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高考不能带手机进考场,有专门的老师看管。等奚微从考场出来,看见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打回去,急匆匆赶到医院时,奚莉莉刚刚结束抢救。

“你是患者的……哦,儿子?你母亲这种情况,属于迟发型颅内出血。之前应该是受到外伤导致脑血管轻微的破裂。可能因为当时的出血量太少,做脑部检查看不出来。大部分这种情况的患者会在伤后七十二小时到一周内发作,一般都是慢性渗血。她发病时可能情绪比较激动……哦,还有烟酒史和高血压病史吗?那就怪不得了。好在出血量还不算太大,已经暂时用药控制住了。不过还没度过危险期,随时随地都会有继续出血的可能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再严重,我们只能做开颅手术……”

奚微在医生略显冰冷的交待中,看着病床上那个枯瘦的女人。

她是个失败的母亲。她将自己不如意的人生迁怒给无辜的儿子。她粗暴,酗酒,嗜赌,没有耐心,拒绝沟通。可她也曾年轻过,温柔过,也用她曾经细腻洁白的手指将莹润的荔枝果肉喂到他嘴里,让他将那份甘甜铭记至今。

他自以为和奚莉莉两不相欠,可从没想过,要让她以命来还。

电话响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从考场出来就直奔医院,还没联络杜淮霖。他连忙接通电话,把这边的情况告知他。杜淮霖说:“没事的宝贝。你先等等,我马上就去。”

“……嗯,路上小心。”奚微疲惫地挂断电话。傍晚时分浓云密布,隐约有闷雷滚滚,似乎正在酝酿一场疾风骤雨。

他环顾四周,拉过一把椅子,刚想坐下,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妈……你醒了?你松手,我去帮你喊医生。”

奚莉莉置若罔闻,用她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他,枯瘦的手指像要抓破他的皮肤,抠进血肉之中:“他……他……你,爸爸……骗,骗……”她磕磕绊绊,艰难地一字一句往外吐。连接她生命的仪器滴滴乱响,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兵荒马乱间奚微无措地回握住她的手:“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杜,杜……是你,爸,你们,骗,骗……”

奚莉莉猛然瞪大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她说得已经够多了。刺激她病发的关键字牢牢占据她的本能,她愤怒地“控诉”让奚微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她说,杜,是你爸爸。

……她这是病糊涂了吧,说的什么胡话。

杜淮霖是他爸爸……杜淮霖怎么可能是他爸爸?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拉远了——仪器的噪响,病房的喧哗。耳畔只余奚莉莉机械而嘶哑的声音。

他双手抱住头,大脑一片空白。

杜淮霖赶到的时候,奚微正失魂落魄地守在ICU门口,手里捧着病危通知书。外面刚刚开始下雨,他连伞都没来得及打,直接从停车场冲了进来,身上还湿着。

奚微缓缓转过脸,看见杜淮霖,没有表情。

杜淮霖步履沉稳地走上前,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奚微安静异常,没有哭,也没说话。

“她怎么样了?”

“刚做过手术,人是救回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醒。”

“等她情况稳定些,咱们就帮她转到更好的医院。你累了一天,回去好好睡一觉,一切有我呢,别担心宝贝……”他低沉的声音似有魔力般安抚人心。

奚微却一语不发。杜淮霖有些奇怪,他的安静太过异常。

“你怎么了?”杜淮霖搭上他的肩膀。

奚微抬起头,看了他很久才问:“杜叔,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杜淮霖哽住了,不安在心头扩散。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知道吗?”奚微的声音已经染上一丝颤抖。

杜淮霖的手松开了。

说来奇怪,他的心绪出乎意料地宁静。就像潜逃的罪犯东躲西藏不见天日,最后被抓获那一瞬间,反而卸下了心头重负。

悬于头顶的铡刀彻底落下,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引颈就戮了。

“你知道了。”他说,“你妈妈告诉你的,是吗?”

他不清楚奚莉莉是怎么想起来的——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如果她一开始就认出自己,他没有任何自主选择事态发展的权力,那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没有如果。假使命运开够了玩笑,打算用一个最具戏剧性的方式,为这出精彩的人间闹剧划上句点的话,那么任何人都无力阻挡,任何人。

他也不在乎这个如果,无论奚微怎么知道的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一直有种预感,就算他已经决意要欺瞒一生,可这柄利刃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掉下来。

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他潜意识里一个又怕又盼的结局。他瞒着奚微扛下这个秘密,一面享受着偷来的片刻欢愉,一面被被情与礼之间的纠葛折磨。

他没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有礼者无情,有情者无礼。二者哪能兼顾,偷来的两全,始终得还回去,他早有觉悟。

“我不相信,她肯定是因为这个病……她胡说八道……”奚微抓着他的胳膊,“她骗我的是吗?你不是……”

“……对不起。”这句道歉早该说,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这是他欠奚微的,最沉重的一句“对不起。”

奚微的手一寸一寸顺着他的胳膊滑下,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真的认为奚莉莉是在胡言乱语,或者是他误解了,她说的其实是杜淮霖有他父亲的线索。他多希望杜淮霖能当场给他一个解释,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被残忍打破的幻想。

杜淮霖这辈子没体会过这样难熬的沉默,像被延迟的审判。他无从自辩,只能被动而消极地等待裁决。

“是把我从窨井里救出来之后?”

