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但阿尔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刻,约书亚其实早就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会议结束后,赌场里一片纸醉金迷的景象。

事实证明,酒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烈酒。

五杯下肚,赌桌上兴致高涨的芝加哥新任教皇似乎已经有点醉了,他从庄家的位置上站起来,身形微微摇晃,连站都站拿不稳了,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他的人们兴奋的起哄,怂恿他把骰子扔进那五光十色不断旋转的大轮盘里,与前任教皇洛伦佐·兰·美第奇一决输赢。

“该您了,父亲大人。”约书亚扔掉手里的骰子,手里的权戒闪着猩红的光,仿佛是在向对手挑衅一般。

洛伦佐勾起唇角,看见约书亚的骰子在几十格里蹦跳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最小的那个数字上——毋庸置疑的,他赢定了。

“该赌什么呢?”

“悉听尊便,不过,我已经准备了一份厚礼。”约书亚笑了笑。

洛伦佐意味深长地扫过他的嘴唇,扔掉骰子。

赌场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喝彩的浪潮。

“您赢了。”约书亚吹了声口哨,绕过赌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握住了洛伦佐的手,半跪下来,那近乎是一种求婚的姿态,洛伦佐错愕地审视着青年泛红的脸,知道他一定是醉了。可在他弯下腰打算把他扶起来时,他的手腕微微一紧。

约书亚把那颗他亲手为他戴上的红玛瑙权戒戴回了他的无名指上。

“以博纳罗蒂家族掌权者的名义,我将我的权位转托给您。”这么清晰的一字一句说完,约书亚低下头,亲吻戒指上的宝石,凝视着洛伦佐那张脸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色,他觉得,这一刻这个男人的表情一定就跟被戴上婚戒接受丈夫亲吻的新娘一模一样。

“从今以后,芝加哥‘教皇’仍然是我的父亲,洛伦佐·兰·美第奇。而我,将成为他最锋利的爪牙。”

洛伦佐想让他穿上婚纱,可他却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向他求婚。

“你喝醉了,约书亚。”洛伦佐眯起眼,俯下身,把约书亚从地上拉起来,但他却把手里的黄金手杖也强硬地塞进了他手里。

“我没有,爸爸。我在向你求婚。”他听见他轻声耳语。

所有人瞠目结舌,对这突然的变故回不过神来,在他们各自开始猜测这父子俩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前,就看见洛伦佐一屈膝,把小教皇当众扛抱起来,像要把他劫走一样,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门外。

男人一路抱着青年,沿着数级阶梯而上,来到赌场顶层的天台上。

一座希腊式的喷泉映着漫天星光,水珠飞溅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星辰四散开来,落满一地。约书亚头晕目眩地靠着洛伦佐的肩头,恍惚间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仿佛昨日重现一样。他又变回了当年的男孩,与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相拥着,与他在临海的露台上共舞。

他们的鞋尖缠绵的交错着,踏碎一地灿烂星光。

他小心又刻意地试探着洛伦佐的心,对他第一次说“喜欢你”。

他为他挡的子弹,他第一次占有他的夜晚。一切犹如隔世梦境,中间种种分离,似乎从未发生过。

洛伦佐温和的语气里透出些许责怪:“我不希望今天晚上变成一场闹剧,明白吗?”

“我没有喝醉。”约书亚他勾住洛伦佐的脖子,整个人软在他怀里,贪婪的深嗅着他的气息,发出甜腻的呢喃,“爸爸……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情呢?”

男人疑惑地蹙起眉毛,低头看着怀里软化成小猫的青年:“嗯?”

“嗯…就像我那时候……”约书亚晕乎乎的,索性就一股脑说了出来。他怎么会琢磨不透?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洛伦佐的付出他都能明白,这样一个曾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把处心积虑深扎下来的根基都放弃了,情愿把自己置于这种悬空一样的处境下,只为获得他全部的信赖。将心比心,他就知道洛伦佐是什么样的感觉。

“感到不安……但现在不一样,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这好像是我唯一可以为你付出的。”

“你在胡说什么?”洛伦佐被这孩子气的话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他低头亲了一下怀里人发烫的额头,“如果早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一定在你满十六岁时就执行那份遗嘱,安分守己的当你的幕僚。你不明白,约书亚,我没那么慷慨伟大……这个家族掌权者的位子本来就属于你,而作为入侵者的我,其实是在还债而已。”

约书亚怔忡地仰起头:“你别告诉我你老早就这么想了。”

“当然不是。一开始,我只是想用那封遗嘱把你引诱回来,真正想通是在阿尔瑟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洛伦佐压低声音,“当意识到你真的爱我并且一直没忘掉我的时候,我的想法就转变了。只有把我欠的债还清,你才会心无芥蒂的和我在一起。”

约书亚摇摇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份委托书我已经撕掉了吗?”

