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和幸福的孩子

我曾是个幸福的孩子。

在初中三年级的初夏、我目睹你微笑着从屋顶跳下的那一幕之前——

◇◇◇

高中一年级的初冬时节。我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

“路上小心啊。”

妈妈愉快地将包裹着手绢的便当盒交给我。

“哥哥,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玩昨天的游戏!”

还在读幼稚园的妹妹扒着我的膝盖天真地说道。

“嗯:就这么说定了,舞花。妈妈,谢谢你的便当,我走啦。”

“哥哥路上小心。”

穿着圆滚滚的幼稚园服的舞花在我背后用力挥手。

在家人的送别中,我像平时一样朝着学校走去。

红色山茶花开放在冰凉的空气中。稍显阴沉的灰色天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下雨:四周一片宁静。

穿过住宅区,我走在逐渐染上冬季色彩的林荫道上。

身边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和车辆,所有人都对我熟视无睹。

一成不变的早晨,一成不变的上学路。

上课及课间肯定也会重复昨天的情景。放学以后去文艺社,那个三股辫的怪学姐想必仍是蜷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用这样一句话迎接我的到来。

“你好啊,心叶。肚子饿了,给我写点点心吧。”

而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在抱怨的同时,不耐烦地打开一本五十张的原稿纸封面。

这个世界平静而安宁。对于自己将以寻常的步调,继续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行进一事,我原本没有感到过一丝不安或恐惧。

可是,那一幕却毫无征兆地出观在我的脚边。

“!”

在看到它的瞬间,我顿时背脊发凉,整个身体都向后缩了缩。

一只鸟的尸体横在道路正中。

血从那块黑色的东西里流淌出来,灰色羽毛散了一地;它身上有一半的肉都被碾碎了,从体内露出了蚯蚓般的内脏。那只鸟微张着尚带稚黄的嘴,红色的眼珠还盯着天空。

这副光景瞬间刺入眼帘,我只觉得心都冷了。

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我再也迈不动脚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就连扭开脸或是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不会动的鸟。

被碾碎的鸟。

冰冷的鸟。

这让我联想到那年初夏。

我只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满脑子全是那只鸟的尸骸,以及我所想象的鸟儿坠落的场景。那只鸟,忽然变成了一个穿着水手服的马尾辫少女。

少女从阳光弦固的屋顶以头上脚下的姿势朝下坠落,她的制服裙摆在空中飘摇,马尾辫随风舞动。那少女在围栏边扭过头露出寂寞的微笑,用清澈的嗓音说道——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留下这句话,那一天,美羽软软地将身体倒向栏杆,落了下去!

被留下的我只觉得手指痉挛、冷汗直喷,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办。这不过是只横尸路边的鸟尸体,我的身体却颤抖得不能自已。无论多想挪动脚步,我都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似的,连走一步都办不到。

怎幺办。怎么办。

我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心仿佛要被挤碎了一样疼,我满头大汗地向后退去,最终转过身奔跑起来。

那是鸟!不过是鸟!不是美羽!是鸟!

我企图努力说服自己,但那句话仍在不停地责备着我。

——你一定不懂吧!

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平静的晨闻风景瞬间幻化成了可怖的傍晚逢魔时分。

仿佛一切事物都逐渐染上诡异的色彩并逐渐融化,我含着泪水一路奔逃,像是背后有只可怕的怪兽在追赶,就连熟悉的街道和围墙都仿若化作沙砾缠上了脚踝。我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蹲下身子,呕吐。

无论吐出多少东西,仍会有大量酸液涌入口中。胃内变得灼烧,喉咙不住颤抖。

我泪流满面双手撑地,一个劲地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我仍用脸紧贴地面蜷着身子,重复着粗浅短促的呼吸。

