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Log 旅途余白

盖满白雪的针叶树,犹如寡默兀立的卫兵。四下安静无声,唯有不知何来的鸟鸣格外清晰。

若天上能有一片云,就会有无限的想像空间,但今天天空偏偏蓝得像海底。

到头来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么,出发吧。」

随声抬头时,一切已准备就绪。

领路的祭司表情肃穆地行礼,其身后有两名男子各抱举一个人高的长杆,杆子顶端各有一面看似相当笨重的铁制徽记。他们后头还有六名男子左右排成两纵列,肩上扛着棺木。

「愿真主与圣灵降福天下苍生。」

祭司庄严地吟出祷词,一行人静静起步。沿路的针叶树底下,走出一张张困惑的脸孔。

有人穿戴隆重,有人刚丢下手边工作跑来。他们像鹿在林中撞见人类般不知所措,直到祭司促请才靠近棺木,接连向棺中人低声告别。时间虽短,但看得出每句都是经过苦思的肺腑之言。听着听着,仿佛那些话都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令人下颚稍微一缩。

不,就当是那样也无所谓。会改变念头,是由于在街角拐弯时不经意瞥见来路的缘故。

彼端有一栋建筑。兴建当时还隐约有股自负,曾几何时锐气都已磨圆,稳重地座落在那里。尽管一路上受了不少人协助,真正守护那里的人仍无非是这两人自己,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棺木前高举徽记的男子们宛若听见了他的胸怀,将吊杆举得更高了。受冬日阳光照耀而沉光闪闪的徽记,原来是一面招牌。

刻在上头的是一头狼,以及——

「在神的护佑下,我们平安抵达神的家园。我们亲爱手足的灵魂,将在此获得永远的安宁。」

由于地处深山偏乡,教堂是临时用仓库改装而成的。众人随门前祭司的宣告恭敬低头,祭司也跟着颔首,男子们将棺木送进教堂之中。稍候片刻进入教堂时,棺木已置于圣坛前方,抬棺人让路似的左右分开鱼贯而出。带上门,是出于某种体恤吧。

缓缓走近棺木后,在边缘坐下。

揭开面纱,仿佛能听见躺在满满鲜花中的那张脸发出憨傻的鼻息。

「没想到,会是由我来替你送葬。」

罗伦斯这么说,并以指尖轻抚棺中上了淡妆的脸庞。

「赫萝……」

门后传来悲凉的钟声。

事情,发生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冬日。

◇◇

在听得见来自澡堂的轻柔路德小调,午饭残香犹然飘荡的餐厅里。

两人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直到下午偏晚才能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秘汤之地纽希拉宛如天堂?就只有客人会这样想吧……呃。」

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罗伦斯脖子扭得喀喀响。辛劳的来源,可说是到处都是。

譬如说,来这里泡汤的不少是高阶圣职人员,他们基本上都是些任性鬼,说什么都要作晨课向神祈祷,且没有回绝的份。为此,罗伦斯得替他们准备圣经、切齐烛台蜡烛并点好火、准备地毯以免祈祷时跪痛他们的玉膝等有的没的。

在他们不知他人辛苦而自顾自地祷告时,罗伦斯需要打扫浴场——收拾昨晚泡到深夜的人所留下的餐具、清理垃圾、捞取池中落叶、洒热水融化主屋与浴场间联络通道的路面结冰等,偶尔还得驱赶偷泡汤的野兽。

忙着忙着,厨房烟囱冒起炊烟,宣告另一场战斗的开始——准备早餐。别以为圣职人员早餐就会吃得朴素简单,这些会一路吃到上床睡觉才肯罢休的客人,早餐的要求也多得可以。

在一人抵三人的料理高手汉娜身旁,罗伦斯一个劲地不停洗碗。现在没有立场计较什么老板不该洗碗,原先帮他打这种杂的人手一次少了两个,只好自己多担待一点。

再来需要招呼吃早餐的零星散客、为泡汤客准备毛巾或衣物,若有乐师或舞者上门还非得替他们打点不可。由于各浴池大小不一,人潮自然有多有少,为了不让乐师或舞者因争地盘发生冲突,谁什么时候在哪表演,罗伦斯都有必要代为安排。

而且要准备带绿叶的树枝、鲜花,甚至刺绣天棚等小道具,以提供更花俏的表演。若在这部分小气,客人的赏钱就多不起来;赏钱少了乐师们就会跑去其他温泉旅馆,而这世上没有哪里比没歌没舞的温泉旅馆还要冷清。当然,不能让舞者们在又湿又冷的石地上跳舞,必须记得铺上前一天就用暖炉烘干的毛织品。

然后,为最后一轮早餐客收拾碗盘的同时,又得服务提早上门吃午餐的客人。

好比拿锅瓢接完整场滂沱大雨的工作量,经常让罗伦斯感到自己不晓得在忙些什么。然而只要咬牙撑下来,辛苦总会结束。

再说,这波大乱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您辛苦了。」

罗伦斯在静悄悄的餐厅角落坐下喘息时,汉娜走了进来。这名称作少女稍嫌失礼的女子看起来不算身强力壮,但举手投足仍十分有力,一点也没有刚经历一场大战的疲态。若她说自己其实一手养了十个孩子,说不定罗伦斯真的会信。这位汉娜手里的托盘上盛着一大碗炖豆、厚切熏肉和葡萄酒。油脂仍流个不停的熏肉上堆满了大蒜和黄芥末酱,香得简直渎神。罗伦斯忽然想起自己起床到现在没吃过半点东西,忍不住吞吞口水。

「汉娜小姐,今天也辛苦了。」

但他总归是旅馆主人,用餐前可不能忘了应有的礼节。汉娜不知懂不懂罗伦斯的用心,摆好餐具就替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舀一匙豆子送进嘴里后,呛人的咸味让疲惫的身体又活了起来。

「临时少了两个人,我是还撑得住,但要是先生您累倒了,那可就没戏唱喽?」

为和着葡萄酒吞下重咸食物的奢侈行为感到痛快之余,罗伦斯切一块熏肉嚼了起来。

对于「先生」这称呼,他也相当习惯了。

「我当然会尽快雇用新员工,这种状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山下差不多也快入春了。」

「哎呀呀,都是这种时期啦?山上冬天太长,很容易忘记季节什么时候会变呢。」

「汉娜小姐,你不会期待春天到来之类的吗?」

即使不在积雪深深的山林里,冬季仍与忍耐同义。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树木,全都是蜷身蛰伏,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

