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上穷碧落下黄泉

清晨,潼关正堂寂寥无人,忽然蒙蒙云烟不知从何处而起,极快地氤氲弥漫开来,淹没了纪若尘的躯体。即使在迷蒙烟雾中仍可清晰地看到两道白气从他鼻中喷出,纪若尘徐徐张开双眼,元神归位。

此时此刻,红日方跃出地平线,万道光芒瞬间把厅堂上的烟雾扫得干干净净。一线天光直直投射在纪若尘脸上,他没有避开,双目直视冬日朝阳,体会着万物复苏的脉动,轻叹一声。

纪若尘敲了敲扶手,潼关诸将已有感应,纷纷起身披甲,飞奔而来。不到一杯热茶的功夫,正堂中诸将云集,静候主将发话。他长身而起,两名亲兵立即抬来书案。书案上摊开一张极详细的地图,将潼关至西京的山川地貌尽数标出。

纪若尘手指用力地点在潼关上,以此为开端,缓缓向前移动,至西京而止,顿了一顿,再向西行,一路迤逦,直至剑阁,方始停下。他思量片刻,吩咐道:“传檄潼关以西各郡县,本将军三日后兵发西京,沿途县城,但有敢抵抗者,屠城!”

亲兵得令去了,纪若尘又向诸将问道:“我神游已久,这些日子里可有军情?”

一将出列,言道潼关附近有一股三千余人的军队,打着史思明的旗号四下游荡,征粮拉丁,焚村烧屋,气焰嚣张,甚至还想打劫纪若尘大军专用的粮库。守库百名兵丁与他们狠打一架,各自伤了几十个人,这股军队才不甘不愿地退去。

纪若尘略略皱眉,挥手间亲兵又取过一张潼关以东的地图,铺在案上,随后令那将军指出这股流军行经路线。将军伸手指了数地,纪若尘眉头锁得更加紧了,道:“这么说,这只流军这两天都是在河北道征粮征人?”

“正是!”将军道。

纪若尘稍一沉吟,便点了四名将军出列,在地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命他们各带千名妖卒,分进合击,三日之内,必须将这三千流军尽歼于河北道内,不许放一个人走脱。围歼之后,更要将三千史思明部众尽数枭首,将人头用竹筐装了,再给史思明送去。

当时便有老成持重的将军出列相劝,如此一来,等如是与史思明反目成仇,不说史思明位阶比此刻的纪若尘要高得多,对友军刀剑相向、赶尽杀绝甚至有可能招致安禄山的忌惮。虽然诸将皆愿随纪若尘出生入死,不过这明显只是史思明的试探而已,反应如此激烈,似乎不妥,毕竟天下大局未定,北方尚有郭子仪和李光弼在率军顽抗,还不是内斗的时候,除非纪若尘现在就想自己别树一帜。

当然,如若纪若尘真有此心,这些将军们是绝不会反对的。

听了众将军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纪若尘终抬起头,淡淡地道:“以后怎样暂且不论,但现如今河北道是我的地盘,潼关以东,黄河以北,皆是我的领民。没有我的同意,休说区区一个史思明,就是安禄山自己来了,也不容他随意行事。你们四个,可以出兵了。”

纪若尘已定之事,诸将便不再多言。四将领命出发后,纪若尘再向诸将看了看,道:“你们以为,这场战争还能持续多久吗?”

诸将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堂上将军虽众,大多是在转化妖卒表现出过人体质,从而被提升为将军。两月之前,堂上众将多半是个普通兵丁而已,哪里懂什么军略政图?少数几个将佐出身的,也未曾独立统领过大军,自然无法领会纪若尘话中意思。

纪若尘也不解释,吩咐众将自去准备进兵事宜,三日之后,出关西征,直取长安。

这边且不说纪若尘布置,单说十余日后,史思明面对着几大车的人头,气得面色铁青,钢牙咬碎!旁边诸将更是怒发冲冠,有要立刻兴兵平了纪若尘的,有要向安禄山上秉的,更多的将领是想借机兴兵,取了河北道这块丰饶之地。毕竟纪若尘不过区区数万军马,史思明一路征丁,此刻麾下已有大军二十万。史思明反复思量后,喟然暗叹,先命人将人头悄悄埋了,就此不再提起此事。他终是不敢与纪若尘决一死战。

堂中诸将离去后,纪若尘又遣一名亲兵去请济天下过来。

这边纪若尘元神回归后,在正堂上布署进军西京。守备府偏房里面,苏姀、张殷殷、云风、姬冰仙,以及一众道德宗弟子云集房中,正听济天下高谈阔论。

潼关守备府气势恢宏,这间偏房本就是用作非正式会客的用途,虽然不如正厅陈设堂皇,却也十分宽敞,容纳十余人有余。

此时,房内原有桌椅摆设均被推到墙边,正中央醒目地放着一张檀木桌案,长宽各丈余,比寻常人家的八仙桌足足大了一倍,案上一片青绿褐黄,仿佛摊了一桌子微雕盆景。

仔细看去,案上所放却非俗物,个中自成天地。只见青山碧水具体而微,山间云雾飘动,谷底溪涧徐流,如果运足目力,甚至还可看到山民伐木、渔夫垂钓,林间飞鸟偶惊,溪中游鱼出水。群峰中,一座秀峰顶上建着一片宫观,青瓦白墙,其气清而华,洋洋与青山碧水相和。这片案上天地于细微处现道心,气息与天地相互应和,不说普通工匠,便是在场许多修士也无此神通,也唯有苏姀的道行才堪堪够得上。

整片天地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秀峰宫观,运足目力还可得见宫观山门处牌坊上竟还有细若针尖的小字,上书:青墟宫。原来这案上天地,还原的乃是青城群山。

济天下手执一根象牙细筷,点在青墟宫上,正在指点江山,评判英雄。虽然周围俱是当今修道界中一时之选,甚至不乏绝顶人物,而济天下不过是个凡人,然而此时他口沫横飞、气势升腾,非但丝毫不示弱于云风、姬冰仙等人,甚而还隐隐地压了压苏姀。

“圣人有云,用兵当若雷霆,其意有二。一是当合兵一处,以雷霆万钧之势破敌制胜。二有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乃指用兵如电,破敌首脑,令敌不及自救。以圣人之言为鉴,你们前次攻打青墟,一来不知敌人虚实;二来不曾呼朋唤友,才寥寥三人即便成行;三来竟是一个一个地攻上山去,如此添油加醋式的攻击,焉能不败?!”