我得去学校,但那鸟尸的样子仍深深印在我的脑中不断撕扯着神经。掀起一阵阵恶心和恶寒之感。

它是不是还在那儿。

我不敢去确认,不敢回到那里。

等身体终于停止颤抖后,我擦了擦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用公园的自来水洗了手漱了口之后,我找了个电活亭给学校打了电话。

我用半死不活的语气向老师说明了半路上身体不适想请假的意图。

接电话的老师担心地询问我“要不要紧”,并表示会转告我的班主任。

然后,我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如果现在回家,妈妈一定又要担心我的身体。直到最近我的身体情况才开始稳定,好容易回到了学校,爸妈也终于因此舒了口气。

一想到那两个人难过的表情,我就觉得心头一紧。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露出那样的表情。

留在住宅区太扎眼了,我向人多的商业区走去。

不过既便如此,在这种时间穿着制服到处乱逛看起来一样醒目,我不禁担忧起被人问起来该怎么办。

能去哪儿呢。

完全迷茫,我好想哭。

现在还是上午。要是去快餐店或者游戏厅恐怕有人会通报给学校;卡拉OK、便利店只怕也会引起店员的怀疑。

糟糕,越来越不舒服了。

干脆去医院吧。对啊,医院的话穿什么衣服都没问题。

每当与别人擦肩而过,我都小心地侧过身子,就这样一路朝学校附近的综合医院走去。

候诊室的椅子大约有一半已经被坐满了,他们中有老人、父母陪伴的小孩、戴着口罩的学生。各年龄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

我老老实实地混在他们之间,随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被叫到名字起身离开,我心中的不安也在加刷。

这个男孩怎么老坐在那儿。

我感觉周围对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胃部仿佛被揪住一样疼痛,我难耐地逃走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坐下,握着双手低下头。喉咙尖辣辣地疼,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离美羽跳楼已经过了一年多。

为什么鸟的尸体会让我想起美羽。

——心叶。

——心叶。

一个明快的声音震动了冬季的冰冷空气。

在斑驳的树荫下,美羽甩着她长长的马尾辫狡黠地看着我。

她是我自幼就喜欢的女孩。

这么说来,马上就到美羽的生日了。

每年我都会认真思考送什么礼物才能让她开心。每次我都会提前一个月去女生们聚集的杂货铺和首饰店,看着那些橱窗里的布偶和珠子项链。

不如今年送包书纸;或者那套蓝色笔记本和圆珠笔更好;那个画着玫瑰图案的茶杯也很漂亮啊;那个银色沙漏也不错。

就这样,每次我将绞尽脑汁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美羽时,都会紧张到心仿佛要跳出来一样。

美羽会喜欢吗?她会高兴吗?

在她十四岁生回那天,我送了一个天使翅膀形状的胸针。

那是一枚透明玻璃制成的胸针,两个翅膀的正上方点缀着一个金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它和美羽很配。

因为美羽对我而言就像个天使。

见到这个被装在蓝色小盒子里的胸针,美羽“哇”地轻呼一声扭头看向我,那表情就像个想到了什么恶作剧的孩子。

——哎,心叶,你帮我戴上。

——来,戴在这儿。

整齐的指甲指着她覆盖着淡蓝色毛衣的左胸。

——可是……那个。

——快点啦,心叶。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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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羽的催促下,我将胸针轻轻刺进她柔软的毛衣里,准备扣上。但是,由于害怕碰到她的胸部,手指的动作显得很僵硬。

我局促不安、面红耳赤地与搭扣陷入了苦战。美羽银铃般的笑声从正上方传进耳中,害我的脸烧得更热了。

好容易才扣上了胸针,却发观它是斜的。

——对、对不起。

——嗯,心叶真是笨手笨脚。不过没关系,就这样吧。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她按着胸口,露出令人眩晕的笑容。

在比阳光更耀眼的笑容面前,我看呆了。美羽见状又满脸恶作剧地看着我,倏地把脸凑了过来。

她轻启双唇,对惊呆了的我细声道。

——亲你一下……算是感谢。

——!