「倒也不至于那样,只是大家待春天一到就要下山,温泉旅馆就会一直闲到夏天吧?感觉会有点闷。」

汉娜抱着胸,一手托腮遥望远方的样子,惹来罗伦斯一阵苦笑。他也是个认为辛勤工作才不枉人生的人,但汉娜这想法更强。以雇主角度而言,这样的员工当然比什么都更可靠;只是罗伦斯和一般人一样期盼在春天重获自由,渴望让不比从前那么耐操的身体放个春假,对那种话实在有点不敢领教。

另一方面,对曾是旅行商人而讨厌浪费的罗伦斯来说,过冬到避暑之间这段淡季简直像鞋里的小石子般令人不快。假如能在这期间多少招揽点生意,还能够有得休息又有得赚,但客人就是不赏光。

「先别说这个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太阳早就过了天顶,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仍不见人影。

罗伦斯舀了几匙炖豆送入口中,喝着进口的昂贵葡萄酒当作给自己的犒赏,在熏肉沾上大把黄芥末酱咬下一口后说:

「那家伙就是等不及春天的那种。」

「哎呀呀。」

汉娜轻笑一声,留下「我去准备晚餐材料了」就返回厨房。

尔后罗伦斯继续慢慢用餐,餐毕自个儿洗了碗盘,顺手将葡萄酒倒进小酒桶,就前往旅馆二楼他和赫萝的卧室。

客人白天几乎都在浴场,屋内静悄悄的。开门进房后,敞开的木窗依稀传来浴场的喧嚣。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即使这么说了,床上的隆起仍一声不吭。缩成这么小,是表示她连下床关个窗都嫌麻烦的意思吧。

罗伦斯头疼地叹息,然而将葡萄酒放在摆了羽毛笔和纸卷的桌上也没反应,让他有点担心。

「赫萝?」

她仍没有动静。于是罗伦斯走到床边,轻轻掀起毛毯查看,底下出现一张年纪十来岁的少女睡脸。赫萝平时都会对发型和穿着稍微下点功夫,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年轻,然而窝在床上却显得更加稚嫩。贵族般的长发与没有一丝瑕斑的玉肤,似乎与只为饭钱的苦差事无缘。那闭着眼动也不动,静静躺在床上的模样,仿佛已从一切苦痛及烦恼中解脱。或许「令人希望自己临终时也能这么安祥的脸」,最适合形容她现在的容颜。

罗伦斯以指腹轻轻滑过那张脸蛋,少女的耳朵随之抽动几下。那是对又大又尖的三角形耳朵,且盖满颜色比亚麻色头发更深的毛,一言以蔽之就是兽耳,工整地长在她头顶上。不仅如此,她腰间还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萝并不是她外貌那样的青春少女,真面目是能轻易将人一口吞下的巨狼,寄宿于麦子中已有数百年之久的精灵一类。

对于自己不知哪来的福分有幸娶她为妻,罗伦斯知道怎么谢也报答不了神明的眷顾。

只是,所谓的日常生活不会像童话故事那么美满。

罗伦斯看着她的耳朵不同于始终不变的睡脸,左抽右抖颇为忙碌的样子,叹口气说:

「想吃饭就下床到餐厅来吃。」

这句话终于使那张脸起了变化。闭合的双眼关得更紧,侧躺的身体蜷得更小,耳朵在头顶上抖个不停。毛毯底下,那条兽尾多半也应着耳朵动作抖来抖去吧。

「呼啊……啊呼。」

最后赫萝打了个傻呼呼的呵欠,微微睁开眼睛。

「咱不想下床……」

接着,以深宫公主般的口吻耍赖。

「最近每天晚上……汝都让咱很晚才睡……」

瞥来的目光带着些许责怪。

然而,赫萝此话并不假。

「这个……嗯,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弯下腰,脸凑近赫萝。

「可是,睡美人这样也该醒了吧?」

赫萝为颊上一吻闭上眼,觉得很痒似的抽了几下耳朵。

原以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也该腻了,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实在太幸福了。罗伦斯感慨一笑,赫萝也跟着笑了。

「真是的,汝这只大笨驴。」

「我知道每晚都那样搞让你很累,不过你是真的该起来了。还有很多东西要缝呢。」

听罗伦斯论起现实,赫萝终于死了心,打个大呵欠作结尾就蠢动着爬出棉被。说也奇怪,工作起来总是满嘴牢骚的她就只有针线活特别对味,针工也很细心。

「唔……好冷!」

「喏,穿起来。」

罗伦斯替冷得发抖的赫萝披起毛线袍,送上装了些许葡萄酒的杯子。

「好少喔。」

并轻松打发这孩子般的反应。

「要喝等吃完饭再喝。老板娘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像话吗。」

「汝还是一样古板。」

赫萝如此嘀咕后啜饮葡萄酒。

「那么,昨晚怎么样?」

毕恭毕敬地扶着纤瘦的背,带公主出寝室后,罗伦斯这么问。

「汝最近都一下就睡着了。」

赫萝轻轻用肩撞一下表示抗议。

罗伦斯稍微侧身并干咳一声。

「我不是问那个。」

并补充道:

「说到那个嘛……就是……我也很想好好表现,只是……」

「呵呵,因为这阵子很忙呗?」

即使为满满的言下之意感到背脊发凉,罗伦斯仍承诺些什么似的轻拥赫萝。

「至于巡山那边,昨晚看来应该也没问题。比较危险的雪堆全都打散了。」

「这样啊,辛苦了。」

近来连日风雪,日照又随春天将近而增强,恐有雪崩之虞。

鉴于这几天开始有人下山,山路交通量增加,赫萝每晚都会变回巨狼巡视山中要地。

这完全不是罗伦斯做得来的事,只能交托赫萝一个处理,让他很过意不去。只有想到赫萝以原形在山林中东奔西跑能帮她解闷,以及她有点喜欢在深夜与凌晨的夹缝间回家时,能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池里暖和凉透了的身子,可以带来一时的宽慰。

「在客人完全回去之前,晚上都得这么忙,难为你了。」

「哪里。这座温泉旅馆的卖点就是让客人笑着来笑着回去嘛。」

经营温泉旅馆与当个什么都能自己打理的旅行商人不同,辛苦得多了;然而只要身边有这样的助手,再多的苦都会化为无穷的喜悦。罗伦斯笑着点头,赫萝也像个少女似的笑了。

下到一楼,赫萝便将脑袋挤进薄毛线帽里。尽管每个客人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好像无所谓,但还是不能让他们看见赫萝的耳朵。在纽希拉,知道赫萝身分的只有自家旅馆的人而已。

