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宏哥恋爱与真爱的差别。

因为宏哥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白脸——他可以戴着前女友送的卡地亚项链和前前女友送的劳力士手表,穿着前前前女友送的亚曼尼西装,开着前前前前女友送的BMW,然后再去把一次前前前前前女友,真不愧是男人中的男人(当然也有人给他“人渣”的评价)。

“鸣海小弟才高二而已,却比我还有天分。让我很想传授几招给你呢!”就在我一如往常地窝在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狼吞虎咽地吸着盐味拉面时,宏哥曾经这么说过。

“让我们一起推广小白脸之道,招募更多同伴吧!”

“这样会造成社会大众的困扰,拜托你不要。而且小白脸有同伴不是什么好事吧?要是同行变多了,宏哥你不会觉得伤脑筋吗?”

“没那回事啦!毛利元就不是也说过吗?一根绳子容易折弯,三根绳子就折不弯了……”

(注:日文中“绳子”和“小白脸”谐音)

“三根一样折得弯啦!”而且人家说的是箭不是绳子!

因为宏哥的这种个性,让他对男女关系也有独特的见解。

“小白脸这一行啊,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掌控女生的心情啦!”

“你是说根据不同的时间和场合,让对方有时候把你当成男朋友、有时候把你当成情夫那一招吗?”

宏哥瞪大了眼睛,感动到双唇颤抖的地步。

“我什么都还没教你,你居然就已经悟出了终极的奥义……果然是天才!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你的了!”

“这不是你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吗!”

“不,我想这一定是我从你身上学来的!”

这个人竟然连记忆都开始捏造!

“要怎么做才能让女生把你当成男朋友呢?宏哥你不是住在女生家里,还接受人家给你的零用钱吗?这样怎么看都像是情夫啊?”

“这跟金钱没关系啦!恋爱的对象是男朋友,真爱的对象就是情夫。”

“是喔……所以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是说恋爱和真爱有什么不同吗?”

能够说出这种恶心台词而脸不红气不喘的,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恐怕就只有宏哥了。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我决定低下头来不看他。

然而宏哥却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

“没有什么不同啊,两者都是性欲嘛!”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啊……”

那刚才那番高谈阔论又是怎么回事?

“举例来说,不管从右边或左边看我,我都还是桑原宏明嘛?就是这么回事。恋爱和真爱都是性欲的侧脸,我的工作就是让女生们看到她们想看的那一面。”

竟然还能如此完美地自圆其说。不过这些当然很有可能全都是他信口胡诌的鬼话。

如今回想起来,宏哥后来小声附加的那句话,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所以……我也没办法正面去面对她们。要是遇上了可以正面去面对的人,我或许就不再是小白脸了。”

*

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正是因为宏哥在开会发言时的眼神无比认真。

围着侦探事务所内的床铺举行的全员会议中,宏哥以猛烈的速度轮番说服大家。虽说要毁掉这桩婚事……问题是究竟该怎么做?万一那个黄红雷早已设好了甜蜜的陷阱等待明老板落网怎么办?要是脚踏多条船被明老板发现,她绝对不会再理你了吧?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明老板本来就只打算去当替身,没想过要真的跟人家结婚。那我们反过来对黄家的老头们散播明老板的缺点如何?例如手脚不干净,或是酒品很差之类的?不要啦,那样明老板很可怜耶!那我们就学达斯汀·霍夫曼那样闯进订婚会场抢走新娘吧!白痴,对方可是黑帮!闯进去只会被打成蜂窝给人抬出来……

我无言地凝视着宏哥的侧脸,只能静静听着周围的热烈讨论,连插嘴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都没有人开口吐槽?为什么宏哥会这么认真?

最后是第四代说了这段话。

“归根究柢,老板其实是因为她老爸欠下的人情债才会被迫担任替身吧?既然如此,只要找出她老爸,叫他自己出面收拾烂摊子不就好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冷气的回音暂时埋没了满室的沉默。

“找人可就是我们的专长了呢!”

少校点了点头。

“等等……”接着开口的是阿哲学长。“所以这意思是要我们把胜老板交给黑帮吗?他会被杀的吧?”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阿哲学长见过花田胜本人。第四代耸了耸肩。

“算他自作自受吧?”

“不能这么说吧?他可是老板的爸爸耶!”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明老板掉眼泪!”宏哥强硬地说道。

“白痴,老板怎么可能会掉眼泪!老爸对她来说根本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说是累赘……”

“怎么可能?明老板可是有血有泪的,跟第四代不一样!”宏哥这么说。“而且胜老板将来可是得和我互殴的对象!”

我只感觉到一股保龄球撞上后脑勺般的冲击。宏哥……是认真的,他对明老板是认真的。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举世公认的小白脸吗?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吐槽他,这表示大家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是说傻话的时候吗?这是你提出的委托吧?给我冷静一点!”第四代怒斥。

“呃……那个……可是——”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插嘴,一直沉默不语的爱丽丝却突然说话了。

“不,就这么办吧!”

所有人同时看向爱丽丝。娇小的侦探将毛毯盖到肩上,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正对面的第四代,最后看向左手边的宏哥。

“就照第四代的提议行动吧!把花田胜找出来。”

“……为什么?你刚才没有听到吗?宏哥说不行……”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正在拜托宏仔,拜托他提出‘寻找花田胜’的委托。”

爱丽丝的眼眸有如夜空中堆满了一碰就会碎散的星斗,这模样我之前也曾看过。于是我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了。

工作分配很快就搞定了,大家也都离开了事务所。冷气强烈的电脑机房里只剩下我和爱丽丝两个人。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床前,望着关上的房门发呆。

“你在那里发什么呆啊?”

“啊——呃……”

因为一连串的惊吓,让我连话都讲不太清楚。宏哥突然表露的真心,还有爱丽丝那奇妙的反委托,让我觉得好像一个人迷失在万花筒的世界。不过认真回想起来……宏哥的反应也不是完全没有迹象可循。不知不觉间,他在“花丸拉面店”里也俨然成了明老板的工作伙伴。可是……

“还不快点开始工作!先去搬二十罐Dr. Pepper过来,不冰也没关系。”

“二十罐……”这家伙该不会要一口气喝掉吧?七公升的Dr. Pepper差不多等于爱丽丝全身的血液了啊!

“这阵子就算稍微离开床铺一下也可能要命,因为进入全面战争状态了。”

“……全面战争?”

“没错,我要入侵黄小铃的系统。”

我吃了一惊,凝视着爱丽丝背后黑色长发形成的阴影。黄小铃,接到明老板父亲的联络后第一个前来事务所的委托人,但她的目的和想法却莫名地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大概也稍微察觉到了吧?那个女人隐瞒了某些事。”

“嗯……我也这么觉得。”

“她和花田胜之间应该还有什么联系,说不定还知道花田胜身在何处。”

花田胜身在何处。

结果这就成了我们尼特族侦探团目前的目标。因为宏哥答应了爱丽丝的请求,提出寻找花田胜的委托。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这样问她。由侦探指定委托内容——这种事通常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

“这点我知道……”

“只要接到委托,就能成为遍查三千世界彼端的全知之眼。然而若是没有接到委托,我不过是一扇无言的空窗。”

“这点……我也知道。”

“这件事有点奇怪,有太多话语被埋藏在黑暗之中。而花田胜就在那黑暗的中心。我害怕一切都随着他而埋葬,在土壤中逐渐腐朽。但若是没有接到委托……”

爱丽丝的声音仿佛依靠着什么,却突然在冷气的强风中销声匿迹。

我叹了一口气,不停往返于冰箱和床边,搬出大量的Dr. Pepper在侧桌上堆成一座金字塔。

面对没有提出委托的对象——就帮不上忙。

委托是促使尼特族侦探行动的原因,也是束缚住她的枷锁。爱丽丝说过很多次,侦探必须受限于代言人的身分。因为话语的力量太过强大,能够切削、挖凿、雕刻甚至形塑一个人的心。

就算如此,我却也经常看到她跨越那条国界,结果深深受创。而我却跟一把破掉的塑胶伞一样毫无用处。

虽然知道自己的没用,我还是试着这样对她说:

“我之前就这么想过——认定尼特族就一定要这样或是那样……这不是有点蠢吗?为什么一定要被拜托才能帮助别人?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而已。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明老板受骗和人结婚,也不知道找到了花田胜又能怎样……但……但是……这种事不能先抛在一旁吗?对方是明老板的父亲耶?光凭这个理由而想帮助他不行吗?”

