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电视里在播家庭伦理剧,正在上演一地鸡毛的场景,女主演得用力过猛,把聪慧温柔的人设演成了泼妇,明明只是一场普通的家庭战争,以原本的设定,女主应该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能对付一大家子奇葩,然而没有,她只会大吵大闹,将局面搞得不可开交。

看得颇无聊,乔西洗了盘葡萄端过来,边吃边看。

新的一集,女主哭成泪人,控诉家庭对她不公平,这些年有多憋屈,付出了什么,等等。

剧情经典又老套,没什么新意,不用猜都能想到,女主最后还是会回归家庭,不论旧家还是新家,总得选一个所谓圆满的大结局,国产剧的尿性就是如此,女人的幸福往往跟家庭捆绑在一起,仔细想想还是挺符合现实的,真艺术源于生活。不过生活更多变,并不是这般千篇一律,要是按照电视剧的发展,当年乔妈也不会和乔建良走到离婚那一步。

曾经的恩爱是真的,后来的两相厌也是真的,夫妻俩走着走着就走偏了,初初的两三年还会顾忌着孩子,不会当着乔西的面吵架,愈演愈烈后,便什么都不管了。

看着电视,乔西有些出神,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回家,成天往隔壁傅家躲。

老太太清楚乔家两口子的德行,分外宽和,经常对傅北说:“去哪儿都带带小西,别留她一个人。”

时光一晃,在大院中就过了五年,具体经历过哪些事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里全是家庭争吵与傅北,更多的是傅北。

这人有时候愿意带她,有时候直接跟朋友们走了,乔西就会在傅家等着,等到人回来了,才会离开。

当时傅北十七岁,她长到了十二岁,正如搬进来那一年,这人的年纪。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算大半个成年人,不论从年龄上看还是体型上,纤细的身材,两条腰线沿进干净的牛仔裤里,修长的双腿笔直,带着不一样的韵味。

而十二岁的乔西还是矮矮的,不怎么长个儿,她升入中学部了,成绩平平,淹没在群英汇聚的江城国际。别人的中学已经在早早为大学铺路,竞赛外语艺术齐飞,她还在苦苦挣扎作业怎么写,跟不上班里的进度,读小学的时候没怎么关注过学习,到了中学全然不同,周围人都在加倍努力,她很是不适应,迷茫,望不到前面的路。

乔妈给报了各种辅导班,花大价钱请私教,盼着她能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可惜乔西什么都学不精,学音乐会认音符,但弹不出一首流畅的曲子,参加竞赛培训懂题目的意思,却解不出几道题。

“怎么这都不会。”乔妈时常说。

起先还比较委婉,后面就直接批评了,总拿别人来对比,别人家的孩子样样都好,自己家的蠢笨无知。

天底下不及格的父母,如乔妈这种,大抵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有时气急了,还会口无遮拦地说:“跟乔建良一个死样子,什么都像他。”

曾经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在婚姻中蹉跎久了,也变得世俗,好在性子仍旧淑雅,不会说得太难听。

不过对于年少敏感的乔西来讲,还是字字戳心窝子。

所有婚姻失败的夫妻,起先都不会承认自己对孩子造成了伤害,谁都认为,是为了孩子才委曲求全。

乔建良不管这些,不上心。

乔西渐渐变得内向,不大爱说话,行为举止亦不太合群,且不再跟着傅北到处跑,黏乎着不放,十二岁比七岁自觉不少,更会看脸色,懂事。

但毕竟相处了五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到底是哪个时候发生了大转变的呢,大概是某天,老太太带着家里一众人去寺里祈福上香,只有傅北没去,乔西照旧去傅家。

客厅里没人,上到二楼,房间的门没关。

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是最叛逆的时期,随心所欲,张扬,以自我为中心,分不清好与坏,对于新奇的东西都要试一试,尤其是这些富家子弟,能接触到的新鲜玩意儿数不胜数,稍不注意就会陷进泥潭里,而伴随着青春期的,还有悸动与荷尔蒙的增多。

察觉到房间里有人,乔西下意识放缓脚步,站在墙壁后面,纠结要不要进去。

然而没等做出决定,就听里面的人说:“陈硕昨天来班上找你了,你知不知道?”