济天下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眼睛斜睨着苏姀,心意不言而喻。苏姀虽有数千年阅历,也不由得脸上泛起淡淡晕红,显得丽色无俦,看得济天下呆了一呆。她旋即想起了一,又幽幽叹了口气。

济天下所言不差,如果她当初不是那么托大,和一同上青墟,就算仍是打不过吟风,可是多半能够保得一的性命。只有两人去攻真仙,实是过于草率了,又是先后出手,这等如是平白送去给吟风各个击破的机会。

上一刻,济天下已讲过好几遍临战前需做万全准备的意义,早明里暗里将苏姀责备了个够。苏姀虽是一副乖乖受教的可爱模样,但济天下也是个聪明人,他从云风、姬冰仙等道德弟子在苏姀面前谨小慎微的态度揣测出这只天狐的威力一二,口若悬河之际又不忘察言观色,至此立时适可而止,话锋一转。

象牙细筷啪的一声,在青墟宫畔的飞来石上轻轻一击,济天下睥睨众人,概然发问:“诸位皆是修道有成之人,谁能告诉我,这个真仙究竟有多大神通,要多少人才能稳胜?”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根本回答不出。神仙之能,早超出人间修士所能揣测,以往道典中也从未有载明。苏姀虽然与吟风交过手,不过甫一动手便被收入镇妖塔中,受天雷炼体。虽然她后来凭藉天狐不灭体震碎了吟风的镇妖塔,但也就是暂时打了个平手。吟风还有何仙家法宝,还有何仙家法术,可还没完全试出来。云风、姬冰仙等人就更不知真仙究竟是为何物了。

济天下见众人都答不出,又轻轻敲了下飞来石,道:“这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惧真仙,但其实并不知晓真仙究竟有何神通。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现下只知己、不知彼,又非得打这一架,那么便当倾尽全力,不怕准备过多,哪怕事后证明高估了真仙神通,但狮子搏兔尚尽全力,我们一群凡夫俗子对上真仙,慎重些也不能说是错。”

济天下向云风一指,道:“现在便来看看我们手中都有些什么。云风道长,可否将道德宗能够用于青墟之战之人,以及诸般法宝都详述一遍?”

不止是云风,道德宗众弟子也丝毫没有觉得济天下无礼。云风略一思索,便将众真人的修为境界、擅长道法、精通符咒、特别法宝等林林总总一一道出,真人后便是擅长斗法的上清修士。他虽然言简意骇,但也讲了一炷香时分,才算讲完。

济天下铺纸挥毫,一一记下,然后伸笔再向苏姀一点,作凛然状,道:“这位苏姐姐,有何至爱亲朋可来助拳的没?”

苏姀早在心里想过,可是一思及天刑山,立刻就忆起那跪了黑压压一片、齐声高呼老祖宗的群妖,登时全身一颤,暗中出了身冷汗。听济天下问起,她先是抿着自己朱唇,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亮出纤纤十指,向济天下执笔的手握了过去,嫣然笑道:“姐姐向来无依无靠的,虽然长了十只尾巴,可也只能靠自己这双手,才能谋个温饱呀!”

看着苏姀一双如雪似玉的爪子送了过来,济天下吞口馋涎,飞快地收了自己的手,唯恐被她的指尖沾到了。济天下的确好色,但素来自诩有自知之明的他,万万不敢将自己的色心打到苏姀身上去。就算暗中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色心,也不能真的长出颗色胆来。

于是济天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如是写道:苏姀,尾十只,手一双。

扑嗤一声,张殷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云风、姬冰仙也不禁莞尔。苏姀双手则凝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那双会说话的眼便有些眯了起来,只是她要保全自己是只识得大局的天狐的光辉形象,才勉强忍下一耳光将济天下扇出潼关的冲动。

正当此时,偏房外脚步声响起,纪若尘亲兵飞奔而来,在门外报道:“大将军请济军师前往正堂商议军机要事!”

苏姀心情正是不好,立刻冷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军机要事?!真有要事,让那纪小子自己过来!你就这么去回吧!”

亲兵十分为难,可又知道苏姀身份特殊,只得飞奔回正堂,将苏姀的话原样送到。

亲兵话音刚落,纪若尘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眨眼间,他已立在偏房门口,推门而入,向案上具体而微的青城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众人正在筹划何事,微笑道:“正在筹划去青墟杀人放火吗?”

济天下立刻献宝般侃侃而谈聚己方全力、一举破敌的想法,又将手中白纸递给了纪若尘。纪若尘虽然一张脸终年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看宣纸,立时浮上不可遏制的微笑。几乎是笑出来的同时,纪若尘感觉到后颈处多了一点冰寒,似乎有一根冰针刺了上来,半边脸又有些火辣辣的,就如被生死大敌给盯住一般。

好在他也算是读过春秋的人,危机时刻即将笑容挪移到云天之外,换回木无表情的脸,向济天下道:“很好,就这样办。如今长安空虚,也无须太多帮手。接下来我先破西京,你们去道德宗搬援军,待万事齐备,便攻上青城!”

张殷殷忽然道了声“不要!”。

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张殷殷身上,她轻咬下唇,叹道:“为什么一定要攻青墟呢?你从地府归来了,我也没有死。方才济先生也说了,其实谁也不知道谪仙究竟有何神通,我们攻上青墟,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谪仙反正在人间是待不了多久的,何不任他回仙界去?若尘,将过去的恩怨放下吧,我们再去把青衣找回来。她虽然不肯来见你,可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得下你。她只是……只是想成全了我们而已。若尘,不要去报仇了,好好的过完这一世,不好吗?”

张殷殷说到如此直白,不仅纪若尘没有料到,其他人也听得呆了。本朝虽然风气开化,然而修道之士,多还讲究个清心寡欲、含蓄冲和,如张殷殷这般直白大胆的女孩,实是万中无一。

然张殷殷性情刚烈果绝,纪若尘苍野纵横,又岂是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的人物?

