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沄早上是和楚信一起出的门。

司机专心地开着车,楚信和她坐在后座,笑着握住她的手,“你从昨晚起就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是发会儿呆而已。”许沄勉强地笑了一下,“路过商业街的时候把我放下,我去给小九买点东西。”

楚信看了眼手表,不过才早上八点,“这么早去?”

许沄点头道:“和几个朋友约好一起先去吃早点。”

“怪不得,”楚信笑起来,“给你热的豆浆也没喝就要出门。”

司机把车稳当地停靠在路边,从车后面绕过来帮许沄打开车门。

“那我先走了,你晚上早点回来。”许沄抿着嘴抽出自己的手,拎着一个平时很少背的大号手提包下了车。

她看楚信的车开远后,找了一家刚开门营业的咖啡馆坐下。前台的服务生听到风铃的响声,赶忙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一路小跑过来,“请问需要些什么?”

许沄把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取出来,随意指了一份套餐,“就这个吧。你们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

服务生记好单子,从围裙前兜抽了一张名片递给她,“八位电话号码就是密码。”

许沄连上网,犹豫着打开长久不用的邮箱。物业的工作效率很高,一个小时前楚信刚打过招呼,现在视频已经压缩好发到了她的邮箱里。

许沄手握鼠标,放在左键上的食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三角箭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未读邮件旁边,已经变成了若隐若现的小圆圈。她深吸一口气,戴上耳机,点开了视频。

屏幕上开始是一片漆黑,一声刺耳的响声过后,车库的门被打开,视野内渐渐明亮起来。楚九歌和纪肇渊一前一后走进来,接着纪肇渊拿着抹布蹲在机车旁边擦拭灰尘,楚九歌无所事事地倚在门口转着手里的车钥匙。

许沄调大了音量,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两人之间那种缱绻又自然的相处是骗不了人的。她咬着下唇,看儿子单手插兜痞痞地走过去,勾着纪肇渊的下巴挠了几下,然后俯身亲了上去。

许沄直接“啪”地一声合上了电脑,她突然的动作把前来送餐的服务生吓了一大跳,“您,您的餐已配齐,请慢用……”

许沄朝他微微颔首,心不在焉地端起咖啡杯。她先前无意间听小区里几个同年龄段的主妇聊天,其中就谈起过同性恋的话题,不外乎乱交、艾滋病、丢人现眼这些词。她一向不愿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评头论足,所以并没有参与进去,匆匆听了几耳朵也就算了。

许沄揉按着太阳穴,脑子里完全是一团乱麻。她一方面不能接受自己儿子竟然是同性恋,另一方面又无法将两个孩子和那些恶劣的形容词画上等号。

点的餐她一口都吃不下去,只捧着咖啡杯子出神,自虐般地点开视频反复看着两人亲昵的情景。

儿子自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调皮归调皮,心性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同性恋?

她觉得心口一滞,憋屈得连喘息都困难。她明知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却又不由自主地怨恨起纪肇渊来,心里暗自认定楚九歌一定是因为好奇或者别的什么才误入歧途。

许沄想了很久,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楚九歌的电话。

*********

楚九歌带着纪肇渊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老板是位胖胖的姑娘,笑弯了一双眼睛问他们需要些什么。

楚九歌搓热手心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冷得跺了跺脚,“给,给我两杯热可可。”

“只要一杯热可可,”纪肇渊把红色的毛爷爷放在吧台上,“另一杯换成草莓牛奶。”

楚九歌偏过头看他,笑得半弯起腰,“我们甜甜的纪喵真有原则,只喝甜甜的草莓牛奶呢。”

纪肇渊喜欢草莓牛奶的这件事不知道被楚九歌揪着嘲笑过多少回,早就没有杀伤力了。他面无表情地把找零塞回兜里,热可可分给楚九歌,自己捧着草莓牛奶喝了一大口。

楚九歌看他一边喝一边满足地眯了下眼睛,简直像极了一只正在伸懒腰的猫咪。

楚九歌也嘬了一口,暖流沿着喉咙进入胃部,整个身体都不知不觉暖了起来。他凑过去,鼻翼扇动着在纪肇渊颈间嗅了嗅,“奇怪……”

纪肇渊抬头看他,舌尖快速略过嘴角,把残留的一点牛奶舔掉,“怎么了?”

