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来到一所面对隅田川的巨大综合医院。

从一进后门,右手边就是悬挂十字架的礼拜堂来看,这多半是天主教医院。我们搭乘的劳斯莱斯Phantom过停车场而不入,直接穿过大楼之间来到中庭。这医院似乎经过多次扩建,较近的雪白七楼建筑造型颇为现代,中庭正面的却是古意盎然的灰色四楼建筑。

这也是第四代曾告诉我的医院,爱丽丝都来这里看诊。

我感到很讽刺。这明明是紫苑寺家为了接生不可告人的私生子,才临时砸下大笔资金升级配备及人员的医院。结果却成了其名下医疗机关中的最尖端,当家和继承人都在这里住院。

爱丽丝板著脸缩在我身旁的座位,衣服穿的是浅黄绿色洋装。领子、发箍和袖口都有白色滚边,活像个洋娃娃。右手抱著约是中型的熊宝宝莉莉鲁,左手紧抓小小的行动电脑。

「小姐,我们到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顾问律师从副驾驶座探头过来说,并充满敌意地瞪了我一眼后转头回去。

当爱丽丝要我跟来时,老实说我也很讶异。律师和医师都说不能带外人,爱丽丝却强硬地说:「不让鸣海去,我就不去。」逼他们让步。

和紫苑寺家的人见面,是让她那么害怕的事吗?我自问。尽管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要把我留在身边吗?

中庭有个停放好几辆车的角落,每辆都是黑亮气派的大型高级进口车。我们搭的劳斯莱斯也在那车阵边缘停下,司机先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聚在其他车边的西装壮汉全紧盯我们这边不放,各个都戴著白手套,应该是等候著各自主子的司机吧。

我先爱丽丝一步下车,眯眼仰望花季的阴云天。我心窝固结了一团不知来由的不安。未来有什么在等著我们?找爱丽丝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想,那个白袍男子用那种手段逼爱丽丝来医院,都不可能只是为了让爷爷看她最后一眼。

离医院大楼还有一段距离时,爱丽丝停下脚步喃喃地说:

「这医院还是一样这么让人讨厌,又是彩绘玻璃又是十字架的……」

眼前这大楼的一楼窗口全是描绘大天使迦百列及圣母玛莉亚的彩绘玻璃,正门上端有个小十字架。

「那边是妇产科,所以就弄了一堆圣母领报的场面。品味很糟吧?我每次看都觉得很蠢。」

「小姐,您要更常来检查才行喔。您体质比较虚,得更加小心……」

追上我们的医师卑屈地陪笑著说。

「哼。你们只是想把我的身体当实验品随便乱搞吧?」

「就学者的观点来说,我们对小姐的体质确实是有遗传学上的兴趣,不过您的健康才是我们真正──」

「──有子!」

我朝迸出喊声的医院门口望去,一名白衬衫女子摇散黑发直奔而来。是茉梨小姐。

「你……你真的来了?为什么……」

她一跑到我们身边就抓起爱丽丝的手,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问。假如律师和医师不在场,她说不定已经整个人抱上去了。爱丽丝拨开姊姊的手,头转向一边没好气地说:

「是萤哥威胁我来的。」

「萤一……?」

茉梨小姐的视线在我和爱丽丝之间游移。

接著有阵脚步声,一道白色人影随后出现在医院门口。紫苑寺萤一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大步朝我们走来。

「……你也跟来啦。」

他劈头就瞪著我这么说,爱丽丝往我背后躲。我即使气势输人,也回瞪他眼镜后那双锐眼点点头。

「因为我不晓得爱丽丝一个人来,会被你们怎么样啊。」

「你来不来还不是一样。」

紫苑寺萤一说完就看向爱丽丝:

「动作很快嘛,有子。我还以为你会再想办法多拖延一下时间呢。有他当保镖,让你这么放心吗?」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爱丽丝撇开视线,噘起了嘴:「被萤哥你弄得乱七八糟的电脑,是我做生意的工具,不是像以前那样用来玩。我只是希望你能早一点把权限还给我而已。」

「看到你来就够了。我已经把你的密码都还原了。」

爱丽丝睁大眼睛,掏出行动电脑劈哩啪啦地敲起键盘,不久放心地松口气。

「……父亲状况怎么样?」爱丽丝问。

「怎么不是问会长?」紫苑寺萤一稍稍侧首。

「那个老头子随便啦。」

「就是因为不能随便,大家才想把你找来这里呀。如果你知道遗言是怎么说,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吧。」

紫苑寺萤一转身又说:

「光纪没有好转,都是那样。」

我一语不发地目送那白袍背影返回医院,爱丽丝在我身旁咬著唇。茉梨小姐好几次都想对我们说些什么,但几经犹豫后仍只是一个咽唾。

律师和司机,以及来自其他车的医师跟著包围我们。

「来,小姐,我们走吧。」律师的声音在爱丽丝背后推了推。

「大家都在等,先去打声招呼吧。」医师和律师都这么说,但不管他们怎么劝,爱丽丝都坚持要先见父亲,于是我们就在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的随同下前往医院六楼。

茉梨小姐在病房门口的读卡机刷过门卡,双开自动门立即静悄悄地被墙壁吸了进去。

好空寂的病房。比教室大上一圈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兀然靠在墙边,几台机器和点滴架围绕在侧。窗帘是束上的,看得见大片天空。边桌和窗边架上摆著鲜艳的当季花朵。尽管如此,我仍能切肤感受到如浓雾般裹覆著整个房间的──死亡的气息。

有个男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我不晓得他长得是什么样,因为人工呼吸器的朴素面罩几乎盖满了脸。只看得见细瘦的颈子,还有异常突出的喉结。

「父亲,您觉得怎么样……有子来喽。」

茉梨小姐上前到床边这么说,但那闭合的两眼睑不为所动。爱丽丝拄在门口,立著指尖用力抓著熊宝宝,唇咬得失去血色而发白。我偷偷探视她的侧脸,然后又看回病床。

我只能想到一个老掉牙的词──活尸。

爱丽丝笃定决心向前迈步,我也配合她小小的步伐一点一点地接近床边。紫苑寺萤一嗤之以鼻地赶过我们,绕到病床另一侧。茉梨小姐似乎是平常就在为他看病,动作熟练地用湿毛巾擦拭患者的颈部及腋窝,替花瓶换水。