当着众人的面,纪若尘轻轻拍拍张殷殷的脸蛋,微笑道:“事到如今,攻打青墟已是不得不行。且不说你在青墟上险些丢了性命,那吟风假天之名,擅动仙怒,影响了天下气运卦象,推动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又有多少性命得记在他头上?他即是真仙,就应该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会令天下修道之士趋之若鹜,以求在他飞升回归仙界时,能够得到一点鸡犬之荫。既然对道德宗行事看不过眼,他如果亲自出手,哪怕是轰平了道德宗,也令人服气。何必役使天下群修冲锋陷阵,却成全了他自己的超然之姿?”

这番道理,张殷殷自然也懂,可是隐隐然,她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恐惧,令她想不顾一切地劝止纪若尘。

另有一件事,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纪若尘并未在众人之前说起,张殷殷也不愿提及。

这便是那柄既穿了他心,也割伤她手的仙剑斩缘。

就如曾经慷慨赴死却得生还,便会加意珍惜生命一样,她以血拭斩缘时无比决绝,从未想过今后百世轮回,然而青墟一战未死,又发觉纪若尘竟已莫名重归人间,她心头狂喜之余,便格外的想要与他好好过完这最后一世。哪怕没有移山填海的法威,哪怕没有任何人间的荣华富贵,哪怕没有子息后代,哪怕再不会有转世来生,便是与他,一生荆钗布裙,种两亩薄田,开一间客栈,瓜田李下,粗茶淡饭,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相互扶持。人生一世,若得如此,便是仙帝拿金仙大道来与她换,她又如何肯!

所以她不愿再上青墟,不愿纪若尘再冒奇险,哪怕明知如此会惹得他不高兴,她也想试着劝止。

纪若尘凝望张殷殷双眸,片刻之后方叹一口气,略运真元,左手横划而过,手过处洒下星星点点的淡银星辉,从潼关至长安之间数百里山峦河川便在众人眼前显现。纪若尘这手道法一显,云风、姬冰仙立刻动容,就连苏姀也是微露讶色。

“看看这万里河山,千万黎民,是何感觉?”纪若尘顿了一顿,方悠悠道来:“是不是众生皆苦、凡人如蚁?我自在黄泉苍野纵横十载,手中湮灭鬼众魔物何止百万?就连酆都城也被我砸过城门!这十载之中,我何尝将任何鬼众魔物放在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到如今,即便是鬼车、梼杌之流,要灭便也随手灭了,根本不会萦怀。殷殷,你现在明白了吗?”

张殷殷隐约有些明白。

纪若尘也不待她回答,向屋中众人望了一眼,道:“人间众生,无论是修者还是凡人,在真仙眼中,便如鬼物在我眼中,皆如蝼蚁!于吟风而言,命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以及后来发生的许多事,不过是命一群蝼蚁去攻打另一群蝼蚁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等一群蝼蚁,又何需他亲自动手,若是因此误了飞升,那便什么都抵不过了。他如是想,如是做,并没有错。只可惜,匹夫一怒,尚且血溅十步!我等蝼蚁,就偏看他这高高在上的真仙不顺眼,要不自量力,去触一触他的仙怒!”

张殷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他。她已听得明白,纪若尘选择攻上青墟,已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恩怨,他已将她的,道德宗的,青衣的,以及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恩怨、因果,都担了起来。难道便如苏姀所说,这就是男人吗?

她那曾经的,短暂的,内中有着薄田茅屋的梦想,便随着那轻轻一叹,悄然湮灭。这简单的梦,悄然而生,无声而去,便只是一个梦而已。

身为真仙,吟风或许并无做错。于道德宗诸真人来说,他们另有隐情,似也未做错。而纪若尘前生今世,纠纠缠缠,无论是忍是狂,好似也未错。或许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纪若尘又向济天下道:“青墟一事,烦劳先生了。”

济天下道了声“自当尽力”后,看着纪若尘离去的背景,再向张殷殷望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都是劳尘之侣,又怎知解脱之门?罢了,罢了,便将我这把老骨头都搭上吧!想我本是游戏人生的一条神龙,活得如何洒脱?怎地就摊上了这许多事?”

看着济天下在那里不知是自怜自伤,还是自吹自擂,众人中虽然不乏苏姀、云风、姬冰仙这等人物,却不知怎地,无人觉得好笑。

三日后,潼关西门大开,纪若尘亲统五万大军,直取西京。

※※※

三日前传至潼关以西各郡县的檄令显现出无比威力,潼关至长安百余里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县大小官员也都匆匆收拾细软,携妻带子,挂印悬袍,弃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热血的官儿,决心以一条性命报效朝廷,猛然间发觉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个精光,于是除了喟然长叹,又能奈何?

在纪若尘五万大军出关的前一夜,长安城西门悄然而开,一个车队在数千御林军的护送下,悄悄出了长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窗上的帘帷掀起,露出一张清隽白净的面孔来。他望着在夜幕下渐渐隐去的巍巍长安,不禁长叹一声,怅怅然,几要落下泪来。

看那面容,依稀与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纪若尘这次行军不疾不徐,全无当日率妖卒一天奔袭百里之如风如火势头,每日只前进四十里,便扎营休息。他扎营之处,皆是四面空旷、易攻难守之所,不避树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间营火如昼。如此大张旗鼓,一路西进。

纪若尘挥军直取西京的消息传出,早恼了北疆正挥军直进、径奔范阳的郭子仪。郭子仪本来用兵稳妥,听闻此报即刻派出五千精锐,轻骑疾进,杀入河北道,要抄了纪若尘老巢,以行围魏救赵之计。哪知这月余功夫,济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数千妖卒,且亲自上阵指挥。两军周旋二日,方始大战,五千对五千,在河北道内大杀一场,结果郭子仪大败,五千精锐几乎全军尽墨,郭子仪只率数十亲兵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条性命。

经此一役,郭子仪便不敢轻进河北道,命诸军皆在原地驻停。他遍思对策后,便遣使西去,许下重利,要向西域诸胡借兵。在郭子仪看来,只有借胡骑之利,配合自己的谋军布阵,方可克制得住纪若尘如鬼如魅的妖卒。

纪若尘五万大军刚出潼关,西玄山上,紫阳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报讯的弟子退下,自归书房,自书架上取下三只紫檀木匣,放在书案上,郑而重之地一一打开。