大言不惭地说完后,我低下头,不停地在制服长裤上擦着手心。明明没有打翻什么,却一直觉得有种潮湿的感觉。或许那只是我过于感伤的话语带来的湿气吧?

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禁这么想,更不敢抬头看爱丽丝的表情了。

“……对不起,说了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咻!”一阵气体喷出的声音传来,是打开Dr.Pepper铝罐的声音。接着传来的,却是爱丽丝出乎意料的温柔声音。

“没关系,那就是你的工作啊!”

“……嗄?”

我抬起头。爱丽丝的眼里已不见繁星点点,只有黎明时泛白的月色。

“因为我们尼特族已经太过习惯于不知道该做什么的状态,也太过习惯于认定只要怎么做就好的状态。就算是没有方向盘的汽车,也是需要后照镜的啊!”

那就算有了后照镜不也是毫无用处?虽然我心里这么想,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或许我总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座牢笼,跨越自己筑起的高墙,踏出无须守护任何事物的广阔大地。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只能由你——”

爱丽丝把话吞了回去,而我还是一样无言以对。

“当我没说。”爱丽丝摇了摇头,用毛毯裹住自己然后背对着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再次隔在我俩之间。

“找到花田胜之后该怎么办?除了将他交给黄家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吗?”

爱丽丝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一口气喝干了Dr. Pepper。喉间发出的咕噜声仿佛稍微改变了事务所里紧绷的空气密度。

“目前还不知道。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侦探低头看着并拢的指尖说道。

“关于这件事的情报还太少,所以有几点让我很不能接受。其中最奇怪的就是花田胜的动机。他为什么要逃走?如果黄小铃的话可信,花田胜杀人这件事完全是意外吧?”

“唔……”

的确是这样没错。

执行保镳的工作而枪击闯进来的男人,结果不幸同时击毙挺身维护那个男人的黄香玉。如果这段证言无误,花田胜的罪过并非无可饶恕,带着两人的尸体逃走反而令人起疑。就是因为他逃走了,才会被人怀疑且遭到追杀,连身为他女儿的明老板都跟着遭殃。为什么要逃走呢?

“或许是因为……就算是无心之过,黑帮仍然会追究到底,所以只好逃走?”

“也许是这样,但这不过是推测罢了。总之真相就在花田胜身上,一定要找到他才行。你听好了,我们的目的终究在于妨害明老板的婚事,没有必要解决整件事。只要让老板明白她不需要任凭黄家摆布就可以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事情真相,其他的事也只能等厘清真相之后再作打算了。

“也就是说,找到花田胜之后才是真正的决战。如今我们还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就连花田胜本人都未必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呢……”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对了,这么说来……花田父女可能有机会重逢呢!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但明老板想见她父亲吗?还是根本不想见呢?毕竟那个人也很爱逞强。不过花田胜和女儿有过约定——就在他四月偷偷溜回“花丸拉面店”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他留下的那句话。下次也让我尝尝你做的冰淇淋——他是这样写的。

我终于想像到一个比较好的未来发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不只是冰淇淋,明老板应该更想让父亲尝尝变得更美味的拉面吧?或许还会告诉他——自己现在找到了一个能够一起做拉面的可靠伙伴吧?不对,我好像幻想过头了啊?不过这样下去……

“干什么?干嘛突然贼笑?”

爱丽丝的声音吓得我捂住了嘴巴。

“啊!我只是想到……之后从花田胜身上问出各种经过的人……或许会是宏哥……”

“唔?这是为什么?”

“咦?呃……那个……宏哥刚才不是说过吗?说花田胜将来可是得和他互殴的对象……”

“这么说来,他好像的确说过。那是什么意思?宏仔跟花田胜有什么仇吗?”

我傻眼地看着爱丽丝。对了,这家伙好像在这方面特别迟钝啊?

“呃……这个嘛……就是那个意思嘛!什么‘父亲大人,请把女儿嫁给我!’或是‘谁要把女儿嫁给你这种家伙!’之类的……”

话说回来,宏哥好像也没有亲口承认自己是认真的就是了。

爱丽丝张着嘴巴愣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万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太夸张了。女儿又不是属于父亲的东西!而且无论宏仔对明老板……呃……无论他多喜欢明老板,都不可能打算和她结婚吧?那个男人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啊!”

“可是……可是他现在开始打工了啊!而且好像从以前就一直偷偷学着做拉面了。我想这应该是……他打算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的意思吧?”

爱丽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宏仔他……?唔唔……怎么可能……不对……可是……”

各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一一掠过爱丽丝稚嫩的脸庞。

“爱丽丝,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宏哥他对明老板……是真心的?”

“嗯?你……你说什么!我当然早就知道了!从他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了啊!”

爱丽丝的回答不知为何透着一丝慌张。这种事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因为她认识宏哥的时间比我早很多啊……阿哲学长和少校也是,就连第四代都没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因为大家都不觉得意外吗?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明老板被黑道攻击而受伤时,宏哥好像也相当惊慌啊?或许类似的征兆至今已出现过许多次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两个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啊?”

“进一步的发展?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既然喜欢明老板,坦白告诉她不就好了?你不觉得宏哥这样有点没用吗?”

“嗯?唔……唔?”

“被暗恋的那个人真的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明明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了……”

“唔唔唔唔唔……”

“而且他们还是伙伴耶!不只是工作上,应该在很多方面都曾经互相扶持,居然完全没发觉伙伴对自己的感情,这样不是有点过分吗?唉,是说明老板那个人敏锐的时候很敏锐,对于男女关系这方面却相当迟钝哪……爱丽丝?你怎么了?脸很红耶?”

爱丽丝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想用力捏扁Dr. Pepper的空罐。然而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罐子当然是连一点凹陷都没有。说时迟那时快,爱丽丝突然将手里握着的空罐丢了过来。

“你……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这是干什么啊?我连忙抱着头躲到冰箱后避难。

“你这种没神经的家伙,连孔雀是雄的还是雌的都分不清楚,居然还得意洋洋地说什么男女关系?实在不可饶恕!”

“我……我知道了啦!那不是我该说三道四的事情,但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这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竟然说跟我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吧?

“呜呜呜呜……算、算了!”

爱丽丝转头面向并排着荧幕的墙壁,堆成一座小山的布偶纷纷崩落。

“总之我要开始在网路之海进行半天的消耗战,你快点滚出去,免得害我分心!”

“一定要这么拚命吗?”

“对方可是黄小铃——ZODIAC集团的系统安全开发者!”