我们总算抵达了床边。

从贴布、面罩和导管之间露出的乾燥皮肤,看不见一丁点生气。

「……父亲。」

爱丽丝将熊宝宝按在嘴边,只低声说了这么多。

她明明是个能操弄万千字句,将各式各样的案件一一割剖、分解、还原的侦探,如今泄出她唇间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我暗中查看茉梨小姐的脸,接著是紫苑寺萤一。两个人的眼睛都注视著躺在床上那仍有体温的肉块──紫苑寺光纪。

「要摸摸看他的胸口吗?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跳喔。」

茉梨小姐提议道。

彷佛在说其他部分都感觉不到他还活著一样。爱丽丝仍咬唇不放,摇头拒绝。

我不禁想起过去彩夏住院的模样。这比当时的彩夏糟得多了,至少她还能自己呼吸。

「这都是无谓的延命处理,他已经昏迷八年了。」

说到这里,紫苑寺萤一看向医师。

「如果医生当初机灵点判他脑死,不只光纪免得活受罪,紫苑寺家的人也不用为了今天这种麻烦事凑在一起了。」

「那……那怎么行,别开这种玩笑啊,萤一先生。」

医师马上不停摇头。这段对话,我是僵著身子听的。

八年了。爱丽丝的父亲紫苑寺光纪,已在毫无改善的状况下,像这样被迫残喘八年了。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吧。

爱丽丝逃家和她父亲沦为植物人,同样都是八年前。这时间上的一致,恐怕不单是巧合。疑问在胸中团团凝聚,哽住呼吸,使我想问又问不出口。然而这份揪结,或许已从我们握起的手透露给爱丽丝了。

「父亲他……从家里三楼跳了下去。抱著我。」

爱丽丝情绪低落地说。茉梨小姐不忍地表情苦闷,别开视线。

「父亲为了帮我逃走,把自己当成肉垫,我一点伤也没有。爷爷吓得口吐白沫昏了过去,全家上下也因此乱成一团,所以我才有机会直接逃出去。父亲真的帮我把人都引开了。」

「别说了,有子。」茉梨小姐一再地摇头。

「父亲他──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我除了默默握紧爱丽丝的手,什么也不能做。

在医师的赶促下,我们离开了紫苑寺光纪的病房。搭电梯回一楼的途中,爱丽丝、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都没说过一句话。感到死亡气息渗进皮肤的我,掌心在牛仔裤大腿上搓了又搓。

我接著被带到的,是不像会出现在医院中的豪奢贵宾室。一张张柚木圆桌挟著宽敞间隔,坐落在铺满整面地板的丝质地毯上。窗边的大型陶瓷花瓶中,红、白、黄色的兰花争相竞放。美术吊灯以无数银环组成,简单中不失肃穆。

十多名男女坐在椅子上,有的窃窃地交头接耳,有的痴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将鼻菸往鼻孔按,有的频繁地操作著手机,每个穿的都是黑色或墨蓝色的正式服装。我和爱丽丝一跟著茉梨小姐进门,说话的人们就乍然停下,险恶的视线倾注而来。

「……喂,那个男的是谁?」

坐在近门桌位的中年男子瞪著我说。

「萤一,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带外人过来呢?」

同桌中央那年约半百的和服女子,目光刻薄地注视就在门边的紫苑寺萤一说。

「他是我带来的,义母。」

爱丽丝的话使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绷起了身子。

「鸣海是我的助手,如果不准他跟著我,我就回去。」

和服女子──既然爱丽丝称她义母,应该是紫苑寺光纪的夫人──冷淡地答道:

「有子,这次开的可是宗亲会,不是能说给无瓜无葛的外人听的。」

「就请您答应了吧,恭香婶婶。」

紫苑寺萤一更为冰冷地说:

「争这种事只是浪费时间。我能保证,他是守口如瓶的人。」

「呃,可是……」「野猫带了野狗回来啦。」「所以我才说不要找她回来嘛。」「哪有什么办法,她也是当事人啊。」

聚在这里的人们骚动起来,如坐针毡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开襟衬衫加牛仔裤的模样,心想至少该穿茉梨小姐送我的西装来才对。

「而且说到带外人过来,恭香婶婶你不也是一样吗?」

紫苑寺萤一这么说之后,环视与和服女子──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他们的眉心也一齐皱起。

「什么外人?」「没大没小。」

「我的父亲和兄长也是外人吗?」紫苑寺恭香轻声反问。

「不姓紫苑寺的,不是外人是什么?」紫苑寺萤一答道。

「再怎么说,我都姓紫苑寺。」恭香的语气掺了一丝怒气:「那么我的父亲和兄长自然也是紫苑寺家的亲戚。」

「都搬出去二十年了,还有脸以紫苑寺家自居啊?」

窗边桌位的年轻男子讥讽道,气得紫苑寺恭香倒竖两眉瞪了过去。

「搬出去是理所当然的吧。」应是恭香哥哥的男性说:「是光纪自己对她不忠,恭香可是被害者啊。」

「乾脆离一离不就好了吗?」

「你是想毁了恭香的下半辈子吗!」

话题已完全岔开且一触即发,双方都似乎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我一面竖耳聆听那丑陋的争执,一面尽我所能整理这复杂的状况。看样子,夫人已离开紫苑寺家多年。应该是发觉丈夫外遇而负气出走,在娘家待到了现在吧。不过她不愿离婚,一到了分遗产的时候就携家带眷地跑来宗亲会上搅和,也难怪气氛会这么糟糕。我忽然一阵作呕。

当律师看不下去想说点什么时,有个站在窗边,满头白发的老翁转过身来宏亮地说:

「有几个外人又怎么样?早点把这场烦人的会开完,早点回去。」

几个人含蓄地朝他望去,我也眯著眼注视老人的面孔。

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吾郎大师的哥哥。他威严的模样,彷佛是将脸上和善氛围全抽光的吾郎大师。

「……既然二伯这么说了,我也没意见……」

夫人叹口气,瞥向背后:

「各位怎么说呢?」

我也重新扫视众人,并为之愕然。因为在这里,哪个人有无紫苑寺家的血统简直一目了然。紫苑寺一族的眉宇之间全有种毒花般的诡谲美感,唯独紫苑寺恭香那一桌看不见那种危险气质。

不姓紫苑寺的人──都是外人。

「那个人的身家背景都已经摸清楚了吧?这样要封他的嘴还不简单,让他待著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一名男子看著我这么说。他一脸烦闷地将一肘拄在桌上,年约四十,五官与紫苑寺萤一神似──但作为他父亲又太年轻了,应该是年纪有段差距的哥哥。旁人听了面面相觑,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他们同意我留下,反而将我推入绝望。若赶我走,我就能带爱丽丝一起回去了。我一秒钟都不想让她多吸这里的脏空气。