三只木匣内各放着一卷雪白宣纸,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阳真人取出匣中宣纸,一一摊开,略略沉吟后,用小楷笔蘸饱了墨,在其中两张宣纸上刷刷刷各书就数行字,然后盖上玉印,便将两张纸分别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内。纸柬入匣刹那,木匣中便猛然窜起尺许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灭后,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见半点灰尘。

而在夜出长安的车队中,有两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难,车队便行得甚急,虽然车厢装饰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驾车的马却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没行多少时候,已离开长安十里。尽管尚是冬夜,寒风凛冽,快步奔行的仆役、禁军士卒也都走得满头是汗。这两人虽然颇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驽马骑乘,可也是额头汗下,混着满面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因此擦擦脸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白巾在面前晃过,上面忽然浮起数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两人看得明白后,小字便即隐去,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满了汗水灰尘,又收于袖中。这两人其实相距不远,旁的人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们互相之间却是看到了对方的动作。于是两人略有诧异而又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转过头去,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过中夜,紫阳真人对着那第三张宣纸,狼豪小楷几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间,足是两个时辰过去,才缓缓落笔。这张宣纸上才书了寥寥十余字,字字都仿佛重于千钧。紫阳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复诵读,细细思索,如是再过半个时辰,方才收笔落印,玉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鲜红印鉴后,便化青烟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阳真人才下定了决心,将纸笔一并投入最后一个紫檀木匣中。看着木匣中升腾而起的真火,紫阳真人双眉紧锁,只觉双肩之上,又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长安外的车队中,一个人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这辆马车样式和内饰更为简朴无华,空间也十分局促,不过车内仅有他一人,显然身份地位非同寻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绢汗巾,抖了开来,借着车窗缝隙中透进的暗淡月光,仔仔细细地读完汗巾上那十余个字,便将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车厢坐椅下散乱堆着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紫檀木匣,抚摸片刻,缓缓打开。

这个木匣除了用料颇见珍贵外,雕功手艺平平无奇,寻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见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显然经常被摸索开关。若有人生得千里眼,会讶异地发现这个木匣与紫阳真人书架上放着的三个木匣实是一模一样。

那双白净、略显浮肿的手在匣中摸索着,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进的月光下,这双手上数点褐斑格外显眼。

紫檀木匣合拢后,又被置于坐椅下方的衣服用具当中。那人重新卧下,车厢寒冷,用锦被裹紧了身子,在车轮声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巅,莫干峰顶,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宫巍巍峨峨,珍花异葩争奇斗艳,异兽灵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围山,真人陨落的种种往事,仿佛已深埋进时光长河之底。

太上道德宫侧门打开,十余人鱼贯而出。门外空地上,早落了三只青鸾。十余名道士各出一根丝绦,系在青鸾足上,为首一人拍拍青鸾的背,三只青鸾展翼飞起,各牵引数名驭气飞行的道士,向长安飞去。

以青鸾拖曳飞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驭气飞行要快上数倍,二来青鸾这等神鸟气息与天地相融,飞行之际也不会惊动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隐密。只是青鸾深具灵性,并不比人差了。若得它们长久聚居而栖,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镇压才可,而若要差遣它们,则须付出价值不菲的灵药宝物,供它们提升修为,凝练内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丰甲天下,如非十万火急,也不愿轻易运用宫中所养的数头青鸾。不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慑服、豢养得青鸾这等神鸟。细说起来,这几只青鸾还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后,紫微功行神速,年纪轻轻便显飞升之相,也就镇住了这些青鸾。待紫微飞升后,道德宗内或许再无人能够镇伏得了这些青鸾,它们多半会离西玄而去,从此海阔天空,任意逍遥。

夜深人静。长安城外五十里,立着一座规模恢宏、灯火通明的大营。

若看营盘规模,这座大营足可容纳二十万大军,不过此刻营中只有五万妖卒而已。反正妖军行动迅速,每天四十里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余下安寨扎营,修筑简单防御工事的时间多得是,纪若尘便下令将营盘扎得大些,一来让众妖卒阴将得以好好歇息;二来则是在营中留出足够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设立旗阵法坛之用;三来此刻纪若尘道行道心均再进一层,山河鼎内玲珑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莲,此时此刻,神威大进。神游之际,中军大帐百丈之内,若无上清修为,人妖均无法立足。如此一来,这般大小的营盘便是刚敷使用而已。

纪若尘端坐帐中,凝视着面前地图,正在筹思行军事宜,然而思绪却怎都无法集中,早飘到了青城山上。

张殷殷相劝于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会不知?虽然前生记忆只余下为数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与姬冰仙、云风相谈下来,对于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许多。那温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识海。其实他是记得与青衣的一夕交欢,也记得许许多多同她相处往事。这个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还与苍野中最后一点青莹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里,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对于日日神游八荒的纪若尘来说,不论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观其形。哪怕青衣与青莹的外貌一模一样,只消神不似,对他来说,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险,重归人间,一是为了寻找青莹源头,二是不忿前生种种往事,要来了却未尽的恩仇。青莹不知从何而来,未必便能在人间寻到源头,这点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着急。人间若遍寻不获,便辗转黄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尽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复登临星宫,便又如何呢?总而言之,他自会一界一界地找来。

虽也渴望与青衣一见,但与张殷殷一样,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纪若尘不是不知苏姀这些日子来正逼着济天下筹划攻打青墟之事,不过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不再回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于明皇与杨妃,也是不可放过的两个人。纪若尘重归人间后,已抓过不少各门各派的修士,逼问之下,已知晓当年明皇诏令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于杨玉环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见过杨玉环,当时实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设下如此毒计,挑动天下修士与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长安城已遥遥在望,纪若尘也仍是没有想明白杨妃为何要做出这种徒惹腥风血雨,却没有明显好处的事情来。

不过,如今的纪若尘早无兴趣知道她的动机,对他来说,明皇杨妃此刻皆可视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们当初做了围攻道德宗的决定,便须为此负责。

纪若尘还有一件事情始终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灵气之源,篁蛇又为何要将神州气运图送上人间。他自苍野中成长,见识远非前生可比,知道苍野东方之主篁蛇冲上人间的虽只是个分身,但是本体道行必然大受影响,少说也得折损三成。如篁蛇这等黄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个几万年都补不回来。据神州气运图所载,天下灵气之源共计有二十四处,以应二十四节气。每三处灵气又对应一个先天卦象,以应八卦之数。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间大乱。道德宗已取了三处灵气之源,再取一处,则灵力之源所对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灵涂炭,再无可更改。道德宗过往行事虽然也有跋扈之处,但观其延绵千年的道统,毕竟仍是正道领袖,怎会突然做出这等祸乱天下的举动来?