——或者心叶亲我也可以哦?

她用任性的小猫似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柔和的水果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我觉得心脏快要爆炸了。

——心叶?你选哪个?我来?还是你来?

美羽可爱的嘴唇就靠在我嘴边上。

我只觉得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低下头把脸别到了一边。

因为太过紧张太过害羞,我变得不知所措。

这下,美羽不悦地撇了撇嘴,用双手推开了我。

——开玩笑的,你当真了?心叶真容易上当,好傻。

她冷冷说道。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背过身走了。

无奈而悲哀的情绪涨满了我的内心。

但在第二天,我依然在上学路上等待美羽一同去学校。美羽先看到我,对我露出了清晨第一缕阳光般的笑容。

——早啊,心叶!

心猛地一跳。

太好了!美羽不生气了!

——美羽,那个,昨天真对不起。

我傻乎乎地道起歉来,却被她揪起了脸颊.见我愣了愣,她又亲昵地回答道。

一—心叶真傻,像小孩似的。

——可你昨天一个人先回去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闻言,美羽嬉笑起来。

——心叶真是的,没我在就什么都干不了。

近在眼前的笑脸和沁人心脾的香味把我弄呆了。美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又开口道。

——哎,你可不许离开我,心叶。

那声音温柔而甜美。

不会离开!我怎么可能离开!

那时,我心里充满了幸福。

我要永远和美羽在一起!

我不能没有美羽!

但最终,我们还是天各一方。

那次的天使翅膀,成了我给美羽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

“心叶,你回来啦,今天回来得真早呢。”

“……嗯,社团今天休息。”

我避开了妈妈的眼神,答道。

“哥哥,哥哥,你回来啦!一起玩游戏吧。”

舞花笑着冲了过来,看样子她一直在等我。

“抱歉舞花,作业太多,今天没法玩了。”

“啊,我们都说好的。”

“抱歉。”

撇下气鼓鼓的舞花,我把自己关进房间。

戴上耳机,堵上耳朵。

我不能让家人担心。

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晚饭是栗子饭、照烧鱼和筑前煮。食物仿佛干巴巴地黏在了喉咙口,根本咽不下去。

“怎么了?心叶,你不舒服?”

“好像……着凉了,睡一晚就好。抱歉,妈妈,剩下的我明天早上吃。”

我站起身,留下只吃了几口的晚餐。

换下僵硬的笑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沉甸甸的。但愿逃学的事别被妈妈发观。

神啊,求你了,但愿明天又能恢复平习的生活。

除此以外我没有其它愿望。金钱、名誉、才能,我一样都不需要。

我蜷缩在床上,绝望地祈祷着。

除了普通生活以外,什么都不要。

疼痛使我暴起了额角的青筋,身体也逐渐变冷。

还不如干脆失忆来得痛快。不止今早那件事,连初夏的那一幕—起,全部——

然后,重置过去的一切。

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还会掎续多久。

我扯过被子裹在身上,不停颤抖。

啊,今天没能给远子学姐写点心……

我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同时回忆起三股辫学姐一边摇响铁管椅一边抱怨肚子饿了的情景。

如果明天能正常上学,就给远子学姐写个甜甜的故事吧。

然而——

来到与昨天相同的地方,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子。

阴暗的天空下着雨,我单手撑着一把群青色的雨伞。

鸟的尸体已被扫去,眼前什么都没有。

可每当冒出前进的念头,眼前都会浮观出那只死去的鸟和散落在它身边的羽毛。我走不过去。

鸟尸曾在的位置仿若有条无形的界线,一旦跨过那里好似心脏就会跳出来一样——我的身体僵直,无法迈步越过那里。

我强迫自己抬起脚,却感觉到腿肚抽筋眼前模糊,胃酸又开始涌进嘴里。

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我痛苦地喘息着尝试了无数次,但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喉咙,逼迫我绝望地逃离了当场。

和昨天一样,我又向学校请了假,然后逃进了医院。

我坐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撑着伞低垂着头。回忆起去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的那段时期,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哥哥,你为什么不开门呢?我是舞花哦,哥哥,开门哪,哥哥。

我能听见舞花哇哇大哭的声音,妈妈安慰她的声音。

以及爸爸的声音。

——心叶,我刚出差回来带了点土特产,想吃就去客厅吧。京都的红叶真美啊。

——心叶,我泡了茶,一起看电视?