窗边的老翁就近拉张椅子坐下,朝这里点个头。

「那么,我先从会长的状况开始说明。」

等候在我背后的眼镜医师诚惶诚恐地说:

「会长目前肝功能、肾功能、心肺功能指数都很低,意识也不清楚,恐怕──」

「可以直接明说还剩多少天吗,菌村医师?」始终高吊两端唇角的年轻男子问道。称作菌村的医师刻意地乾咳几声后说:

「……恐怕是,今明两天的事。」

「要死还留一堆麻烦,怎么不把烂摊子收完再死。」

白发老翁喃喃地说。

没有人试图阻止他,或脸上有一点难堪。

「前些日子都还活蹦乱跳。」「他上个月不是自己去德国谈生意吗?」

「想不到会说倒就倒……」「还以为他会活到一百岁呢。」

只听得见这样的窃窃细语。

我更强烈地感觉到,这里真的不是我该待的地方。现在的我,就像个淤泥里的蛤蛎。尽管他们都同意我留下,也不该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小鬼面前,不当一回事地说这么露骨的话吧。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这种人,还是当家命危而一夕爆发的继承问题,让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了呢?

「既然中谷律师也来了,想必是为了宣布遗嘱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侧眼瞪视律师问。中谷律师拿手帕擦擦双下巴底下的汗水,开口说:「这个嘛,我有保密义务,不便明说。」

「尊重律师这些无聊的场面话吧。」紫苑寺萤一开口说:「我们就自己猜自己的,中谷律师你就把嘴闭好,慢慢听我们猜测。也许我们会从你的表情里得到一些主观的结论,不过那并不违反保密义务吧?」

听了紫苑寺萤一这么说,中谷律师表情凝重地颔首。真是场可憎的宗亲会。

「都把情妇的孩子找来了,遗嘱怎么说还难猜吗?」

年轻男子酸溜溜地表示。

「会长在光纪叔叔出事以后,一直坚信他总有一天会恢复。所以遗嘱大概也还是那样,几乎全部都要给光纪叔叔吧?」

中谷律师面著墙一语不发,头微微地纵向挪动。

「呃,那个……身为一名法界人士,我想和大家聊一点法律知识。法定继承人并不包含甥侄辈,就会长的情况而言,继承人是兄弟姊妹。再进一步嘛,假如法定继承人都过世了,继承人的子女就会成为代袭继承人。呃,具体来说就是,若会长指定妹妹照美夫人继承财产,在这个照美夫人已经过世的情况下,他的儿子光纪先生就会成为法定的代袭继承人。虽然结果可能还是一样,但还是,嗯……」

律师装作替他们补充专门知识,实际上和回答了YES无异。

「老顽固。他和死人有什么两样?」白发老翁咒骂道。我感到身边的茉梨小姐猛然颤了一下。老翁瞪著那样的她,继续说:「钱都给他也无所谓,可是股份和不动产怎么办?这关系到上万员工的生活啊。」

「爷爷您和会长讨论过这方面的事吗?爷爷您也是法定继承人吧?」

紫苑寺萤一对白发老翁问,而老人摇了摇头。

「没有。大哥这几年提都没提过。」

律师又紧张兮兮地开口说:

「我想,再以法界人士的身分和各位聊点法律知识。兄弟姊妹等第三顺位继承人,没有特留分(注:为保障亲属所继承之财产的最低权益,立嘱人分配财产时不得低于此比例)。换句话说,就算会长在遗嘱上已经指定由照美夫人继承所有的财产,干嗣老爷您也没有权力要求分产……所以,就是……」

这次几乎等同将遗嘱摊开来说了。白发老翁──看样子,他就是会长的胞弟紫苑寺干嗣──脸色一点也没变,多半是早就心里有数了。

「恭香,光纪那边有没有……留下那类的文件?」

这次发问的是个中年男子。这话虽令我上火,但他至少还有点人性,没明说「遗嘱」。

「没有。」紫苑寺恭香摇摇头。「可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要是有个万一,我自己去和当事人谈一谈就行了,应该没必要开这种会吧。」

「等到那时候就太迟了。」远处桌位的某人说:「现在的问题,就是因为没有对会长的遗嘱早点做准备而引起的吧。光纪能活到现在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什么时候走了都不奇怪。」

接下来一小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视线往这里聚集过来。茉梨小姐垂下双眼,爱丽丝毫不畏惧地朝十多个亲戚瞪回去。

我吞下满口酸唾。血脉、金钱和欲望的关联纠结得一塌糊涂,我的脑袋根本来不及整理。谁基于怎样的立场想要爱丽丝做什么,完全理不出头绪。

然而,我仍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切简直无聊透顶。

「无聊透顶。」

爱丽丝听见了我的心声似的说:

「别说遗产,我连一粒米都不想要,你们就自己去争得鼻青脸肿吧。可以回去了没?我才不要把我的宝贵时间浪费在这种集会上。」

茉梨小姐也坚强地说:

「无论父亲怎么样,我也什么都不要。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哼〜?你不是想强调亲子关系,好名正言顺地分一杯羹,才那么殷勤地每个礼拜都跑来看你爸的吗?」

某人的质疑使茉梨小姐气得双颊发红,还往前挺了一步,但马上就被爱丽丝拉住衣襬而转念一想说:

「……我自愿放弃继承权。我只是,想让父亲……」

茉梨小姐低下头,声音细小如丝。

「也不是不行。」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说:「这判断很聪明,也没什么争执。」

「我就是不想看见这种事发生,才硬把有子找来这里啊。」

紫苑寺萤一转向我们说:

「假如光纪叔叔就这么死了,与其让恭香婶婶一个全部独占,给茉梨和有子继承一部分对我方还比较好。」

爱丽丝板起了脸:

「……你这是说我继承的话,就可以任你摆布吗?」

「你现在不就是被我摆布吗?」

我心里一阵凉,他也讲得太直白了吧。这个家的门风似乎是有话直说,但紫苑寺萤一更是直接得出类拔萃。

「我不能接受。」

这时插嘴的是与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之一。从她之前说的话判断,应该是她的哥哥。一眼就能看出那人不是紫苑寺一族,眼中带有浓烈的敌意。