或许,若能从青墟宫活着回来,该去找紫阳真人问个明白了。纪若尘如是想着。

吟风乃是真仙,虽视天下凡人如蝼蚁,但也不肯任蝼蚁被欺凌屠杀,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纪若尘化身魔神,麾下的阴兵鬼卒虽然无知无识,在他眼中也与蝼蚁无异,可是麾下阴卒毁于鬼车、梼杌之手,他同样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阴司,直斩了鬼车方才罢休。若非一时找不到梼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间荡平西京,哪怕杀遍苍野,他也会将梼杌寻出来杀掉。

吟风所作所为,不能说错,或者对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该做之事。而对纪若尘来说,也有无数扫灭吟风的理由。因缘对错,如果仅是今生今世,那还说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牵扯到前生后世,是非曲直犹若团丝,剪不断、理还乱。

吟风与纪若尘,一自天上来,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说是错了,只是他们所行之路,背道而驰,便注定要在青城山上,决一场生死。

纪若尘叹息一声,将纷乱思绪暂时放下。帐外隐约透进淡淡天光,已是天将破晓,大营中开始传来人声马嘶。再过一个时辰,妖卒们用过早饭,便该拔营起行,至长安外十里再次下营。后日一早,便是进攻西京的时辰。

一个时辰,对纪若尘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再次闭目凝神,沉入无知无觉的至静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来,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无数星辉,洒落在鼎心中绽放的冥莲上。

星辉如雨而下,绚烂万方。一触到冥莲花瓣,星辉即会被冥莲吸得干干净净。又有无穷阴气地火顺着纪若尘神识汇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阴火,灼炼冥莲。在星辉滋养、地火淬炼下,冥莲中数瓣莲瓣颜色渐转渐淡,终于有一片化成虚无。

一个时辰刚好过去,即听大营中军号响起,妖卒们已用罢早饭,收拾好了营帐,准备整装出发。纪若尘张开双眼,对于今日进境颇为满意。

当冥莲千片莲瓣尽数转成虚无之际,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万妖卒刚刚抵达长安东门外,尚未来得及布阵或是安营。留守长安的守备校尉一箭未发,便开城请降。此刻偌大的长安城中,只剩下不到两千的老弱残军,稍精壮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带在了身边护驾,留给他的皇命却是率军死守西京,不得使贼军踏入西京一步,违旨即斩。这让守备校尉如何选择?是以纪若尘大军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软轿行入城门的一刻,纪若尘掀开轿帘,向这座数朝古都望了一眼,体会着那扑面而来的、千百年来沉淀而成的沉郁气息,旋即又放下了轿帘。

五万妖卒分成十列,簇拥着纪若尘的软轿鱼贯入城。妖卒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只闻靴声蹄音。北军迤逦前行,直向宫城而去。长安城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连从窗缝中偷看一下也不敢,唯恐招惹到了这支传说中会生食人脑的妖军。

大军肃穆行进间,猛听道旁民居间一声呐喊:“叛国妖孽!拿命来!”一个身影自民房中跃起半空,喝一声“叱!”,掌心中炸起阵阵响雷,一团暗红真火隔空射来,直扑墨色软轿。此人听声音年纪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却是使得有模有样、颇具火候,也算得上个人才。

方圆千丈之内,一切动静均瞒不过纪若尘神识灵觉,这人修为也就平平,一身杀气,哪里瞒得过去?不过今时今日,纪若尘早已无须亲自出手,此人刚刚跃起,北军中便有十余名将军妖卒同时冲起,一拥而上,于半空中便将刺客打落,牢牢缚住。至于那团真火,早有个道德宗的道士,云淡风轻地挥出片真水,将火灭了个干净。

那刺客被擒后犹自拼命挣扎,骂不绝口,可是他道行或许比寻常妖卒高了十余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纯是力气。若说力大,大概哪一个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张年轻英俊的面容。众妖卒十来只大手又早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将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来,摊开一地。饶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们的粗糙大手搜到惊心动魄处,也不禁失声尖叫。

妖卒大军依旧前行,就如没发生过行刺一般。一名将军在软轿旁问道:“大将军,此人如何发落?”

“斩了吧。”纪若尘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听见了纪若尘的话,于是便骂得格外大声,又要长安百姓奋起反抗,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分尸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头颅落地,也未见一家百姓呼应,反而家家户户,都将门户闭得更加紧密了些。

这一个刺客,便如蜻蜓点水般的过去,纪若尘根本连他师出何派都懒得理会。只因为,巍巍宫城,已在眼前。

数日前的繁华宫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败之象。宫中珍贵物事早被明皇搬了个七七八八,明皇走后,宫人太监们便将能拿能搬的都席卷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连绵,殿堂逾百的宫城里,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宫人太监,痴痴呆呆地等死。

墨色软轿停在宫城大门外,纪若尘掀帘出轿,徐徐步入宫城。他自午门入,过太乾殿,越金水桥,穿停云阁,直至长生殿,方始驻足。

长生殿黑玉铺地,玉砖下隐着的暗渠中依旧徐徐流淌着温泉水,虽是寒冬,这长生殿中仍是温暖如春。光洁如镜的黑玉砖上,可依稀想见杨妃玉环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绝妙美景。殿中那张紫檀雕就的龙床上,锦被流苏早不见踪影,龙床也有崩坏,可见许多刀劈斧凿痕迹。想来宫人太监们曾想拆了此床运走,却奈何不得坚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为这殿中,留下几分当日风情。

纪若尘环绕长生殿行了数周,抚摸着画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牵挂,又似痛恨。这感觉恰如惊鸿,一闪而逝,之后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寻不回了。

他在长生殿中徘徊时,长安城上,隐约落下几声清越长鸣,随后十余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长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将宫城周围护住,却奉了纪若尘命令,一个都未有踏进宫城半步。而宫城中留下的老弱宫人,哪能接近到纪若尘千丈之内,纪若尘神识微震,这些宫人便骇破了胆,如疯了般向宫外冲去,都被妖卒拿下。

积云之上,三头青鸾盘旋数周,长鸣一声,便掉头向西玄山飞去。这等神鸟,振翼间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长生殿殿门自开,众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这建成时起便留有无数佳话的长生殿中,入眼却是如此破败景象,虽然这些道士道心坚定,也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纪若尘缓缓转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礼,问候道:“太隐真人,紫云真人,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来长安的阵仗实是不小,居然有两位真人同来。太隐真人目光炯炯,盯着纪若尘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气,道:“好厉害的年轻人!你真的是纪若尘?”