爱丽丝的声音十分激昂,眼里还闪烁着危险的兴奋光芒。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爱丽丝面前的其中一面荧幕上显示着ZODIAC的入口网站,正如公司名称所代表的意义——黄道十二宫,网站的LOGO也随着月份显示为不同的星座,现在则是天秤座。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早已非常熟悉,据说使用着透过这个网站搜寻资料的频率日渐增加,目前已快要逼近YAHOO和Google了。

的确,爱丽丝至今为止在网路上几乎是无人能敌,直到这次的案件,她才终于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若是对方刻意隐瞒什么讯息,恐怕就是麻烦的对手了。

无论如何——我不禁这么怀疑——倘若小铃小姐知道花田胜身在何处,对我们隐瞒这件事的理由又是什么?如果她直接告诉我们,事情不但简单多了,我们也可以设法帮助花田胜啊!这么一想,又让我觉得小铃小姐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够了,先不要想东想西,快去处理你该做的事!”爱丽丝没好气地说道。“还有,你给我听好,我会不断地提醒你——你所能接触的对象只有黄小铃。对方可是中国黑帮,万一被盯上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那个危险的男人黄红雷,你千万不可以靠近他!”

“嗯,我知道啦!”

我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事务所。虽然是微凉的初秋夜晚,但因为冷气极强的事务所与室外温差颇大,让我瞬间觉得仿佛被一股温暖的安全感包围了。远处隐约可以看见车站前高楼群的闪烁灯光,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下逃生梯来到厨房后门口时,正好遇上明老板打开门搬啤酒箱出来。店里传来酒醉客人的声音,还有宏哥随便应和他们的声音。我向明老板点了点头,打算直接去牵脚踏车。刚才我们在会谈中决议,不能让明老板知道侦探团展开行动的事,因为她知道后绝对会大发雷霆,然后对着我们大吼:“死小鬼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想跟黑帮扯上关系!”

然而明老板却在墙边放下啤酒箱,转身叫住了我。

“你们又在计划什么?”

我握着脚踏车的龙头僵在原地。糟了。

“你干嘛急着逃走?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正想跨上脚踏车的椅座,皮带却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没有啊?什么事都没有啊!”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鬼才会相信。明老板把我拖到厨房后门口,揪住我的衣领。

“不只是那几个不务正业的,连阿壮都过来了,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又是跟黄家有关吗?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学不乖啊?给我听好,对方可是香港黑帮!动不动就打断人家手脚、割掉人家舌头,而且还面不改色!”

“呃……这个嘛……”

明老板的怒目近在眼前,我只好拚命地思考说词。反正一定会被她知道,那么就先告诉她八、九成的事实吧?只要隐瞒住真正致命的部分就好了。

不过在开口之前还是要先确认一下。

“宏哥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那个……因为这次的委托人是宏哥啦,所以我有义务帮他保密……”

明老板从微微开启的后门之间瞥了厨房一眼。腰间系着黑色围裙的宏哥正隔着柜台和常客们一起喝啤酒。不知他是根本没发现我……还是假装没发现我呢?

“那家伙什么都没说啊!”

“啊……这样啊……我想也是啦……”

宏哥应该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吧……

“倒是说了什么叫我跟他结婚啦……”

“咦咦咦咦咦?”

“说什么想永远跟我一起经营拉面店啦,为了追我才跑去找爱丽丝和阿壮啦……净说些不重要的事想蒙混过去!”

宏哥……人家根本不觉得你是认真的啦!明明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真心话,结果人家根本不相信啊!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居然连求婚都被完全忽视,未免也太可怜了。这就是以前玩弄太多女人的报应吗?

既然目前情况是这样,我也大概知道该怎么蒙混过去了。我做了个深呼吸,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再次开口:

“其实他说的几乎都是真的啊!”

“嗯嗯?”明老板皱起眉头。

“明老板要去当订婚仪式的替身对吧?但那个叫作红雷的人不知会不会藉这个机会硬逼你跟他结婚啊!所以大家都很担心……”

“你们是白痴啊?怎么可能——”话说到一半,明老板就闭上了嘴巴。

接着我看到了非常难得的一幕——明老板别开了视线,还噘起嘴唇。她害羞了吗?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当时红雷跟我都还是国中的小鬼头而已。”

“你看吧,果然是这样!”

“果然你个头啦!笨蛋!”

我的额头被弹了。虽然四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我总觉得明老板脸上好像泛着红晕。

“我结不结婚关你们什么事啊?”

“那是因为……明老板你一直很照顾我们,大家都不希望你被奇怪的男人缠上而走入不主福的婚姻,所以才要多方调查啊!像是他有没有其他女人啦……会不会家暴啦……之类的……”

“你们真是够了!”

明老板在我胸前用力推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厨房。

“我说过了,对方可是黑帮!这次不但出了人命,我老爸还在逃亡,你们要是又在那里调查什么无聊的东西,万一被红雷那帮人盯上怎么办?不准多管闲事!”

明老板这番话的语气就像主人在斥责猫咪,让伸手关上后门的我松了一口气。应该是顺利蒙混过关了。

经过拉面店前方时,正好又和端着拉面送到店外座位的宏哥四目交会。他苦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也稍稍举起手回应他,然后用力地踩下踏板。冰凉的夜风阵阵搔抓着我的脖子。

*

我当然没有就这样回家。在刚才的会议中,我也分配到了唯一的一项工作——从小铃小姐那里套出更多关于这件事的情报。于是我沿着明治通北上,往新宿方向前进。

背后是高耸的摩天大楼,右手边则是一片幽暗的新宿御苑;我沿着马路骑了大约三分钟,一栋七层楼的建筑物便出现在车流稀少的十字路口。四楼以上的窗口全都灯火通明,乍看之下就像UFO飘在上空般诡异。玻璃窗上印着公司的名字——ZODIAC。

我在大楼前停好脚踏车,拿出了手机。在这种三更半夜造访,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见我?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小铃小姐的声音从手机里刺进我的耳朵。

“这个嘛……因为……我想这种不难查到的资讯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接下来谈正事也比较方便……不,不是我,是我们家的侦探啦……”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试图在窗边寻找人影。总觉得好像有人正从楼上低头怒视着我,尽管我根本没告诉对方自己就在他们公司楼下。

‘你这孩子……难道没听说过关于黄家的传闻吗?这里不是一个高中生可以跑来探头探脑的地方!’

吐槽别人(注:日文中吐槽和探头探脑谐晋)正是我的工作啊——我险些脱口而出,不过这个人想必不会理我的冷笑话。

“我们不是来妨碍或影响黄家的,请您先明白这一点!”

手机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然后……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其实我已经在贵公司前面了。有件事情想拜托您,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深深觉得这个工作真是吃力不讨好。最适合来找小铃小姐的人本来应该是宏哥,但为了不让明老板发现,只好请他继续留在店里当认真的店员,问话的工作就落到我头上了。

‘什么事?那孩子不是已经拒绝接受委托了吗?’

“其实您应该知道明老板的父亲身在何处吧?”

‘我不是说过了?他并没有告诉我啊!’

居然立刻就否认了。看来大家都不像我这样不擅长演戏。怎么办呢……要再试着套她的话吗?该怎么说才好呢……

“这个嘛……正如您所知,我们家的侦探是一名骇客,而她也成功骇进小铃小姐您的手机,取得了花田胜来电的通话录音……”

话才说完,我就后悔了。应该没有人会特地把手机通话录下来吧?这样唬人肯定马上就被看穿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却发生了。小铃小姐大约有两秒钟说不出话来,显然被我唬住了一瞬间。

‘怎么可能特地把手机通话录下来啊?别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难道她真的把通话内容录下来了?那么只要爱丽丝能骇进她的手机,就可以找到线索了。不对,刚才听到我的那番话,她说不定已经把录音删掉了吧?何况爱丽丝现在应该还在跟资讯安全系统搏斗,那么就由我继续逼问吧!我鼓起勇气再次开口:

“要不要考虑和我们交换情报呢?关于花田胜先生……其实我也知道几件小铃小姐您不知道的消息。那个人在今年四月偷偷回到‘花丸拉面店’时,曾经说过一些事。”

这番话完全是我信口开河。不过花田胜在今年春天确实出现过几次,这件事小铃小姐也知道。所以这是藏着谎言的八成事实。

就在这时,抬头仰望的我发现六楼窗边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逆光的关系让我看不清人影的脸和衣着,但从身材可以看出是个女生,而且还拿着电话靠在耳边,甚至隐约可以感觉到她低头俯视我的视线。

叹息声自手机中流出,接着是压得很低很低的声音。

‘在电话里说吧!反正我所知的讯息跟完全不知情差不了多少,也没什么好回答的。’

上钩了。原来我就是这样自己领悟出诈欺师伎俩的吗——我一时之间不禁感慨万千,随即握起拳头捶了捶大腿提醒自己回神,将手机换到左手上。

‘在交换情报之前,先告诉我你们的目的。你们打算做什么?真的不会影响到黄家吗?’