「话说回来,这两个真的是光纪的女儿吗?就算她们当他是父亲,可是母亲不是酒家女吗?有其他男人也不奇怪吧。」

「就让她们做个DNA鉴定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说。

「如果不是亲生,就用不具亲子关系取消她们的继承权。」

「我和有子都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茉梨小姐脸色苍白,声音也激动得发抖:「可是你们认不认可都不重要,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就够了。」

「哼。如果你们两个都放弃继承就好办了,我们也不会跟你啰嗦。」

紫苑寺恭香的哥哥大刺刺地表示。不过远处座位上,跟著传来老年人乾哑的声音:

「不准,你们得继承。」

会长的弟弟紫苑寺干嗣说话了。

「即使是情妇所生──也是紫苑寺家的人。总比外戚一手遮天要好多了。」

事情越说越明朗,使我更加想吐,意识几乎断线。

紫苑寺集团董事会会长紫苑寺光严,打算将所有遗产留给外甥光纪,但光纪仍处于植物人状态,不晓得能活多久。若爱丽丝她们放弃继承,紫苑寺家大部分财产就要落入光纪的妻子恭香及其亲戚手中──也就是流到紫苑寺家之外去。「外戚」这老得像化石的词,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状况而创造的吧。问题是,光纪和情妇生了两个孩子。若法院认定这两人都有权继承光纪的遗产,就能留下原本会外流的一半资产。

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夹在内外戚的丑恶争战之间,差点没被压垮。

「干嗣二伯公没权利说这种话吧。这件事,我和有子自己决定。」

茉梨小姐的声音紧绷得彷佛随时会断开。

「这不是有没有权利的问题。」紫苑寺萤一从旁冷言:「要是你不听劝,我们可能也要对你用一些比较强硬的手段。」

「不然你们想怎么样?」茉梨小姐怒目瞪视萤一说:「你们要像当初逼过来杀死我母亲一样,杀了我吗?」

现场气氛随之冻结,我也哑然注视茉梨小姐的脸。

手背忽然一阵刺痛。爱丽丝的指甲刺进了我的肉里,她也错愕得张大眼睛凝视姊姊。

杀死?

有几个人也和我们一样满面惊讶,交互看著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耳语些什么。是「外戚」那些人。

首先开口的是紫苑寺恭香:

「我听说她是自杀的呢。」

「你们几个……!」茉梨小姐噙著泪水激动地喊:「你们几个拆散我和母亲,还说了那么恶毒的话,现在还……现在还……」

紫苑寺恭香眉梢也不跳一下地打断茉梨小姐的激情泣诉:

「我只是教她一些该懂的礼貌和道理而已。」

接著,她的视线转向紫苑寺萤一: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都是茉梨自己在胡思乱想。」紫苑寺萤一夸张地耸耸肩:「我们怎么可能会做那么愚蠢又没效率的事?如果只是要她乖乖听话,方法要多少──」

就在爱丽丝咬牙切齿,要冲上前去骂人时,菌村医师放下抵在耳边的手机说:

「会长好像清醒了。」

获准进入紫苑寺光严的病房的,除医师外只有四人。

紫苑寺恭香、紫苑寺干嗣、中谷律师。

以及──爱丽丝。

其他亲戚都待在走廊上屏息以待,我也在茉梨小姐身旁倚著墙,呆望雪白的病房门。

「这也是要有子过来的原因之一。」

紫苑寺萤一凑近过来低声这么说,我朝他侧脸一瞪就转回茉梨小姐。她的下眼睑又红又肿,想必强忍不哭很久了。

「你的意思是,会长说不定会因为见到朝思暮想的侄孙,就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改写遗嘱吗?」

我故意加重语气,说得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实在一肚子火。然而我的话没惹恼任何人,也没有遭受否定。真是一群恶心的家伙。我想我知道紫苑寺光纪为什么宁愿从三楼一跃而下,也要帮爱丽丝逃出去的心情了。

「那是最理想的情况。」紫苑寺萤一说:「可是就会长的病情来讲,机会很渺茫,能对有子说句话就够了。那表示会长认同有子是紫苑寺家的一员,这样反对她回到紫苑寺家的声音也会比较小。」

我不禁凝视他的脸。他要的不只是处理遗产,还想把爱丽丝带回紫苑寺家?

亲戚们又窸窗窣窣地交谈起来。

「恭香会怎么出招呢……」

「交给爷爷没问题吗?」

「中谷律师不晓得是站在哪一边?」

「会长竟然要见那个小丫头……虽说老来得孙会倍加宠爱,可是那又不是他真正的孙子。」

血缘这种事真是狗屁,要吵去地球另一边吵行不行?我对他们只有这种感想,并深切地自责,早知道就带爱丽丝跟茉梨小姐一起搬去巴黎了。一辈子替她们送可颂面包,都比待在这种地方好上太多。

门在这时候打开了,先出病房的爱丽丝脸上像蒙了一层粗劣贴图般死气沉沉,使我当场愣住。在走廊等候的人们不再私语,饿虎似的朝她看去。接在爱丽丝之后,紫苑寺恭香与医师等人也出了病房。

「会长又睡著了。」

兰村医师面容沉痛地表示。

「会长怎么说?」「他有说什么吗?」

「我们还不能见他吗?」

亲戚们全往医师围上去。紫苑寺恭香袒护医师似的上前挡人,强硬地说:「医师不是说会长睡了吗?他现在还不是能谈正经事的状况。」

「会长他……看来是稍微安定了点。或许不久后还会醒来吧。」

兰村医师躲在紫苑寺恭香背后,怯怯地说。

那天,由于不知道紫苑寺光严何时会醒,所有人都在医院过夜。事到如今,我对含医师在内没一个关心患者本身的死活,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应要求留下的我要传简讯通知姊姊时,手机被硬生生抢走。

「这时间很敏感。要是不小心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事情就麻烦了。」

紫苑寺萤一这么说。

他带我来到的是医院一楼极深处,某条走廊最尾端的房间。这一角看似平时没人使用,墙边层层堆叠著圆椅和折起四脚的长桌。到处是灰尘,光线昏暗。房门上的探视窗特别大,窗中镶了棂格。格中不是毛玻璃,能清楚看见室内,再加上能从房外上锁,使我强压坏预感问:

「……这不是普通的病房吧?」

「对。这是重度精神病患的隔离病房,现在没在用了。请放心,里面卫浴设备都没少。」

我叹了口气:

「怕我跑出去会出事吗?」

「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想一拳扫过去,可是看他背后还跟了其他紫苑寺家的年轻男子,只好作罢。

「爱丽丝呢?」

「有子住的是和会长同一层楼的客房。假如会长醒来,她必须立刻赶过去。」

「要关我可以,至少先让我和爱丽丝说句话吧。」

我只是姑且问问,不抱指望,没想到紫苑寺萤一马上就把爱丽丝带到我面前。

「……这房间是怎样……」

也难怪爱丽丝会看皱了脸。这房间真的很怪,墙面全漆成褐色,大概是为了安定患者心神。不过这反而没有病房的感觉,让我静不下来。更妙的是,它四个角落不知为何不是直角,全是圆角。是希望患者的心也能没有棱角,变得圆润吗?不会吧?