纪若尘笑了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两位真人此来应该另有要事,还是先办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太隐真人即道:“也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太隐真人一挥手,十余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测定地气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时,指定一点,以此为起始,暗循一定之规,将铺地的黑玉砖一块一块撬起,露出砖下纵横交错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随后结阵,阵眼中凝成团团水雾,徐徐向殿心地面飘去。水雾看似寻常,内中实有玄妙道力,与地面土石一触,无论是夯土还是青岩,皆如雪遇骄阳,极速化消而去。眼看着殿中便出现一个方圆三丈,深十余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气息悠长,道行深厚,法阵消土水雾一团接一团地飘下,似永无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着一丈丈地加深。

纪若尘在一旁静静看着群道施为,他前生虽寻得三处灵穴,不过还是首次亲眼目睹如何取得灵力之源。

天色渐晚,长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阵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尽真元,由旁人补上。

长生殿忽然间微微震颤一下,深坑中猛然冲出一道戾气,又传上阵阵愤怒之极的咆哮,显然不知掘入了哪头上古凶兽的巢穴。太隐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惧,反而纵身跃入坑中,顷刻间已坠落了不知几千几百丈。

坑中兽吼骤然大了起来,又听一声哀鸣,显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隐真人手下吃了大亏。只听那地心异兽吼了两声,纪若尘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说也修炼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载太隐真人前来的神鸟青鸾也差不了多少。这等千年异兽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级别,收拾起来也很要费一番力气。太隐真人道行修为并不如何出众,与紫云也就是半斤八两,居然一个照面就占了上风,倒是令纪若尘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

地坑深处,兽吼声如雷传来,坑口不时喷出大团浓烟火雾,整个宫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颤动。地下战况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兽吼声不再如先前般高昂,还隐隐透出痛苦之意,看来太隐真人已彻底占了上风。不过如此激斗,双方气息交缠撞击,太隐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气仅比那异兽略高一线而已,怎会这么快就占了上风?纪若尘心头一动,神识逐渐深入地下,细细体会太隐真人行功运力的法门,渐有所悟。

此时,一直在上面观战的紫云真人从怀中取出个紫金为基,云线作纹的巴掌大小药鼎,托在掌中,喝一声鼎中即升起一缕青烟,转瞬间裹住全身。在青烟托扶下,紫云真人徐徐升起,跃入殿心深坑中。

此药鼎名为紫金千云鼎,那青烟为青云五罗烟,功不在伤敌,而在护体养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这青云五罗烟护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见紫云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真人的见识自是明了太隐真人已压制住那头异兽,战事已近尾声,紫云真人同去乃是为万全计,免得异兽临死反扑,平白生出事端来。

紫云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转出一声凄厉兽吼,旋即无声。纪若尘静静地望着深坑,不知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东海之底相交一场的璇龟,不觉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云真人与太隐真人联袂跃出深坑,他们共同提着一颗足有桌面大小的兽首。兽首作青黑色,头上遍布鳞片,数十只弯角在脑后交错而生,八只琥珀色的小眼分列两边。此兽似龙非龙,又与铁鳄有些相似,不为道典所载,不知是何方异兽。它头上八只眼睛尚在不住转动,犬齿横生的巨口中不住流着口涎。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响,转眼间便蚀出一个小洞。

兽首上笼着淡淡一层青烟,正是紫云真人的青云五罗烟,如此,这地心异兽虽然身首异处,却并不会完全死去。即使隔着青云五罗烟,纪若尘仍感应到兽首头颅中那一点至纯至阳的灵气。

纪若尘凝视着不得安息的兽首,忽然道:“这就是灵气之源?”

太隐真人笑了笑,道:“也无须瞒你,这颗头颅便是这里的灵气之源了。天地有窍,气脉聚集,便有灵兽应气而生,伏于气穴窍眼上,历经千载万年,将点滴灵气汇聚于体内,又得天时之助,方得成就了这么颗灵力之源。天地灵气也有高下之分,此地灵气与异兽合而为一,更是难得。”

纪若尘不再看这兽首,向太隐真人问道:“不知宗内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气运图?”

太隐真人摇头道:“自你离山之后,宗内便无人能够用得那幅神州气运图。我与紫云真人之所以会来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论而已,西京长生殿乃是本朝龙脉所在,龙脉居处,多半是灵气汇聚之地。也只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来此掘地。”

纪若尘笑了笑,不再追问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隐真人会否参加?”

太隐真人平静地道:“别人不知,贫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纪若尘望向殿外,不知是否灵源被掘,天象变异,此时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阴森森、灰沉沉。纪若尘道:“待青墟事了,如若我还未死,就上贵宗拜见一下紫阳真人吧。”

太隐真人面上掠过一丝奇异之色,但未多言,应承了下来,就与紫云真人携道德宗群道出殿,穿云而去。

纪若尘再向一片狼藉的长生殿望了一眼,缓步出殿,右足轻轻一顿,红柱碧瓦,玉栏金阶的大明宫长生殿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成了断壁残垣。

纪若尘信步而行,穿堂过廊,过承天门,直行至太极殿前,抬手轻推,太极殿两扇虚掩的红漆大门便应声而开。

若是往日的这个时辰,连绵屋宇、重重宫阙还应是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宫娥内侍来往不绝,但此时宫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没有火夫照拂各处灯火,到处一片黑沉沉的,太极殿自也不例外。

虽是漆黑一团,纪若尘的目力却不受影响,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萧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烛的水磨铜莲花烛台俱都倾覆,两侧金黄垂苏布幔扯脱大半。宝座华台阶前的两尊青铜璃龙香炉炉盖已不翼而飞,只剩下炉身翻倒在阶旁。华台之上,龙椅倒是还在,只是也横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龙托日图显然被细细刮过,金漆半点不见。龙目中镶嵌的宝石更不可能还在,是以这九条龙,皆成了瞎龙。

