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在阿布扎比转机, 到达内罗毕是下午,季舒可能是累了,没精打采蜷在车里。车子经过会展中心时, 指着窗外草坪上的大树让他们看。季舒掀开眼皮, 看到了一挂满树梢的秃鹳。他打了个激灵,惺忪睡意清醒了。

旅途劳顿, 到了之后,他们直接回了酒店。两个相邻的房间,只住一晚,季舒到了房间后早早睡去, 季越东后来叫他去吃饭,他也没醒来。

一直睡到第二天,季越东过来叫他, 季舒还在穿衣服, 他套上短袖,没穿裤子,跑跑跳跳去开门。季越东重新把门合上,站在门外,看着虚掩的缝,他说:“穿好衣服,收拾一下,我在酒店大厅等你。”

季舒愣愣地看着合拢的房门, 他没想到季越东就这样走了。心里一急,他上前把门拉开, 探出头看去,只看到季越东走进电梯的身影。

季越东在楼下等,昨天夜里似乎下了雨,从窗口看去地面都是湿的。他走到门外,晨雾沉沉,吸入的都是湿冷的空气。

季越东等了十来分钟,季舒就下来了,推着行李箱,白色短袖和姜黄色到膝盖的短裤,他走到季越东身边,喊了一声。季越东回头,对他说:“走吧,退房我已经办好了。”

他接过季舒的行李箱,两只手推着两个箱子,肩膀上还背着大包。司机等在外面,当地导游蹲在车边抽烟,见到他们来了,便立刻站了起来,打开后备箱,帮着季越东把行李放进去。

因为夜雨的缘故,路面很滑,车子开得缓慢,花了四小时才抵达阿布戴尔。

路上没什么可看的,在山区,到处都是泥泞,季舒睡了回笼觉。早晚温度还是偏低,隔了几小时后,气温就逐渐升高,他被热醒,睁开眼看到了自己身上盖着的毛毯。

季舒抓着毯子,微微侧头,便看季越东的头磕在车窗上,他也睡着了。这段时间的工作压榨着季越东的身体,让他瘦了很多,脸颊的轮廓越发明显,侧脸就像是那种包裹在高定时装里的男模。

季舒盯着季越东发了好一会儿呆,像是受到了诱.惑,他缓缓伸出手,手指顺着季越东的鼻梁隔着空气抚摸。便在这时,司机突然喊了一声,而后车子猛地刹停,季舒的身体往后摔,季越东睁开眼一把拽住他的手。

透过窗户旁侧看去,一些汽车碎片陷在泥泞里,有个满身是血的人呆呆地站在山坡上。季越东看了一眼,便蒙住了季舒的眼睛,导游说这里是车祸高发地段,所以要格外小心。

覆在眼皮上的手掌干燥温热,指关节分明。季舒握住那只手,他的手指纤细白嫩,微微蜷曲。季越东低头盯着季舒的手,脆弱易折。

季越东松开了手,季舒睁开眼,他问:“刚才怎么了?”

季越东瞥向窗外,“有一场车祸。”

季舒觉得季越东的兴致似乎不高,他捏住季越东的食指,小声问:“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没有,应该是有些累。”季越东朝他笑了笑,后背松垮下来。

越野车绕过一群羚羊,缓缓停在了树顶酒店外,这是他们今晚要住的地方。

酒店房间很紧缺,季越东只订到了一间双人房,里面是两张床。季越东把行李放下,先带着季舒去吃了点东西,然后他们就在酒店内外参观了一边。从二楼能看到很多动物,红嘴牛椋鸟在泥洼里洗澡,季舒拿着望远镜,连连惊呼,拉着季越东的手,说自己看到了狮子。

季越东被他拽到身边,季舒把望远镜递给他,然后挤在他身旁,脸颊擦过季越东的侧脸,柔软细腻的皮肤像是丝绸。

季越东透过望远镜心不在焉看着,他耳边是季舒兴奋的说话声,唠唠叨叨像只小鹦鹉。他的视线从望眼镜里错开,稍稍后退朝季舒瞥去。

季舒还看着前方,眯着大眼睛,似乎以为这样子就能看得更远。

季越东看着他,从少年的额头下落,目光成了放大镜,带着考量和琢磨。

他们这一天很轻松,就在树顶酒店附近打转,晚上便回到了房间。

这里晚上比较冷,房间里升了壁炉,季舒把小沙发挪到壁炉旁,烤着温暖的光。季越东正在整理东西,他看着季越东的后背,问他:“明天我们去哪里?”

季越东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他递给季舒,他说:“去那库鲁湖,那里你能看到更多动物,有一种蹄兔,能跳两米多。”

季舒露出惊叹,季越东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洗澡吧。”

季舒去了浴室,季越东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等他出来前走到了外面。等他回来时,季舒已经穿好衣服,盘着腿坐在床边擦头发。

季越东去拿了吹风机,坐在他身边,拉开他的手,拨开几缕头发,季舒仰起头问他:“你刚才去哪里了?”