「这根本是监狱嘛,我去跟萤哥抗议!」爱丽丝调头往走廊转。透过门上的探视窗,能看见紫苑寺萤一倚在墙边等著。

「没关系啦,我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了。」我坐到床上说。

爱丽丝瞪了门上棂格一会儿才放松双肩,到我身旁坐下,忿忿不平地将下巴埋进怀里的熊宝宝头上。

「既……既然这样,我不跟你道歉喔!」

她忽然凶巴巴地这么说,让我茫然眨眼。

「你是因为我才被卷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没错,可是你别妄想我会有一点点罪恶感喔!」

这是哪门子的生气法?

「原来你想道歉啊?别闹了,我会不舒服。」

「唔唔唔唔……」

爱丽丝把熊宝宝在她平板的胸口前挤得扁扁的。

「你那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吗!我至少在必要的时候,还会表示一下谢意啊!」

真的是只有最基本的礼貌呢,不过我已经不会在意了。

「话说回来,我是没想到会被关进能反锁的房间啦。紫苑寺家的人真的很喜欢关人耶。」

我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打圆场,却弄巧成拙。爱丽丝将熊宝宝往怀里抱得更紧,不说话了。

「……啊……对不起,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没关系啦。」爱丽丝小声地说:「我之前也说过,我没那么在意那些,因为真正不幸的不是我,都是周遭的人。看来不只是父亲,母亲的遭遇也很惨……」

「所以你是刚刚才……知道妈妈的事吗?」

爱丽丝点点头。

「我的眼睛足以看透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本来应该什么事都知道才对,不过我就是不想调查我的母亲。我背的债就这样越来越多。见到父亲全身是血地倒在眼前却没试著救他,连手都没伸就逃走,也是因为这样。我不是害怕被抓回去,而是害怕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所以逃走了。」

我默默地稍微摇头。听到这里,我仍不明白爱丽丝在说些什么,割开自己的伤口是为了告诉我什么?债是什么意思?

「就算爷爷死了,我背的债也不会消失,只会让不得不清算的日子加速到来。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这种事,很笨吧?我一直以为只要把它丢到一边,离远一点,装作看不见就没事了。其实我应该再早一点,凭自己的意愿回来……在爷爷还能正常说话的时候。」

我想起爱丽丝离开紫苑寺光严的病房时的无机质表情,觉得有点担心便问:

「……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爱丽丝睫帘低垂,开口回答:

「什么也没说。他好像知道来的是谁,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这是医生说的,不过我有点怀疑。感觉他只是睁著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说话就更别提了,根本没办法对话,亏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清楚。」

一双小手抓起熊宝宝的前脚。

「我应该早一点跟他们直接谈判、断绝关系,不要再让紫苑寺家干扰我的人生才对。我一直想著逃跑,结果却因此被他们抓了回去,很讽刺吧?」

「哪有办法,谁想回去那个每个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啊。他们又那样虐待你。」

「我就说我没有被虐待嘛。我是很受不了那些人,可是并不恨他们。父亲是自愿跳下去的,而母亲虽然好像被他们欺负过,可是我不知道实际情况,就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没道理为了她去恨他们。」

「呃……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不是受不了才逃出去的吗?」

爱丽丝轻轻摇头:

「我离开那个家是因为关在房间里,能得到的知识有限的缘故。至于为什么一次都没回去,我现在已经懂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不是爷爷,也不是愚昧又烦人的紫苑寺一族……」

她说到这里暂且停下,两只手按在黄绿色洋装的胸口:

「我怕的是认识我自己。」

颜色如深海底层的双眸向上望去:

「你认为,我为什么一出生就被关了那么多年?」

我注视爱丽丝冷冽的侧脸说:

「是因为……你妈妈,那个……跟你爸爸,关系见不得光?」

「不是因为我是妾子,这样说不通。姊姊不是在紫苑寺家过得很正常吗?」

我也曾抱持相同疑问。接著,爱丽丝更往下钻探。

「我身上还有其他难以解释的问题。姊姊是长大以后才被紫苑寺家带回去,我是从出生就被当成紫苑寺家的孩子耶。」

「这样哪里奇怪?」

「整体说来就是,我父母亲的婚外情曝光以后,不仅没断绝来往还怀了第二胎──也就是我──而且紫苑寺家还出钱让我生下来,这样还不奇怪吗?」

「啊啊,嗯……是很奇怪。」

从那个宗亲会,可以想见情妇曾遭受多么残酷的对待。紫苑寺一族的态度和爱丽丝在他们的优渥庇护下出生的事实,怎么兜也兜不起来。

「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不对劲了,而且不只是怀疑,还几乎把真相的来龙去脉都推测出来。只是……我不敢查证。很不可思议吧,那么憎恨无知,对世界不断开启一扇扇窗口的我,对自己却紧闭著眼睛,一眼也不敢看。若要和紫苑寺这个姓抗战,我应该先从认识自己开始。」

爱丽丝淡淡地自嘲说:

「结果等我敢睁开眼睛,爷爷已经要把真相带进坟墓里去了。」

「茉梨小姐应该也知道些什么吧?」

「那当然啊。可是现在,我没办法问姊姊那种事。她从那之后就倒在床上,难过到现在。」

我想起茉梨小姐吼出满腔悲愤的画面。

紫苑寺家杀死了她的母亲……

我不晓得实际上出了什么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母亲过去在她心中占有的位置,如今只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就像我,鲜少提起母亲并不是觉得那不好,而是我仍在为失去她哀悼。

「我也应该和姊姊多谈一谈,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抱著那么痛苦的回忆。我和她没见过几次面,又只想徜徉在网海之中,对身边的现实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又一开始就没有母亲陪伴,完全不了解姊姊的心情。」

