。”

见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乔建良登时没了声。

记不起多久没回过七井街的店里,偶然开车路过,总有些空落落的,感觉身边的所有事情都不真实,缺了点什么,从前想着要一个解释,想把人找回来,现下好像都不重要了,可又不能完全释怀,有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觉,被拉扯着.

周美荷不安分,暗搓搓搭桥牵线,想让乔家与周家合作,上次周家遭受重击没能恢复,现下正是好机会,如果乔家这边扶持一把,指不定就能起来。她现在还挺识趣,知晓公司这边已成定局,眼下乔建良一天天恢复,也不作妖了,想着把把娘家拉到自己身后,这样既能稳住乔家这边,身后又能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柱,简直一举两得。

能跟乔家合作,周家一万个愿意,为此,周老爷子还领着一干人等特地过来探望乔建良,态度不要太亲切。

那时乔西不在医院,在公司忙事。

乔建良虽然时不时就糊涂,但嘴巴却紧得很,周老爷子不讲明来意他就不松口。

说了一大堆关心的话,周老爷子终于讲到合作的事情上,且开出的条件也极具诱惑力,周家出产品,冠名冠两家公司的,利润对半分,而乔家要做的就是出力帮忙推广。

研发一款产品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再加上审批等一系列流程,能成功上市定然不容易,如果这些别人都做了,自己只出点小力就能坐享其成,乔建良肯定心动,不过他脑子还没完全坏掉,两三句话就四两拨千斤,打太极地说考虑考虑。

周家这么大方,还不就是想跟乔家搭上,为以后的生意开路,而另一方面,虽然上次被点名的风头已经过了,可时间尚短,何况当时网上闹得这么大,民众会不会买账还不一定,搞不好还会反噬,周老爷子这一招是想躲在乔家公司底下避一避,借乔家的招牌卖自家的产品,暂且缓一下现今的僵局。

可是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大饼,乔建良要是同意了,那将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往后哪有那么容易分清楚,保不准会有更多的牵扯。

乔建良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一个病人也没精力应付这些,态度模棱两可的。

周老爷子看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可还是笑脸作陪,走前给周美荷使了个眼色。

周家的人一走,周美荷出去洗了盘水果,殷勤地切好,端过来。

“累不累,先吃水果还是再睡一会儿?”

乔建良摆手,表示不想吃东西不想睡觉,刚醒的时候,他一连躺了两个星期,因为躁动还被绑上约束带,吃东西也困难,现在一提到吃和睡就排斥。

周美荷细声细语劝他吃点,养身体重要,恢复期要控制血压血脂这些,蔬菜瓜果不可少,她倒是会照顾人,还把水果刮成泥喂过去。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和乔西在轮流照顾,论功劳苦劳也不能把她那份就一笔带过,能做到这份上确实有心,所以乔建良对她的小心思也不多加苛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能走到结婚这一步,还是二婚,纵有诸多现实考量,但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周美荷有时候的确偏心,行动上却没有过错,想归想,还是知道底线,周家的所作所为那都是后来才查出来的,周美荷对此更不清楚,否则也不会跟乔建良走到一块儿。

中年人对待婚姻向来慎重,不喜欢动荡,现今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乔建良是商人,习惯了凡事先衡量利益,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再三思量,取其最好的一面。

他头有些痛,难受得紧,不想听周美荷念叨,拖着声音有气无力地问:“小西呢,还没过来?”

周美荷神色僵住,随即放下水果,“才四点多呢,还早,七点才会来。”

乔建良闭上了眼睛,头痛得不想说话。

医生来过一趟,周林晚些时候提着吃的出现,都是家里阿姨特地做的饭菜,适合病人吃,每天都是他在送。他现在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措,心里发慌,反正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就装作若无其事,还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乖巧温顺.

在傅北出差回来的前一天,乔西遇到了周佳琪。

当时是在一个小型的慈善晚会上,乔西被邀请作为嘉宾出席,这个位置本来是属于乔建良的,但他来不了,只能乔西来。

周佳琪和梁玉芷在一起,相互挽着胳膊,得意洋洋像斗胜的孔雀,搞不明白她这一天天的究竟在想什么,脑子里装的全是豆渣,乔西都不把她放眼里,懒得浪费精力。

赵拾欢也在,见到乔西还过来聊了两分钟。

慈善晚会的嘉宾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不仅要精心打扮、准备发言,还得起带头作用捐一大笔善款,乔西没用公司或者乔建良的钱,自掏腰包,不过署名还是自家公司的名字。

晚会中途举行了一场旧物义卖活动,十数位重要人士捐出物品,由在场的人来竞拍,所得的钱款将全部用于慈善,其实就是另一种交际巴结,两全其美的方式。

乔西捐了一个没用过的限量款挎包,最终被赵拾欢以高价拍下。

周佳琪就在她旁边站着,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神经,不满地嘁了一声,她今晚原本还挺高兴的,毕竟能巴挨上梁玉芷,但瞧见乔西又是作为嘉宾发言又是捐款捐物地反复露脸,心里就开始泛酸了,她才是从小到大都更优秀的那个,成绩更好,更受欢迎,在长辈们口中得到的从来都是夸耀,现在却被碾压。