洛伦佐深深地看着他,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我现在是掌权者,我就有权力决定这个位子的归属。即使不想承认,我也知道爸爸的能力非我现在能企及的。我想当你的帮手,从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开始,一步一步来,爬到你的高度。比起芝加哥,我更希望另辟一片新天地,当然,需要你的支持。”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你。”洛伦佐把他用力抱紧,想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但这个位子,只要你想坐,随时可以坐。”

约书亚把头埋到他胸口,聆听着男人急促而清晰的心跳:“我那时候一心想把你拉下来,是因为我没法信赖你,却又迷恋你迷恋得要命。害怕你把我当成随意揉捏的宠物,想宠爱就宠爱,如果有一天腻了就当作垃圾一样扔掉,所以我会那么拼命的从你身边逃走,想要独立,变得足够强大,为了摆脱掉你的影子……但看到那封遗嘱以后,我却发现我不再想逃了,我最大的野心,也就是……”

约书亚梦呓般的喃喃着,似乎真的喝醉了。

“可以和你平等的站在一起,互相捍卫彼此的后背。”

“约书亚,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洛伦佐望进那双迷蒙的绿眼睛里,促狭地勾起唇角,“你误会了,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把你当小宠物来养,而是当成……我要娶的小新娘。”

“是新郎!”

青年借着醉意放肆起来,他挑了一下男人俊美的下巴,湿润的薄唇诱惑的半张,“今天当众下跪求婚的可是我!你该穿婚纱回报我…”

洛伦佐忍无可忍地封住了他的嘴唇。

……

1925年12月。

路易斯盯着雾气里那艘如鬼魅般冒出的船,汗滴了下来。

对于他而言,那无异于通往冥界的渡船,可拜洛伦佐所赐,他坐着轮椅,还有一把枪顶着他的后背,逼迫着他走上码头赴死。

今年的圣诞节对他而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谁说不是呢?从听说他的小侄子从监狱里逃出来,回到了洛伦佐的身边,路易斯就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非常不好过。毕竟谁不知道洛伦佐疼他的小继子就像疼自己的爱妻呢?于是他偷溜回大西洋城,想找他的老朋友汤姆逊手里弄回自己的钱跑路,没想到,却被汤姆逊当作一份厚礼拱手献了出去——至于献给了谁,自然不言而喻。

被抬上船时,路易斯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想自杀,可他没有那样的选择,就像只被送进屠宰场的牲畜,被堵住嘴唇,五花大绑地塞进一个铁笼子里,送到坐在船头喝茶的两个人面前。他的小侄子,他那年轻貌美的小侄子恶毒的微笑着,高挑的眉梢,似笑非笑的唇角、悠闲喝茶的姿态,无一不透着胜利者的愉悦。

“爸爸……”约书亚放下手里的玻璃茶杯,懒洋洋的稍稍倾身,朝着对面正凝视着铁笼子若有所思的男人笑了,“折磨人这种活,你比我在行,你帮我出出主意?”

洛伦佐抿了一口茶,品味着香草茶的香气,对路易斯惊恐到扭曲的脸视若无睹地微微一笑:“嗯,我正在思考,这一带的鲨鱼多不多。”

“这主意不错。我去把钱亲自送到汤姆逊手上,希望回来能看见精彩的表演。”约书亚放开双腿,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一个皮箱,却被洛伦佐伸过来的一只手以轻柔而无法挣脱的力道握住了手腕。他扭过头,不出意外,在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已尽量收敛了的占有欲。

“不是谁都会对我感兴趣的,也不是谁都有这个胆子。”约书亚挑起眉毛,一伸手,一个手下为他披上皮衣外套,将手杖递到他手里。

洛伦佐扫了一眼他身后:“码头风大,起码把帽子戴上。”

“遵……命。”青年拿起帽子盖到头上,将帽檐拉到几乎看不见脸,又小说嘟囔了一句“管得真多”,之后把毛领竖得高高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才神气兮兮地朝船桥上走去。

看着眼前温馨浪漫的一幕,森森寒意从路易斯的脚底涌了上来。

在约书亚离开船舱的一秒钟内,周遭的气氛就变了,他对面的金发男人眼神里浓郁的柔情犹如袅袅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裂开的面具底下,是恶鬼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嗜血神情。

“该怎么样招待你才好呢,我的老朋友?”洛伦佐慢条斯理地褪去手套,拾起桌上切完蛋糕的餐刀,手指掠过锋利的刃尖。

路易斯惊恐地摇了摇头,颈侧青筋外凸。

“听说,你在约书亚小时候试图猥亵他,是吗?”