爸爸和妈妈在门外强忍忧虑与我聊天。他们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也从不曾试图硬将我拖出房间。

我拉上窗帘裹着被子,躲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那时我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原来是这样无忧无虑,原来这样幸福。

温柔的父母,可爱的妹妹,心爱的女孩,合拍的朋友。

每天都过得那样快乐,仿佛身处她烂的光明之中,就算有痛苦和悲伤都不会持续太久。

总是生活在他人守护之下的我,曾是个非常幸福的孩子。

我觉褥自己正在受到惩罚。

仿佛我所获得的一切正在被迫一点点返还。

对不起,请饶恕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只知道一个劲地在被子一遍遍道歉。

这种疯狂的日子持续许久,终于我表示想好好学习争取考高中,于是爸妈给我买来了试题集和参考书。

除了闷头在屋里努力复习以外我别无选择,好在勉强合格了。

我顺利升上高中,和同班同学也慢慢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就这样,一点一点,我回到了曾经的平静生活。

我不愿再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继续为我担心,也不愿让舞花难过。可现在——

◇◇◇

第三天,我又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雨停了,头顶是一片晴空。

那条无形的界线仍在原处,我还是跨不过去。

身体僵硬的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还是逃了。

这次甚至没顾上给学校打电话。

我恨自己的软弱,恨得要死,但仍一路狂奔着到了医院。

我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抱住仿佛要爆炸的脑袋不住呻吟。

怎么办。

明天后天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又要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吗?

不要。

恐惧在心里膨胀。

但我该怎么做。明天必定一样去不了学校,那祥老师就会给家里打电话,而爸妈邀会发观我逃学的事实。

爸爸妈妈都不会责备我,他们会担忧。一想到他们那时的表情,我就难过得无法呼吸。

“你怎么了?”

身边忽然响起的声音令我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一个在睡衣外披着对襟毛衣的矮个老婆婆正忧心忡忡地注视替我。

见我一脸惊慌,老婆婆用平静丽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前天、昨天、今天都坐在这里。是来检查的吗?还是说,有亲友在这里住院?”

老人带着北方口音,语气和蔼轻柔,语速也是慢悠悠的。

喉咙涌上一阵热流,我泪流满面地摇摇头。

老婆婆在我身边坐下。

“那么……难道是亲近的人过世了吗?”

胸口一阵绞痛,我没能作答。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但是,我其实……也一样。十年前,我家老头子走的时候,我也是每天来这儿,坐在这长椅上回忆他。看着你,我就情不自禁她想到当时。”

“对……对不起。”

我抽泣着回答。

老婆婆用骨瘦嶙峋的手指替我擦去泪水。

“不用道歉。可惜我没带手帕,不然可以借给你。”

她边静静地说着边替我擦眼泪。

即使如此,泪水还是不住的往下掉。

“我啊……一想到老头,也会不由自主地流泪,那时我每天哭每天哭。我们没有孩子,家里就两个人……所以我当时觉得,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度过每天。

但是有一天,我想到了,要是自己整天因为思念老头子而哭哭啼啼的,他在天上也一定会很难过吧……

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所以在那之前我要让他放心,我要笑着活下去……”

老人诉说过往的话语平淡而真挚,我不禁想象起那时的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来。

“很快我就能见到他了。你还年轻得很,不过有朝一日你会和分别了的人重逢,虽然这对你来说还早了点。”

重逢——真的会到来吗?