语气暧昧,调调故意拉长扬了一下。

房间内随即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唏嘘声,有人洗刷地问:“傅北,你藏得真够深的啊,这都不告诉我们。”

乔西怔了怔,杵在原地不动。

她认识陈硕,但不熟,大概知道他是大院里的人,跟傅北关系还行,陈家偏官场,有一位是市委书记,另外还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人民公仆,不比傅家差。

在学校时,陈硕出现在傅北身边,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陈硕长相俊秀,周正斯文,品行端正还优秀,跟傅北很搭,而且陈家和傅家也比较搭,哪方面都契合,是以相关的传闻不少,乔西不知情,其实大家都默认他们是一对了。

房间内,傅北拧了拧眉头,只轻声说:“知道。”

又是一阵起哄声。

青春少艾的男生女生,老是喜欢做这种事,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那一层关系,反正先凑一对再说。

乔西没进去,放低步子离开傅家。

十二岁的年纪依然不懂什么是喜欢,摸不清感情,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心里的介意说不清道不明,但这肯定不是爱情,是什么,没个具体的定义。

房间内的闲聊还在继续,傅北站在窗台后,听其他人说话,时不时才会讲一句,不经意间偏头看外面,倏尔瞧见乔西温吞地朝乔家大门口走。

背影着实孤寂,倍显单薄。

朋友好奇问:“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傅北没有回答。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感情喷薄欲出,像暴雨过后的大潮,轻易就喜欢,也爱做些惹人厌烦的、只感动自己的事。

陈硕算准时间去傅北班上截人,放学就冲到一班门口等着,带人出来了,借口要跟赵拾欢她们一起,就为了能一块儿从教室走到学校大门。

乔西出教室恰巧遇见一行人,赵拾欢笑嘻嘻把她扯过去,像搂小娃娃一样搂着她,还手欠地揉她的头发,腆着脸喊:“乔乔,好巧啊,这都能遇上。”

隔着一栋教学楼,可只有一条路出去,很大可能会遇到,哪里是巧合。

斜着目光飞快看一下高高瘦瘦的陈硕,乔西拉了拉书包肩带,跟着人群前行,叫了声:“欢姐姐。”

赵拾欢又眉开眼笑,还帮着提书包。

陈硕开朗大方,一路走一路发零食给大家吃,无非就是进口糖果啥的,他先给了其他所有人,再最后给傅北,有点掩饰的意思。

这样的套路不知用过多少回,前几次大家都真当是他人好,慢慢就琢磨出味儿,知道都是沾了傅北的光。糖果天天不重样,酸甜口味都有,特别合小女生的口味,所以倒数第二的乔西抓了一大把,只剩下两颗。

陈硕一愣,倒是没料到。

小姑娘似乎对他挺不满,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他霎时有点尴尬,可不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拿着两颗糖,他递给傅北,“这两个给你,明天我多带点。”

傅北没接,长腿一迈走在前面,“你留着吧,我不吃。”

随着年龄的增长,傅北亦变了不少,从前她还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高兴不高兴,但逐渐就变得不形于色,对谁都一个样,对同学朋友温和斯文,在家里规矩自律,学习上出众,样样都优秀。

赵拾欢常年不改,照样搭傅家的顺风车,不过周佳琪现在不跟着了,应该说很久之前就没来了,不知道是不想还是怎么。乔西不曾顾及这些,毕竟家里的事都理不清,小打小闹算不了什么。

她一直在吃糖,分明是甜的,却吃到腮帮子发酸。

赵拾欢揶揄道:“这么喜欢糖,明儿我带一包给你。”

她说:“不要。”

“吃别人的不吃我的,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赵拾欢说,净乱用俗语。

乔西不解释,还在继续吃。

进入大院那一片,赵拾欢先下车,车后座就只剩她和傅北,快开到乔家门口,傅北才说:“别吃了。”

乔西顿了顿,别开脸不看这人。

“不喜欢陈硕?”傅北问。

不论是七岁还是十二岁,对方都很能洞悉她的心思,只是以前更冷漠,现在稍微好点,仅只一点。

乔西脾性不像七岁那会儿了,没有那么闷,变得有些娇纵,随即说:“他跟我又不熟,喜不喜欢有什么用?”