纪若尘在殿门处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将龙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极殿中虽已破败不堪,但人间帝王威严尚有三分在,他举目所及之处,莫不透着隐隐威严。遥想明皇曾在这殿上笑谈风月,指点江山,不过数日辰光,这里竟已如此破败,可见得世间事,人祸甚于天灾。

纪若尘在龙椅上坐定刹那,千名妖卒已将大明宫各门守了个水泄不通,再不许任何人进入。宫中原来的宫人内侍、未及逃跑的皇亲国戚早被纪若尘威严逐出宫外,被纪军一一拿下。此时此刻,偌大的大明宫内,便只有纪若尘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气,浩然大势,绵绵而生。

除了千名守护军士外,五万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别把守城墙四门,各处要冲,其余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时还留在长安的百姓皆是平民,无亲可依,无友可靠,在刀斧拍门下,他们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门,将北军兵将迎入家中。好在这些军爷虽然一个个生得凶神恶煞,除了饭量大了些,倒还没其它的恶习。自家的闺女媳妇,就是生得清秀了些,这些军爷们也视而不见,一个个吃过饭后倒头便睡。

在长安城中十余万百姓战战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见星月的异常天象渐渐消隐,后半夜终见铅灰色天幕重开,半弯残月无精打采地高挂夜空,惊扰了整天的西京终于平静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时,张眼处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双眼眼皮重如缀铅,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隐约传来的兵戈相击声恰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惊得他全身白肉一颤,登时翻身坐起!可是这么一动,明皇立时全身酸痛,每块筋肉都在打着转,他禁不得一声叫,重又躺倒。

他毕竟年纪大了,自潼关陷落便没有一日安宁,白天登殿议事,免不得惊怒交加,生些闲气,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轻,这些天来更是无一日好眠。仓惶出京舟车劳顿不说,还受了不小惊吓,此时睡沉了实是身体疲乏再也坚持不住,不料忽被惊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边一双丰腴白皙的手伸来,恰好扶住了明皇的头,令他不致撞在床头。明皇身子沉重,这么一摔,有了垫底的,虽然自己是无事,却将这双玉手重重地撞向床头。身边隐隐传来声轻哼,明皇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撑起自己身子,将这双玉手捧在眼前,借着房内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几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颤了,将这双手仔细捧在手心,连连呵着气。

身旁杨妃柔声道:“陛下顾惜自己身子要紧,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顾,所见尽是阴暗寒酸,不觉眼睛有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叹道:“都是朕识人不明,没有看破安禄山那胡儿的狼子野心,才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太真跟着我受苦,让朕于心何忍!”

杨妃温柔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担心小小反贼?时机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说此刻只是小小磨难,就算前途尽是刀山火海,玉环也会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嘘,握着她的双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明皇此刻身处之地,不过是个小小庙宇,供了个山神土地之类的。小庙无甚香火,颇显破败。这间正殿还是禁军兵卒们昨晚临时收拾出来的。将从宫中匆忙间带出来的几桌锦褥丝被铺在香案上,权作龙床。昨晚人困马乏,几个内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细,就连房梁上的蛛网也忘记了打扫。

不过明皇正心思澎湃,这里越是破败,越显他与杨妃患难情思之坚。

殿外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听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两边,激烈争吵,更有许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听刀剑敲击盾牌声响个不休,显是禁军军士闹起来了。

明皇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觉得定是纪若尘妖军追上来了,急忙坐起披衣。杨玉环也跟着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此时传来数声敲门声,门外传来高力士略显张皇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没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时起就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处事沉稳,顾全大局,再危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四平八稳,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宠信,独掌内宫大权数十年。明皇平生也没见过几次高力士真正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次只听声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说,事情必是十万火急。

在杨妃的帮助下,明皇飞快地结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轻轻清清嗓子,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一块温玉,方才缓缓地道:“力士啊,进来吧。不过这天色还早着呢,什么事这么急啊?”

殿门刚打开一道细缝,高力士就闪身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借着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见殿门外尽是内侍和侍卫的背影,挤得密密麻麻地,将小庙团团护卫起来。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温玉,直捏得指节生疼也不觉得。看外面那架势,正与内侍和侍卫对峙的是何人,不问可知。不过只要不是北军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明皇好歹年轻时也算个明君,治国平天下很有几下散手不说,囚禁父皇,斩杀皇姑这些血腥事也干过不少。眼下危难当头,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轻时的霸气,当下双目一瞪,冷笑道:“陈玄礼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头回道:“陈大将军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无须置疑。不过……”

明皇一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来,禁军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国忠。”

“果然是禁军!”明皇重重一拍床头,喝道:“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侧,诛国忠来!只怕想清君侧的不是禁军士卒,而是陈玄礼吧!”

“这个……陈大将军的确也说过要清君侧,诛国忠。”高力士额上已隐约见汗,续道:“不过据老奴所知,的确是禁军士卒鼓噪在先,玄礼公弹压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见到了杨妃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净!哼,清君侧,诛国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诛国忠,是想连朕也给清了吧?想杀国忠,你去告诉陈玄礼,先把朕给杀了吧!”

见明皇动怒,高力士头垂得更低了,连身体都弯了下去,不住称罪。此刻虽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连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着头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时分,哗变的禁军士卒就已……就已将相国杀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时凝住,整个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动。那块时时把玩的温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砖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块。

被玉碎声惊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点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道:“这……这如何是好?力士,他们果然……果然杀了国忠?陈玄礼他……还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轻轻三击掌,殿门又开了一线,一个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内侍疾步走进,先将殿门在身后小心关好,才跪在起上,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明皇依稀记得这内侍名叫李辅国,因为颇为得心,因此赏了给太子李亨随身伺候的。李辅国手中木匣虽未打开,但浓浓的血腥气已散了出来,刺得明皇胸口阵阵烦闷,险些呕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木匣,口唇张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玉环虽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轻轻替明皇拍着后背。高力士随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几抖,将长袖抖起,伸出双手,轻轻揭开木匣匣盖。

匣中盛着一颗披头散发人头,双目大张,面上尽是惊恐万状。不是杨国忠,却又是谁?