我还能再次见到美羽吗?

“看,今天天气多好。我家老头现在正在天上对我笑呢。”

老婆婆眯起眼睛眺望天空。

我也抬起了头。

头顶的天一片蔚蓝。

这天万里无云,无边无际,蓝得那样耀眼——

风将我的心送到天边。在这片晴空中,出现了美羽的笑脸。

那个马尾辫少女,对我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我仰头望着天空,哭得更厉害了。

她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女孩。

开朗、活泼,始终朝着梦想勇敢前进。

她曾毅然表示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小说家。

那时的她,仿佛背上生了一对翅膀。

美羽——就如同晴空。

但现在,我和美羽的关系和以前相比有了变化。

我已经无法去到她身边了。

还记得在医院,美羽的母亲在医院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别再来找美羽了!都是因为你美羽才会跳楼!”一想到这儿,我就心痛不已。在那之后我就再没能抬头仰望天空。

◇◇◇

这天的晚餐我还是没吃完。

“心叶,不用勉强自己吃。”

妈妈担心地劝我,好像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舞花也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完全没有像平时那样缠着我陪她玩。

我把自己关进屋里,一头扑倒在床上戴上耳机听音乐。这时,妈妈进来了。

我摘下耳机。

“天野同学来电话找你。”

远子学姐!

“要接吗?”

“嗯……谢谢。”

妈妈走出房间,我将子母机的听筒贴在耳边。

“……喂。”

我的声音紧张到跑了调,却听见听筒里传出一个愉快的声音。

“啊,心叶,我肚子饿了。”

我原本紧绷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

“心叶,你都休息三天了,我可一直空着肚子等着你呢。”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抱怨吗?”

“我是想,在你身患感冒无精打采的时候,尊敬的学姐的声音会让你顿生书写点心的使命感,或许身体也会就此痊愈了呢。”

“我没有那种使命感。”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什么学姐,给病休的学弟打电话,却满脑子只有自己的点心吗?亏我先前还对不能给她写点心感到愧疚,我怎么傻成这样。

“远子学姐,在我写三题故事的时候,你不也吃其他书吃得很欢乐么。居然还饿,你的胃是什么做的啊。”

“啊,甜食进的是另一个胃。”

这种不识时务的发言让我愈发没了脾气。

给她写甜的才怪,明天我一定要写个辣到足以鸣响火灾报警器的故事给她吃。

刚一做出这个决走,胃部便忽然疼痛起来。

明天……不知能不能去学校。

握着话筒的手渐渐失去温度。

“心叶?”

“……”

察觉到我的沉默,远子学姐明显感到了疑惑。

“……抱歉。”

我随后回答道,又无声地送上一句“谢谢你来电话”后刚要挂掉电话——

“哎,心叶,一个男孩出生在一个幸福而富足的家庭。”

远子学姐忽然用清澈的嗓音说起来。

“前来祝贺的妖精们,将象征着各种幸福的珍珠作为礼物送给了男孩。在男孩的小床上,那么多珍珠闪耀着星星般的美丽光芒。但是,珍珠却缺了一颗。”

她在背什么?

小说的大纲?在这种时候说这个?

我满头雾水,而远子学姐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

“这个家的守护精灵便去找拥有最后那颗珍珠的妖精。那是颗怎样的珍珠,心叶应该知道吧?”

我不禁问道。

“不知道。那是颗怎样的珍珠?”

远子学姐在话筒的另一端柔声回答。

“明天社团活动的时候告诉你。”

说完。

“晚安。”

她放下了听筒。

“远子学姐,等等。”

当我开口时,电话已经断了。

◇◇◇

第二天早晨,我在曾躺着鸟尸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灰色的柏油路面。

不要紧。

那鸟已经不在了。

今天一定能去学校。

我抬起僵硬的腿,努力向前迈去。

自己就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不仅呼吸困难、额上直冒冷汗。背上还一阵阵发凉。

无形的界线漸渐逼近。

只要跨过这条线——

可到了它跟前,腿却再次完全不听使唤。

还是不行!