汉娜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两人一进餐厅就替赫萝送饭过来。量不怎么多,只是相较于罗伦斯,肉的比例大过豆子不少,令人不禁莞尔。虽仍有还算年轻的自觉,一早就吃这么多肉还是令人吃不消。

罗伦斯心里早已明白,自己与赫萝这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寿命有极大差距,让他深刻体会这点的机会也逐渐变多。

思想上的理解,与生活中的实际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而每一次,罗伦斯都会告诫自己更用心地过每一天。

「话说汝啊。」

「嗯?」

注视赫萝以调皮少女的模样津津有味地啃肉时,这个赫萝慢慢地开口了。

「真正忙的是汝呗?现在人手不足,汝都忙得团团转呗?」

「啊,这个嘛,还挺得住。再忙也忙不了多久了,况且我们也真的太依赖寇尔了点。既然他想出去见见世面,我哪有脸留他。」

十几年前,邂逅赫萝而在旅途中到处受无妄之灾牵连时,他们认识了一位名叫寇尔的少年。当时他是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年纪比判若豆蔻少女的赫萝更小。

他如今也长成了与当时的自己相仿的青年啊。罗伦斯感到时间流逝的可怕。

同时,罗伦斯仍对于自己让曾经有志投身圣职的寇尔长期待在温泉旅馆工作有着不小愧疚。即使那是经过一番辗转曲折的结果。

而某天,这个寇尔听了旅馆客人说的传闻后怎么也按捺不住,终于下定决心请求罗伦斯让他下山,罗伦斯当然是没有祝福他以外的选项。

「不过老实说……我很希望他能待到春天再走。」

「嗯。唔咕、唔咕……嗯咕。这样也好,反正寇尔小鬼这个人怪老实的,要是错过那个机会,搞不好又会犹豫来犹豫去,踏不出那一步了。汝放手让他走的这个决定,咱觉得是一点也没错喔。」

「听你这么说,我就好过多了。我实在不想妨碍前途看好的年轻人啊。」

罗伦斯也为自己的锡杯注酒,语气活像个龙钟老人,听得赫萝咯咯笑。

「但是啊,咱还真的没想到她会趁这个机会跟寇尔小鬼私奔呢。」

喀哒、喀锵!锡杯和葡萄酒桶倒在长桌上,酒漫成一大片。

罗伦斯急忙伸手捡拾锡杯和酒桶,以掩饰心中如葡萄酒般漫流的惊愕,然而覆水难收。汉娜已听见声响,抓条抹布来擦,赫萝则是一直笑个不停。

「咯、咯、咯,汝真是只大笨驴。干脆就准了他们呗?」

「什、什么意思啊?」

帮汉娜收拾的罗伦斯声音僵硬,就连往他瞥一眼的汉娜脸上,也浮现近似苦笑的表情。

一会儿擦完酒后,罗伦斯拉张椅子坐下,赫萝跟着轻舞餐刀,指着罗伦斯说:

「寇尔小鬼这雄性还不错呗?要是他愿意继承这里,那可就谢天谢地喽。」

「唔……」

罗伦斯十分明白赫萝为何这么说,也知道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道理懂归懂,实际面对现实的感觉仍是完全不同。罗伦斯每一天都能深切体会到这之间的差异。

而且事情关系到女儿,他更是难以冷静。

没错。这阵子罗伦斯为温泉旅馆的事忙到不可开交,不只是老天眷顾,深受客人喜爱的缘故。主要是因为负责打杂的年轻人一次少了两个,他必须亲自填补空缺。其中一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寇尔,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则是罗伦斯与赫萝的独生女缪里。

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居然会跟着踏上旅途的寇尔弃旅馆而去。

若问理由,当然是好几个大大小小不同的理由交缠而成,然而位居其核心的是什么想法,两人也没有不晓得的道理。这是个小村庄,温泉旅馆更小,谁喜欢谁这种事简直是摊在阳光底下。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

尽管如此,罗伦斯仍尽可能地理性反驳,结果不只是赫萝,连汉娜都笑出来了。那是两名女性互相确认「男人到几岁都一样蠢」的笑法。

「那么到几岁才不算早呀?」

「唔……呃……」

「先生,您就别逞强了。」

为汉娜不知是安慰还是调侃的话懊恼之余,罗伦斯最后选择的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能靠理性解决的事,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打从女儿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这天了啊!

「呵呵。私奔对象是寇尔小鬼已经算不错了呗。」

「又不一定是私奔!」

可是,罗伦斯就是忍不住想反驳,逗得赫萝和汉娜咯咯笑得更大声,让他好想找其他旅馆老板一起喝酒。

「再说啊,有心上人却硬把话憋在心里,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以咱的女儿来说,咱倒还觉得她动作太慢了点呢。」

看来赫萝也替女儿着急过。

但说到有话想说却憋在心里这点,赫萝应该也没立场说别人才对。罗伦斯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旅程。当然,他很清楚挖苦赫萝会有什么后果,不会说出口。

「会不会这里大多是教会的人,被他们影响啦?」

「教会?」

听罗伦斯这么问,赫萝以餐刀尖画着圆,卷来脑中思绪般解释:

「汝想想,他们不是都有些怪习惯,真正重大的事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说吗?」

「啊,你是指临终的告解吗?」

「嗯,就是那个。」

人临死前会对祭司说出藏在心中的话,希望他转达给神。而那大多是罪孽或遗言,或孤僻的顽固老人对家人说不出口的心底话、无法结果的情思等五花八门,所以赫萝的想法也不算错吧。

「重要的话不在需要的时候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那倒是。罗伦斯也同意她的看法,尤其是自己年岁渐增,也常有惊觉时光流逝飞快的时候,自然会认为人就该趁年轻把握时间丰富人生。

只是话虽如此,他还是怀疑缪里现在谈恋爱会不会太早。这时,赫萝冷不防冒出一句:

「好想早点抱孙子啊。」

「什么!你……!」

罗伦斯哑口无言,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孙子固然可爱,可是缪里还是个孩子啊。以社会观感来说,这年龄嫁人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无论如何就是太早。绝对是这样没错。我家是我家,社会是社会。

罗伦斯抵死抗拒紧逼而来的现实,赫萝却悠哉地品尝葡萄酒。能这么气定神闲,不知是源自于与罗伦斯的年龄差距,还是父母亲想法本来就不同的缘故。

发现他们那个总是想到山村外开开眼界的女儿,在寇尔说要增广见闻而准备下山之际躲进行李而成功跷家时也是如此。

旅行可不是郊游野餐,随时可能遭遇危险。担忧独生女安危的罗伦斯就连写信要她立刻回家都等不及,跳上雪橇就想追人,而那时拉住他的也是赫萝。

船到桥头自然直啦。她笑着说。

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爱自己的孩子,就让他去旅行。见到赫萝那样子,让罗伦斯也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那么做,就只是有些地方咽不下去。