“……是。”

这对话没头没脑,可当事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并不久远的往事,记忆仍然鲜活。

他被从窨井里救出来,在医院,杜淮霖第一次问他和他父亲有关的事。

他来家里找他,跟他说:你的一切,我来负责。

说是包养关系,可每当自己想要亲近他的时候,他都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推开。

元旦时趁着他酒醉逾矩越礼,他清醒后情绪复杂,急于否认。

想要把自己送出国,恐怕也是被逼无奈吧。他当时又做的什么打算?

奚微一直记得他陪自己去书店时,说过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呢?”

原来如此。

那些七散八落的线索,话里有话的试探,欲言又止的推拒……那些当时看来莫名其妙关怀备至,分明想亲近却怪异的疏离,如今在真相的反射下,全都有迹可循。

因为他们是父子。

可是之后呢?在杜家别墅那一晚,冬夜寒冷的细雨之中,他忘情而火热的吻,他们如情人般紧密相拥身体相合……又该如何解释?

……他怎么忘了,他当时情绪激动,他说他不出国,他要结束这种关系,他要离开他,杜淮霖才把他拽住,吻了他。

在车里,他说回家,是自己主动贴上去,杜淮霖甚至都没射在他里面。

他搜肠刮肚的回忆,杜淮霖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次“我爱你。”

他问:你喜欢我吗?他说,当然喜欢。他问他: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爱你。

哦,对,除了那次在床上,他喊他“爸爸”,他说“爸爸爱你。”

那些自以为情深的甜蜜,全都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尴尬。

杜淮霖说喜欢,说爱的时候,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他的爱护与宠溺,到底掺杂了怎样的成分?

他们那些如恋人般的亲吻,缠绵,情话,都是杜淮霖的权宜之计,是他不忍拒绝,为了留他在身边的手段吗?

不,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

毕竟一个父亲再爱自己的儿子,再不忍心拒绝,也不会想要和他接吻上床的不是吗?

距离希望被彻底摧毁尚存一线。奚微已经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慌不择路——他怎么不想想,如果杜淮霖承认他的喜欢和爱超脱于亲子关系之上,这种感情该有多不合理多惊世骇俗?

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想拼命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杜淮霖什么都没说,在奚微带着最后的希冀问他“你明知我是你儿子还跟我上床,说明你像恋人一样爱我对吗”之后。

他用长久的沉默来折断了这最后一根稻草。

奚微的世界终于彻底崩塌了,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愿再去思考任何事情,他喘不上来气,只想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环境——

“奚微!”杜淮霖焦急地喊,不顾走廊里寥寥无几的患者家属疑虑的目光追上去。奚微跑得很快,他想起奚微曾自豪地跟他说,自己在校运动会得过百米冠军,他还笑着夸他,真是头小豹子——

恍若隔世。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起已呈倾盆如注之势,砸得人抬不起眼。奚微跑出医院,跑上街道,直至他耗尽所有力气,扶着路边一棵树停下。他绝望的哭声被雨声湮没,佝偻的腰身却更直观地冲击杜淮霖的心,如被刀刃豁开胸膛。

他远远地望着,却没上前。

他们之间的追逐角力都发生在雨夜。上一次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现在呢,他该以什么身份去给他遮风挡雨?

一个问心有愧的爱人,还是一个德行有亏的父亲?

他没法回答奚微的问题——他爱他儿子如同恋人,这话要他如何宣之于口?

杜淮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掏出电话。

暴雨如注,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有车经过,溅起的水花和雨水一起泼在奚微身上。衬衫被水淋透贴紧他皮肤,像一层脆弱的保护膜。

杜淮霖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雨幕隔绝了世界,隔绝了一切。他的眼里,只剩下奚微单薄的身影。

在同一场大雨中,他们站在无形的,透明的墙壁两端,分别体会着交错的锥心之痛。

二十分钟后,一辆大红色的保时捷911在他身边猛然停下。余敬从车里窜出来,对着奚微喊了几句,生拉硬拽把他塞进车里。

余敬的车驶离很久后,杜淮霖才把僵硬的双腿从原地挪开。

他只能躲在阴影里,路灯照不见的地方,眼睁睁地目送他的宝贝离他而去,却没有任何挽留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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