当败北感涌上心头,一只柔软的手却握住了我的右手。

“早啊,心叶。”

我惊讶地扭头看向身边,只见那个三股辫的学姐对我露出了如同初绽的堇花般美丽的微笑。

那清澈的笑容使我茫然若失。

被远子学姐牵着的手开始发烧,学姐温暖的手指正轻轻绕在我僵直的指间。

她什么都没说。

“社团活动时间到了,心叶。”

和在教室里迎接我的时候一样,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此亲切。注视我的眼神也是那样温柔。

我忽然害羞起来,不禁别过脸去。

心底暖暖的,痒痒的。

腿和身子仍然紧张,但我朝那线跨出了一步。

身体霎时轻松了下来。

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

远子学姐也配合着我的速度。

她没有拽我,也没有先我一步在前方牵引我,丽是温柔地抿着嘴,按我的速度一步、又一步地前行。

就这样,她默默地握着我的手,仿佛是在鼓励我。我们在这条道路上——同一条道路上——并肩前行。

呼吸交杂在冬季冰冷的空气里,轻轻化去。

远子学姐的黑色平底鞋和我的韵蓝色运动鞋踩着同样的节奏,缓缓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我们牵着手,并肩同行——

直到洒满阳光的校门出现在眼前为止,远子学姐都不曾放开我的手。

“放学后要记得参加社圈活动啊,今天你可得给我写个甜甜的点心哦。”

她边说边松开手指,温柔的面庞温暖了我的心。

远子学姐在放学后的活动室等我。

脱了鞋的她正蜷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膝头还摊着一本口袋小说。

“你好啊,心叶。”

她看着我,如花朵绽放似的微笑起来。

“你好……”

我生硬地回答道,将笔盒和稿纸摆上了表面粗糙的木桌。

“……选什么题目?”

“嗯,‘饮水处’、‘雪’——‘天空’,怎么样,很美吧。”

“天空”这个词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但我仍低垂着头。

“好的。”

边说边握起HP自动铅笔。

“时间限制五十分钟。预备,开始!”

远子学姐咔地按啊了银色秒表。

随后她翻动着膝头的小说,从书角撕下纸片送进嘴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咀嚼声过后她咽下纸片,幸福地眯起眼睛。

“真好吃……安徒生的童活集就像不加砂糖、只用水果的甘美制作出的棒冰啊。冰凉而纤细……有时会冻麻舌头……但接着便飘渺地融化在口中……留在嘴里的,只有水果的淡淡清香和梦幻般的清甜……”

远子学姐用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片送进口中,同时静静地说道。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远子学姐的头发上,反射出并不刺眼的温和光芒。

“作家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于一八零五年四月二日、一个流传着古老传说和民谣的小镇——欧登塞。

他的父亲是位鞋匠。虽说家境非常贫困,但在父母的呵护下,他的少年时代过得非常幸福。

据说安徒生的父亲在他年幼时经常给他讲故事;母亲虽不曾上过学却是个虔诚的教徒。这个三口之家的蜗居总是那样整洁而温馨,窗帘永远是那样洁白。”

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安徒生,慢慢爱上了在家排人偶剧、编故事的游戏,逐渐成长为了一个感受性丰富的孩子。在日后的自传中他也提到,自己的人生是一段美丽的故事。

远子学姐用比平时更沉稳、更柔和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这样的她就仿佛悄然拂动枯黄树枝的寂静冬风。

“安徒生的父亲在他十一岁时病故,在那之后,安徒生便过上了非常艰辛的生活。为了挣钱养家他不得不出去工作,但工作却都并不顺利。十四岁时,他怀揣着演员的梦想前往了首都哥本哈根。

