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老师

“好黑……”天色昏暗,塌方过后的洞穴更显得幽暗深邃, 强光手电照进去灰尘在光束里飞舞, 一眼看不到头。

于归咽了咽口水, 若不是有人带路, 恐怕光是走进来都很困难。

“就是这里了”巨石把唯一的隧道口堵住了, 消防队员用铲子在旁边掘出了一个仅容两人宽的通道。

陆青时攥着急救包的指骨发了白,她深吸了一口气, 勉强定了定神,带头钻了进去。

耳返里突然传来电流声,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后又心里一松。

是顾衍之。

“别怕,我现在是用私人频道在跟你说话, 你进来就能看到我了”

“我知道了”陆青时把急救包放在身前,匍匐着在泥水里前进。

远方有一束忽明忽暗的光在晃动,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把手电都打开”

数个强光手电发出的耀眼光芒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周围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穿着火焰蓝制服的消防教官站在车顶上冲她招手。

陆青时从地上爬了起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钻了出来, 一行人拎着急救包朝着那束光源飞奔着。

“什么情况?”顾衍之伸手把人拽进车厢里,陆青时喘息未定, 放下了急救包。

“学生,很多人,压在座椅底下,石块底下, 轮胎底下,不确定生命体征,我们也不敢乱动”

“不动是对的,头戴式探照灯给我一个”顾衍之把自己的递了过去,陆青时利落地戴了起来,按下自己的通讯器。

“陈意和刘青云检查车外受伤的人们,一定要注意有无胸腹内外伤,还有抬出来之前补充利尿剂以及5%碳酸氢钠防止挤压综合征造成的肾衰竭”

“明白”一声清晰的回答之后,队员们四散开来。

“别说话,我们现在救你出来”陆青时把手伸进了狭窄的缝隙里摸索着她的伤情,双腿基本被压得粉碎了,于归站在她的身边替她举着手电。

女老师微微抬起了手攥住了医生的手腕,头发被汗水打湿,声若蚊蝇:“救……先救学生……”

她的位置在司机旁边,距离车门最近,消防队员已经用切割机在破损严重的车门上开了一个洞。

“不行”陆青时果断拒绝了:“再耽搁下去你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那握住自己的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在医生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五个带着血的指痕。

“求你了……医生……”因为痛苦她剧烈喘息着,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是那么明亮,对上眼神的那一刹那,陆青时怔了一下,收回手:“于归,替她加压止血包扎,补充5%碳酸氢钠”

她低头做完这些的时候,陆青时已经拎着急救包走向了车厢深处。

“青时,这里有一个昏迷的”秦喧手里的生命探测仪发出了微弱的红光,她趴在地上把手伸进了狭窄的缝隙里。

“有人吗?能听见我说话吗?”触手可及不知道是孩子的脸还是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喜。

“还活着,太好了!”

陆青时也趴在地上头戴式探照灯照亮了一小圈范围,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座椅下面,头上破了一个口子,正潺潺地流出血来。

她伸长了胳膊递了一块纱布进去:“小朋友,能听见我说话吗?”

“给我生理盐水”郝仁杰把东西递给了她。

医生的动作足够小心翼翼,但疼痛还是让小男孩皱起眉头,哭出了声:“我害怕……呜呜呜……姐姐救我……”

狭窄的地方只够伸进去一只胳膊,陆青时轻轻捂住了他的眼帘:“别怕,不要哭,保存体力,我们会救你出来的”

温热的泪水流到手指上,陆青时替他揩去泪水:“回答我几个问题”

“除了头还有哪里痛?”

小男孩被座椅挤压得动弹不得:“胳膊……麻麻的……”

陆青时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开放静脉通路”

郝仁杰拿着留置针钻了进去,陆青时趁机站起来用肩膀抵上座椅,使劲推了几下纹丝不动。

“顾衍之?”

耳返里传来回音:“怎么了?”

“你在哪,需要你的帮助”

顾衍之把手里的消防铲递给了队友:“三分钟,马上到”

“坚持住,别睡啊,别睡,你和我说说话,咱们说说话”于归替她捂着伤口,手里的纱布被完全濡湿了,她又换了新的按上,不断用自己的语言唤醒着即将陷入沉睡里的女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

“王玉婷”

“真好听”于归说着,把一只手垫进了她的后脑勺下。

“你呢?”她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医生,唇角有一些虚弱的笑意,血色从脸上褪下去,整张脸愈发苍白起来。

“我叫于归,于是的于,归来的归”这种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生命从自己指缝间溜走的感觉,让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个好名字呢”女老师用满是鲜血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帮……帮我看看……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于归抱着她跪在地上偏头看了一眼,秦喧抱着一个女孩从洞开的车门里钻了出去,消防队员立马把她放上了担架,一行人往外跑去。