吹风机打开,声音轰隆隆的响在耳边,他漫不经心道:“出去抽了根烟。”

在肯尼亚的旅行到了第三天,才算是见到了大片的动物。

那库鲁湖的酒店附近布满了野生动物,导游提醒他们关好门窗,到了夜里就别处去了,季舒连连点头。季越东去把窗户锁好,回过头看到季舒趴在床上,衣服往上堆,露出一段雪白的腰。

季舒的小腿摇晃,翻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笑了出声。

他见季越东走过来,便仰起头,把手机递过去,“你看,我把我们前两天的照片都发在了朋友圈里,陆潇发了好多哭脸。”

季越东接过手机,恰好此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是陆潇发来的。季越东无意去看,只是那信息来的太突然,他看到陆潇问,“怎么样,表白了吗?”

季越东愣了几秒,随即回神,若无其事把手机还给季舒。

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开。季舒也像是什么也没觉到,重新趴了回去,晃着小腿,滑看手机。

季越东走到一边,他平时不怎么会看朋友圈,此刻默默点开那个小红点然后往下滑,看到了季舒发的照片。

是一张他的侧脸照,他站在一棵低矮的树桩前,低头打量着桩子上类似蕨类的植物,左手放在黑色裤子口袋里,右手夹着烟,周遭很荒凉,半片天和半片草原相连。

季舒把他拍的很好看,像是某些人物杂志的封面,季越东眯起眼看着照片上的一行字,

“和我最爱的人出来旅行。”

他盯着这句话许久,他了解季舒,知道那是个不会藏心事的孩子。其实这几天,季舒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季越东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了,他经历了那么多,对于别人的好感一目了然。

季舒对于感情的表达,是他所熟悉的。

入夜,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季舒挤到季越东身边,他刚洗完澡,浑身上下都是沐浴乳的香味,很甜。他抱住季越东的手臂,不让他躲开,他问:“讲故事吗?”

笔记本枕在腿上,季越东看着屏幕,随口问:“想听什么?”

季舒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泄气。他抬起手捂在季越东的眼睛上,他说:“我也不是真的想听故事,只是想让你和我说说话。”

他有些赌气,委屈道:“这两天你都不怎么和我讲话。”

季越东拉开他的手,合上笔记本,他侧过头对季舒说:“小舒,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季舒一愣,神情呆滞成了一张白纸,季越东盯着他的脸,查阅到了他眼底的慌乱。季舒摇头,他说没有的事,他是个不会掩藏爱意和谎言的人,心里的情绪像是摇晃之后的汽水,打开了瓶盖,便再也止不住。

紧闭的门窗,透不进风,季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看着季越东。

他又说了一遍,“我没喜欢别人。”

季越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把笔记本放到床头桌上,关了大灯只留下暗淡的小夜灯。他躺了下来,季舒立刻凑过去,季越东翻过身去,季舒怔愣地看着他的后背。

他用手指在季越东背上画圈,脸贴在那画圈的部位,说话时嘴唇张合,温热的气息喷洒,他小声说:“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这个?”

季越东的后背绷紧,他的声音低沉,季舒听他说:“上午你给我看手机,我看到你的朋友给你的信息,他问你表白了吗?”他没有转身,感受到后背上的气息渐远,季越东吁了一口气。

在昏沉朦胧的灯光里,他把自己的心收拢,他问季舒,“你想和谁表白?”

远处的野兽在嘶吼,季舒打了个冷颤。

季越东转过了身,他们盖着一条被子,微光钻在两人之间。季越东轻轻揽住季舒,低声道:“怕了?”

季舒闭上眼,如愿以偿地把身体蜷在他的怀里,“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到了。”

“我害怕。”

“我在这里,没事的。”季越东轻拍着他的后背。

季舒侧耳贴在他的胸口,听到季越东的心跳声,他说:“我没有想和谁告白,陆潇他开玩笑的。”

季越东“嗯”了一声,沉默几秒,只听他缓缓道:“那就好。”

季舒纤细的神经还是感觉到了季越东刻意的疏远,数次躲避开他的拥抱,心不在焉的言语,望向远方的视线,偶尔也会和他说话,可却藏住了笑意。

季舒不知所措,他站在天与地之间,野风呼呼响着,落日跌在了一棵高大的树梢上,几只秃鹫扎堆在不远处的腐尸里。季越东就在他不远处,正在和导游商定着之后的行程,也没发现季舒走远了。等回了神,他往四处瞥去,才看到往枯树走去的季舒。

导游突然抓住季越东的手,他指着那棵树,季越东看过去,瞪大双眼,呼吸差点停滞。

一只花豹藏匿于树干之间,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他低喊着,不敢太大声,季舒听到声音回过身。

他站在几米开外,和整片草原相比,他是渺小稚嫩又脆弱,似乎这荒野里的任何一隅就能把他折断。是季越东把他带到这里来,又是季越东无端的疏离,疏忽了他,把他置于危险里。

季越东快步上前,他突然觉得后悔,他走到季舒身边,一把拽住季舒的手,把人紧紧揽在怀中。他没有去看那树梢,像是鲜血一样的落日笼罩着整片危机四伏的草原。

他开始往回走,季舒问他怎么了。季越东呼吸急促,抿起的嘴唇颤抖,车门已经开了,他把季舒推进去,大松一口气,而后自己上车。

到了车内,导游回头,脸色发白,他对季舒说,“那棵树上有一只花豹。”