我咽了咽口水。对了,就是这一点,最困难的一点。爱丽丝在开会时也这么说过——要让黄小铃得知多少情报,就全靠你的诈欺师本能了。

“但我比较想先知道小铃小姐您的目的……”

我谨慎地压抑语气这么说道。忍不住觉得这种时候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真不方便,不过对方同样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就是了。

“我和爱丽丝都无法推测您的心意,因为您好像完全不担心被黑道追杀的花田胜。之前来提出委托时,您也完全没有提到要我们帮助花田胜,对吧?不知道您真正的意思究竟是如何,应该是不希望胜老板被抓到吧?”

接下来就轮到小铃小姐思考了。这种互相揣度心思的过程真是耗损神经细胞。假设这个人的确知道花田胜目前身在何处,不肯告诉我们的原因可能有几个——最可能的理由就是纯粹不信任我们。如果她告诉我们了,很有可能因为什么差错而让黑帮得到消息。可是如果她根本不信任我们,当初又为什么要来侦探事务所呢?

‘胜叔他……反正是不会被抓到的。你知道他经历过多么可怕的磨练吗?就算在日本的黄道盟全员出动,恐怕也找不到他吧……’

小铃小姐说出这番话时,声音里带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尽管因为不安而有些颤抖,却又怀着强烈的确信。实在非常矛盾。

‘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胜叔。我只是想让事情照着他的期望发展,不要让明丽遭受不幸。’

这只是重复她在侦探事务所里说过的话。

我闭上了眼睛。这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事实,但她说为了明老板着想、希望尊重花田胜的意愿这两件事应该是真的。

就这样相信她吧——否则事情不会有进展。

“我明白了。”我接着说道。“那我也来说明我们的目的。”

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探索,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想到了开场白。

“你哥哥——红雷先生打算让明老板代替被杀害的未婚妻——让她当那位香玉小姐的替身。这件事您听说了吗?”

‘嗯,红雷跟我说过。’

“红雷先生以前就对明老板有意思……这件事是真的吗?呃……也就是说……”

‘他会不会藉机会真的和明丽结婚吗?其实我也怀疑会不会是这样。’

连亲妹妹都这么觉得吗?这么说来我们的猜测应该大致没错啰?

“请问……这样的计划真的可行吗?听说那是本家和分家之间类似政治婚姻的场合,这么重要的联姻可以临时抓个人去当替身吗?”

‘因为文丽阿姨——明丽的母亲也是龙头最疼爱的女儿。当初得知她要和胜叔结婚时,听说龙头还派了好几个杀手去找胜叔。’

我听了下巴差点掉下来。这种疼爱女儿的方式已经进入另一个次元了吧?

‘不过胜叔好像把那些杀手全都撂倒了,才终于得到龙头的同意。明丽出生之后,香港本家那边也一直说要把她带回去抚养。所以……我想龙头应该会非常高兴地同意这门婚事。’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应该连这一步都算计好了。

“明老板要是和你哥哥结婚……应该不会幸福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得由明丽自己决定吧……’

“不,其实明老板她——”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

离开拉面店之前,我稍微和明老板聊了一下,也提到红雷可能打算真的和她结婚。

而明老板好像完全没说过不想和红雷结婚。

‘胜叔也曾经拜托过我,要我帮他确认明丽有没有找到好的对象,过得幸不幸福……’

“这样啊……”

所以小铃小姐才会一直盘问宏哥吗?花田胜这个家伙,明明杀了人还正在逃亡,还有空担心这种事啊——我忍不住这么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父母心吧?这么说来,他的确很有可能没机会再见到女儿啦……

明老板的幸福。

那应该是——由明老板自己决定的。客观地看来,宏哥目前恐怕处于劣势。毕竟一方是明老板的青梅竹马又是创投公司的老板,而且对明老板一片痴心(应该吧);另一方却是小白脸,曾经惹哭过的女人人数还高达三位数。

我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快给我醒醒。我到底在想什么蠢事啊?这次的委托人可是宏哥啊!根本不必考虑红雷能不能让明老板幸福,也不必担心宏哥因为花心之类的理由而让明老板不幸福的机率恐怕很高。重点是让小铃小姐相信我们,肯对我们吐实并帮助我们。

我咽下一口口水,又开口了。

“其实我们正在寻找花田胜先生。”

我说出口了。这下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因为父亲欠下的人情而被迫订下婚约,这种事太不合理了。何况明老板现在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啊!所以我们打算把花田胜先生带回来,请他自行处理自己引起的问题。”

我在此停顿片刻,等待小铃小姐开口,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和黄道盟站在同一边,并不会妨碍你们。只不过——”

吸了一口气之后,我继续说道。

“我们的最终目的其实和小铃小姐一样,也绝对不希望做出让明老板伤心难过的事。”

话说到这里,我再次沉默下来。

新宿通上的汽车和摩托车东奔西流,排气声随着冰凉的夜风穿过我的颈项。等我回过神时,大楼的窗边早已不见人影,七楼和四楼的灯光也消失了。

结果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事实啊——我不禁这么想。

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到小铃小姐低声呢喃。

‘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可能找得到胜叔?他说不定早已不在日本了。’

“只要小铃小姐你肯透漏事发现场的情况,或是逃亡时使用的车子……”

‘别说傻话了。要让外人知道了那种事,红雷一定会杀了我。’

通话就这样被挂断了。

由于不想再次经过弥漫着车辆废气的明治通,回程时我选择从外苑西通慢慢骑回去。虽然决定不去想这件事,还是难免觉得如果是宏哥应该更有办法拜托小铃小姐帮忙。不过小铃小姐说得也没错,这是黑帮打算自行处理掉的杀人事件。万一情报泄漏到外人手上,那个黄红雷恐怕连亲妹妹也不会放过。拜托她这件事实在太不智了。

隐约看见国立竞技场的巨大阴影出现在左手边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在人行道旁停下脚踏车一看,手机上显示着来电号码隐藏。是谁打来的呢?

“……喂?”

‘……你是侦探那里的高中生吗?’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宛如生锈的金属擦丝器般粗哑,我立刻就听出对方是花田胜。为什么打到我的手机?

“为……为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脚踏车翻倒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冷静点。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通话录音键。

‘你听好,和黄红雷接触的工作就交给雏村壮一郎。本来是不该让他牵扯进这件事的,那家伙实在太显眼了……’

“你——你怎么知道第四代去过?”

‘黄道盟在“花丸拉面店”四周布下了眼线,雏村和其他人进出侦探事务所的情形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你们这些小鬼也不稍微注意一点!’

为什么?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刚才跟小铃小姐联络过?

‘既然已经被看到就算了,让雏村和黄红雷见面吧!就说要全面帮助他们搜寻我的行踪,该告诉他们的全都不要隐瞒。这样他们暂时就不会起疑。’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电话唐突地挂断了,耳鸣般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无论将手机拿开耳边或是勉强自己深呼吸,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消失。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脚踏车的轮胎一直在空转。我踩住踏板让那个声音停止,接着按下爱丽丝的电话号码。

“刚、刚才花田胜打来了,打到我的手机!”