赫萝将「唔唔唔」地咬牙切齿的罗伦斯搁在一边,泡在浴池里似的闭着眼感慨地说:

「不管怎样,只要她能好好享受第一次的旅行就够了呗。」

尽管她话说得事不关己,但绝不是完全不担心。见到赫萝简直像独占了为人父母的喜悦,罗伦斯对她投出哀怨的目光。

那模样看得赫萝一阵苦笑,无奈地凑上去说: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的。不过啊,就只有咱会永远陪着汝喔。」

比罗伦斯矮小的赫萝,抬起她宝石般的星瞳注视而来。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她都这么说了,自然是无话可说。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赫萝而言,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旅途间的匆匆一景。她甚至曾不堪哀愁,打算和罗伦斯分手,认为既然迟早要天人永隔,不如在伤口加深前早点结束这段情。而有过这种想法的她,如今不再纠结于离别的酸楚,选择了当下的喜乐。

最后罗伦斯双肩一垂,投降了。

「岂敢岂敢。」

「呵呵。」

赫萝轻笑一声,头倚上罗伦斯的肩。罗伦斯也将手抚上这贤狼小小的脑袋瓜,觉得好像能捧在手心里一样,圆滚滚的。

能留在自己手里的幸福,恐怕就只能这么多了吧。

而且已经是十分足够了。

「再一杯?」

赫萝回答罗伦斯道:

「汝也来一杯咱才喝。」

真有你的。罗伦斯只能干笑。

接着轻吻赫萝的头,将空酒桶交给傻眼的汉娜。

这天也是村里每月一次夜间聚会的日子。罗伦斯带上一壶酒一盘菜,发着抖走过月牙若隐若现的寒冷夜路。刚来到这村落时,山林深不见底的气氛总是让他觉得黑夜里躲着些什么,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在过冬客众多的这个季节,村里到处都是会烧到深夜的温暖火堆、欢笑和音乐。那情境梦幻得仿佛不在人间,罗伦斯和赫萝时常特地出门欣赏这幅美景。

路上遇到几个在温泉旅馆间赶场的热门乐师,简单寒暄两句后又继续走。在这土地定居了十年后,他才终于有融入当地的感觉。

只是,结果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喔喔!我们亲爱的罗伦斯老弟驾到喽!」

一进入插满火把的集会所,众人的欢呼就涌了过来。

已经喝红脸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围向错愕的罗伦斯,拍拍他的肩说:

「哎呀,罗伦斯先生,我们今天就喝到天亮吧!」

「咦?啊,喔……」

这里绝大多数的温泉旅馆不是和他同样岁数就是更老,因此尽管已经在这村子住了十多年,罗伦斯在这些前辈面前仍是不得不放低姿态,但同时毕竟是商场对手,也不会太过亲近,为争抢资源而闹得不愉快的时候还比较多。

不知所措时,一个手拿酒杯的大叔说:

「罗伦斯先生,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那也只是暂时的啦!」

「啊……呃,您在说什么?」

「少装了少装了!我们都很清楚放开女儿有多难过!」

「嗯?啊、啊啊……」

罗伦斯这才终于听懂这些上前劝酒的老面孔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他们大多都是养过女儿的过来人。

「呃,等等,我又还没答应要把女儿嫁给他……」

「好了啦好了啦,我懂你不想点头的心情,我们都懂!」

被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安抚,罗伦斯只能暧昧陪笑,不过心里仍不停念着「他们没有私奔、他们没有私奔」。

「啊~各位!抱歉泼一下冷水,能等到会开完之后再聊吗?」

几下响亮的拍掌声后,众人魔法解除了似的各自回座。

想不到有人坐下之后,似乎是想起女儿出嫁当时而呜咽起来。罗伦斯除了讶异之外,心里还有股暖意。平时互相为生意争破头的商场对手,总归是同一个村的伙伴呢。

「那么,今天应该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次开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客人一个个下山,而我们需要修缮客人用了一个冬天的房屋设备和准备夏天所需,又要为了争夺物资怎么分配吵个没完了。」

坐到长桌边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尴尬地笑起来。这纽希拉村的联外道路不宽,而且物资输入全赖斯威奈尔一个城镇,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番争抢。

「啊,关于这件事,最近有个不太好的传闻。」

一人举手插嘴道:

「听说西方那座山的另一边,可能要开发另一条温泉街。」

「啊啊,我也有听说。」

「什么,真的吗?」

「山的另一边,那客人会怎么走……?」

「肃静!」

议长遏止众人的喧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罗伦斯也从乐师们那听过这件事,说明年没准不能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过这件事,恐怕是真的。」

刹那间,一阵躁动爬过脚边。商场对手增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新温泉街的物资会从哪里来。

「而且,他们说不定也会跟斯威奈尔调物资。」

「神啊!」某人大喊。如同河川有一定的流量,能送往深山的货物也有限量。

再者,他们若能从斯威奈尔取得物资,即表示有路可供客人从斯威奈尔走到新温泉街。

换言之,不仅得跟他们抢物资,还得抢客人。

「假如是几十年前,我们已经人手一棍翻过山去了。」

议长此言立刻让躁动变成了碎浪般的笑声。

「这里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无论大小争执,只要泡了这里的温泉就会烟消云散。我们只能靠这个地方的魅力,把人潮拉过来。」

「没错没错!」赞同声此起彼落。

「可是,实际上该怎么做呢?」

然而如此理所当然的问题却使大家又闭上了嘴。

议长轻笑后干咳两声,突然看着罗伦斯说:

「于是,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真考虑罗伦斯先生以前的提议。」

即使众人视线全聚过来令人紧张,罗伦斯的脑筋仍很快就搭上了线。

「呃,您是指替村子想个新活动吗?」

「正是。」

几年前,罗伦斯曾经提议在春秋淡季办点小活动,多少吸引点客人。无论在哪个地区,这两个季节都有一连串的庆典、大市集开张或宗教活动,没什么人会特地跑去交通不便的偏远泉疗场所。