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才会在这块地方让他们下车,他连连道歉。季舒怔怔地看向车窗外,车子行驶,树上的花豹跳了下来,朝他们跑了几步,而后慢吞吞停下。季越东的手还在抖,他似虚脱了一般,靠在车里。

他感觉到季舒朝自己靠过来,那孩子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走远。”

季越东摇摇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说:“下次别走远了。”

熟悉的季越东似乎回来了,在马赛马拉的帐篷酒店里,白天他们在草坪上用餐,吃过了饭坐在帐篷前欣赏草原上的落日。季舒从后面抱住季越东,低头鼻尖蹭着季越东的后颈,他的喜欢化为了一次又一次身体上的亲昵,刻意的无意的都似乎要去挑战季越东的底线。

他不知道季越东有没有感觉,也许是有了,也许是没有,他也不在乎,光是这样待在季越东身边,他就觉得好开心。

鼻尖轻轻拱着那段浅麦色的后颈皮肤,热乎乎的气息让季越东收紧了肩膀,他盯着一小片枯草,神思随着爬行的蚂蚁渐远。突然他的身体一震,呼吸顶到了喉咙,牙齿凿在一块,脖子上的热气没了,重新贴上来的是季舒的嘴唇。

这和当初的吻不一样,季越东喉结耸动,他扭过头去,季舒歪着脑袋,嘴唇蹭过他的下巴,小声嘀咕。

他捏住了季舒的下巴,他们对视,看着彼此眼里的自己。

季越东问他:“你在说什么?”

季舒伸手,他的手是那么漂亮,手腕纤细,一小段白,放在季越东眼前,上面挂着之前在佛罗里达买的手链。

季越东也有一条,此刻正圈在他藏在背后的手腕上,紧紧缠着。

树丛里发出窸窣声响,像是动物在尖叫。季舒觉得害怕,朝季越东靠过去,他的脆弱总是那么明显可见,轻而易举让季越东心软。

季舒的脸好烫,也许不只是脸,还有蓬勃跳动的心,心尖都是热乎的。

一层层叠加的爱,把他心里的胆怯犹豫全都燃烧殆尽,他拉住季越东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他说:“我喜欢你。”

季越东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是早已料到,他并未表现出吃惊。

落日已经没了,几盏灯亮了起来,夜光里裹着星月。季舒低头,隔着朦胧昏暗,他找到了季越东的嘴唇,他在心里默念着霸王硬上弓,像是一颗小导弹,嘴唇撞在了季越东的唇上,牙齿磕着唇肉,疼得他眼泪都溢了出来。可他没有后退,他捧住季越东的脸,像只小狗,张嘴乱咬。

季越东伸手把他拉开,拽着季舒的后领,轻轻松松把他丢到了一旁。

季舒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丢开,他舔着发疼的嘴唇,小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季越东的手覆在碎了的嘴唇上,他站了起来,没有去看季舒。

比起爱,季越东更愿意把季舒对自己的感情称为依赖。

他在脑子里想了很多,给季舒对于自己的情感做了很多很多的借口,也许是依赖,又或者只是青春期的男孩需要一个精神寄托。

少年时的爱情潦潦草草一笔带过,可以是望穿秋水,可以是海誓山盟,但绝不会是天长地久。

季越东不相信那青涩不成熟的爱意,再则说,他也从未对季舒有过那种恋人之间该有的爱意。

他们是家人,不是恋人。

受伤的嘴唇轻轻张开又叠合,他否决了季舒的那四个字。

在马赛马拉的第二天,他们要去坐热气球。

季舒先上去,季越东跟在他身后,点了火,气球缓缓漂浮起来,比火车还要响亮的噪音就在耳边。季舒走到季越东身边,把自己的手递到季越东掌心里,他的声音被杂音淹没,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喜欢你。”

季越东没有看他,草原上的动物开始狂奔,日出浮现于眼前,他似乎被奇妙的自然景色所吸引。季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不在意了。

季舒握紧了拳头,他似乎是生气了,钻到季越东身前,热气球摇晃。季越东皱起眉按着他的肩膀,他们互相对视,季舒眼里有泪光,他大声说:“我真的喜欢你。”

季越东盯着他,他低头,压在季舒眼前,拇指揩去季舒的眼泪,季舒的身体发着抖,他张了张嘴,季越东对他说:“我并不喜欢你。”

就算他百般不愿,他最后还是伤害到了季舒。

季舒脸上的表情木木,他张着嘴,喉咙被哽咽堵住。他想得很简单,他以为季越东对他那么好,也是喜欢他的。可也是他以为而已,他想错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这件事比他做过的数学题还要困难。

他的心像是从不断攀升的热气球上掉了下来,直线下降,狠狠坠落在了辽阔的马赛马拉草原上,角马羚羊随便什么动物都能来踩上一脚,而他自己连哭都哭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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