她回过头来:“你放心,孩子们都被送出去了,你也会没事的”

电锯启动带来的震颤让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女老师猛地偏过了头:“小谢,小谢,是你吗?别哭……别哭……老师在这呢……”

陆青时把孩子抱进怀里,按着他的脑袋不让他看,滚烫的泪水落进颈窝里:“呜呜……王老师……好痛……真的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女老师猛地提高了声线,又柔和下来,于归手里的纱布又被濡湿了,血,完全止不住。

“老师从来没有骗过你们,我说不会就一定不会,小谢一定会健健康康出去,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顾衍之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外套脱了系在腰间,地方狭窄不好用力,万一切到胳膊的话……

可是不赶紧割断座椅上的铁皮把人抱出来,这个孩子也会因为心肺压迫器官衰竭而死。

“小谢,你叫小谢是吗?”陆青时扶正他的脑袋,用干净的袖口替他擦着眼泪。

“我是医生,我会保护你,你的老师也在这里,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配合这位消防员姐姐,别动放松身体,五分钟过后你就能出来了,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孩子趴在她的肩头,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却强忍着眼泪,不再嚎啕大哭了。

“小谢,害怕的话,我们来背唐诗吧”

“背……背什么……”

“背你最喜欢的那首《已亥杂诗》”

“好……”小男孩用能动的那只手擦了擦眼泪,稚嫩的声音颤抖着:“王老师也别害怕……我背诗给你听……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车厢里响起了小小的附和声,那些稚嫩的声音化作暖流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落红不是无情物……”女老师悠悠接出下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仿佛又回到了青葱校园时代,少女刷刷刷地在志愿表上填了师范学院。

有同学不解:“当老师又累又辛苦还有操不完的心,干嘛要报师范学院”

“因为——”少女微微一笑:“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呀,我们能坐在这里,也是因为有很多优秀的老师在带领我们不断前进,教育,使人变得更好”

最后一个幸存的孩子被救下来的时候,女老师偏头看着车门,眼中有了一丝欣慰,一丝解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气若游丝。

于归俯身去听:“于……于大夫……去……去救其他人吧……”

攥着她手腕的手从半空中滑落,泪水溢出了眼眶:“不!!!”

“止血钳,止血钳,止血钳呢?绷带,绷带,绷带,快给我绷带!”于归腾出一只手手忙脚乱在包里翻着,可是能做的急救措施陆青时早就做过了,她伤得太重了,根本无力回天。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有的孩子小声抽泣起来,被救出来的小谢哭着喊着不肯走。

陆青时把人抱上了担架,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小谢,再背一遍那首诗给你们王老师送行吧”

小小的孩子哭得背过气去,咬住手指一抽一抽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好孩子”陆青时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要忘了你们王老师,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医生,这边还有几个伤者!”又有消防队员冲他们挥了挥手。

陆青时站起来,看着车厢里的于归:“该走了”

出乎她意料的,少年人站了起来,把白大褂披在了她身上,即使还有留恋还有不舍还有不甘,她仍是擦干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女老师手边的手机还停留着最后一条没发出去的短信: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秦喧送一位伤者回去正打算归队,刚跑进隧道口的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男的从黑暗里冲了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大夫,大夫,救救我!救救我!我要死了!”

秦喧被吓了一大跳,直到摸到这人还在跳动的脉搏才微微放下心来,把人扶到一旁翻倒的大货车上靠着。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戴着听诊器快速听了心音又压到了腹部。

男人胡子拉碴,一直在重复“自己要死了”“快点救他出去”等等,可是粗略检查后却发现没有胸腹外伤,头部有轻微擦伤,四肢完好还能动弹。

秦喧心里稍稍有些疑惑,没有外伤血是从哪来的?

“你从哪里过来的,为什么不等我们救援人员过去?”

男人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秦喧留意到他手上戴了婚戒,顿时攥紧了他的衣领,想吓唬一下他:“说,你把你老婆扔哪了?!”

秦喧扯着他一瘸一拐地跑,几个消防队员跟在她身后,很快来到了两辆挤压在一起的面包车旁。

塌方的时候巨石从顶上坠落,把其中一辆面包车一分为二,砸掉的车头因为重力原因狠狠撞向了对面那辆车,把车身拍进了坚硬的岩石里,人类巧夺天工的工艺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被挤在岩石和车头中间的面包车薄得跟一张纸一样,而那孕妇就被夹在了副驾驶和岩石中间。

“就……就在这了……”男人哆嗦着,似乎不忍再看,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掩面哭泣着。

秦喧把头钻进了车底,白大褂被挂出了一道口子:“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拿……拿个手电给我……”消防队员递了一支强光手电给她,待到看清里面情况的时候她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孕妇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头撞在了坚硬的花岗岩上,血流如注,身下也是一滩淤血,孩子从腿间露了一只青紫的脚出来。

她顿时惊了一身冷汗,脐带脱垂,大人小孩都有生命危险。

秦喧从车底缩出来:“这车能抬起来或者挪走吗?”

