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三月正式开学前两天,杜骁和周馥雅才回国。杜淮霖其实没想到他们能呆那么久,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扈晓华也一起跟着回来了。她并没有和来接机的杜淮霖一起回杜家,而是和他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杜淮霖安顿好祖孙俩后如约而至。扈晓华先到,站起来伸出手。她身量修长,穿着得体的黑色套装,发髻盘起,显得十分精明干练。杜淮霖也有一年多没见她,礼貌地同她握手,寒暄了几句。

等他俩都落了座,扈晓华开门见山道:“这次送骁骁回来,其实是有件事和你商量,电话里不好说,还是得当面谈。”服务生来送餐,扈晓华停下,等人走后,才客客气气地继续,“我想让骁骁到美国去读高中。”

杜淮霖没说话,表情平静,似乎对她这个提议并不感到意外。

扈晓华叹息道:“以前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的,这是骁骁头一次跟我在一块儿相处这么长时间。越是相处就越觉得惭愧,惭愧自己没能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职责。”

“你后悔了?”杜淮霖说,“可如果当初你没做这个选择,那骁骁也不可能出生,如今你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他停顿片刻,“听起来像个悖论。”

扈晓华摇摇头:“我并不是后悔。作为成年人,该有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魄力。至于结果,无论好坏,只能一并承担。如果没有接受你的资助,我也不可能留在美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只是觉得很遗憾,看到骁骁现在这个样子……”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我知道这不符合我们当初的约定,但我不得不说,你,以及你的母亲,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是失败的。想必你也清楚,他不能再这么放任自流地生长下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既然已经生了他,作为他的父母,就应该对他的未来负责。在希望骁骁越来越好这个大方向上,我想咱俩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让他呆在我身边吧,换个方式换个环境。我的性格你也清楚,我有信心,也有能力教育好他。”

杜淮霖思索了片刻,问:“你和骁骁提了吗,他怎么想?”

“提过。他有些犹豫不决,我看得出来,他挺依恋我的,但是又舍不得你和他奶奶。可不经历些挫折,又如何成长?人这一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什么都围着他转。”

杜淮霖端起咖啡,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撂下杯子:“你这个提议,我会慎重考虑。但是现在我还不能答应你。”

“嗯,我明白。骁骁需要些适应和考虑的时间,我那边儿也得做些准备工作。我的计划是等他今年初二毕业后再去,这段时间我会尽量多回来看骁骁。至于他奶奶,还得需要你去做通她的工作。骁骁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她的孙子,这点是不会变的。”

杜淮霖笑了笑:“其实她一直都挺中意你的。”

扈晓华也笑:“大概因为我是个女人吧。”谈完了正事,气氛也轻松不少,“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现在感情状况如何?”

“我妈那么喜欢你,没和你提过?”

“没有。她从来不跟我说你的感情生活,大概是一直存着想撮合咱俩复婚的念头,怕我知道了嫌弃你。”扈晓华揶揄道。

杜淮霖想起奚微,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不说我。你呢?没再交新的女朋友?”

扈晓华搅动着小勺子,之前满是自信的脸上有些落寞:“没有。自从和leona分手,一直单身至今。”

“leona是个好女孩儿。”杜淮霖也感慨。扈晓华和leona都是他当年读商学院的同学,leona是美国人。杜淮霖也是和扈晓华离婚后才知道,两人是情侣关系。

“我知道,她很好。但是我们的观念从根本上就是冲突的。我太现实了,爱情又不能当饭吃。当时为了金钱前途和你假结婚生子,她虽然妥协了,但她不可能永远靠着对我的爱来包容我。这件事横亘在彼此之间,成为了引发各种矛盾的导火索。我们分手……也是迟早的事。”

“虽然事业有成,但在感情上我是个失败者。所以面对骁骁,我不想再做一个失败的母亲。”扈晓华总结道。

杜淮霖突然与她生出了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可扈晓华尚且有正大光明弥补的机会,他呢?

他的爱人是他的儿子。他们手虽然握在一起,却身处光与影的两端。奚微在明亮的那一面,他在黑暗之中。

扈晓华在杜骁开学后就回了美国,奚微也正式进入高考一百天的倒计时。日子乏善可陈,却又充满早春甜腻而清新的愉悦气息。

五月初的二模考试,奚微果然再度夺回了第一名的宝座。杜淮霖一直记得他跟自己的约定,他之前偶尔会猜测,奚微想跟他要些什么。他想应该不是些物质上的奖励,但是当奚微说出“想让他去开家长会”的愿望时,他还是有些莫名的心酸。

“从小到大,我妈几乎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这次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动员,以后上了大学恐怕也没机会了——所以,能以我叔叔的名义,替我参加家长会吗?”奚微满怀期待。

杜淮霖郑重其事地答应他:“好。”

不同于参加杜骁的家长会时虚伪的逢迎和客套,这些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陌生人在此刻都为同一个质朴的希冀集合,互相热烈地探讨着自家孩子的分数,想要报考的学校,交流经验。奚微无疑是其中最亮眼的,当老师带着由衷的赞叹将焦点引到“第一名的家长”身上时,其他家长投来的艳羡目光,头一次让他感受到这种陌生的自豪感。

他自豪,奚微比他还自豪。毕竟是少年心性,杜淮霖在所有家长里鹤立鸡群丰姿英伟,满足了他暗戳戳的一点虚荣。他做梦都想让杜淮霖参加一次他的家长会,但一想如果成绩不好的话根本没脸提,好在这次终于得偿所愿。

散会后他们一起在校园里闲逛。刚下过一场小雨,操场上新剪的草坪混着水汽,散布着有点儿青涩的香味。

奚微把杜淮霖手里的院校宣传单拿过来,卷成筒状举到他跟前:“这位家长,采访您一下,参加家长会感受如何?”