然而,在那里,他的梦想并没有被实观,反而让他一次又一次碰壁。从来受过正规教育的安徒生就连写篇通顺的文章都做不到。

但在他十八岁时,国家剧院导演科林协助他进入了学校。就这样过了五年,二十三岁的安徒生成功获得了进入哥本哈根大学的资格。从那时起安徒生开始创作诗歌和戏曲,直到三十岁,他以意大利旅行经历为题材创作的《即兴诗人》,终于让人们认识了他。”

安徒生童话是美羽曾经常读的书。

那附有淡彩插图的《人鱼公主》、《会飞的箱子》、《豌豆上的公主》……

我曾很害怕《红鞋》和《踩在面包上的女孩》。

当我因为不敢翻开书页而合上书本时,美羽却故意将它们大声念给我听。

那时还在念小学的我看到插图上因为脱不下舞鞋只能用斧子砍断双脚的少女,以及因为踩了面包而被沉入无底沼泽的女孩时,情不自禁地泪眼朦胧。于是——

——心叶真是个胆小鬼。

美羽笑着对我说。

——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她边说边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上。

我只觉得心跳加速,恐惧顿时不翼而飞。

——嗯,美羽。

我把眼睛瞪得滚圆,满脸通红地不停点头。

故事还有后续,于是我试着鼓起勇气翻过一页,又被美羽“哇”的故意大喊吓得差点心脏停跳。我一把抛开书抱着头像乌龟似的蹲在地上的样子,惹得美羽哈哈大笑。

——原来心叶大腿上还有颗痣呢,真可爱。

她指着我短裤下露出的大腿根,害我愈发羞得满验通红。

——美羽太过分,太过分了。

见我哭丧着验,美羽先是得意地笑了笑,接着又把脸凑过来,窥视着我。

——生气了?心叶?

她问。

听了这话,我当即摔倒在地。

——美羽,我不会生美羽的气。

我回答。这下,美羽的笑容更甜了。

那时,如此寻常的对话却幸福到让人窒息。

但观在,美羽已经不见了。

胸口疼得仿佛快要撕裂一般,我停下了写作的手。

远子学姐仍在温柔地诉说着安徒生童话。

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提到的最后的珍珠,究竟是什么呢。

妖精们将各种象征幸福的珍珠送给了男孩。而在男孩那幸福的家里,却唯独缺少一颗珍珠……

“——安徒生七十岁逝世,他一生发表了许多童话。

《最后的珍珠》也是其中之一。”

我握着停滞不动的自动铅笔,悉心倾听“文学少女”的声音。

“这个故事昨天我给心叶说了一半,对吧。为了获得那颖幸福家庭唯独缺少的珍珠,守护精灵飞到了拥有那颗珍珠的妖精家里。那是个寂静、冷清而寒冷的家,在地板正中央停放着一口棺材。”

“!”

我倒抽一口凉气。

“在铺满玫瑰花的棺材里躺着一位女性的遗体,他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们正流着泪围在她身边做最后的道别。那悲伤的气氛,刺得人心里生疼。”

我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死亡,这个词让我联想到了那天地上的鸟尸——以及那天。屋顶上的那一幕。

美羽下坠。

我惊声尖叫。

“‘那位拥有人生中最美好的那颗珍珠的妖精不可能住在这里!’——守护精灵大喊道。

但是,男孩的守护天使回答道。

‘它就住在这里,在这神圣的时刻’——说着,天使指向房间的角落。”

我艰难地咽了圈唾沫。

远子学姐的话语,渐渐在我脑中勾勒出了一辐鲜明的画面,为我生动地展观出了那个画面、那段记忆。

那是死去的母亲曾经生活过的、被鲜花和图画包围的地方——

那位母亲就像播撒幸福的妖精一样,曾对丈夫、孩子们、朋友们温柔地微笑——

在那里,有一条通往学校的金色林荫道。

两个年幼的孩子躺在地上,在我的房间里读书。

放学后,二人一起在小镇的图书馆做作业。

只因为有美羽在我身边,那个地方就如此美好——

然而,现在站在那儿的,却是一个身着和服的陌生女人。

“她是代替逝者来管理这个家的新妈妈,名叫悲伤。”

