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逃出来,原来得到自由之后,也会这般痛苦。

就好似我之前做的所有一切努力,默念的每一遍祷告,都在空谈,都成了一场梦,成了一个笑话。

林展抱着我,他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突然,轰隆雷声,电闪雷鸣交错,阴沉的天际,错落着一道蜿蜒的光,裂开了天幕,我呜咽一声,林展的手覆在我的后脑勺,紧紧扣着。

他说,没事了,徐立然,没事了。

那雷同的话,我在逃出来后,也曾听赵珏说过。

多么相似,多么讽刺,上天永远待我苛刻不善,多一丝好处都不行。

我坐林展的车去医院,赵珏紧随其后,抵达医院,我跌撞疾跑,撞翻了过往护士推行的小车,摔倒在地。

脚踝钻心的疼,我站不起来,手撑在地上,是赵珏把我拉了起来,他的手攥着我的手臂,轻轻松松把我抱起,林展匆匆赶来,要把他推开,赵珏怒斥,你现在还要计较这些?

林展面色不善,却还是忍耐着缩回了手。

他走到我跟前,朝我递来手,他对我说,小然,牵着我。

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林展还要说这话?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无数面锣鼓在敲打作响,我很累,很痛,很难受,很煎熬。

我没有顾及林展,而是拢紧了赵珏,我轻声微弱道,带我过去。

医院在电话里说的很清楚,当场死亡。

可我不相信的。

这种事,怎么能叫人相信?怎么能让人承认?

我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心里头,有一万种的不信服,一万种不可能,可当我真的见到时,那些如果万一也许筑成的壁垒通通塌陷,如数成了废墟尘埃。

跌落的碎片砸在了我的身上,鲜血从我皮肉四溢,从我眼眶流淌,从我心底渗透。

我死了。

跌跪在地上,我看着前头一尺间隔的三块白布,不大明白,不太识明,这是否是我的父母,是否是我的胞弟,是否是我仅存的血亲。

我为了什么逃出来的?

十年囚禁凌虐,记忆成了破洞百出的一张纸,那就算是扎了再多的洞,碎了再多的角,那正中央,明明晃晃的却还留着两个字,父母。

我从不曾忘记他们,这么多年来,支持着我,让我活下来的希望,便是这两个字。

我期盼我渴望我每日都在心中默念着,什么时候能回到家里?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如小时候一般,合家安乐。

赵珏从身后搂住我,我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无数碎片刺入我的体内,我不停的哭,胸口像是有一个破洞,紧绷难受让人无法呼吸。

我被彻底碾碎了,百万吨的卡车从我身体上滚压过去,我的四肢百骸筋骨血肉全都粉碎。

我不停地尖叫,嘶吼、哭喊,我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难道我承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我让他们把弟弟送到乡下,便不会如此。

一切都是我,我为什么要逃出来,我为什么要离开地下室,我为什么要去祸害他们,是我的错,是我的过错,是我卑鄙,是我无耻。

有人过来扶我,说我情绪太激动,不能这么下去。

他们把我拖开,我挣扎着,不愿离开,我抱住赵珏,让他帮帮我,我不想离开这里,我想和我家人待在一块。

我几乎拥在赵珏怀里,当时只觉得他是我的依靠,就如出逃后见到的是他那般,他成了我的全部。

那感情太过强烈,我的失态我的不被控制都被人看在了眼里,林展朝我走来,手箍在我的腕间,他面无表情神色如霜,他攥着我的手臂,把我用力拖拽。

我的脚踝像是被钝器击打,他拉着我到外面,把我丢到长椅上,我双手捂脸,不停的哭。

赵珏跑来,手贴在我的后背,与林展对峙。

赵珏的声音低沉,你这是在做什么?何必要把他拉出来?

我听到林展说,他的情绪那么激动,医生说,他在这么下去会休克,你看看他那样子。

生死是大事,他这样有什么错?

是没错,可这不该你来安慰。

赵珏冷笑,他说,我从小和他认识,我找了他十年,你呢?

林展一把拨开赵珏的手,他揽住我的肩膀,我哆嗦一下,被他扣在怀里,我听到他的声音,如刀如斧,一寸寸一下下砍在我的心口。

林展说,你找了他十年,你为什么找他,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愧疚,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徐立然会被囚禁?

是你,把他一个人丢在了那里,是你因为害怕而不管他,事后你的家人都做了什么,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连夜带着你离开,他们家想要找你们时,你们已经人去楼空,当年,如果你能把当时的具体情况和警察说出来,他就不会被囚禁十年了。

林展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那不是真相,是凌迟酷刑时,落下的最后一刀。

我不停地发抖,像是坠入了冰河,我听到林展的声音,高扬亢奋,像是在吹奏胜利号角,他总是这样,易激动易暴躁,他站在他的制高点,批判着另外一个人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说,赵珏,你现在想要来补偿徐立然,骗他一个缺了记忆的人?你不觉得无耻吗?

