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才是发什么神经,”厉向东却全然没有发现文怡的异常,自顾自气势汹汹地追问,“小音做了什么你要这么针对他?他只是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没有一点心眼,和你们不一样,你……”

“呵,好好好,他是干净的读书人,他没心眼,我肮脏,就我心眼多,”文怡冷笑着打断他,“你倒说说我又怎么针对他了?”

“你是不是在X大?”

——X大就是厉向东和许嘉音的母校,也是嘉音留校读博的地方。

“是。”文怡回答得倒干脆。

“和楚玉麟在一起?”

“是。”

“你还说你不是在刺激他?”向东生气,简直想咆哮!

一想到刚刚嘉音难过的语气,他的胃都收紧了,如果苏文怡楚玉麟正在面前,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痛殴这对狗男男!

“哈?”文怡像是听到天方夜谭,冷笑一声,“X大是他许嘉音的?我走进来就是刺激他?”

“你还带着……”

“我和谁在一起去什么地方轮得到你管?!”文怡厉声打断他,“厉向东你是不是霸道总裁当久了,不知道怎么和正常人说话了?别把我当你那些狗腿下属,我苏文怡不吃这一套!——说我刺激他?好啊,我现在就拉着玉麟到他面前法式深吻给他看,还有我们的sex video在手机里也可以一并播给他……”他的语气越来越平静,甚至带上一点笑意,音色却尖锐得像是金属刮擦玻璃。

迟钝如向东也听出他情绪不对劲了。

生怕他真的伤害嘉音,向东咬了咬牙,放下面子服软:“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你别乱来,别……”向东想说“别欺负他”,又怕撩起文怡更大的怒火,连忙咬住舌尖,“那个……”向东深吸一口气,“我道歉。”

文怡没有答话。

只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模模糊糊男人关切的声音:“小怡?是谁?怎么了?”

向东听了一会,认出那是楚玉麟,立刻又皱起眉。

这时文怡的呼吸平复了一些,说“是厉向东,没什么事。”——这是对楚玉麟说的。

“那家伙要干嘛?”就算声音很小,向东也能听出楚玉麟其中的警觉和防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谁知道,发神经吧大概……”文怡不客气地对着话筒就这样回答,话没说完就摁掉了电话。

最后交谈的亲密程度和其中透露的讯息都让向东非常忧虑。

他走出休息室,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片刻,又拨通了苏文怡的电话。

“干嘛?”直打了三个,对方才接听,声音听上去明显没好气。

厉向东他压着性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和而耐心:“在下想要和苏先生商量一件事。”

“说。”对面显然没他有耐心,连第二个字都欠奉。

厉向东语塞。

无论是谈话对象让他不快。即将谈到的内容更是踩着他的底线。身为厉家大少爷,他鲜少需要应付这样的场面。不得不调动起自己人生中所有的修养。

他想到嘉音的难过。想到自己对嘉音的承诺。硬着头皮开口:“那个,苏三少风姿过人,只要勾勾手,就有无数男女拜倒在您的西装裤下。”

“过奖。你到底想说什么。”

厉向东深吸一口气:“小音他是真的很喜欢楚玉麟。真心的。他只有这一个。你那么多,呃,对象,就不能……”

“厉向东!”

文怡喊,尖锐又沙哑,余音绕耳,像在耳边爆炸。

即便厉向东也不敢再往下说。

一时间仿佛死一般安静。

“我这辈子,”许久,听到文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最讨厌有人这样和我说话。”

明明没有起伏。

可听上去,硬是磨骨噬髓,冷彻心扉。

厉向东对着手机愣了不知多久。

直到秘书拿文件进来给他签,他回过神——通话早已结束了。

苏文怡十四岁以后就没有哭过。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想哭了。

可一通电话愣是逼得他眼眶热.辣辣地通红,在纸一般煞白的脸上突兀得像开在荒漠上的花。鼻尖也红了。鼻翼控制不住煽动,嘴唇颤抖听得到上下牙齿互相碰撞“磕哒磕哒”的声音,背后全是冷汗浑身都在哆嗦。

又生气又伤心。

许久才憋出一句:“日他大爷厉向东。”

楚玉麟把他摁在怀里,圈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脊,像抚摸一只炸毛的大猫,听到他终于能说话了,偷偷松了口气:“他又不知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看他才是门儿清呢!”文怡终于缓过来,气急败坏的话抵着玉麟的胸口噼里啪啦地往外倒,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论戳软肋你都没他戳得这样准!”