侦探倒抽了一口气,立刻挂断电话。花田胜也知道爱丽丝这号人物,应该不会笨到让她查出GPS资讯,不过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我拉起脚踏车缓缓踩动踏板,同时试图抓住脑海中不停转圈的疑问尾巴,只觉得脑袋里混乱得不得了。花田胜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们建议?难道他希望自己被抓到?这怎么可能,真是这样的话他干脆直接露面就好了。

对了,花田胜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的确曾和明老板说过“再等一个礼拜”。那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筹备资金远早高飞吗?所以打算利用尼特族侦探团来扰乱黑帮的视听?别开玩笑了!我忍不住想这么对他说——虽然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但就是因为你避不见面,事情才会迟迟没有进展啊!拜托你快点出面解决问题,这样明老板也不必伤脑筋了。

突然间,我想像到一种可能。

花田胜之所以四处逃窜,难道是因为他杀人的原因根本不是过失?

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预感罢了。但如果真是如此,我们现在的作为只会让最糟的情况变得更糟,更可能让明老板陷入无法脱身的泥沼。

我使尽力气踩动脚下的踏板,加快脚踏车的速度。即使冰冷的夜风仿佛切割着耳朵,却丝毫无法中和这股恶寒。

*

两天后的放学——

这一天,我没有经过“花丸拉面店”所在的车站东口,反而往西口方向前进。

人来人往的坡道两旁,办公大楼和各式餐饮店所在的综合大楼夹杂林立;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傍晚,已经有几家店派人出来招揽生意了。我尽量避开人群努力踩着脚踏车爬上坡道,在远远可以看见东急百货公司威容的路口左转。

我的目的地是一栋低矮的楼房,一楼是一家精致小巧的进口杂货店,店面满满装饰着白色和粉红色的人造花,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目了然。这栋建筑的三楼就是平坂帮的事务所。

“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打开铁门走进事务所,在里头闲磕牙的凶悍男人们突然同时站起来向我敬礼。明明即将进入树叶枯黄的季节,这些人却清一色地穿着短袖黑T恤。

平坂帮是集结了这一带不良少年而成的少年黑帮。虽然从帮主第四代到几个主要成员都已经到了很难称作少年的年纪,我这个年仅十六岁的高中生却莫名其妙被这些人叫大哥,真是令人不舒服。最近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完全放弃了。

“咦?第四代呢?”我环顾着整间事务所。两座面对面的沙发中间夹着玻璃茶几,正面屋里放着粗糙的书桌,墙上还有裱框的书法;虽然堪称无懈可击的黑道事务所,最重要的帮主却不在家。难道是在里头的书房吗?

“壮大哥去牵车了。”

这么回答我的人是个身高恐怕有两公尺的黑T恤巨汉,通称电线杆。

“两位大哥今天要去哪里揍人吗?”

“不不不,我们不是去打架的。”

要是知道我们要去香港黑帮的年轻帮主家里,这些家伙绝对会盛大地会错意然后莫名兴奋,所以我决定不再多说。

原因是前天夜里花田胜的来电。由我们主动向黄红雷提出协助调查的请求——尽管风险很大却不失为妙案——爱丽丝是这么说的。于是我们请第四代打电话给小铃小姐,就在我满怀忧虑的期间,事情却很快就谈成了。

然而我实在无法抛开对花田胜的疑虑。他为什么要引导我们?打算拿我们当作逃亡时的烟幕弹吗?

我实在非常在意这件事,最后还是决定跟去黄红雷家里。当然,这件事并没有告诉爱丽丝。约定的时间是四点半,就快到了。紧张的心情让我更觉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书名是《临时抱佛脚!结婚典礼的礼仪》,真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是什么?”

我竟然开口问了,显然是气数将尽。电线杆笑容满面地这么回答:

“大家在讨论典礼上的演讲该说什么才好啦!”

“嗯?呃……结婚典礼?谁要结婚啊?”

“谁要结婚?当然是明老板跟宏二哥啊!我们都听说啦,时间是下个月三号嘛!”

到底是从哪里听到又怎么误会成这样的啊?

“好了!你们把刚才想好的段落念一遍,让大哥听听!”

“是!我们这就来磨练男子气概!”其中一名黑T恤男摊开了一张摺起来的纸。

“这个——恭喜宏哥和明老板结婚。人人都说结婚必须要有三‘袋’,首先,就是要有胃袋……” “不结婚也必须有胃袋啊!” “其次是……全黑袋!” “你们的T恤才全黑吧?” “最后一样是优衣库袋!” “干嘛帮人家宣传啊!”

“不是还有三个‘坂’的版本吗?”听到其他人这么说时,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吐槽了。再这样下去一定没完没了。

“三个坂?哪三个啊?”电线杆问道。

“第一个是平坂吧?” “就是在说我们嘛!”“然后是什么?” “赤坂?”“对喔,那边有很多婚礼场地耶!” “最后一个呢?” “男坂?”

“男坂绝对不行!”糟糕,我又下意识地开口吐槽了。腰斩、完结之类的话可是婚礼上的禁忌(注:车田正美的漫画《男坂》即半途被腰斩而未完结)!话说回来,根本就没有人说要举办什么婚礼啊!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救世主的声音和铁门开启的声音同时传进事务所里。

“壮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我一回头,正好看见一袭深蓝色西装笔挺的第四代绕过沙发走过来。几乎漂成白色的头发让他目光的凶狠度增加了三倍,吓得我只能缩着脖子似地向他点点头。毕竟这次不是去玩的,还是保持些紧张感比较好。

“你还有空理这些白痴啊?还不快点出发!”

建筑物前的狭窄巷弄中,只见一辆宾士CL闪亮亮的庞然巨体横跨其间。

“这……这是什么情形啊?”

第四代手里有好几辆汽车,从昂贵的外国车到廉价的国产车都有,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开宾士。这辆宾士和这条街以及第四代都不搭到一个致命的程度,就像寿司里包鹅肝酱一样令人觉得不舒服。

“只有处理这种令人不爽的事情时才会开这种车啦!”第四代边说边把我推进副驾驶座,自己则坐进驾驶座。所谓令人不爽的事情——是指这种必须展现黑道的本事、不能被对方看扁的情形吗?

“……副驾驶座上载着你这种货色,不管开保时捷还是劳斯莱斯都会被人家看扁吧?”

我也这么觉得。真对不起。

第四代一踩下离合器,车身立刻沉了一下,瞬间就冲出外头的大马路了。

*

黄家的别墅位于下落合地区宁静的住宅区一隅,是一栋由数百万片平板状的瓦片堆叠而成的奇特豪宅,再加上正好盖在斜坡上,让人搞不清究竟一共有几层楼。虽说只有小铃小姐和黄红雷兄妹两人居住,其实这栋房子大到就算整个家族都住在这里也不奇怪。

“你真的要跟来吗?”

第四代在门口这么问我。

“你一定是瞒着爱丽丝偷偷跟来的吧?要是知道你偷偷闯进中国黑帮的巢穴,那家伙一定又要哭得淅沥哗啦了。”

“呃……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

爱丽丝的确严厉叮咛过,不准我接近黄红雷。

“我也很怕未来的黑帮老大记住我的模样啊!可是我一看就是个高中生,对方应该只会把我当成第四代的跟班,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什么跟什么啊?搞不清楚你这家伙究竟是害怕还是鲁莽。”

“我的不安是针对花田胜啦!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而且根本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要我们和黄红雷交涉也是花田胜的意思不是吗?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第四代你一点也不介意这件事吗?”