「这样很正常啊,谁能真正了解别人的心情呢。」

爱丽丝眨了眨眼:

「你应该──多少了解一点吧?你的母亲不是很早就过世了吗?」

我耸肩摇头,回答:

「茉梨小姐的状况和我完全不一样。我妈妈是车祸过世,恨谁也没用,而且能恨的卡车司机也死在那场车祸了。像茉梨小姐那样……」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嗯……」了一声后说:「像她那样的,我完全不懂。」

「可是,你至少会伤心难过吧?」

这么问之后,爱丽丝垂下双眼:

「请原谅我问你这么冒昧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开口说:

「难过啊……感觉有点不一样。怎么说呢,好像拔掉浴缸的塞子那样,心里有很多东西不断地流走,最后什么也不剩。所以老姊说我那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可是我自己没什么印象。」

「原来……是这样啊。」

爱丽丝手按上黄绿色洋装胸口,低头注视。她在找心里是不是哪里开了洞吗?

「如果我也失去很重要的人,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根本没办法想像。」

「……呃,爱丽丝你,就是,跟爸爸……」

污血在地面逐渐扩散的画面不禁浮现脑海,使我接下来的话在咽喉揪成一团。尽管保住了性命,他也是昏睡不醒了整整八年,与死人无异。再说,爱丽丝还目击了那一刻,受的伤应该比我深多了吧?

「就跟你说我不懂嘛。」

爱丽丝噘起小嘴:

「我和父亲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就算到我房间来,也说不上几句算是对话的话,只会愣愣地看我写程式,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只是他时常送书给我,我会喜欢提普奇的作品,就是因为他送我她的全套著作。」

她的语气里增添了几分暖意。

「但他也只是送书而已,从来没问我读了有什么感想,想看什么书。我想,他大概是不晓得怎么和我说话吧。毕竟我处在很特殊的状况,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爱丽丝一边说,指尖一边在裙襬滚边上滑动,彷佛在追溯记忆。

「父亲抱著我从三楼跳下去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懂父亲为何会甘愿为了我牺牲到那种地步,只能照他说的,丢下他赶快逃走。」

还会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父亲,因为他爱你啊。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是侦探,没有替死者代言的资格或能力。

爱丽丝拨平皱了的裙子,接著喃喃地说:

「说不定姊姊很恨我。」

「为什么?」

「因为她很爱父亲。听说她现在每个礼拜都会来这边一次,心里大概会想,是我害父亲变成那样的吧。」

我不禁叹息。记得茉梨小姐也是这样,觉得妹妹一定会恨她。这对姊妹,居然还像到这方面来了。

「那不是你的──」

我惊觉不该这么说,阖上了嘴。

那就是她的出发点。这位尼特族侦探曾说,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不幸,是因为自己没能力阻止。如此宏大的思想实验,将爱丽丝捆在那冰冷的房间中。使她时时咀嚼自己的无力,成为全知无能的搜寻者。既然无法断绝哀痛,就至少在无知的黑喑之中点一盏灯,守望到最后一刻。

「是我的错。」她低语:「如果我是全能的,父亲就不会那么惨了。都是我的错。」

「纯粹是可能性的问题?」

「是啊,我以前跟你说过嘛。」

「那是骗我的吧?」

爱丽丝睁大眼睛,直视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过你不是圣人,也不是真的想救人吧?」

「难得你会记得这种事。所以呢?」

「但那都是骗我的,其实你很想救人吧?」

几颗光点在爱丽丝的眼瞳中摇曳,几近破碎。

「……你……你在说什么啊?」

「其实你当初很想救你爸爸吧,就连没见过的母亲也想拯救。」

爱丽丝听得双颊潮红,绷成直线的嘴抖个不停。

「是怎样,你以为你很懂我啊!」

「这一点我还是懂的。」

我回视爱丽丝那对随时要泛滥的眼睛说:

「我都在你身边待一年半了,完全不懂你的话,算什么助手?」

我的话让爱丽丝猛踏双脚,将布偶按上床把脸埋进去,在床单上滚来滚去。

她总是操弄百万言词,在理论的迷宫中驰骋无阻的面貌,几乎遮蔽了我的双眼。仔细想想,其实事情很单纯。若惧怕无知,成为学者、探险家或新闻记者都好,为何偏偏要当侦探呢?

因为她想拯救立于绝望边缘的人,就这么简单。

「得意什么啊!」爱丽丝满脸通红地大喊,长长黑发乱糟糟地倒竖起来。「当自己是我的好伙伴吗?还有你是什么意思,怎么都是我在说啊!你不是有事才叫我来的吗!」

「咦?」

我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萤哥叫我过来吗?是为了拜托我帮你联络家里什么的吧!」

「没有啊,我只是想看你好不好而已。我怕你一个人会怕嘛。」

爱丽丝的脸红到耳垂去了。有需要这么生气吗?

「谁……谁会怕啊!他们给我住的房间跟你差多了,有大饭店的高级套房等级耶!唯一的缺点,只有姊姊跟我一起住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对不起,可能是我自己会怕吧。」

爱丽丝把莉莉鲁挤到我脸上来。

「那你就把她当成我,想办法忍受孤单吧!你搞不好要很久才会被放出去呢!」

爱丽丝一跳下床就快步赶到病房门边,隔著棂格朝走廊上的紫苑寺萤一吼:

「萤哥,我讲完了!快给我开门!」

出去之后,她气冲冲的声音仍从走廊传来。

「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啊!」

「我什么都还没弄清楚──」

关上的门,夹断了紫苑寺萤一的话。

我在床上放身一躺。胸口上的布娃娃,留有爱丽丝的些许体温。

即使夜晚来临,我也无法因此入睡。没人为我送饭,幸好我也不饿,不成问题。后来的时间我都是躺在床上,注视著渐染黑暗的天花板打发时间。

这里静得令人发毛。虽说人在医院,不过现在也才刚入夜,什么杂音都听不见也太夸张了。寻思片刻,我猜想那是因为这栋大楼可能是紫苑寺家专用,住院病患只有光严和光纪两个的缘故。几乎没看见医护人员,也是因为看顾他们俩只需要几个必要人手吧。

兰村医生说,爱丽丝的大伯公──紫苑寺光严恐怕活不过今明两天。一旦他去世,需要逼爱丽丝来这里的原因就少了一个,我和她是不是就能暂时重获自由呢?但他们是会把孩子一生下来就软禁好几年的人,不太可能这么简单就放我回去。

冷不防涌现的想像,使我背脊发凉。

他们……会不会为了封口就杀了我啊?