“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薄荷味的呢?”楚九歌笑,“你明明就是草莓味的小甜甜纪兰妮啊!”

纪肇渊想翻白眼,但又不习惯做这种不雅的表情,只能冷着脸。他看着快笑傻的楚九歌,憋了半天才回应道:“你甜。”

“宝贝儿,”楚九歌这下是真的笑傻了,“恐怕你连甜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就敢说我甜。”

纪肇渊想了想说道:“用百分制来计算,一杯草莓牛奶的甜度约等于十,你等于十杯草莓牛奶。”

楚九歌看着天花板算了一下,十乘以十等于……一百。

他觉得热可可在他舌苔上结了一层膜,腻味得发慌,可纪肇渊这种明明想说满分却又不肯直接说出口的别扭,却甜到再来一万遍他都不会腻的地步。

“啧,”楚九歌撇嘴佯装嫌弃,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得亏我背过乘法口诀啊。”

他们等身上的寒气褪去了一些后,便并肩快步往家走。

冬日天黑得早,他们到进小区时基本上就要靠着暗黄色的路灯光才能继续前行。楚九歌打了个哆嗦,“今年怎么会这么冷,我以前冬天穿夹克都能熬过去啊,不会是因为我老了吧。”

纪肇渊笑,“可能是加州和K市的温度差异让你不太适应。”

楚九歌耸着肩膀把脖子缩紧围巾里,偏头看了看纪肇渊裸·露在外的脖颈,“明天带你去买条围巾吧。”

纪肇渊点头,“好。”

“送围巾其实是很有深意的,”楚九歌说,“围上了就是我的人了。”

纪肇渊伸手拽住楚九歌围巾的两端,绕到脖子后面打了个死结,令他看起来臃肿得有些蠢,“我今天就围过了。”

“就是喜欢听你这么说。”楚九歌得意地弹了下舌。

他们从主干道的尽头往东拐,离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时,便看到许沄低着头站在门口的路灯下。

楚九歌看了眼老妈身上单薄的衣服,吃惊地叫出声,“妈,你怎么站这儿,多冷啊?”

许沄缓缓抬起头,有些冷漠地看了眼跟儿子身旁的纪肇渊,没有说话。

“我爸呢,怎么让你穿这么少就出来?”楚九歌看她眼睛肿着,着急地跑过去搂着她,“妈你身上都是冰的啊,谁欺负你了?”

“小九,”许沄眼皮哭得通红,她看着儿子,“如果知道这会让你变成同性恋,妈妈说什么都不会送你去美国的。”

“妈……”楚九歌顿时不知所措,牙齿在颤抖,搂着许沄的手臂也在颤抖,他不敢扭头去看纪肇渊。

许沄的恨意太明显,连纪肇渊都能感受到。他犹豫着上前一步,不知道是该解释还是该道歉,最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风口上,尽力帮他们抵挡一些寒风。

许沄看着两个慌张的孩子,心软了一秒钟便又被绝望淹没。她推开纪肇渊,眼底一片血红,悲伤得有些狰狞,“都是因为你,我们家不欢迎你!”

她捂着胸口喘气,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强硬地把楚九歌拽进屋里,接着狠狠摔上门,把纪肇渊隔绝在了外面。

楚信有应酬还没有回来,奶奶早就吃过饭回房歇息了。楚九歌和老妈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面面相觑。他的脑子里全是门关上前纪肇渊茫然又着急的样子,他想开门让纪肇渊先进来,许沄却死死挡在门口。

楚九歌急得不行,“妈,你听我说句话行吗?”