几个消防官兵用液压钳试了试:“不行,路都被落石堵住了,起重机开不进来,而且有二次塌方的风险,我们也不敢用”

“我试过了……拉不出来……放弃吧……放弃吧……求求你们了……先救我出去好不好……”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扯住了她的裤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喧简直想扇他两个耳光,好叫他清醒清醒:“你还有点良知吗?!那是你老婆孩子!!!”

消防教官用液压钳勉强撑开了一人宽的通道,几个人满头大汗:“快一点,我们要撑不住了”

秦喧不再跟他多废话,扯着急救包又爬了进去,黑乎乎的柴油糊了医生满脸,白大褂也被铁皮刮破了,肩膀上火辣辣地痛。

秦喧咬着牙,拔出留置针为她建立了静脉通路,尝试着唤醒她:“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医生……”

女人的头偏了偏,气若游丝:“救……救我……”

“深呼吸,保存体力,不要乱动,孩子的脚已经出来了”秦喧用手塞进了产妇的yin道,托住孩子已经暴露的先足,减轻着脐带受压,用肩膀抵住通讯器跟陆青时通话。

“青时,我这边有个产妇很危险,脐带脱垂,新生儿随时可能窒息,能过来一趟吗?”

陆青时把持针器塞进于归手里:“交给你了”

于归看着伤员血肉模糊的腿部创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陆老师!”

陆青时把手放在了自己胸口,挂着胸牌的地方,轻轻捶了一下:“虽然没有穿着白大褂,但你仍然是仁济医科大的医生,相信自己,可以的”

于归抿紧了唇角,快速点了一下头,稳健的脚步声逐渐跑远了。

长时间的托举让手臂酸痛不已,秦喧咬着牙又换了一只手,陆青时抱着急救包匍匐着钻进了车底。

“孕妇什么情况?”

“心率很低,血氧70,血压高,胎心也要不行了”秦喧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要是在医院来十个脐带脱垂也不怕,偏偏是这种地方,手都放不开!”

陆青时侧着身子,从自己的包里又取出了穿刺针,扎进孕妇的中心静脉里。

“分娩吧,等孩子出来我立马插管做胸外按压”

旁边等候那男的一听孩子有救,也探进了一个头进车底:“大夫,大夫,先救我儿子”

秦喧直接破口大骂,口水喷了陆青时一脸:“我去你妈的,没人性的东西!”

陆青时面无表情:“我觉得他说的对”

“你……”秦喧怔住。

戴着手套的手飞快翻开了孕妇的眼睑,拿电笔照了照,宣布出了最坏的结果。

“左右瞳孔大小不等,颅内有血肿”

又轻轻压了压她的胸口,孕妇嘴角溢出来一些血沫:“胸腔有积液,我先做闭式引流,结果能不能好不一定,做好剖腹产的准备吧”

本来就巴掌大的地方挤进了两个成年女性更显得逼仄,外面撑着液压钳的消防官兵要吃不消了,腿开始打颤。

“医生,快一点……”

话音刚落,一双手稳稳接替了他的工作,顾衍之替下他:“去那边休息,坐标130.50.需要支援”

“收到”

“收到”

“收到”

……

耳返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回答,越来越多的消防员开始向这个方向靠拢。

尘埃在灰蒙蒙的光线里飞舞,“叮咚”岩上的滴水砸进眼睛里,陆青时快速眨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给我打一下手电,看不清了”

秦喧咬着牙腾出一只手替她照亮:“快一点,我要……举不动了……”

针尖稳稳地扎进了肌肤里,回抽出了一管乌黑混合着内脏碎片的液体。

陆青时摇摇头,又换了一个大号管:“不行,胸水太严重了,还有内脏损伤,再不剖两个人都救不活了”

秦喧咬牙:“在这种地方剖腹产大出血的话依旧是个死!!”

“对对对,大夫,赶紧剖吧,总不能让我没了老婆又死了孩子,那也太惨了,求求你们了大夫,赶紧剖吧,然后送我和孩子去医院”

那男人还在外面死乞白赖地求着。

“我艹……”秦喧气的正欲起身,陆青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不了的话,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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