所以那阵子大家都闲得发慌,冬天雇用的员工等于是白吃白喝,解雇了又怕夏天请不回来。随季节变化的极端人潮波动,就是会造成这么多的浪费。

因此,若能想出其他地方没有的有趣活动,或许就能招揽新的客群。

「话说,上次为什么没下文啊?」

一名与会者问道。

「好像是因为嫌麻烦吧。到了春秋季,总是想休息一下。」

罗伦斯当时还嫌这些个老板太懒惰,但最近却开始能体会他们的心情。不保持前进就赚不了钱的旅行商人,和必须在同一块土地年复一年过同样生活的旅馆生意实在大不相同。

「我们脚下这块地,搞不好会在我们瞎混的时候塌得一点也不剩啊。就像教会一样。」

议长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老板们也纷纷叉起手咿呜发愁。

就在山脚下的教会正面临一大难关。罗伦斯对内情不太清楚,只晓得他们与早在十年前就空壳化的异教徒的战斗终于结束,以为总算重获和平时冒出了内敌。寇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听说这消息后再也待不下去,认为自己也该亲身参与这时代的大事,不然会后悔终生。

「诚如各位所知,教会与异教徒的战争已暂告结束,纽希拉正逐渐失去所谓『位处敌境却有迷人神秘感』的魅力,得尽快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行。」

据说议长是在这村落土生土长,只是年轻时曾经在南方的大商行干过几年,偏南方人思想。

再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一点也没错,所以没有引来任何异议,全场拍手认同。

只是,拍手声显得犹豫的原因也相当明显。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议长大手一挥,按起长桌上的酒桶说道:

「这就得、靠大家、集思广益了。」

知道危机当前,却没有应变措施。再加上这是全村总动员的大事,届时实际麻烦一定不少,而提出好意见的人一定会被拱成总干事。

所以罗伦斯无法责怪议长嘴上说要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转眼却跟大家喝开了。毕竟这时节的集会,也有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给大家喘个气,好再加最后一把劲的意思在。

而且罗伦斯还要陪那些听说了缪里和寇尔「离家出走」一事的其他有女儿的父亲们喝酒,到最后这天几乎什么都没做。

然而,赫萝下午说的话仍在罗伦斯脑中一隅流连不去。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

该做的时候不做,日后一定会后悔。

或许,缪里就是为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一定。

罗伦斯这么想的同时,将感伤和着葡萄酒吞下了肚。

隔天的日常工作受集会豪饮与宿醉影响而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才撑过去。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下山,不知不觉就快走光了。

多亏了赫萝的努力,纽希拉整个冬天没有发生任何雪崩事故,应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春神。

「嗯……果然泡咱们的温泉看日出特别过瘾。」

在最后一位客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旅馆,被前来迎接的人拖上车那天,赫萝等不及了似的跳进浴池。乐师和舞者都下山到春季庆典赚钱去了,暂时可以不必顾忌外人好好放松。

「汝不来泡吗?可以消除整个冬天的疲劳喔?」

「嗯?嗯……」

罗伦斯随口应声,将为了赫萝准备的熏肉、冰得快结冻的蒸馏酒,以及她近来的最爱——旅客教的蜂蜜沾起司摆在浴池边。

这当中,他的眼看都不看赫萝美艳的裸体,而是盯着另一样东西。

「大笨驴!」

「哇!」

温泉水啪刷一声泼过来,吓得罗伦斯仓皇跳开,并立刻检查手上的信是否弄湿,结果被不知何时跳出浴池的赫萝一把抢去。

「汝要婆婆妈妈地看到什么时候!都说没事了,而且凭他们两个,遇到一点风浪也不会怎么样呗!」

「唔、啊、唔……」

罗伦斯的表情活像只点心被抢的牧羊犬,目光往赫萝手上的信飞去。那是寇尔和缪里寄来的,上半由寇尔所写,下半换缪里,第二张则是两人交叉写成。

第一张上半部提到他们在山下发现世界的变动比先前听说的更巨大,学了很多;而下半部都在说南方人好多好热闹,食物和新奇的事也好多,错字一大堆。

读着缪里写的部分,罗伦斯表情垮了好几次,到了第二张也一样地僵。

第二张写的是牵连到他们的风波始末,且看得出寇尔有意冷静客观地记述,缪里却会跑来捣蛋,想要写得很好笑;寇尔顾虑到罗伦斯的感受而轻描淡写的部分,有很多被缪里改得非常夸张。

大致上,能简约成他们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所幸最后总算是圆满落幕;寇尔担心得胃都要痛了,缪里却玩得大呼过瘾吧。同情做事一板一眼的寇尔之余,罗伦斯也为缪里玩得开心而高兴,但心里最后仍害怕他们有个万一而七上八下。

那不仅是因为自己和赫萝曾实际经历攸关生死的大冒险,还有另一方面。

「话说他们俩感情还真好。」

赫萝简单重读抢来的信,咯咯笑了笑。字里行间,能轻易看出他们关系有多亲密。

同居一宿的两人在烛光下额碰额、肩并肩、手牵手……

「因为寇尔他,嗯,是个好哥哥嘛。」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出他最近发现能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他们从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妹更像兄妹啦,嗯。」

「……」

即使赫萝听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旧一味自说自话。

「好呗,爱怎么想都随便汝。」

说完听似「这家伙则是从以前就很笨了」的话之后,赫萝打了个喷嚏。

接着发着抖将信塞给罗伦斯,捏条熏肉叼进嘴里跳回浴池。罗伦斯整平赫萝捏皱的地方,看着缪里笨拙的笔迹而傻笑片刻后,又担忧其内容般揪起了脸。

但那毕竟是宝贝女儿第一次寄来的信。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准备收好时,赫萝又说话了。

「话说汝想到春天能玩些什么了吗?」

「嗯?」

「汝等不是想办些热闹的活动,以免客人被山另一边那些新来的抢走吗?」

说到集会上的议题,罗伦斯面色无光。

「这个嘛……我实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办什么圣人庆典吗?」

任何城镇村庄或职业,都有各自的守护圣人,一年四季都会有某个地方替他们办庆典。在纽希拉是春季,而且主要是为了慰劳村人冬季的辛劳,性质对内。

「再说,那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办个进奉山珍海味,请大狼饱尝一顿的活动也可以喔?」

赫萝将手和脑袋枕在池边,脚啪刷啪刷拍着水说。

撩起湿发的她做起那种不雅动作,和正值调皮年纪的缪里一个样。

「真的每个人都来进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见罗伦斯捏起一片,赫萝刻意龇牙咧嘴地宣示主权。

「哼。汝以前不是往来各个城镇作生意的旅行商人吗,应该有见过一、两个有意思的节庆吧?学人家办办看呗。」

「嗯……有个叫追牛节的是很热闹啦。」

「喔?」

「就是把城里的小路封起来,在大路上追气得发狂的牛。传说摸到牛屁股的人会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追得可疯了,而大家最后还会把那头牛整头烤来吃。可是……」