许沄摇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抬手指着楼上,“回你房间去。”

楚九歌无奈,抓着她的肩膀,“妈妈……”

“楚九歌!”许沄破天荒喊了他的大名,声音尖锐到破音,不由分说地扯着他上楼。

老妈身体一直不太好,楚九歌被她拽到楼梯上,害怕不小心让她磕碰到,根本不敢大力挣扎。

许沄把他塞进房间,从外面反锁住,“你自己好好静一静,想想这大半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等你爸爸回来再说!”

楚九歌使劲拉了拉门的把手,完全打不开。他有些抓狂,暖气加上刚才的争执,让他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汗。他脱掉外套,拿过手机给纪肇渊发微信。

宇宙第一帅:【护照在身上吗?】

Weller:【在。】

宇宙第一帅:【先去找个酒店住下,别在外面瞎受冻,到了给我发条信息。】

Weller:【好。】

楚九歌无力地仰躺在床上,心里慌乱不堪。他闭着眼睛思考该怎么劝老妈,把手机屏幕贴在眼皮上。

过了不知多久,手机轻轻震动,纪肇渊传信息过来说自己已经到了。

楚九歌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恢复了一些能量。他从床上爬起来,右手握拳抵着下巴,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他不经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突然整个人都怔住了。

纪肇渊站在不远处,低头摩挲着手机屏幕。

楚九歌鞋都快甩掉了,扑过去重新拿起手机,直接给纪肇渊打了通电话。

楚九歌试探着问他:“你找的酒店叫什么名字啊,我明天去找你。”

纪肇渊顿了两秒,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记得了,离你不远。”

楚九歌觉得自己的心彻彻底底地碎了,碎片卡在他体内,令每一次呼吸都难过得要命。他想,他的猫真是把这辈子的谎都在这一个晚上说完了。

他打开窗户,贴着话筒小声催促道:“大宝贝,你抬一下头。”

纪肇渊抬头看他,目光有些躲闪,“你……看到我了?”

楚九歌深吸气,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嗯,看到了。”

“我没有骗你,这不是我,”纪肇渊难得有些慌张,语序错乱不堪,“正常的我真的已经到酒店了。”

“什么正常不正常,你以为自己是灵魂出窍分裂成两个了吗?”楚九歌笑他,“你现在其实只是心里不平衡罢了。”

纪肇渊不解,皱眉问道:“不平衡?”

“对啊,因为这次我要保护你,你觉得自己没有发挥的余地,有些挫败!”楚九歌挑着眉冲他吹流氓哨,“我请个假,这几天就不当你的橙子宝宝了,望批准。”

纪肇渊点头应允。他想了想,又低声嘱咐道:“早点回来销假。”

“大宝贝,再问你一件事儿,”楚九歌趴在窗户边,细软的额发被夜风吹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的猫现在还好吗?”

纪肇渊顿了顿,才说道:“挺好的。”

“我想让他不要担心,早点回去休息。”因为室内外温差的缘故,窗户上层层叠叠地爬上一层水雾,楚九歌伸手在窗户上画了一只猫咪头,“天太冷了,我怕我的猫冻着,你帮我劝劝他。”

“他说好的,现在就走。”纪肇渊把手机更紧地贴在耳边,转过身缓缓向远处走去。

白晃晃的月光映在人行道上,像是落了一层冰雪一样,他的背影在路灯衬托下更显孤单。楚九歌不忍心再看下去,拉上窗帘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板上。

通话仍旧保持畅通,虽然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却没有人想要挂断。

纪肇渊摸了一下口袋,突然站住脚步,“小九,我……”

楚九歌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让我放弃你算了,我跟你说这是不可能的。”

“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纪肇渊笑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带了些说不出的味道,“我不会放弃的。”

“哦……”楚九歌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我就是突然想到你说爱是一种委屈,所以我才……”

“断章取义,”纪肇渊说,“我只说有些委屈,不代表会委屈求全。”

楚九歌被训了一句却还莫名笑起来,“委屈就委屈吧,你忍一忍好了,我也不会放弃的。”他贴着话筒啾咪了纪肇渊一下,“那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钱,”纪肇渊叹了口气,“我的钱包在你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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