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月初,气候转暖,厚重的棉袄换下,白日暖阳照下时,只要穿一件毛衣便不觉得冷了。

再过两日就是清明,父母和弟弟都安葬在远郊的华夏墓园里,我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祭拜的事情,我对于这些都不大懂,问了亲戚长辈,他们叫我折纸钱,在红纸上用黑色的毛笔写下父母和弟弟的名讳,又做了青团和一些荠菜馅的馄饨。

清明那日,是林展送我去墓园的,他大部分时候虽然看着跳脱又肆意,但此刻簇在我身边,却像是定海的那根神针一般,让我的心能稳下来。

墓碑在方寸之间,我把白菊百合还有一些酒食放置在墓碑前,碑石上拓着我的父母还有弟弟,他们的照片是我挑选的,父母的合照鲜少,挑了很久,才总算是选了一张合在一块笑时的模样。

弟弟倒是拍了许多,我那时翻看相册,从他刚出生时看起,在到他大一些,一年一年,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自己这个哥哥是陪伴过他的,是看着他成长的,不是那般刻薄的不认他,而是喜爱他,真心想当他哥哥的。

墓园里有哭声传来,我循声看去,是年迈的老人趴伏在一个墓碑前,喊着妻子的名字, 呜咽着,问着,为什么早早去了,让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悲伤难过像是能够传染似的,我勉强砌起的围墙层层崩塌,碎石七零八落,把好不容易修整竣工的心室,再一次击个粉碎。

父母与弟弟离开我,这种痛这种苦,无论是过多久,只稍一想起,又是一番剥皮抽骨血肉尽数流干的痛。

我跪在地上,额头磕在石板之上,沉沉的落下,我喃喃喊着他们的名字,却知道,一切成空。

极光留在了那五寸相纸上,而他们也早已离开人世,都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了。

抬起头时,肩膀上落下些许重量,林展把手覆在我的肩膀上,紧紧扣住,我听到他说,你来做什么?

我顿了顿,站了起来,顺着林展的视线,转过身朝一处看去。

几步之外之外,赵珏捧着白色马蹄莲与白百合扎成的一束花,站在芳草与墓碑之间,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帽衫,黑色裤子,剃了圆寸,瘦了很多,脸上近乎无肉,只有分明的轮廓,眉压着眼,抿白着嘴唇,安静地站着。

他朝前走来,我撇开眼,他说,我来祭拜阿姨和叔叔还有你的弟弟。

“弟弟”那两字是他与我擦肩而过时,轻声念出的。

我一顿,倒是林展先圈住我的肩膀,把我揽到了另外一边,他狠狠地瞪着赵珏。

赵珏歪过头,我看到他左耳上的耳钉,黑色的闪着冷光,他的下颚朝我轻幅度的点了两下,便挪开视线,走向我身后的墓碑处。

我想到那日我掰开他紧扣住我的手指,同他说,不再是朋友,于是我们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不应不问,甚至连个笑都不可能再有了。

我看着他把花放下,又在我刚才落跪的地方,双膝着地,瘦削的后脊弯曲,朝着我家人墓碑,落下三个鞠拜。

从墓园里出去,我与林展并肩走着,赵珏不声不响走在石子路的另外一边,走出园地,停车场内停满了车,林展把车开出来费了些功夫。

我等在边上,看着地上零碎的小石子发呆,突然石子剧烈震动,耳边引擎声轰响。

我侧眼看去,赵珏跨坐在机车之上,他的衣服被风吹起,凹陷出一个弯折的弧度,他朝我驶来,单脚踩在地上,他把一个头盔抛给我,我下意识的接住,发懵的看着他。

他掀开头盔,黑白分明的眼朝我笔直看来,对我说,徐立然,这是我之前找人定制的,一直想要送给你。

我把手指压在头盔边沿,指腹发白发疼,我说不要。

他便道,你拿着吧,上面刻了你的名字,头型也与你相符,我不能用,别人也不行,只有你,如果你不喜欢,就丢了吧。

说着,引擎声再度轰然响起,我颤了颤,掀开眼皮,迎风看去,他的衣帽被吹扬而起,身体绷紧拉弓一般,我站在原处,在纷纷扰扰的列队堵塞的车辆里,我看到他穿梭速行而前的黑色弧度,像是展翅的鹰隼。

像是被太阳晃到眼一般,我撇开眼,这时,林展的车总算开了出来,我打开车门钻进去,林展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愣了愣,问,这个头盔怎么回事?

我把头盔拿起来,白黑相间的头盔,弧度流畅,环面刻印上花纹还有一个卡通的做着搞怪表情的小人头,上头印着一行字,希望徐立然天天开心。

车窗外的光落在薄薄的眼皮上,整张脸都似乎因为这束光而暖而滚烫,我仰起头,克制着喉咙的酸涩,鼻尖的麻意,却还是忍不住。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明明已同他说了决断的话,明明已经打算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却在看到那几个字时,眼泪便无可救药的流了下来。

我曾喜欢过他。

在最开始的时候。

小然,你怎么了?

林展焦急担忧问着我,他伸手替我揩去脸上的泪,我胡乱的抹开,又抓住他探过来的手,我摇头,呜咽着说没什么,而后把那头盔拥在怀里。

林展皱皱眉,目光落在我身上,停顿了几秒,坐了回去,他一言不发,驱车离开了墓园。

四月草长莺飞,我的生活逐渐平静,林展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这边,我去上烘焙班,他便在教室外头等着,他看着无所事事,也不去上学,和我想象中的富二代形象不谋而合。

直到一日,我新做了个草莓慕斯,从教室里出来,去找林展,先要让他先尝尝。

拐过走廊,便看到林展趴在窗口,低头讲着电话。

我朝他走近,他似乎有些激动,语气暴躁的说了几句,也未发现我。

我听到他说,我知道了,五月,五月就回去,不会拖了,我知道这个课很重要,你帮我和教授说一句,我五月份就回去。

我蹙眉,捧着草莓慕斯凑过去,我拍拍他的肩膀,林展扭头看到我,一愣,表情有些复杂,他飞快的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先挂了。

而后转向我,他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眉毛僵持在眼皮之上,长睫毛不安交簇,我问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对我说,我得回英国了。

我一呆,仿佛没听懂,我傻乎乎的问,去几天?去玩吗?

他看着我的表情,抿了抿嘴,与我缓慢解释。

他在英国读书,学校四月份开学,继母的葬礼和一些财产的事情已经解决,他本来打算四月份便回去,但因为还有我,他推迟了一个月。

他这般说着是,语气是吞吞吐吐,想必他自己都知道,这个消息太过让人震惊和匪夷所思,他要回去的,回英国的。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他能回国,是因为继母去世,那么葬礼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他回去踏踏实实完成学业,羽翼丰满后,再次回国,便是继承他父亲的产业。

这是他的人生规划,而他未曾告诉我。

直到此刻快要临行,他才同我提起,我看着林展,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富贵人家的孩子,就算在跳脱不羁,又能错落出框到哪里?

最后还是会被拘起,他和林朝堂是同一类人,拥有不容差错的人生。

小然,你和我一起去英国好不好?

林展的手小心翼翼的伸过来,挂在我的衣袖上,小幅度的晃动示好。

我睁大眼,呆呆的看着他,林展凑过来,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他咬了一口慕斯,又压了过来,我尝到了草莓的甜味,他对我说,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和我一块去英国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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