远子学姐不紧不慢地对颤抖的我诉说道。

“她流下了如火般炙热的泪水。泪水滴落膝头,化作一颗闪烁着彩虹色的珍珠。天使将它取在手中,只见那珍珠像星星一般绽放出了七色光芒。”

“‘这是悲伤的珍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最后的珍珠’——”

我紧张地盯着远子学姐。

而远子学姐用包容一切的温柔目光径直凝视着我。

霎时,我回忆起早上远子学姐那温软的手,忽然难过得想哭。

明明她现在只是看着我而已,我却忽然感觉到了早上学姐握着我的手时的心情。

无论是昨晚不识时务的“肚子饿了”,还是今早恰好出观在那里,远子学姐,难道都是为了安慰我吗……

因为担心我,所以在身边守护着我。

她总是那样心不在焉、贪吃、任性,还是个会把书撕碎吃下肚的妖怪……

但是,她出观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还若无其事地握住了我的手。

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

她的手和她的微笑,不知多少次将我从黑暗中唤回。

柔柔的声音流淌在堆满了书的房间。

“我认为,那个富足幸福的家庭所缺少的最后的珍珠,应当就是失去带来的悲伤吧。

当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时,人会嚎啕大哭,痛苦到不能自已。但是,没人能永远当个幸福的孩子,很多东西是要通过悲伤来学习的。

跨越那痛楚,彩虹色的光芒在更高处等着我们……”

远子学姐微笑道。

“所以,最后那颗珍珠一定是神送给我们的礼物。”

跨越痛楚以后,能获得许多东西。

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我还无法做到和医院的那位老婆婆一样,释然地仰望天空。

不过此刻,存在于心中的并非翻滚的痛苦,而是如远子学姐的眼眸一般清澈的心情。

“还剩十分钟,心叶。”

远子学姐朗声道。

我急忙转向稿纸急匆匆地动起手,用文字逐渐填满白色空格。

“好,结束。”

我将写完的两张原稿纸递向学姐。

远子学姐笑嘻嘻地接过稿纸,蜷坐在铁管椅上读了起来。

题目是“饮水处”、“雪”、“天空”——

“……男孩和女孩在校园的饮水处前交谈。啊,那里是两个人约好见面的地方?呵呵,原来男孩喜欢那女孩啊……他暗恋女孩的样子真是可爱……不知所措只好装出洗手的样子……

咦?明明是夏天,却下了雪。

美丽、一如幻想般的……风景。

女孩仿佛与白雪融为一体似的消失了,……只剩下男孩独自一人仰望晴空……”

放在平时,远子学姐总是边读文章边撕下稿纸放送嘴里。但这次她直到读完全文,都没有对稿纸下手。

学姐的双眼追着文字移动,我能看见她渐渐瞪圆了眼睛。

她为什么要吃惊。

在吃惊些什么。

因为读了我写的故事?

随后,远子学姐的眼中又充满了悲伤一一—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只是静静地屏住了呼吸。

——当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时,人会嚎啕大哭,痛苦到不能自己。

远子学姐的这句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此刻她的眼神就仿佛已经失去了什么、并要预感到即将失去什么似的,悲伤的眼神。

学姐垂下双眼,怯生生地呢喃道。

“……我可以……吃了它吗……”

她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那个贪吃的远子学姐居然会用这种语气?我听错了?

不明白——

然而最后出观在远子学姐验上的,还是和那个我在医院遇到的老婆婆一样清澈释然的微笑。

她伸出雪白的手,撕下一片稿纸。

将它轻轻放进唇间,咽下肚去。尔后,她带着美好的笑容用暖暖的语气说道。

“……有珍珠的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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