我回想起紫苑寺萤一眼镜底下那对暗暗燃烧的目光。说不定他真的能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干那种事。

不不不,先冷静下来。他们应该不会做那种傻事。我当了一年半的侦探助手,从社会的阴暗面学到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要完全消灭一个人的存在,是极其困难的事」。为守密杀一个人,反而会制造更大更难隐蔽的秘密。而且想抹去所有曾经留下的痕迹,根本是天方夜谭。

为了掩藏家族失和而杀了我?不可能……不可能吧?

我开始觉得拚命安慰自己很蠢,便翻了个身,感到脑浆中央除了发麻之外还微微地发烫。今天它一口气灌注太多资讯,已经超载了。一感到疲累,不怎么重要的记忆跟著从耳朵滴滴答答地流出去。最后剩下的,只有爱丽丝和茉梨小姐曾对我说的话。

母亲死了,父亲像具活尸。

若单纯贴上这样的标签,紫苑寺姊妹与我的境遇还挺类似。但她们怀藏的痛切感受,我完全无法体会。

我不懂,也想像不来。谁能真正了解别人的心情呢?

在独处一室的此刻,我与爱丽丝的对话一句句地返响,回到自己身上。

为什么无法体会?

因为我的母亲死于车祸吗?其中谁也不带恶意,一时倒楣就死了。比起紫苑寺光纪与情妇那段由沾染疯狂的爱恨交织而成的命运,简直不值一提。

不,不是那样。我自问自答。

说来说去,我只是还无法接受母亲的死罢了。父亲逃避的方式太凄绝,让我没发现自己也在逃避现实。母亲过世后,我和父亲也不再交谈,这单纯是他的问题吗?正如他忽视我的存在一般,我也将他当成幽灵了吧。

啊啊,在这一小块上,我好像能明白爱丽丝的感受。

认识自己是件可怕的事。因为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

当我想逼自己睡一会儿而阖眼时,走廊传来拖拉重物的声响,接著是异样飘忽的脚步声。我坐起身,看见棂格玻璃另一头,有个人站在微弱的苍白灯光中。

「……鸣海,你醒著吗?」

是女人的声音。我下床走向门。白色衬衫,肩口叠合绢长黑发的倒影,背著夜灯映在探视窗上。

「是茉梨小姐吗?怎么了吗?」

「我听说没人给你送饭……就帮你拿来了。」

「啊,不好意思。谢谢。」

我在门边墙上摸索电灯开关,但找不著。扭了门把,发现是锁上的。

「里面好像连开灯都不行。」我叹口气:「从那边可以开门吗?」

「好像要刷卡才打得开。」

茉梨小姐从门下方类似投报孔的开口,推进盛放餐点的托盘。虽觉得自己真的在坐牢,我还是接下了它。

「对不起喔,让你受这种罪。」

她隔著厚厚的门说。

「哎呀,这又不是你该道歉的事。」

茉梨小姐和爱丽丝不一样,会老实道歉呢。我忽然有这种傻想法。

「我会尽量让你早一点回去,也会想办法让那些人绝不再找你麻烦。」

「能这样就好喽。那个,你那边还好吗?他们当著大家的面威胁你……」

她低下头,表情没入暗影。

「我想是不会怎么样。毕竟我是公众人物,他们应该不会随便乱来吧。只要忍耐一点麻烦的事,照他们说的去做就行了。」

「这个嘛,大概──也是这样吧。」

这么说来,那的确不是需要反抗的事。若族人要她继承,乖乖听话就好。尽管不满的外戚可能会闹上法院,但这种事交给命令她继承的人处理即可。一旦这场望族遗产争夺战成为八卦杂志上一炒再炒的丑闻,对玛丽‧席翁这品牌也许会有点伤害,不过影响应该很有限。

「可是有子那边说不定不是忍忍就算了。她可能会被带回去。」

「我问一下喔。」我清咳两声,继续说:「我要说的可能会加重你的负担,先跟你道个歉。假如爱丽丝放弃继承,她那一份就会归给你吧?这对紫苑寺家的人应该无所谓不是吗?因为他们只是不希望遗产全被那个太太独吞嘛。虽然爱丽丝嘴上不介意,可是我还是觉得紫苑寺家的人很扭曲,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别再纠缠她。」

我似乎看见茉梨小姐在棂格后笑了笑。

「鸣海你啊,那个……」她的言语在气息的白雾中徘徊了片刻:「好像……真的很关心有子呢。」

「咦?呃,这个,还好啦。」

她那似乎极为无助的语气,使我心生惶恐。

「可是,那大概不可能。有子恐怕无论如何都会被紫苑寺家带回去。」

「为……为什么这么说?」

「萤一他要的不只是资产。有子是他培养出来的徒弟,应该会想把她留在身边吧。」

我回想起紫苑寺萤一拐我到新宿那座办公大楼时的对话。听得出来,他对爱丽丝有种特殊的执著,而爱丽丝也害怕他。不,不是害怕,较偏向敬畏。当侦探事务所系统遭骇,爱丽丝见到萤幕上全是那男子的脸时的表情,我仍记忆犹新。

「他也没权利硬把人带回去啊。爱丽丝已经能自己赚钱,维持自己的生活了。」

「鸣海你──」

黑发在黑暗中游移。茉梨小姐别开了脸,夹杂迟疑的声音也稍微远离。

「你是不是,那个……不想离开……有子?」

「呃,不是我的问题吧。」

「否则是怎样?」

我「咕噜」地吞吞口水。搞不懂她为什么现在问我这种事。那是你们姊妹的问题吧,跟我怎么想有关系吗?

幽暗灯光中,能看见她睫毛上的湿亮闪光。

「这个,我当然不想离开她啊。都一起做了那么久的侦探,我真的……真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言喻。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来表示爱丽丝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对不起,我不太会说。总之就是很重要的伙伴。」

「这……这样啊。」

从她的声音里,也能感到几分水气。

「我想有子她也──」

「……怎么样?」

「有子也一定……」

话尾被黑暗渐渐地打散。

我眨了眨眼,窥视她沉入黑暗的脸。果然有点不对劲。她来之前和爱丽丝谈过什么吗?