“有什么好介意的?不管是谁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不就好了?何况要是不这么做,我们也束手无策。爱丽丝也一直没办法骇进那女人的手机不是吗?”

“说得也是啦……”

无论如何,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心想:如果能当面听听看黄红雷的说法,或许就能多少掌握花田胜的计划,所以才跟了过来。

也就是说,当时的我完全将注意力放在花田胜身上,严重地小看了黄红雷。

第四代斜眼瞪着我,哼了一声之后按下电铃。只觉得隐藏在某处的数台监视摄影机正仔细观察着我们全身上下。

令人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出来开门的竟然是黄红雷本人。他梳着整齐油亮的西装头,头发的颜色有如钢铁;白西装下的深酒红色衬衫开了三颗钮扣,露出了胸膛。这是我人生第二次亲眼看见如此适合白色的男人。然而宏哥身上的白色带着温暖的光辉,这个人身上的白色却闪烁着刀刃般的寒光。黄红雷依循第四代、宾士车、我的顺序瞪了一遍,这才打开门说“进来”。为什么不叫手下或佣人来开门呢?我一边感到讶异,一边跟着他走进豪宅里。话说回来,我直接穿着学校制服就过来了,他一点都不在意吗?

出乎意料地,宅邸的内部完全采用西式装潢。我们被带进的会客室也是如此,地板上铺着大地色系的地毯,样式简洁的沙发摆设其中,四周则是静静挺立的观叶植物,是个极为简约而高雅的西式房间。四面墙壁其中一面是整片的窗户,可以看见种植着绿油油的草坪和杜鹃花盆栽的庭院。我本来想像这里会是墙壁上雕着五彩龙形、走廊两旁站满黑帮成员的地方,结果只是普通住一家嘛?

“这么稀奇吗?”

红雷以恐吓般的声音问道,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你应该不是来参观的吧?”

红雷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钻了半秒之后便转向第四代。

“呃……这个嘛……”

明明闭嘴就没事,我却多嘴地开口解释。

“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太像中国人住的地方。墙壁上什么装饰都没有,灯光也很正常……”

“难道你们日本人都住忍者木屋吗?少说废话!”

红雷这句话正中我的胸口,我只能窝进沙发里蜷缩起来。后来红雷就没有再对我说任何话。反正之后就全都交给第四代吧!我还是假装跟班小弟坐在旁边闭嘴就好。

“初次见面,我是雏村壮一郎。我想小铃小姐应该跟您提过我……”

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第四代用尊敬的口吻和别人说话,也由哀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虽然他的语气和声调都不算特别奇怪,听到的时候还是有种不小心吞下咖啡粉的感觉,嘴里和喉咙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红雷眯起眼睛打量着第四代。

“少用那种假装有礼貌的口气对我说话!”听到红雷这么说,我不禁瞪大眼睛。“反正我看

你不顺眼,早晚会想办法整垮你。你就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吧,免得到时候还要客套。”

第四代呼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了。”

“建立了那种规模的事业,我当然会调查。”

“那还真是荣幸。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了,那就别浪费时间,早点进入正题吧!我可不希望以后还要再跟你合作,这件事越快搞定越好!”

我在第四代身旁胆战心惊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两个人是怎样?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啊?虽然他们也的确不像是可以当朋友的样子啦……

“我今天早上听小铃大概说过了。”红雷开口说道。“然后呢?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忙找出胜?”

这时第四代突然用肩膀顶了顶我的肩膀。嗄?这是要我说的意思吗?别开玩笑了!我转头看着第四代,他却以仿佛要一口咬死我的目光瞪了回来。我慌忙把头转回正面,没想到这回连红雷都盯着我看了。我好想回家啊……

不对,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奇怪。没办法了。

“这个嘛……就是……我们有一个叫做宏仔的伙伴,您应该知道吧?”

我嘴里支支吾吾,脑海里却再次确认过该注意的事项。

首先是小铃小姐那天来过“花丸拉面店”的事,这点红雷应该也知道。但是不能让红雷知道小铃小姐的委托内容,否则花田胜曾经联络过她的消息就曝光了。所以只要告诉他“那天晚上小铃小姐因为担心明老板而来到‘花丸拉面店’”就好。我和爱丽丝和明老板都没有听到花田胜的电话内容,也完全没听说他一个礼拜后还会再打电话来。OK。最不能让红雷知道的就是连我都接过花田胜打来的电话。万一露出马脚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说不定会被抓去拷问,连脑浆都被挖出来。

至于其他的事——正如花田胜给我的忠告——还是老实招出来比较好。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说明。

因为宏哥对明老板也有意思,怕你企图找她去假装新娘然后趁机真的和她结婚,所以才会想办法预防啦——傻傻地全盘托出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一件事,不禁闭上嘴巴低下头。

红雷的企图不过是我们目前的推测罢了,我竟然说给本人听了!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红雷跷着二郎腿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乍看之下不像在生气,感觉却比生气更恐怖。

“哦……你们以为只要把胜带回来,我就会干脆地放弃明丽吗?”

“……咦?”

“无所谓,我已经知道你们这群蠢蛋的想法了。不过呢……雏村,你的情况又不同了。以你的身分,应该不会没事陪这些小鬼扮家家酒吧?为什么要插手管这件事?”

“这就是俗世的情义啊!这个国家有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恐怕还无法理解吧!”

“哼!”

红雷再度正面看着我,我紧张到手指间都流汗了。

“然后呢?你们掌握了多少消息?既然想知道我们这边的情报,你们也得先亮牌才行。”

红雷突然往我们这边探出身子,吓得我猛往后靠,只觉得胸腔仿佛都要被压扁了。为什么又问我啊?拜托你一直跟第四代谈就好啦!

“这……这个嘛……其实还没掌握什么可以向您报告的消息……”

“不要太小看我了。不只是雏村和其他混混,连你都这样明目张胆地行动,显然是掌握了什么关于胜的消息吧?”

“咦?”

“我也知道你不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真的只是普通高中生啊!不管怎么看都是吧?”

“你打算假装不知道哈啰企业和田原帮的事吗?”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今年春天,一位泰国少女带着两亿日圆闯进NEET侦探事务所,始于这件事的案件最后以整垮某个暴力集团的下游组织收场。对了,那件事也和居住在日本的中国人有关,黄红雷只要稍加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查到我身上。

情况不妙。我真不该跟来的。竟然以为假装成跟班小弟就没问题,我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怎么办呢?总之不能对他说谎,毕竟我的撒谎技巧烂到一个绝望的地步。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真切地回响着,一定要说些事实才行。

“今年四月的时候——”

我边说边祈祷自己能够顺利发出声音。

“——胜先生曾经偷偷来过‘花丸拉面店’。他好像整过型,连明老板也没认出他来。不过他当时留下很多制作新汤头的材料,还写了进货的店家地址。这些进货的店家或许和胜先生躲藏之处有所关联。我想这应该是你们还不知道的情报吧?”

我低着头往上偷瞄红雷的眼睛。虽然没掺一丝一毫谎言,但这些恐怕都是完全无用的消息。不过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只有这样?”

被红雷这么一逼问,我只能勉强活动僵硬的下巴点点头。

“回去之后把那些进货地址mail给我!”