「不行吗?」

「每年都有人受伤,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坏房子,灾情惨重。」

以旅客观点而言,遇到这种刺激的大活动是很有娱乐效果。然而亲手盖房,深知维护不易的赫萝似乎是想像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涂的画面,表情沉了下来。

「那实在……很伤脑筋。」

「是吧?」

「还有其他的吗?」

「再来……就那个吧。每个城镇的教区自己组队,踢着皮球在街上游行的庆典。」

「听起来很好玩嘛。」

「只是争球的时候很容易争出火气。就算那无所谓,这个村里年轻人少,恐怕开始没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许是想到一个个顶着啤酒肚的旅馆老板们吧,赫萝尴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现实。

「汝最近也有点肚子呢。」

「唔、呃……咳哼!从年纪来看,就只能办点化装舞会什么的了,可是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难想。」

赫萝又啪刷啪刷拍响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动作游离池边。在水中飘散的头发和尾毛让她看起来很无所谓,但若对这话题没兴趣,她根本就不会提。

其实赫萝也很关心这旅馆和这村子,否则不会夜夜跑上积满了雪的山头到处巡视,又默默缝补堆积如山的床被单。

「嗯……」

在罗伦斯苦恼时,赫萝啪刷一声坐上池中岛,抓起头发拧水再使劲甩了甩尾巴。

「汝还不下来吗!」

并以比缪里更纯真的笑容这么喊。

还有工作的罗伦斯摇了摇手,但随即败给赫萝无趣的表情,把衣服给脱了。

「这种懒散的乐趣还真毒啊。在这时说什么要在春天办新活动,没人感兴趣也是当然的吧。」

罗伦斯一手拿着冰凉的酒,望着明媚的蓝天喃喃自语。最后他还是请汉娜来送点酒食,泡在温泉里发呆。一想到每间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懒了。

「旅行的时候啊,咱很喜欢在草原上打滚喔。」

「滚来滚去以后还会在马车上大声打呼呢,驾座上有人替我拉缰绳的话我也会啊。」

「咱才不会打呼!」

从不否认在马车睡大头觉这点来看,赫萝也变得圆滑多了。

「呼……话说回来,这里的温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这都不算人间仙境,哪里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谁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来这里享受享受呢。」

「是啊,这里以前真的很热闹。」

看来早在罗伦斯出生几百年前,赫萝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喔……也可以用人间仙境的招牌正式卖给教会。」

「啊?」

大笨驴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赫萝投出怀疑的眼神,但罗伦斯却一副觉得这说不定真的有商机的表情说:

「别惊讶,你有听过圣地巡礼吧?有的圣地是祭祀众所皆知的圣人,有的是祭祀对某些身体病痛特别灵验的圣人,例如眼疾。」

赫萝兴趣缺缺地倒酒,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大概是因为十年前的经验告诉她,这个人每次意气风发地大谈赚钱计划之后,泰半会惹得一身腥。

只是,罗伦斯可无法将灵光憋在心里。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温泉对身体有益,不如直接请常来的圣职人员帮点忙,把这里封为圣地就好啦。没错没错,教会的教示里不也说过人间底下有个地狱,而中间有个叫炼狱的地方,只要在那里赎清了罪,即使该下地狱的人也能上天堂吗?相对地,天堂和人间之间也该有个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仙境,而那里就是我们纽希拉——」

赫萝拿肉干塞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如果在炼狱赎罪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这个仙境喝酒作乱,不就要下地狱了吗?」

赫萝那张因温泉和美酒而泛红的脸搭上琥珀色的泛红瞳仁,简直像个恶魔。

「唔、嗯……」

「而且,现在就经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帮这种会让客人更多的忙呗。」

「……嗯。」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还有,汝等要想的是个能在闲暇时期招揽生意的活动喔?汝这傻瓜该不会已经忘了呗?」

「也、也对。嗯。」

泡汤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罗伦斯将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额头。

「嗯……我是觉得人间和天堂的夹缝这噱头真的不错耶……」

「因为有咱这样的天使吗?」

赫萝咯咯笑着贴上罗伦斯。那一身冰清无瑕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线条的确很像天使。

只是叼着肉干的唇缝间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随便碰触的人物。这是实际下过手的人给的忠告,绝不会错。罗伦斯自嘲地想。

「天堂与人间的夹缝……庆典……嗯……」

赫萝无视于罗伦斯嘴里念念有词,泡晕了似的啃起了他头上的雪。啃着啃着忽然抬起头,爬出池子。

「怎么啦?」

迅速从头盖上袍子后,赫萝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来是汉娜带着人来向罗伦斯通报。罗伦斯当然没对村里的人透露赫萝是半狼的秘密,而赫萝自己也很小心。

「喔,马上去。」

罗伦斯也跟着离开浴池,并为联络通道上主屋门边的人影感到些许讶异。

总不能端出热葡萄酒,罗伦斯便请汉娜煮壶羊奶,加点蜂蜜给客人倒一杯。而这位表情走投无路的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赫萝也走过来,以暖炉烘得蓬松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摆。她以手指戳戳罗伦斯的腰,表情像在问:「有什么事?」但罗伦斯也不清楚。没有客人的主屋餐厅静悄悄的,只有汉娜替罗伦斯他们准备晚餐的声响。赫萝好奇地对这位小兄弟瞧了几眼,找个比较远的位置坐下继续缝她的东西。

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罗伦斯先开口了。

「是令尊请你来传话的吗?」

尽管外表还小,这年纪的人在这一带已经是充分的劳力,罗伦斯话里自然也带有一定尊重。只见对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摇头。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温泉旅馆的次子,和缪里同样岁数。

这里同年龄的孩子不多,他和缪里经常玩在一块儿,所以罗伦斯也认识。他名叫卡姆,老爱和缪里一起恶作剧,罗伦斯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

到了两人得开始帮忙家务的年纪,一起玩的机会就渐渐少了,倒是最近一见面还会互丢雪球或青蛙。

「快趁热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后,卡姆才捧起了杯。

接着将它当作施力点般,头一抬就说:

「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声音大倒还好,主要是态度吓到了罗伦斯。

和缪里一起捣蛋而被训话时,卡姆总是爱理不理地看着旁边,而这样的孩子如今却真挚地直视他的双眼,表情已与堂堂青年无异。

「只要我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罗伦斯没有瞧不起对方年纪小,也挺直了背回话。

「那个!请您、请您……!」

然而卡姆鼓不起更多勇气,嘴巴张是张得开,但就是说不出口。脸红得仿佛随时会窒息,样子很难受。

最后见他闭上眼睛,甚至难熬地咬紧牙关,罗伦斯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但就在这时候,话冲出来了。