“啪”的一声,我收回手,林展一愣,我随即挣扎推开他,我慢慢站起来,看着他。

林展捂着下颚,那里留下了一个我轻飘飘的巴掌。

他满脸无措不解,问我,怎么了?

我盯着他,目如死灰,我指着赵珏,目视着林展,我对他说,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十年前的事,忘记了,就忘记了,为什么你要提起。

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什么都不剩了,你却还要把我这一点点的希望都要被剥夺而去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林展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质问他,也在质问自己。

是啊,我要做什么?

我没了家,就又什么都没了。

林展眼里闪过痛苦,他上前一步,我却后退。

我听到他的声音焦灼,他说,不,你还有我,我……

我打断了他,够了吧,别再说了,你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你根本不理解我,你不能成为我,你也不会是我的所有。

没有人会是我的全部,不再会有人成为我生命里的支柱了。

我推开林展,赵珏想要来扶我,又缩了回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怔怔的看着我,我艰难呼吸,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压抑的。

我停顿下来,我缓缓呼吸,问他,十年前的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人讨厌。

赵珏嘴唇微张,我笑了,你说我像个胖虎,喜欢欺负人,所以你也讨厌我对不对,把我丢下,任我一个人在那么黑的地方,我找了你很久,你却一直都没出现。

他没再说话,沉默不语的样子尤其可笑,我点着头,又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也许这是我的报应。

赵珏突然抬手,攥住我的手腕,我看着那攀在我身上的五根手指,我握紧拳头,用手一根根掰开,我对他说,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再也不是了。

家中白事,不是我一个人能主理的,那日之后,家里便来了很多人,他们聚在一起,琐碎讨论。

我躲在房里,不愿出来,不敢出来,像是行尸走肉,在昏暗的看不到光的房间内畏畏缩缩兀自哭泣。

我想起了很多事,十年前的往事,十年后的如今,像是斑驳的锈迹斑斑的一条铁路,属于我的那般列车也许早就在断开的铁轨上,坠入了悬崖。

埋在湿透了的枕巾上,我听到房门被敲响,而后是长辈小心翼翼的声音,她说,立然,出来吃饭了,今天大家都在。

这一日,是我家人的丧礼。

我一愣,恍惚间,又看到了妈妈那日离开前,穿着杏黄色的长裙,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了什么?

我说好看了对吗?

如果没说好看,那该有多遗憾啊。

我让自己振作一次,就这一次,我得像个人。

于是我出门,我去磕头祭拜,我跪在灵堂前,伴随着诵读的经语,哭到泣不成声。

我趴在那蒲团之上,有人过来扶我,是家中亲戚,他们抚摸我的背脊,温声安慰。

我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我想,我需要酒精、需要药物、需要能让我不能自己无法清醒的东西。

之后,我不再外出,不再去烘焙班,我整日待在家里,趴在沙发上,胃空荡荡的,却再也不会有人来叮嘱我,让我按时吃饭了。

林展与赵珏来找过我,他们在门外,我在屋子里,我不开门,我谁也不想见。

这般的日子过的艰难又缓慢,时间又是以时针形式一寸寸推动。

散发着腐臭弥漫着血腥的秋意消去了,一层冰寒袭来,花草枯萎,泥土里翻滚着死去小虫的尸骸。

我簇在窗口,寒风迎面,看着楼下萧条,我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推开了那扇关了几月的门。

那一日,我是去喝酒的,我买了一袋装的酒水,坐在江河边的草地上,手指冻得发麻发红,眼眶流着干泪,嘴唇贴在冰寒的易拉罐口,唇齿被啜的生疼。

可酒精侵入胃部的感觉,又如火一般烧灼着,竟然让我觉得还会舒服些。

我在江边枯坐了很久,直到夜深,袋中的酒尽数快要喝完,我捂着发麻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我喝了很多酒,身体逐渐发热,踉踉跄跄的回去。

周遭是隆冬的寂寥,街道空荡,我抱着酒瓶,跌跌撞撞回到家门前,我盯着那扇红棕色的门,我轻轻叩动,小心翼翼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爸爸我回来了,还有弟弟,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无人回应,我昂起头,看着晕转着的感应灯,我在原地打转,我四处寻找着自己的家,却没有门为我开了。

耳边“叮”的一声,是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慢慢蹲下,跪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酒瓶抵在我的腹上,胃部凹陷下去,干呕难受。

我想,我快死了。

可我为什么还没死?

我在心里哀呼,身体震颤,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剩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上。

就在我堕入无边无际的沼泽深壑时,有人轻轻把我捞起,我呜咽一声,疲惫到连脖颈都抬不起来。

立然,有我在,乖,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熟悉的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念着,我徒然一抖,回头,便看到了林朝堂深刻的眉眼,他沉沉静静的看着我,张开双臂,像是搂抱一个婴孩一般,小心翼翼的环住了我。

他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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