风水轮流转。

乔西终睨了一眼,不过不给正眼,明摆着不屑一顾。

轮到拍卖梁玉芷的捐赠物——一个老式怀表时,周佳琪轮轮出价,似乎势在必得,她今晚可谓卯足了劲儿讨好梁玉芷,亦在这时得了不少关注。

梁玉芷挺受用这一套,眼看着竞拍价越来越高,脸上的笑意愈发掩藏不住,连带着还一边跟周佳琪闲聊,举止那叫一个亲密,平时都不见得有这么好过。

周佳琪眉开眼笑,倒是挺会说好听的话哄人,然而她脸上的笑没坚持到一分钟,随即就僵住了。

乔西兴致颇高地下场,一下子就喊出两倍高的价格,本来几十万就能拿下的东西,生生喊到近百万。

那只怀表不值钱,也没收藏价值,能拍到五十万都是梁玉芷的面子值钱。周佳琪登时冷脸,面上像是被重重打了一下,勉强维持住笑容,瞥了眼若有所思的梁玉芷,她一咬牙,继续出价,仅仅高出五万。

好似故意作对,她出一次价乔西就再加一次,把怀表的拍卖价提得虚高。

“这只表做工挺好的,我也喜欢,周小姐不如忍痛割爱,让让我吧。”乔西哂道,她平时不爱奢侈,但手里钱多,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就是兴致偶来想参与一次,这么说故意膈应对方。

果然,周佳琪一脸吃瘪样,气得牙根痒。

不过这只怀表最后没落到她们任中一个手里,乔西将价格提得非常高,吓得周佳琪不敢再跟,赵拾欢在这时候出场,平息这场较量。

赵拾欢端了杯喝的递给乔西,提点道:“不要乱拍,别冲动。”

乔西不置可否。

第二天到医院,乔建良精神状态还行,吃了半碗苹果泥,正躺在床上小憩,知道乔西来了,立马睁开眼,问慈善晚会怎么样。

“还行。”乔西回道,简单说了下昨晚的流程,不过没告诉乔建良竞拍的事。

以往父女俩见面聊不了几句话,如今还挺平和的,好似隔阂都消失了,有多贴心。

聊着聊着,乔建良忽然讲到傅北,分外感慨,说傅北人很好,小时候还送自己烤的饼干给乔西吃。

记忆错乱状况因人而异,最终不一定能恢复如常,有些事情可能会一直记错,明明是乔西送饼干给傅北吃,他却记反了,煞有介事地说着。

乔西愣了愣,思忖半晌还是没有纠正。

乔建良叹道:“小北真不错,知礼,人也优秀,现在都当教授了,有出息呐。”

他似乎忘记了一些事,看起来真的不记得了。

抿了抿唇,乔西试探地问:“你办公室保险箱里的文件还记得吗?”

乔建良没上心,“什么文件?”

“以前的合同什么的?”乔西故意乱说。

乔建良拧眉想了想,告诉她里面有哪些东西,却独独忘了那份文件,并大大方方告知密码,说:“要什么拿就是,看能不能找到。”

乔西默然无声,许久,嗯了一声。

也许哪一天乔建良还会想起这个,但现在,他不记得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改变了诸多事情,亦打乱了原本的轨迹,乔西还在纠结,现下彻底先放下。

是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仔细想这些事,想起许多年前乔家房子里无休止的争吵,乔妈离开了乔家,那些变故,乔建良湿答答沾满泥沙的裤脚,曾经自己在多少个夜里像现在这样失眠,只不过那时候心里所念不同。

还有傅北的解释,那天在医院过道的拐角处,这人死紧地抓着她,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慌张,一瞬间变得急切。

乔西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这人平时不论如何都风轻云淡,好似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打乱她,平稳得像一潭死水,却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慌乱了。

乔西想不通,亦不愿意深想。

迷迷糊糊间睡着了,连手机屏幕亮了好几次都不知道。

来电显示的号码属于傅北。

很久之前乔西把她的号码拉黑过,只是有一回去公寓过夜,做到一半唐艺不停地打电话过来,还以为有急事,乔西就接了,孰知只是约饭的。那时傅北就在她背后造次,一点不放过地放肆,搞得她都不敢出声,匆匆挂断电话,之后这人却把手机抢了过去,偷摸着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手机开的静音,一个都没接通,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翌日一早起来,看到未接来电,乔西没有任何反应,亦没打算回拨。她直接去了公司,下了班去大学城接唐艺,再一块儿去医院。

这阵子唐艺经常来探望乔建良,今儿有空就又来了。

周美荷有事回去了一趟,之后顺便亲自做饭带过来,周林就没来。

乔西被医生叫出去,让去二楼排队取药,医院里病号多,排了大半个小时才轮到她,等取完药回去,还没进病房门,就听到周美荷跟乔建良感叹地说:“小北的车下午跟别人撞到了,听说挺严重的,我回去才知道这回事,傅老爷子都过去了,结果还没出来呢。”

她蓦地怔住,一时之间杵在门口再也抬不动脚步,喉咙里像被堵住,心口亦紧缩得厉害。

唐艺没在病房里,出去走了一圈顺便买喝的,回来就见她直愣愣站在门口不进去,便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怎么了,站这儿都不动。”

她脸色有点白,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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