「请、请您答应我和缪里小姐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话,风一般地吹过整座餐厅。

错愕的罗伦斯一时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和缪里?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这么说,呃……」

罗伦斯的脑筋接不上线,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这段时间,卡姆的眼也持续注视着他。

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

「……你要向缪里求婚吗?」

罗伦斯终于整理好思绪,与少年的决心正面相对。

「没、没错。」

接着理解到卡姆不是开玩笑,瞬时改以旅馆主人的身分发想。

「令尊知道吗?」

这问题使卡姆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在这小村庄,各家亲戚关系显得特别重要。譬如两间受欢迎的温泉旅馆结成了亲家,就会形成强力派系。因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得与同村人结婚,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发展婚姻关系,尤其是斯威奈尔一带。

此外,也单纯是由于家族少,必须避免血缘交混得太过相近。

「嗯……」

该怎么回答呢。罗伦斯头疼地叹气,卡姆往前倾地靠过来。

「抱、抱歉,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嗯?」

「缪、缪里她……不、不对,缪里、小姐她,那个,私奔的传闻是……」

「喔……」

罗伦斯唏嘘一叹时,似乎在眼角见到赫萝偷笑。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明白卡姆为何没跟家里谈过就抱着必死决心冲上门来。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喔不,感觉上,有几成是那样吧……」

都到了这地步,罗伦斯依然含糊其词,但这不是理性处理来的事。

「总之,还没有确定就是那样。」

他之所以明确地这么说,不是因为一厢情愿。

而是对绞尽勇气上门提亲的卡姆表示一点尊重。

「你也很清楚缪里的个性,她经常若无其事地作些荒唐的事,又总是三分钟热度。」

与缪里一块儿长大的卡姆似乎颇有同感,听得频频点头。

「所以,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来吧?」

而且寇尔立志成为圣职人员,曾立下禁欲之誓。来这村子的舞娘不管再美再会挑逗,他也不为所动。

「到时候,你自己去找缪里求婚就行了。我个人完全不会限制那种事。」

卡姆的脸拨云见日似的亮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没了力气。

「可是……对方……是寇尔先生吧?」

村子就这一丁点大,大家彼此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头,从前的调皮小鬼脸上跟着泛起失望之色。以罗伦斯自己而言,假如在卡姆这年纪有寇尔这样的情敌,也只有绝望的份吧。寇尔从以前就长相俊美,长大以后更是加倍英挺。

「唉……」

凭着一股冲劲而来的少年,现在却为现实的高墙意志消沉。罗伦斯想起自己还是个见习旅行商人时也有过类似经验,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这个人虽是打他爱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却也是单枪匹马直闯龙潭的勇士。

「话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咦?」

卡姆反问后,罗伦斯刻意装出顾忌赫萝的样子,说男人间的小秘密般凑上脸压低声音问:

「其实我以为你比较喜欢舞娘耶?」

卡姆顿时满脸通红。泉疗场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处都是;而且她们持有卖艺维生的特许执照,即使在宫廷也不会因言行失礼而问罪,拥有一身什么也不怕,炫目的初夏盛绿之美。

「那个……我……」

卡姆一时语塞,但没有就此沉默。

「后来,我发现缪里……和她们都不一样。」

这让罗伦斯回想起宝贝女儿的种种。缪里和赫萝长相一个样,个性却完全不同。仿佛从赫萝身上抽走沉着老成,再把略为厌世的部分全部换成了阳光,浑身上下都是无限的活力。

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抓兔子而横冲直撞,倒栽葱掉进沼泽里弄得满头是血,结果第二天还满山头地追着鹿跑。

的确,她与束发焚香、关心腰部赘肉、带着满满自信与从容微笑歌舞的舞娘们打从根本就不一样。说起来,她们还比较接近赫萝。

「是啦……大概是贵族家里的猫……和山中野狼的差别吧……」

即使认为自己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还是有些地方不能装作没看见。

罗伦斯无奈地这么说,让卡姆稍微失笑又急忙摇头。

「那、那个,不是啦,不是那样……」

「嗯……」

卡姆视线垂到手边,说:

「那些舞娘,我的确是满喜欢的,可是……即使她们在这时候下了山,再过一阵子就又见得到了。」

「这样啊。」

「可是一听说缪里离开村子,我就……我就……!」

说话的,是一张泫然欲泣,愁苦不堪的脸。

「你就做什么都不对劲,好像快发疯了?」

「……」

卡姆出不了声,嘴唇颤抖地颔首。

他和缪里同年,过去常像家人一样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离自己太近的人吧。罗伦斯很明白他的心情。为作生意而云游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处待一个月以上,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聚落居民的想法。

村庄或城镇很少有整体性的大变化,昨天有的今天还会有,无论如何厌烦,明年、后年照样会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到了恋爱年纪的冤家青梅竹马,即使有点喜欢对方,多半也不敢说出口。要是失败了,恐怕会被人一路记到老,甚至进棺材才解脱。

所以,这位少年独自来到这里,其实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现,更何况可能是情敌的人还是美男子寇尔。

在罗伦斯眼中,卡姆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汉。

「而且,我明明应该很清楚这种事……」

卡姆握起置于膝上的手,泪水扑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时候,我就应该学过教训了啊……」

罗伦斯也认识卡姆那染上流行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经过短暂犹豫,他将手慢慢按上卡姆的肩。

「我明明知道……呜呜、有话就要早点说出来……不然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罗伦斯拍拍卡姆的肩、摸摸背予以拥抱。与缪里不同的男性体格与汗臭,让他略为陷入有儿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的感慨之中。

接下赫萝贴心送来的手帕后,罗伦斯又拍拍少年的背说:

「可是,缪里她还活着。」

「唔咕……呜呜。」

「虽然我很想把觊觎我女儿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话说得很做作,卡姆看罗伦斯的眼神还是有点胆怯。无论在赫萝眼里是多么可爱的雄性,罗伦斯仍是堂堂的温泉旅馆老板。

「你可以尽管去追她——但这样讲其实有点不负责任。」

罗伦斯按住正要起身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里那孩子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所以我想她和寇尔到处游览之后,很可能突然就自个儿跑回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想像多半正在偷听的赫萝表情,罗伦斯就不禁苦笑,不过他真的是觉得可能不低。毕竟他怎么也不认为寇尔会不知会他就与缪里进一步发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时候再正式……正式……」

来跟缪里求婚。在罗伦斯怎么也说不出这几个字时,卡姆抓紧手帕大声说道:

「我会来正式对缪里求婚的!」

展现出被痛揍两、三拳也不会轻易动摇的坚决。

罗伦斯双肩一松,笑着点点头说:

「我会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对空气练练拳头好了。」

见到那副贼笑,卡姆尽管表情绷了一下也没有别开眼睛。

「好了,眼泪擦干,把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罗伦斯一手拄桌托腮,看着卡姆听话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这样的好孩子作儿子其实也不坏。

「如果想洗脸,直接去泡个澡也可以。你弟弟他们都不知道你来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让平时总是大摇大摆使唤人的哥哥哭着回家,简直是把受伤的鹿丢进狼群里一样。卡姆起身离席,鞠个躬后摇摇晃晃走向浴场。

罗伦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时,赫萝和他交换似的什么也没问就一屁股坐到罗伦斯腿上。

「干、干什么?」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赫萝尾巴膨得袍子都盖不住了。

「汝这头雄大笨驴可真神气呀?」

赫萝先发制人地这么说,抓起罗伦斯的手。

「就是因为汝偶尔威严得起来,咱才没法小看汝。」

「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大笨驴。」

赫萝隔着袍子蹭起耳朵撒娇。看来刚那段对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拥抱赫萝,茫茫然地想:

「很可能没有下一次啊……」

卡姆的哥哥急病而亡,仿佛只是这几天的事。即使略过不谈,对于曾四处旅行而反覆邂逅与别离的罗伦斯,这句话格外地沉重。

「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道理,将来一定是个好雄性。」

「我应该也很明白喔?」

由于一旦与赫萝分开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罗伦斯的手才会不断地伸向她。

可是赫萝听了稍微退开身,注视起罗伦斯。略带非难的眼神,让他有点扫兴。

「是怎样,难道不是吗?」

「汝就是动不动就会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会是一只大笨驴。」

「哪、哪有啊。」

「那汝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敢说汝最最最爱咱呀?嗯嗯?」

「……」

赫萝的轻咬较平时来得痛一些。要是痛得不小心说「你还不是一样」,搞不好会留下清楚的齿印。不过,赫萝本来就是看他最仔细的人,尾巴现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样沙沙作响。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歹该在她耍任性,想听自己面对面说些难为情的话时,大胆说几句逗她开心吧。

被人爱得太深也很辛苦呢。罗伦斯暗自怀起如此诗人般的感慨,张口准备说出赫萝期盼的那句话,但就在这一刻——

「说不出心里的话?」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汝、汝说啥?」

赫萝的表情像以为会吃到蜜酿葡萄干,结果却是整粒胡椒一样。罗伦斯将这样的赫萝丢在一边,拼命地拉扯就快连结的思绪。最近好像聊过很接近的事。

终于将难以启齿的心底话说出了口的状况。

不就是临终之际的告解吗!

也就是濒死时再也没有顾忌,干脆一次全说个痛快,好能了无遗憾地上天堂。而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正如自己准备对赫萝说的话一样,不全是坏事。

所以呢?

「所以……」

「大笨驴?大~笨~驴~?」

罗伦斯抓住拍得他脸颊啪啪响的手,将腿上的赫萝如同公主似的抱着站起来。这下全串起来了。能在春季招揽生意的新活动,在脑中遍地开花。

「没错!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架个平台就行了嘛!」

赫萝傻着眼,在罗伦斯怀中看他高声大喊。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一旦盖棺祝祷、填土掩埋,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棺木抬出家门时,观礼者一一前来作今生最后的告别。因为没什么好掩饰、隐瞒或羞赧的了。

告别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引出平时难以表达的事。

「赫萝。」

罗伦斯呼唤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会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尽管仪式办得这么正式,大家还识趣地都离开仓库了,话依然很难说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传来死者的呻吟。

罗伦斯清咳一声,窥视里头嗤嗤窃笑的赫萝说:

「认识你到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现在?」

赫萝微睁一只眼质问道。

「这毕竟是葬礼嘛。」

「嗯。」

「在这场葬礼中,死者将因温泉的奇迹功效重返人间。」

罗伦斯从事先准备的银杯中沾点温泉水,抹在赫萝额头上。

「复活的感觉如何呀?」

赫萝睁开双眼,仰望着罗伦斯又嗤嗤一笑。

「还能继续跟汝在一起,咱好高兴。」

「!」

出乎意料的话使罗伦斯一时语塞,赫萝则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觉得自己拿她没办法之余,也感到这样才是赫萝。

「我的荣幸。」

说完,罗伦斯伸出手扶赫萝起身。

「那么,你觉得这个仪式怎么样?」

「嗯?」

「死了以后,别人说得再动听也听不见,自己有话想说也说不了。所以干脆在活着的时候当对方死掉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就是这么一个在天堂门前走一遭的仪式。」

「嗯嗯、嗯嗯……咱跟汝说。」

赫萝注视罗伦斯,表情认真地说:

「其实还不错。」

「哈哈,这样啊。这样的仪式不需要大规模的筹备,也不会搞得一团乱,我真的觉得值得一试。」

当罗伦斯向其他温泉旅馆老板说出这个主意时,大家还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了解目的之后就开始热烈讨论起来了。看来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有几句难为情的话不敢说出口,很希望能有个一吐为快的好机会。

而这个世界上拉不下脸的男人们,也应该都有相同想法。

所以不如就在这个仙境,人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为活人办一场葬礼,制造那样的机会。这就是罗伦斯的想法。

「蜡烛花费不小,需要特别注意……再来,送葬队伍服装统一会比较有气氛,也要包进预算……嗯,有搞头,真的有搞头。」

左右寻思了一会儿,罗伦斯才发现赫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糟糕,又太热衷于生意而冷落她了。见到罗伦斯一副紧张样,赫萝轻轻一笑,像个刚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摆。

「咱呀,是真的……」

「咦?」

「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喔。」

赫萝笑着这么说,泪水从眼角滑落。

吓得罗伦斯急忙替她拭泪。

「汝的旅行还没结束呗?」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别说罗伦斯,就连赫萝也只是被时间的长河冲着走的一片落叶。两人总有一天要分离,此刻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罗伦斯双手绕过赫萝的腰,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从时间之流多少留住一点彼此的「现在」。

「那当然。」

并说:

「我会继续旅行。再一阵子。」

赫萝抬起头,笑了。尔后,两人又拌嘴了几句,但最后仍不约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况或许和他们决定开店那当时很类似吧。

在神所守望的圣坛前轻轻一吻。

女儿都那么大了,四目相交起来依然有些腼腆。

看来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着他们去体验呢。

这是发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时节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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