……

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打断了码头上两人的谈话。

这声音实在不像人喊出来的,汤姆逊下意识地望向舱门紧闭的船舱,猜测那里面会有怎样血腥的场面。但他又很快礼貌地把视线拉回到了眼前的青年身上,替他递过去的雪茄点上火,笑眯眯的:“很高兴能帮上你们的忙,德雷克先生,希望以后我们能保持长期往来。”

“当然,我有一个商业计划想与您讨论,不过不是现在。”青年拢住火焰,呼出一口烟雾,睫毛下闪烁着夜行动物杀戮之前的兴奋,“多谢您的厚礼,汤姆逊先生。我等不及要拆开我的礼物了。”

话音刚落,汤姆逊听见“哐当”一声。

一个关野兽用的铁笼子正被几个人抬着,合力挂到打捞东西用的铁架上,缓缓放进海里。随后笼子的底部打开来,里面的男人被吊到海面上,他的嘴巴被堵上了,剧烈的扭动着,赤裸的下半身鲜血淋漓——

不需要多久,就会引来成群的鲨鱼。

纵然用惯了暴力手段,汤姆逊也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后会有期,我的朋友。”青年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就回头朝船上走去。

船抛锚之时,鲨鱼们循着血腥味如期而至。

靠在窗边的青年俯视着海面上弥漫开的一片血雾,在海风中惬意地眯起眼睛,仿佛在欣赏动人的美景。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掌心还沾染着淡淡的血腥气,但在茶香的掩盖下,可以忽略不计。

“那没什么好看的,一块烂肉而已,容易倒胃口。”男人在耳边温柔的轻语勾引约书亚扭过头,啄上对方的脸颊。

“谢谢你,爸爸,这个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因为以后,你再也没有什么离开我的理由了。”洛伦佐享受着对方撒娇般的亲昵,“在开拓新地盘前,我们去办另一件事吧?”

“嗯?”

“一场真正的婚礼,以及蜜月旅行。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得赌上一局。”

“赌什么?”

“输了的穿婚纱。”

……

在佛罗伦萨最高的那座钟塔敲响第五声的时候,圣洛伦佐礼拜堂迎来了一群神秘的来客。他们乘坐通体漆黑的轿车而来,清一色的黑色西装,戴着帽子与墨镜,将这座美第奇家族世代的礼拜堂围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游客们都被吓得一哄而散。没有人知道,一帮子黑手党要在教堂里做什么,除了一位有幸留下来的神父。

——天知道,他身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为两个男人证婚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发誓,如果不是有性命之虞,他死也不会干这样的事。而且最可怕的是……其中一个男人还是个变装癖。

年迈的老阿诺德望向从侧门走来的那个人影,震惊地画了个十字以抚慰自己受惊过度的心脏。

假如不是他刚才见过对方换装前西装革履的模样,他一定会将对方误认为一个女人。除了远远高于女性的身高看上去有些怪异以外,眼前身着一件曳地的鱼尾婚纱的金发男人比他见过的任何新娘都要美丽。

在即将褪去的薄暮里,他的脸孔在雾气般半透明的头纱后显得朦胧不清,脖颈的线条被露肩领口衬托得修长而优雅,银白的塔夫绸泛着淡淡柔光,使他缓缓走来的姿态美得几乎失真了。

老阿诺德甚至错觉,自己是看见了壁画里的天使,但他没有忘记这个男人极有可能,是这帮围堵教堂扰乱治安的黑帮分子的头目。

多么古怪!这实在是他这一生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啪,啪,啪,寂静的礼拜堂里突然响起一串掌身。老神父看见站在一旁的新郎朝他的“新娘”殷切地迎上前去。他比对方矮上一些,揭去面纱时稍微仰起头,捏住“新娘”的下巴,才得以顺利地接上吻。

感到奸计得逞的小恋人得意地吮咬自己的嘴唇,洛伦佐把花束扔到一边,狠狠地扣住了他的腰,低头在他颈间唆下一个深深的红印。

“回去再教训你。”

约书亚答非所问地扭头躲开了,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面露愠色的“新娘”:“我果然很有眼光……爸爸穿这套礼服可真合适。”

老阿诺德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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