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奚微暂时在余敬那安顿下来。

“你托我给他的卡,他收了。”余敬说,“他没问,我也没提。”两人心知肚明这钱是谁给的,余敬以为奚微会纠结一番,甚至不肯收,没想到奚微却毫无芥蒂地接了过去,然后平静地继续吃饭。

杜淮霖松了口气。这钱他没法亲自交给奚微,说出那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决绝。

他不知道奚微怎么理解这些钱。补偿给他的抚养费,还是分手费?

不管怎么想,奚微能接受最好。这么多年,他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奚微从小到大都在为金钱所累,至少从今以后,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不必再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

那之后又下了几场雨。C市的夏天就这样,日子在反反复复的潮湿与闷热中交替行进。

高考成绩出了,余敬说奚微考了687分。杜淮霖查了一下,这届全省理科状元是696分。

这个成绩可以稳上A大了,奚微离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报过志愿一个星期,在ICU昏迷了大半个月的奚莉莉最终宣告不治。

余敬帮奚微操办了她的后事,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她生前没什么朋友,奚微几乎找不到几个能来参加她葬礼的人。他从没听奚莉莉提起过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曾是奚微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没从她那得到过多少爱,但至少得到了降生于世的机会。

这个他叫了十九年“妈”的女人把纠缠她一生的后悔,怨怼,把她最后也没能彻底搞清楚弄明白的秘密,永远带进了坟墓。

奚微站在她的墓碑前,将一瓶酒缓缓倒在地上。

“最后一瓶。”他轻声说,“以后再也别喝了。”

七月下旬,奚微接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与此同时,扈晓华也从美国赶回来,和杜淮霖商讨带杜骁去美国读书的事儿。

杜淮霖同意了。他对周馥雅说:“妈,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过一句话吗?你说慈母多败儿,娇宠无孝子。我知道你疼骁骁,但他也这么大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周馥雅默然,她知道杜淮霖说的都是对的。从过年时他答应让杜骁去美国,她就已经预料到今天的结果。

这半年她也在反思。因为从小觉得骁骁可怜,给予了过度的怜惜和加倍的溺爱,让骁骁的生长逐渐脱离了掌控。她也明白不能这么继续下去,道理她都懂,可情感上仍旧是难以接受的。从小带到大的宝贝孙子,她舍不得。

“如果您想骁骁,可以随时来美国看他。”扈晓华安慰。

周馥雅抹了抹泪,依依不舍和杜骁道别。舍不得也得放手,都是因为爱,搁谁身上都一样。

杜骁离开不久,奚微也走了。虽然还有半个多月才开学,他还是提前踏上了去A市的飞机。

杜淮霖之前曾设想过他送奚微离开的场景,该是多么的不舍惆怅却又满怀期冀。不成想世事无常,如今这个场景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境。

奚微离开这天,恰巧赶上他生日。杜淮霖订了只蛋糕,小巧精致,是奚微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你……真的不去送送他?”

杜淮霖把盒子递过去:“别说是我送的。”

余敬接过蛋糕,点点头离开。

下午送机出来,余敬不出意外地在停车场见到了杜淮霖。他站在自己那辆911旁,靠着车门,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余敬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他已经登机了。”

杜淮霖问:“蛋糕吃了吗?”

“嗯,吃了。”奚微看见余敬送他的蛋糕就笑了,什么都没说,坐在候机大厅,一口一口,仔细地把蛋糕都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把写着“生日快乐”的小牌子珍而重之地用纸巾包好,放进双肩背里。

余敬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盒子:“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杜淮霖接过来打开,是他送奚微的护身符。

为什么还给他呢,是想向他证明自己羽翼已丰,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吗?

杜淮霖心中满是酸楚的欣慰。刚好一架飞机呼啸而过。不知道这是不是载着奚微,奔赴未来的那一架?

当奚微彻底离开他所踏足的土地,分别的质感才真切地清晰起来。

C市到A市,两千公里,三个小时,一个简单的地域限制,却成了他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拿起护身符,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对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说:宝贝,生日快乐。

暑热初散,秋风渐起。从余敬的角度来看,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杜淮霖依旧是个他眼里的工作狂,有空打打球游游泳,唯一可算得上是休闲放松的活动就是偶尔和他一起喝点酒,问一问跟奚微有关的消息。

“你们真的没再联系过?”余敬问。

杜淮霖摇头。他们分别几个月,奚微已经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更加不需要他的干涉和打扰。

“可是抛开那层关系,你们毕竟还是父子。你既然这么挂念他,那就像对儿子那么对他嘛,何必一刀切呢?搞得这么痛苦。”

“我们不可能抛得开那层关系。”杜淮霖盯着眼前的酒杯,晃了晃,“如果做得到,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所以,只能干脆地一刀两断,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故作轻松地笑:“你当初不是还劝我们分手吗?现在终于如你所愿了,怎么感觉你还有点儿遗憾?”

“当初他不是不知道嘛!此一时彼一时。”余敬说,“奚微那么好的孩子,我当叔叔的心疼啊。突然间喜欢的人变成自己的亲爹,这打击已经够大了。偏偏这爹又不能认,有还不如没有呢!我有时候想想都眼前一黑,天塌地陷似的,哪个孩子经得起这个?奚微真是……够坚强了。”

他看了眼杜淮霖的脸色,像笼罩于霜雪之中。他慨叹:“算了,我能理解你的决定。这么大的压力,感同身受。奚微确实还年轻,你想给他更多的选择机会也无可厚非。”

他虽然早就在杜淮霖做决定的时候劝过他“放过你自己”,但杜淮霖做不到的,他心如明镜,奚微也是如此。如果他们都能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哪儿还有这么多烦恼?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哪。

“不说奚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余敬暼向他,“你也不过才三十八岁,这么好的条件,不可能这辈子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过了吧?”

杜淮霖没有回应他。他从前谈过几次不走心的恋爱,不过鲜花与皮相,红酒与欲望,全情投入的对象他遇不到,他也不觉得人生必须要什么缠绵悱恻。而今,这段如烟火般绚烂而短暂的感情仿佛透支了他的一生,让他只能陷于对奚微深切的怀念之中,再用年深日久的内疚来惩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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