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是魔?

那天下午,羽柴全家出动,去羽田机场迎接从海外归来的游子,壮一。

走下客机的壮一,果然不负众望,英姿飒爽。深棕色薄外套夹在腋下,同色的双排扣西装穿得整齐得体,烫得笔挺的长裤,显得腿部特别修长,好似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西方人。深棕色的绅士呢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既朴实又英俊的脸庞,正矜持地浅笑着。浓密的一字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笑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还有上唇那一撇修剪齐整的小胡子……都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和照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本人比照片更有魅力。

和大家一一握手后,壮一便被父母亲拥在中间上了汽车。壮二与姐姐还有近藤老管家一起坐后面那辆汽车。但即便是在车子行驶期间,透过窗玻璃定睛凝视,勉强能瞧见兄长模糊的背影,这都能让壮二的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喜悦感觉。

回到家后,全家人围着壮一聊个不停。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厨房里,母亲亲自精心烹调美味的晚餐。大餐桌上覆盖了一张崭新的桌布,还用美丽的秋季盆花做装饰。每个座位上,银制的刀叉,闪着晶莹的光亮。今天和平日不同,像正式宴会一样,摆出了折好的餐巾。

用餐期间,当然还是以壮一为中心。他侃侃而谈,说出一个又一个稀奇的南洋趣闻。期间,也频频提及离家出走前,有关少年时代的记忆。

“壮二,记得那时你才刚学会走路呢,常常闯进我的书房,把我桌上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的。有一次还打翻了墨水瓶,然后一手墨水去抹脸,弄得活像个小黑人,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对吧,妈?”

做母亲的,虽然记不清是否真发生过这种事,但她现在满心喜悦,满目含泪,只顾着笑眯眯地一个劲儿点头。

说到这里,各位读者,这合家团圆的欢喜,被那件可怕的事唐突地打断了,宛如正演奏到高潮的小提琴曲,由于断了一根琴弦,错愕地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多么邪恶的恶魔啊!在这个父母手足阔别十年、再度重逢的大好日子里,仿佛要诅咒这幸福般,那家伙令人毛骨悚然的朦胧身影出现了。

原来就在大家追忆往昔之际,一个书生拿着封电报走了进来。即使大家正聊得起劲,一家之主也不得不赶紧拆阅电报。

壮太郎皱着眉浏览了一遍。然后,不知怎的,脸孔一下子绷紧了,像是恼怒地陷入沉默中。

“爸,有什么令您不安的事吗?”

壮一眼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变化,便开口问。

“嗯,麻烦找上门了。本来不想让你们担心,但是既然收到这种东西,今晚不格外小心是不行了。”

说着,把电报拿给他看:

今晚十二点正,按照约定,前往取件。二〇

所谓的二〇,显然是“二十面相”的简称。“十二点正”也就是十二点整,字里行间透出“二十面相”满满的狂妄:午夜零时,将前来盗宝。

“这个二〇,该不会是那个叫二十面相的怪盗吧?”

壮一似乎恍然大悟,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就是他。你的消息很灵通啊。”

“打从我在下关登陆后,就不断听到有关他的传闻,我在飞机上也看了报纸。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找上我们家。不过,那家伙到底想偷什么呢?”

“你离家后,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旧俄沙皇皇冠上的钻石。他要偷的就是那个。”

于是,壮太郎把“二十面相”的事,还有那封预告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

“不过,今晚有你在家,我就安心多了。我看咱们父子俩就彻夜守在宝石跟前吧。”

“好,那样就万无一失了。我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也很高兴刚回家就立刻能帮上忙。”

很快,壮太郎就发布了戒严令。在脸色铁青的近藤老管家的指挥下,晚间八点,从大门到各个出入口全都关得紧紧的,而且一律从内侧上了锁。

“今晚无论什么客人,一律谢绝接见。”老管家严厉地吩咐所有的用人。

按照计划,三名不当值的巡查和三名书生以及汽车司机,整晚都会分头把守着各出入口,要不就在宅内巡视。

羽柴夫人、早苗小姐与壮二,很早就被打发到卧室。大批女佣则集合在女佣房,提心吊胆地窃窃私语着。

壮太郎与壮一守在洋房二楼的书斋寸步不离。他们命人准备了三明治与葡萄酒,就放在书房的桌上,打算彻夜不眠。

书房的门窗全都上了锁和门闩,无法从外部打开,防范之严密就连蚂蚁都别想钻进来。

“我们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准备妥当后,坐在书房里的壮太郎苦笑着说。

“不,对付那家伙,就算再怎么小心戒备都不为过。我从刚才就很用心地研究‘二十面相’事件的新闻剪报,越研究越觉得那家伙可怕。”

壮一神色肃然,说话的语调稍带着些不安。

“那么,你是说,纵使如此兴师动众、戒备森严,那贼还是防不胜防?”