为了不让红雷发现我松了一口气,我只能拚命忍住。接着红雷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某样东西丢在茶几上。

“这个先给你们。”

那是两张用夹子夹在一起的照片。

“是香玉和她男人的照片。”

尸体的照片?我吓了一大跳,第四代却二话不说地伸手拿了起来。结果两张都只是普通的大头照。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尸体被花田胜载走了,根本不可能留下照片。

黄香玉长得和明老板与小铃小姐不大相像,虽然也很漂亮,却带有一种病态的阴郁。感觉好像会躺在后宫的藤编躺椅上,在摇扇的女官服侍下说出“陛下最近都不肯来看我”这种话。

“啊……呃……虽然已经有点迟了,不过……那个……还是请您节哀顺变。”

我突然想起她已经过世了,于是缩头缩脑地稍微表达了悼念之意。

“那种废话就免了。另外那个男的是个小混混,名叫梅田浩二。”

第四代拿起第二张照片,这张照片仿佛是直接从驾驶执照上撕下来的,拍得非常糟糕。梅田浩二的头发整个染成金色,应该很年轻但皮肤却很粗糙,嘴角还下垂。只有眼晴看起来很纤细,和其他五官不太搭调。

“这个混混为了抢回你的未婚妻而闯进来——结果两个人都被花田胜射杀了。没错吧?”

第四代从照片上抬起视线这么问道。

“没错。我带你们去看事发现场,跟我来。”

红雷站起身来,我和第四代也立刻跟上。穿过单调的宽广走廊、走下几座不高的楼梯,我们被带到应该是位于斜坡下方的屋宅。这里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我回想进屋后的情形,的确不曾看见黄红雷以外的人。

“为什么没看到半个佣人或帮众?”第四代也这么问,黄红雷只是哼了一声。

“这里又不是事务所,怎么可能让部下进来?出入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香玉也说过不喜欢看到帮里的人,后来才会把她安置在这里。所以龙头才说至少要派个保镳来保护她,而把胜找来这里。”

原来如此。虽说是老大的孙女,毕竟也是青春年华的小姐,大概不会希望住宿的地方有什么带手枪的、一身黑衣的、拿着青龙刀或剃着光头的凶神恶煞出没吧?

“就是这里。”

红雷在一扇米白色的简单房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打开房门,里头是一间有如饭店套房般豪华的寝室。床铺对面是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外依然是那片毫无装饰的庭院。

“到底是在哪里被攻击的?房间里看起来很整齐啊……”第四代喃喃说道。

“想也知道一定是整理过吧!”

红雷又从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张照片凑到我们面前,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正好是由我们所在的位置拍摄,现实的模样和冲洗出来的过去惨状仿佛重叠在一起。

照片中的床铺上染满鲜血,玻璃窗也破了一个大洞,地毯上满是散落的玻璃碎片。

“我接到小铃的电话赶回来时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胜和香玉还有那个梅田浩二全都不见踪影,胜的车子也消失了。”

红雷冷冷地说完,又将照片放回口袋。

“那个……那张照片可以借我吗?我们想要调查……”

“少蠢了!你能保证不会拿去交给警察吗?”

我才不会那么做——就在我打算这么说的瞬间,红雷的双手突然闪过。我只勉强看见一道刺眼的金属光芒,还有第四代的手臂掠过视野的一隅。

然而第四代打算揪住红雷衣领的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我只觉得仿佛连脸部的肌肉都结冻了。舌头上传来一阵冰冷刺痛的味觉,一股带有胃液气息的凝重呼吸冲上来卡在喉间。

红雷的双手中忽然现出短刀,右手中的刀刃抵着第四代的喉咙——

左手中的刀刃已经在我嘴里了。

只要我脖子以上的任何部分妄动一分一毫,舌头和脸颊内侧恐怕就已经被割开了。时间仿佛为之冻结,只听到红雷低沉的声音。

“给我听清楚,一找到胜就立刻回报!再给我要什么花样试试看,小心我宰了你!”

*

我一个人回到“花丸拉面店”时,表示营业中的门帘早已挂了出来,敞开的拉门中可以看见客人的身影,还有众多女生的欢笑声从里头传来。

一想起那个满是血迹的房间,就让我很想直接回家。嘴里仍残留着短刀的味道,舌头也有些割伤,还流血了。光是回想那个瞬间,就让我觉得喉咙仿佛被扭断了一样。

爱丽丝说得没错,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抛头露面。不对,红雷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分了,结果恐怕还是会跟现在一样吧?我也不知道。

看来想抢在香港黑帮之前捷足先登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们找到花田胜,也只能直接交给黄家处理,就算抓到花田胜,黄红雷似乎也不打算就此放弃明老板,那我们现在这么做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然而事态发展至今早已不能罢手了。第四代应该也已经将从红雷那里获得的逃亡车辆资讯散布出去了吧?尽管平坂帮的正式成员还不到三十人,但只要第四代有心,动员整个地区的尼特族根本不是问题。而且他的势力范围不只限于这个区域,甚至遍及山手线沿线的所有地区。

说不定真的能找到花田胜。

我慢吞吞地把脚踏车塞进大楼之间的缝隙,刚踢下脚架就听到背后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

“藤岛!欢迎回来!我们等你好久了!”

我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冲了出来。褐色的短发朝气蓬勃地翻飞着,是彩夏。

“……我回来了……你们等我干嘛?”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耶?怎么了吗?一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需要你的样子?”

“谢谢你详细的解说……”而且大致上都说中了。

“没关系,还有我需要你。快点进来吧!”

我就这样被拖进了厨房。班上女生多到几乎要从里头的走廊满出来,在火炉前翻动炒菜锅的明老板也一脸困扰的模样,只有正在洗碗的宏哥脸上还带着笑容。

“喂!就算是鸣海也不可能接受啦!放弃吧!”

明老板皱着眉头对彩夏说道。

“藤岛应该可以接受吧?” “就算藤岛表示OK,不能卖给客人也没有意义啊!”

女生们小声地交头接耳。

“呃……到底是什么事?”

“我们想请你试吃!”。 彩夏突然将一个盘子推到我面前,甜腻的气味瞬间窜进我的鼻腔深处。盘子上盛着一个谜样的物体,看起来就像是有些烧焦的金属史莱姆,而且正在以现在进行式融化中。

“……这是什么?”

“烤冰淇淋!”

“嗄?”你给我先向冰淇淋道歉!

“因为校庆第一天明老板没办法来啊……”

“嗯。”那天她被黄红雷逼着去参加订婚仪式了。

“所以我们那天就没有食品卫生负责人了……”

“是这样没错啦……”

“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卖必须在上菜前加热的食品了。所以我就想到了烤冰淇淋!”

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只好赶快离开厨房。彩夏,对不起!我刚刚才被人家拿小刀塞进嘴里,现在没有心情吐槽别人啦!

“你这个笨蛋!第四代都告诉我了!”

一踏进侦探事务所,爱丽丝的怒吼和Dr. Pepper的空罐便同时飞了过来,我只好在门口抱住自己的脑袋。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搞不清楚状况还跟去黄红雷家!你到底把香港黑帮当成什么?该不会以为人家跟平坂帮那种玩乐社团一样吧?”

连续飞来十几个空罐之后,床边忽然传来制止爱丽丝的声音。

“爱丽丝,那罐还没喝完喔!丢过去太浪费了!”

是阿哲学长。可惜他并不是制止爱丽丝拿罐子丢我,只是拿可以丢的空罐给她,所以炮击又持续进行了好一阵子。

“鸣海!你给我在那里跪下!你们和黄红雷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通通给我钜细靡遗地一一报告清楚!”

我爬到床铺旁边,将从黄红雷那里拿到的两张照片交给爱丽丝,然后详细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红雷带我们看了事发现场的房间、事发当时的血腥照片,还有嘴巴里被塞了小刀的经过。一听到这里,爱丽丝突然瞪大眼睛扑过来用力扳开我的嘴巴,然后面色铁青地大叫:

“舌头都割伤了啊!阿哲,快拿Dr. Pepper来帮他消毒!”

“那个不能消毒吧!”

我一把推开爱丽丝,逃离半开玩笑地拿着铝罐靠过来的阿哲学长。

“对不起啦!我也正在反省自己的任意妄为。不要给我Dr. Pepper啦!会刺激伤口的!”