明皇胸口腥气猛然上涌,哈地一声吐出口血痰,气息顺了,登觉全身无力,软软跌坐在床上,挥手道:“盖起来,盖起来!”

高力士盖好木匣,李辅国便捧着木匣退出殿外。殿门开闭之间,明皇分明看见外面刀剑林立,不觉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会气,方有了点力气,道:“力士,他们说的是清君侧,诛国忠。现下国忠已死,这些军士怎地还围了朕不放?”

“这个……”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道:“禁军说,相国乃是外戚。杀了国忠,那个……贵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

明皇颤声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只是磕头,给他来了个默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丝气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杨玉环幽幽一叹,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却得陛下多年恩宠,人生如此,复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换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唯愿来生,再得相伴。”

说罢,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还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终垂头,轻声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从。”

杨玉环一咬牙,拉开殿门,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趋,紧随而去。荒凉破败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个。他早泪流满面,手伸向杨妃背影,似是要将她唤回来,可是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杨妃昂首出殿,一双凤目左右扫过,庙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军士卒登时鸦雀无声。千对目光,刹那间全落在她那泪痕隐现、凄婉无双的脸上。

似乎瞬间,天色也暗了几分。

杨玉环看过千名禁军,最后望定龙虎大将军陈玄礼,轻声道:“玉环今日就死,并无怨言。只是不知玄礼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给玉环留个全尸?”

陈玄礼见她和高力士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谋划有了预想的结果,但未料这深宫弱女竟是脚步不乱,声音镇定,在杨玉环莹莹眼波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退后一步,沉声道:“这点小事玄礼还可办到。”

杨玉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便向东侧偏殿行去。她艳名曾冠天下,这十余步行来,亦是端庄凄婉,恰若海棠经霜,梨花带雨。前路上的禁军士卒,均自行退后,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杨妃血肉,可是真见到这个玉人引颈就死时,他们却忽然发觉,竟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玉环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进来,将殿门仔细掩好。杨玉环一边慢慢将头上金钗解下,青丝散开,一边道:“有劳公公准备了。”

高力士应了一声,寻个凳子,登了上去,将三尺白绫搭在梁上,结了个死结。然后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得干干净净,就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玉环跪坐于地,将身上明皇所赐佩玉、发钿一一,最后玉手摸到那支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紫磨金步摇,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来与其它饰物摆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着纯白素衣,在高力士搀扶下,登上木凳,将一颗臻首探入白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终低头垂目,也不知是否听到了。

咣当一声,木凳翻侧,滚了几滚,撞到了殿角的墙壁,这才停下。

飘飘荡荡之际,她只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有如缓缓没入华清池中温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将离体的先兆。杨玉环确是毫不慌张,她早有定计,抱元守识,任顶心处玄窍徐徐打开。一缕灵气飘荡而出,倏忽间投向远方,而三魂七魄也随之而动,向顶心玄窍处行去,欲随那缕灵气离体而出,还归灵墟。

杨玉环身怀道行,岂同常人?禁军骚动、国忠伏诛时,她早一一听在耳中。只是大势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来禁军将矛头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于情于理,均是要斩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后已有决定,如若现出本身杀了这些武夫,又于事何补?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抛却这具皮囊,将魂识回归灵墟,再和本师徐图后计。只要魂魄安然脱走,以灵墟的洞天传承秘法,再寻一具好皮囊,复生也好,转世也罢,都不是太难之事。

然而那缕魂魂魄一到顶心玄窍,如同撞上厚重墙壁,竟然悉数弹了回来!杨玉环吃了一惊,再次催运魂魄,却仍在大开着的顶心玄窍处弹回!此刻她的本体已气息息奄奄,不过仍是心识守一并不慌张,依师门秘法连开眉心、下颌、后脑、檀中、丹田、会阴、足心诸道玄窍,一一试过。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层无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辗转冲突,就是不能脱出这副皮囊!

此时杨玉环方才开始骇然,她体内元气迅速消散,魂魄也越来越是无力,然而灵觉神识却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来,也就觉察到项中白绫上那隐隐约约、苍苍茫茫的一点天地灵气。这点灵气若有还无,更难得的是与天地实为一体,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够发觉这条白绫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被这白绫套上,绫中气息即刻与她本身真元融为一体,不光锁住她全身上下玄窍,还镇锁住她体内残余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个普通弱女子还要不如。如此一来,她一缕魂识便要被封在这具皮囊之内,俱化尘土。

于这回光返照的刹那,杨玉环心头忽然一片明亮,她用尽余力,竭力叫道:“原来……是你……”

高力士终于抬起头来,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门墙。”

杨玉环本体已到生死极限,本能地开始最后的挣扎,而魂魄却没有半丝脱体迹象,她心知大势已去恨道:“你瞒得真好。竟然……没有半点道行……”

高力士叹道:“老奴若非对修道一窍不通,又怎能瞒得过娘娘法眼?帝王家虽然无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对陛下许了以死相报,怎好仅留个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帮一帮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杨玉环樱唇开合,似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提不上气息来,满头青丝,渐渐垂寂。

山神庙正殿中,明皇呆呆坐着,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这破败的小庙中看些什么。当目光落至脚前青砖地时,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声,站起身来!

那片青砖地上其实除了数点水渍,再无其它。可明皇分明记得,片刻前杨妃方在这里跪过,那数点水渍,除却了她的临别清泪,能是何物?

明皇踉跄奔向殿门,叫道:“人呢?来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尽力气,一把拉开殿门,恰见高力士疾步赶来,刚好奔到门口,见到明皇忽然出殿,赶紧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环在哪里?快带朕去见她,朕要与她同生共死!哪个想杀她的,连朕一起杀了便是!”

旁边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听了,面色阵青阵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经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他顺着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东首那座已经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缕芳魂,正在这断壁残垣下,宛转低吟。

明皇须发尽白,形容枯槁,刹那间若老了十岁。许久,他方挥了挥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车,独自向西蹒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却不敢劝明皇披衣登车。陈玄礼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车骑马,俱都跟在后面步行。千名禁军,纷纷收拾营帐辎重,护驾西去,再也无人喧哗。

昼去夜来,马嵬坡上,千树万树梨花忽然一夕花开,漫山遍野,尽作槁素。更有风吹残花无数,恰如雪落霜飞、星坠胜雨。

(卷三《碧落黄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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