语气比较冲,好似谁得罪了她。

傅北说:“不熟你还天天吃他的糖。”

人家给就要,全然不客气,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吃了又一口肯定不熟,活脱脱就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乔西动作一滞,找不出话辩驳,终究还是太小,憋了半晌,脸朝向车窗外,没头没脑地小声说:“又不是给我吃的……”

人小鬼大,这都懂。

傅北审视她,兴许是真的不明白,兴许是故意的,压着声音问:“那给谁吃的。”

少女的声线已不同以往,压着说话有种怪怪的感觉,乔西无法深究那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亦或许是小姑娘羞于提到这种所谓的男女喜欢,她耳根莫名有点热,不敢跟傅北对视,扒着车窗看外面,声若蚊蝇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天色昏暗,司机在这时候把灯打开,倏地亮起来,只是光线始终不够明亮,反而在两人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通过车窗的反射,乔西发现这人在看着自己,于是分外不自在。

视线在车窗里汇聚,即使没有面对面。

“我不知道。”傅北说。

乔西愣神,一时之间不知做何反应。

司机没在乔家门口停车,而是直接开进傅家,与清冷的乔家相比,由于有老太太在,傅家显得有生气,家里和谐美满。

下了车,乔西想往外走。

没走两步,被傅北喊住:“去哪儿?”

她不回头看人,只说:“回家。”

“你爸妈今天不回家,让你到这边吃饭。”

其实不是,是老太太知道乔家两口子又不在家,特地打过招呼,还发了短信给傅北,叮嘱放学后把人带回家吃晚饭。

说话是门艺术,乔家两口子不在家,老太太让乔西过来吃饭,省掉几个字,意思却是大不相同,听着至少好受些。

外人的关心和亲人的关心,始终有本质的区别。

果然,乔西脸色微动,心里颇复杂,可不再有所戒备,她疑惑地看了眼傅北,似乎在确认真假,傅北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不像是在编话哄人。

抿抿唇,还是留下。

老太太对她的喜欢就没变过,甚至可以称得上有所偏爱,这几年乔西都在老人家身边呆着,算是老太太带大的孩子,自然会有所偏向。

“刚刚还在说你们什么时候到,这就回来了。”老太太慈祥地说,过来把乔西的书包拿下,“今天做的菜不少,待会儿多吃点,吃饱了散散步。”

傅家的人对乔西也就那样,只有老太太是真心实意的好,好得不掺杂半点私念,她是真的心善,大致知道乔建良他们是什么德行,心疼孩子,故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承了别人的好,乔西也会以相同的态度回报,她乖乖地喊:“奶奶。”

再招呼傅家其他人,然后帮着盛饭盛汤。

吃完,真去散步,老太太带着她俩去外面随便走走转转,念叨几句,多数时候都是乔西在回答,小姑娘挺会说话,哄得老太太时不时就笑。

散完步是傅北送乔西回家,倒不是傅北主动要送,毕竟两家挨得近,两分钟就到了,只是老太太非得让送,说女孩子怕黑,该送送。

“你回去吧,我自己过去。”走出大门,乔西说。

傅北没停下,只回道:“回去了要被念。”

那倒也是,如今老太太上了年纪,一件小事都爱反反复复地说,有时能叨叨一晚上,也就乔西能受得住念叨,换成傅家其他人,早借口做事了。

晚上的风偏冷,呼啦啦直刮,乔西穿得少,抬手拢拢胳膊。

傅北没反应,好似感觉不到冷。

乔西偏头看这人。

花样年纪的傅北已经比较高,一米七三,估计近两年还能长,她骨相好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瑕疵,皮肤冷白,唇薄,鼻子高挺,五官深邃分明,比之初见那时更为出挑,越来越出众。

乔西与之并肩而行,显得很小只,她长个儿的时期比同龄人都晚许多,以至于她自己都怀疑会不会就只有这么高,但好在后来跟春笋似的刷刷蹿。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走到乔家大门口,傅北先停下。

“就送你到这儿,早点休息。”

乔家依然空荡荡,还是没人。不进去也好,不会看到里面空寂无人的样子,乔西也不用遮掩,她嗯了一声,默不作声进家门。

没在楼下客厅停留,知晓那两个今晚肯定不会回来了,她径直上楼回房间,进门拉开窗帘,余光瞥见傅北正在往回走。

乔家到傅家,路很近,从她进门到进房间,其实时间远远足够那人回去。

夜晚的月亮尤其圆白,天上稀稀疏疏点缀着几颗没有亮度的星星,天地交接之处厚厚的云朵堆聚,清风拂面,舒服闲适。

时间不停,日子不缓不急地过,每一桩发生过的事好像都无足轻重,似柳梢轻风,吹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第二天,赵拾欢守承诺地带了一包糖给乔西,是从没吃过的品种,是她爸从俄罗斯带回来的。