杜淮霖表情严肃地配合:“孩子成绩好,当爸爸的面上有光。”

奚微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操场上有低年级地男生在踢球,球正飞在他脚边。男生冲他喊了一句,奚微抬起脚,把球踢还回去了。

“再有一个月就毕业了。”奚微看着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学弟,感慨道:“要是考上A大,就不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怎么办?A大又离得那么远。坐飞机也要三个多小时呢。”

“能怎么办?只好放假的时候见面了。”

“什么,不是才三个多小时吗?你可以趁周末坐飞机来看我啊!”

“这么理智气壮?”杜淮霖的声音带着笑意,“真是恃宠而骄。”

奚微知道他不生气,故意问:“那你愿不愿意宠我啊?”

“再宠,你就该得意忘形了。”

奚微喜滋滋地说:“唉,忘就忘了吧,是谁说的,我要是在他面前还不能随心所欲的话,那是他的失败来着?”

“……你真是被我惯坏了。”杜淮霖拿纸卷敲他的脑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有一个月高考了。等你考完试,我也有个奖励要送给你。”

“是什么?能提前剧透一下吗?”奚微提起兴趣。杜淮霖却卖个关子:“不行,你都没告诉我让我来参加家长会的事儿,我也得保密。”

“随便你,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正好走到一棵盛放的木棉树下,一簇簇火红的花朵,沐浴夏初的细雨后格外明姸。奚微说:“这棵树可有年头了,是咱们学校的镇校之宝。往常这时候该谢差不多了,今年可能是天气热得晚吧?还这么多花儿。”

他突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咱俩还没一起照过相呢,在这儿照一张行吗?树太高了,照不全,离远点儿。”奚微拽着他走到合适的距离,把手机举起来。杜淮霖有点儿别扭,问:“这时候是不是该喊茄子?”

“喊茄子太没创意。”他回头,映入满眼的红,“不如喊人比花娇。”

“……”杜淮霖自然喊不出口,但他脸上的笑却抑制不住,在手机里定格。两人合照完,奚微又缠着杜淮霖给他照了两张单人的。

“等我再开学,咱们就去A大门口合影。”奚微摆弄着手机,有些好奇,“说起来,杜叔你年轻时候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我平时很少照相,只有些出席商业活动的照片。要说年轻时候……多年轻?”

“比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

杜淮霖带着怀念的笑容:“那可真是非常久远了。”

“手机里有吗,能给我看看吗?”

“十几年前有能拍照的手机?”杜淮霖失笑,“家里有相册,回去给你看,不过看了你可别笑。”

奚微当时还没理解这句“看了别笑”是什么意思,回家杜淮霖给他翻开相册后,他才明白过来。

里面有不少是他和余敬还有其他人的一些合照。杜淮霖本人除了比现在更年轻点儿,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说的“别笑”另有所指。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杀,杀马特?”奚微憋得脸都红了。

十几岁的余敬,活脱脱一个驻马店失足少年的模样,五颜六色的长发,化着浓妆穿着皮裤,身上一堆链子,摆着酷脸凹造型。

“那个年代这打扮算前卫潮流,来源于什么日本视觉系吧?你余叔向来是走在时尚尖端的男人。后来还玩过cos,可惜我这没照片。”

奚微拍了拍胸口,把手机拿出来:“不行这张实在太经典了,必须留个底儿。下次再见余叔的时候,得让他给我讲讲当年的光辉事迹。”

奚微一张张往后翻,手上的速度却逐渐慢了下来。他放下相册伸出手,一寸一寸,着迷地描摹他脸部的轮廓:“为什么时光对你格外优待?你看起来好像永远都不会老。”

“有个秘密没告诉你,其实我是吸血鬼。”杜淮霖难得和他开起玩笑。

“那你也把我变成吸血鬼吧。”奚微穿着衬衫,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往下拉,露出脖子,优美的线条绵延至肩膀,“是不是咬这儿就行了?”

杜淮霖伸手将他揽过来。奚微身上依旧是那股好闻的果香,却不再如当初那般青涩,带了些成熟的甜美。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他的耳垂和侧颈,温润滑腻。

奚微轻声呻吟,同他耳鬓厮磨,梦呓一般:“把我也变成你的同类,我就能永远陪你……”

杜淮霖胸口一窒。

“永远”,他知不知道,这个字眼有多沉重?

时光再如何优待,它的公平之处就在于,它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等速流逝,并不因相爱或不舍而在谁的身上慢下分毫,容其等待。

他们不仅是父子,还是相差十九岁的恋人。

哪怕他们不因世俗而分开,时间也会将他们分开。虽然这一刻为时尚早,他却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

正因为如此,他反而不敢承诺这个“永远”。他只能先假装无视,无视“终将失去”与“注定离别”的奋起直追。

至少在那之前,至少这个五月温柔静谧的夜晚,他们正在拥抱,亲吻,储备抵御严冬的温度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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