笔直地扎进心尖上最柔软的部位。

语尾一勾,把多少年的陈年旧怨一股脑地揭开,伤口一片血肉模糊。

楚玉麟揉了揉他的发心,任由带着颤的声音喷着在自己的心口上,震得发笑,低头亲了亲自己弟弟的发顶:“你这小没良心的,一生气就口不择言,哥哥啥时候戳过你软肋,一贯都是护着你。”

文怡被说得不好意思,头埋的更低,却忍不住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绷到极限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软进楚玉麟的怀里,低低的应一声:“……嗯。”

楚玉麟拎着他的后颈:“情绪过去了就起来吧,这么多人看着呢,不羞。”

他们就在大学教学楼外小咖啡馆的室外座上。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都不少。两个人身材颜值都出众,还有微妙且萌的体型差,举止又如此亲密,引得经过得人纷纷多看一两眼,有女生还窃笑着彼此招呼停下来拍照。

“怎么?”文怡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躲他的手,“你怕人看啊?”

“我怕什么,要来办事的又不是我。”

文怡听到身体一僵,轻轻地“啧”一声。

楚玉麟顺势拎起他的后衣领:“整顿一下,等等不是还要见人吗——多大人了,还撒娇。”

文怡依着他的手乖乖地爬起来,揉了揉脸,理顺头发:“也就对着你,出外高冷起来你都不认识。”

楚玉麟一笑,又把他的头发揉乱。

为了顾及文怡的面子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可事实上,楚玉麟非常心疼他这个一半血缘的亲弟弟。也只有他知道为什么文怡会对厉向东的话如此反应过度:说出来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现在这个滴水不漏、睚眦必报的苏家三少,在十二岁以前,是一个连晚饭都能让出,吃得太少以至于营养不良的傻白甜。

这件事得从他们俩共同的母亲说起。

他们的母亲安恬,全名叫做许安恬——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许嘉音的姑姑,许父的亲姐姐。当年,安恬就是为了给弟弟——也就是许嘉音的父亲许安然凑读书的钱,才把自己卖给楚玉麟的爹做契约情人,后来被楚家正房太太排挤,转送到苏家。

她是一只典型的“鱼鹰”。

心中只有娘家人,尤其是她的弟弟——尽管她那被父母和三个姐姐捧在掌心长大的清高弟弟许安然,挑唆的一家人都觉得有这样一个“做婊/子”的女儿很丢人,可并不妨碍她一边不敢自称姓“许”,一边往娘家输血。

许安然入学、读博、留校,一路高歌猛进,自称“靠奋斗靠自己的双手取得一切”,其实最终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出钱。一旦没有钱,父母和两个大姐就要对她摆脸色:“都嫁到那么富的人家里去了,这么点钱都不肯拿出来,真是攀上高枝就不认娘家的草窝了。”

天地良心。

她一个一句话就能被转手送人,连小妾都算不上的契约情人,能挖出多少钱呢?

自己的针线钱不够,往往还要当首饰、偷一点家里的摆件玩物去倒卖。

幸亏苏夫人为人比楚夫人要温厚,又需要拉拢她制衡二房,才没有与她太为难。不然以她赤眉白眼不加掩饰,挖墙脚薅羊毛的姿态,早被赶出家门了。

这种情况,在许安然娶妻生子之后愈演愈烈。

许安然的老婆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是校长的女儿,嫁给许安然看中的一是他的才华,二是他的长相,三是他的钱,以上三者按递进关系排列。许安然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把财产来源,自以为隐瞒得很好。老婆并不深究,只按照他“看上去”的经济情况,要车、要房、要豪华的婚礼。

彻底挖空安恬所有私房钱,连好一点的衣服包包都没有留下。

可这并不是结束。

而是更糟糕的开始:许嘉音出生了。

许安然的妻子要求用最高的规格抚养她的孩子。

安恬实在无法可想。

只能克扣自己的孩子:最开始是进口尿布进口奶粉,然后是保姆钱,接着是各种玩具,甚至早教课程……

从记事起,苏文怡总是问一个问题:“妈妈,这不是我的吗?为什么你要拿走?”

而他的妈妈总是回答:“小怡,你生在这样的人家,天生什么都有,这点东西,你为什么不能让一让弟弟呢?”

小小的文怡看着妈妈脸上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只知道,确乎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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