“挺甜的,你尝尝。”

乔西刚过了换牙的时期,对糖果还是有所忌惮的,昨儿是糊里糊涂,今天便不吃了。

赵拾欢不依,“吃陈硕的不吃我的,乔乔你枉费我一片好心啊。”

“暂时不想吃,吃多了糖,太腻。”乔西一本正经地瞎编,搪塞。

赵拾欢逗她玩儿,哂道:“那放书包里,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了我再给你。”

乔西还真把一包糖都塞自己包里,惹得赵拾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就揉她脑袋,她不喜欢,偏头不让碰,赵拾欢偏要碰,就在车上闹做一团。

小孩子就应该笑笑闹闹,成天绷着脸没表情,不合适。

傅北看着这两人,没多大反应,只在乔西倒过来时稳稳把人接住。

赵拾欢真欠,忒不要脸地作势要扑过去,吓得乔西直往傅北怀里躲。

两个大的从来不会问那些不该问的事,也不会同情或者可怜什么的,成长过程中难免会有糟心事,但没办法,不同的人身处不同的家庭和环境,有些事情外人无法改变,能做的少之又少。

江城下了一场持续两天的大雨,噼里啪嗒的雨声不停歇,阴沉的天空就没明亮过。

难为两口子还记得家里有个女儿,晚上赶回来,乔建良还亲手做了一顿晚饭。

雨太大,难免会被淋到,乔西甩甩水进门。

乔妈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见她回来了,说道:“快换鞋子,换了过来吃饭。”

乔西没喊人,换鞋到凳子上坐下,一声不吭异常安静。

她知道他们又吵了架,只是念及今天好不容易一家人都在,就先打住。

乔妈给父女两个盛饭,问:“在学校怎么样了?”

乔西没注意听,正讷讷坐着想事,慢了半拍,还是乔建良拍拍她的手,提醒说:“你妈问你,咋不说话了。”

她这才回神,抬眼看了看乔妈,回道:“还行。”

“最近有点忙,过两天我打电话问问老师,之前她给我打电话,忙起来都忘了回。”

乔西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乔妈做样子给谁看呢,还之前,那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了,当时乔西咳嗽低烧,看了校医,班主任想联系家长结果根本打不通她的电话,最后还是家里的阿姨去学校看人。

乔建良还记得这事,脸色瞬间不太好看,可当时老师也联系不到他,他没资格评判乔妈。

给乔西夹了筷子菜,乔西没吃,而是扒了口白饭,乔建良自觉做得不好,不够关心女儿,思忖半晌,亲和地问:“下个星期是不是该月考了,复习功课了吗?”

乔西:“在看书。”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行。”

“嗯。”

在对女儿的教育上,夫妻俩观念相差甚大,乔建良虽然崇尚知识分子,但不会逼迫孩子学习,毕竟是自己的种,他都那个样,还能要求亲生的女儿上天?乔妈则不这样认为,她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她的眼界,觉得世上无难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办到,成绩不好就是不够努力。

饭桌上,有些话再想说都得忍着,乔妈没训斥女儿,只对乔建良越发不满意。

“既然要考试,吃完就回房间看书,好好复习,别像上次考得那么差。”

乔西自顾自夹菜,细嚼慢咽地吃着。

夜深人静时分,还是老样子,听着外面时不时就传来的争执声,躺在床上的乔西裹紧被子,不多时,捂住耳朵把整个人都缩进去。

窗外的大雨滂沱,屋内屋外一片漆黑,瞧不见丁点儿光亮。

直至早上,雨断断续续下过一阵,终于得以停歇,天空稍微明亮些,晨光看着不太真实。夫妻俩吵到大半夜才睡,哪有精力早起,乔西起床的时候他们都还睡着,阿姨倒是早早就把饭做好。

破天荒的,傅北在门口等。

她有些意外,不解问:“干嘛过来了?”

以往都是她去傅家门口坐车。

傅北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奶奶给你带的,非让过来。”

只是两块糕点,老太太平时爱吃的那种,乔西接下,打开看了看。她今天精神焉焉的,一看就不对劲,藏不住情绪,接了东西也不说两句,闷头走路。

往乔家门内望了望,傅北薄唇阖动,须臾,跟上去,“乔叔叔他们在家?”

乔西只点头,不知道被戳中了哪个点,明明昨晚都没事,现在却十分酸涩。

她背对着,大步地朝前走。

傅北一怔,不难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没问,只紧跟上,守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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