“你的想像力比蜗牛还不如,居然说什么反省?真是笑死人了。万一舌头真的被割掉,你就连胡诌这种空话的能力都没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模样,阿哲学长却露出贼贼的笑容这么说:

“我说鸣海啊……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很有名这件事有点自觉了吧?”

“我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啊!对了对了……现在外面的传言都说把平坂修理了一顿赶出东京的人也是鸣海呢!”

“那根本是没根没据的传闻吧!”

“应该还是有一点根据吧?而且你也的确曾经打赢我啊……”

“不是吧……那件事……不就是因为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吗……”

我只能抱着膝喃喃抱怨。

“阿哲,别理那个木偶了。快报告警方的搜查资料!”

学长点了点头,从腹部T恤下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新宿那边不算我们的地盘,所以花了比较久的时间调查。事发地点应该是在下落合吧?的确有人报警表示听到枪声和玻璃破掉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子的怒骂声。”

虽然不知阿哲学长究竟是透过什么管道,但他总是有办法获得警方的调查资料。因为他每次都轻而易举地问到重要的情报,不免让我对这个国家的治安体系有些忧心。

“枪声响了几次?”

爱丽丝依然面对荧幕猛烈地敲打键盘,同时这么问道。

“四次吧!”

“这样还不构成刑案吗?”

“条子们在那一带进行地毯式搜查,也拜托黄红雷让他们进屋调查了,最后还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禁又回想起那张照片和现实中的卧室重叠的情景,舌头上的刀伤又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从枪声响起到警察赶来之间的空档到底有多久?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将玻璃和染血的床铺与地毯全都处理干净吗?他们一定很习惯处理这种场面了吧……或许还有专门的处理人员。这下连我的手臂都开始颤抖了。

因为不想让爱丽丝发现我在发抖,于是我轻轻地爬下床铺,离开了事务所。仿佛温水般的空气包围着我的皮肤。

我在紧急逃生梯的转角平台坐下,把头放在两膝之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继续待在事务所里发抖,爱丽丝又会说出那句话了吧——

‘你不要再插手了。’

我不但没有下定决心,又不擅长跟人打架;爱丽丝会这么说也是当然。

这样下去只会不断重复过去的失败啊!振作点吧!没有觉悟就不要轻易行动!我抓着大腿,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上让我抬起头来。

“鸣海小弟,你怎么了?嘴巴的哪里被割到了吗?”

上来的人是宏哥。他已经脱下了腰间的围裙。我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宏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这次的立场和平常不一样,好像没办法很轻松地叫你不要勉强自己喔?因为我就是提出委托的人啊……这感觉真是奇怪……”

经宏哥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受到委托的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幸运的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但因为彼此都很忙碌而没机会交谈,所以在此之前都没有发觉这个问题。

真希望宏哥永远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白脸大哥,总是以温柔的口吻随便安慰别人——我是真的这么希望。但就算是风流不羁的宏哥,有时候也该为人生中的重要事物认真一搏。

“那个……现在还问这种事好像不太恰当,可是……”我这么说道。“宏哥你……对明老板……应该是真心的吧?”

“嗯。”宏哥爽朗地笑了。

“请你不要生气喔?”

“生气什么?”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是真心的啦!”

“明老板好像也不相信啊……因为我就像是放羊的孩子吧?”

原来他自己也知道啊?

“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为了宏哥的委托而行动的啊!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为了明老板,还有为了爱丽丝。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替我担心。”

“竟然说得这么直接,我还是会伤心的耶!”就是因为这个人老是笑着说出这种话,才会让人家觉得他不认真吧?仔细想想,这样的人还满吃亏的。

“我明明就真的很认真啊……这世界上找不到比明老板更好的女人了吧?”

“你看!又来了,你又这样说话了……”

“啊……对喔!原来如此,我会反省。”

“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明老板坦白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学着做拉面了吧?明老板之前也征过兼职人员,宏哥你去应征不就好了?”

“问题是我看起来就不像会去打工的人嘛!所以只好一直等待机会。后来才想说如果假装以接触高中女生为目的,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花丸拉面店’工作了嘛!”

我望着傍晚的天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就是某首歌词里所说的“自我风格的牢笼”吗?好像是Mr。 Children的歌吧?

“就是因为你一直坚持这种事,人家才会觉得你不认真吧?”

“这点我也知道……不过,我说目标是高中女生,这句话也有一半是真的啦……”

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再说宏哥,你的小白脸生活根本没有改变啊!现在也还住在那个酒店小姐家里吧?这样怎么可能让明老板对你认真呢?”

“说得也是喔……”

我忍不住把自觉丢脸的心情抛在一边,开始想教训宏哥。这时的我大概已经放弃自己了吧?明明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教,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而欺负弱者。我真是太差劲了……

“其实……今天我去见过黄红雷了。”

“咦?什么?那你嘴巴的伤……该不会是……”

“嗯……还好啦,没什么大碍。重点是那个人好像认真地想娶明老板……”

宏哥皱着眉头露出苦笑。

“还说什么就算我们找出花田胜,他也不打算放弃明老板。那个人是个实业家,资产相当惊人,大概也不像宏哥你这么花心……而且他们家里好像只住了他和小铃小姐,他应该也很会做家事才对——”

我突然停了下来,捂住嘴巴。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到底是什么事?我下意识地从楼梯上站起身。“鸣海小弟?”一旁的宏哥讶异地叫住我,我却继续站着仰望天空。到底是哪一点让我觉得奇怪?

“啊!”

我转过身,飞也似地打开侦探事务所的门冲了进去。坐在房间床铺上的爱丽丝看到我时吓得跳了起来,一旁的阿哲学长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干什么?这么大声地——”

“爱丽丝!”我飞身扑向床边。“你还记得小铃小姐来这里时的情形吧?向我们描述事发当晚的情形时,她的确说过:‘花田胜将两人的尸体搬上车时被家里的帮佣看到了’,没错吧?”

爱丽丝瞪大了双眼回答道:

“……她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那个家里只住了红雷和小铃小姐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帮佣啊!”

爱丽丝的表情大变,立刻冲向电话。

“……第四代?是我。帮我调查一个医生,从下落合附近开始地毯式搜查。我之后再说明!快一点!”

医生?原来如此,是医生啊……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响。“鸣海小弟,你怎么了啊?”是宏哥的声音。我还来不及回头,爱丽丝早已挂掉电话站了起来。

“宏仔,你来得正好,快去找所有你认识的中国女生。我们要把新宿附近的医生一个不漏地列出来,不论是密医还是没有执照的,通通都要列出来!”

“医、医生?为什么?”

“快点!万一被黄道盟抢先一步,我们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被爱丽丝的语气震慑住的宏哥点了点头,飞快地离开了事务所。对了,红雷一定也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毕竟他比我们敏锐多了。所以一定得赶快才行。

“喂!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找医生?”

坐在床铺旁边的阿哲学长发出疑问,但爱丽丝早已专注在面前的荧幕,以午后雷阵雨之势猛烈敲打着键盘,大概完全没听见阿哲学长的声音,所以只好由我代她回答:

“出事的宅邸里只住了红雷和小铃小姐两人,连一位佣人也没有。”

“嗯。嗯?”

“所以她说被帮佣看见根本是骗人的。你还是不明白吗?也就是说,‘只有小铃小姐一个人’表示花田胜杀了两个人并开车逃逸了!”

学长的眼睛仿佛快掉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之中藏有多少谎言,只是那大量的鲜血、枪声和年轻男人的怒骂声都是真的。如果非得谎称两个人都死了来掩盖事实,那么真相应该就是——

“黄香玉应该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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