「那个,茉梨小姐──」

就在我想问清楚时,上方传来尖厉的警报声,粗暴的脚步声及金属碰撞声,还有几个男女在叫喊著。

「──快去!」「──呢?」

「──知道,我马上──」「动作快!」

我和她同时抬头望天花板。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

「我去上面看看。」

「啊,好。」

她即刻转身,甩动的黑发遮起我的视线。她背影的轮廓在镶了棂格的窗口中越来越小,一下就不见踪影。

我再次注视天花板,尽管明知没用,也仍用力拧了门把好几次才死心地回到床上。

医生说光严的时日只剩今明两天,所以那一刻终于到了吗?结果遗嘱实际上是怎么写的呢?如果明文所有财产交由仍在世的弟弟干嗣继承,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就能过和平的日子了。夫人和她那些家人也许会气到发疯,但那跟我们已经毫无关联……

我真的听见了像是气到发疯的咆哮,吓得我的背从床上弹了起来。

「──们干的好事吧!」「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请冷静点,这里是──」「──夸张,竟然做出这种──」

他们在吵什么?我在黑暗中侧耳聆听。

「──刚走而已耶,你们这样也太──」

「少跟我废话!」「开什么玩笑啊!」

我跳下了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夫人的家人杀到会长病房去了吗?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回去睡的我,在床前来回踱步。他们争吵的原因有不少和爱丽丝有关,不晓得她会不会出事……出不了房间令人烦躁不已,我便开始检查探视窗能不能开,试著将手深过茉梨小姐送进餐盘的开口,到处白费力气。

一会儿后我才打消念头,又躺回床上,将熊宝宝莉莉鲁摆在肚子上,呆望时钟打发时间。

正好一个小时后,紫苑寺萤一来了。

「你没离开过这里吧?」

他从探视窗问道。我在床上坐起,做作地叹口大气:

「我怎么出得去啊,门不是被你锁起来了吗?不说那个,上面不晓得在吵什么──」

「茉梨来过这里吗?」

「……咦?」

「请回答我的问题。有护士指称约一个小时前在走廊上遇见茉梨,问她做什么,她说拿东西给你吃。这是真的吗?她来过你这里吗?」

「……对……对啊。」

问就问,表情有必要这么急迫吗?我这么想著点点头。

「茉梨小姐的确有送吃的过来。我们聊了一下以后,楼上突然吵了起来,茉梨小姐说她上去看看就走了。」

「几点的事?」

我看看手表。由于我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就猛看表,时间几乎都记得很清楚。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吧。」

「你确定吗?」

「确定……为什么要对时间这么计较?上面到底怎么了?」

「你听见的是怎样的吵闹?」

「很多人又跑又叫的──对了,好像还有人在对骂的感觉。」

「我知道了。你说的和我们发现时的状况一致。」

紫苑寺萤一在窗口另一头双手抱胸。表情暗得看不清楚,但我确定绝不是神采奕奕。

发现时?发现什么?

「这就表示,在发现之前,茉梨和有子不在一起。」

「啊?这个,嗯,是这样没错,因为她在这里嘛。话说『发现』指的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我没得到答覆,只听见门后传来尖锐的重物摩擦声。我吞吞口水跑到门边,从探视窗向下一看,只见紫苑寺萤一正将堆在地上的长桌往墙边推。那是用来抵住门,好让我就算能开锁也出不去的吗?无所谓,快点开门就对了。我焦急地扭动门把。

门一开,紫苑寺萤一就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说:

「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整齐停放在停车场中的某一辆车旁,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副驾驶座。

「这……这是怎样?」

紫苑寺萤一坐进驾驶座,默默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先……先等一下,现在要去哪里?」

他扔个东西到我腿上,是一支行动电话。就是关我进病房前,从我手上抢走的那支。

「还给你。安全带扣起来。」

「等等,爱丽丝呢?」

紫苑寺萤一什么也没说,踩了油门就走。剧烈的加速度使我在副驾座椅上缩成一团,顺手带来的熊宝宝滚到脚边。

车上了晴海路,接连超过几个稀疏的车尾灯又继续加速前进。浮现在夜空中的大楼灯光飞快流逝,我也一再回头向后望去,医院的影子早就连看都看不见了。

我将怨慰压回肚子底下,气恼地系上安全带,瞪著紫苑寺萤一映在挡风玻璃的脸忍声问道:

「请你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我仍久久得不到答覆。进了内堀路之后,皇居周围的厚实黑暗出现在右手边,使沉默更趋凝重。

「──其实我还满喜欢你的。」

等红灯时,紫苑寺萤一呢喃著这么说,使我疑惑地注视他的侧脸。

「所以请你将这当作是出于我的好意。如果想过安稳的人生,最好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回家,从此再也不要和姓紫苑寺的人沾上边。」

「……你在开玩笑吗?」

「我很认真。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

红灯转绿,车子再度驶动,车内充满被引擎声及风声与外隔绝的特异寂静。

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当初告诉爱丽丝这句话的,也是这个人吗?

无论是不是──

「我才不屑什么安稳的人生。」

我对仪表板驳斥道:

「快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就对了。爱丽丝她怎么了?」

紫苑寺萤一轻吐口气,不知是死心、受不了了还是可怜我。

下一次因红灯停下时,他语气紧绷地说:

「紫苑寺光纪死了。」

我盯著他的侧脸不动。

「……这种事有需要吵成那样吗?这不是大家都有心里准备了吗?医生也说过,了不起就今明两天──」

我中途将话吞了回去,反刍记忆,复诵那个名字。

「──光纪?」

「对。」

「不是会长……是爱丽丝的爸爸?」

「没错,光严会长还活著。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我想起那埋在病床上的乾瘪身躯。爱丽丝的父亲先老会长一步死了,其意义一丝丝地沁入我脑浆之中。

「……表示失去了遗嘱指定的继承人吧。」

「就是那样。假如遗言真如中谷律师暗示的那样,指定就会失去效用,紫苑寺家所有遗产就会由我的爷爷──紫苑寺干嗣来继承。」

回神时,车子已经驶动,连灯号是何时转绿的都没感觉。我吞吞口水,又问:

「这样……那个太太和她娘家的人一定很伤脑筋吧。所以才大吵大闹吗?」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不会带你走了。」

我揪起眉,顺他的视线望去。延展在挡风玻璃外的黑夜和零星光点,漫无规律地撩过车身向后飞逝。我的体温也随著它们点滴漏泄,身体从骨髓冷到全身。

「光纪叔叔的人工呼吸器被拔掉了。」

这句话,连我的呼吸也一并夺走。

「──有人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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