“对,也许这话听起来让人泄气,但我就是有这种预感。”

“可是,他到底能从哪里进来……为了盗得钻石,首先得先翻越高耸的围墙;然后,还得躲过大批书生的视线,就算他能成功闯到这里,也得打破房门,接着,还得与我们父子俩搏斗。而且,这样还没完,钻石放在配备了复杂密码的保险箱里,那贼并不知道密码。就算他真是个魔术师,也没这个本事闯过四五道高难度的关卡吧。哈哈哈……”

壮太郎放声大笑。但是,他的笑声中似乎带有某种空虚的、虚张声势的意味。

“可是,爸,我看报纸上的消息,那家伙不是已经一次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地达成了看似绝不可能的惊人之举吗?有个实际的例子,就是东西放在保险箱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保险箱背面被挖了个大洞,里面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了。还有个例子,有五名壮汉看守着,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了安眠药,紧要关头全都陷入昏睡中。那家伙很聪明,有随机应变的才智,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

“喂喂,壮一,听你的语气,简直是在夸奖小偷嘛。”壮太郎愕然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不,这并非赞美。但是,越研究那家伙,就越觉得他的可怕。那家伙的武器不是力气,而是智慧。智慧只要运用得当,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

说话间,夜渐渐深了,似乎起了点儿风。一阵黑风吹过,震得窗玻璃咔咔作响。

“都是你,把小偷的本事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害得我也忍不住跟着你担心起来了。还是先检查一下宝石吧,否则保险箱背后要是被挖了个洞,可就麻烦了。”

壮太郎笑着起身,走近摆在房间角落的小保险箱,转动密码锁打开柜门,取出一个黄铜制的匣子。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抱着小匣子坐回原先的椅子,再把匣子放在隔开他和壮一的圆桌上。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识呢!”壮一似乎对匣中的钻石深感好奇,双眼炯炯发亮。

“嗯,你的确是头一次。你看,这些闪着晶莹光亮的钻石,当年曾装饰在俄国皇帝 (8) 头上呢。”

一打开匣子的盖子,顿时,炫目的七彩虹光晃得父子俩几乎睁不开眼。六颗大如黄豆的华贵钻石,在那黑色的天鹅绒台座上璀璨生辉,确实是罕见的珍品。

等壮一欣赏够了,壮太郎才合上盖子。

“这个匣子就放在这里吧。比起放在保险箱里,还是你我四只眼睛盯着更保险。”

“是啊,这样应该比较妥当。”

两人已无话可聊,于是隔着圆桌上的珍宝匣子,不时凝视着对方的面庞。

夜风一阵阵吹得窗玻璃咔咔作响。远处传来几声激烈的狗吠声。

“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三分,还有十七分钟……”

壮一看着手表回答,两人于是又陷入沉默。仔细一看,就连向来豪迈大胆的壮太郎,脸色也有些发白,额头隐约冒出汗珠。壮一的拳头握紧靠在膝上,咬紧牙根。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仿佛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手表秒针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已经几分了?”

“还有十分钟。”

就在这时,两个人的视线余光同时瞥见一个白色的小东西,飞快地在毯子上移动。咦,是老鼠吗?

壮太郎不禁一愣,低头,视线开始在身后的桌下搜寻起来。那白色的不明物体,好像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乒乓球啊。不过,这东西怎么会滚过来呢?”

他从桌下捡起乒乓球,不可思议地打量着。

“的确很奇怪。也许是壮二随手搁在架子上忘记拿走,不小心掉下来的吧?”

“也许吧……不过,几点了?”

壮太郎询问时间的间隔越来越短。

“还有四分钟。”

两人四目相对,秒针移动的声音似乎都变得很可怕。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预定的时间越逼越近。二十面相说不定已经翻过了围墙,现在也许正走在走廊上……不,也许已经来到门外,正竖起耳朵偷听。

啊,该不会下一秒,下一秒,就会发出可怕的、破门的声音吧?

“爸,您怎么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才不会输给什么二十面相。”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壮太郎的脸色都已惨白了,双手扶住额头。

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伴着两个人的心跳,令人窒息的可怕时间终究是一秒一秒过去了。

“喂,几点了?”壮太郎几乎是在呻吟。

“十二点零一分。”

“什么,已过去一分钟了……啊哈哈哈……你看吧,壮一,二十面相的预告信根本靠不住。钻石好端端地放在这里,没有丝毫异状。”

壮太郎带着一种胜利者得意的姿态哈哈大笑。但是壮一毫无笑意。

“我不相信。钻石真的平安无事吗?二十面相会是那种不信守诺言的人吗?”

“你说什么傻话,钻石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吗?”

“可是,那是匣子。”

“这么说,你是认为,光剩下匣子,里面的钻石已经不翼而飞了吗?”

“我想检查一下,没有亲眼确认我放心不下。”

壮太郎不由得起身,双手按住黄铜匣子。壮一也站起来。两个人的眼睛,几乎有整整一分钟,诡异地、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

“那么,就打开看看吧。不可能发生那种荒唐的事。”

“啪”,匣子的盖子打开了。

同时,壮太郎的嘴里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不见了。黑色天鹅绒台座上,空空如也。那历史悠久、价值二十万圆的钻石,就像蒸发了似的,凭空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