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淮霖没来得及多交代一字半句,急匆匆走了。奚微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把衣服都板板整整地叠好挂齐,洗澡刷牙,复习功课到了半夜一点。眼睛酸涩,他用力揉了揉,感觉肚子有点儿饿。

他来到厨房,发现冰箱的保鲜层里装着不少手工小点心,放在密封盒里的粥,还有切好的水果,应该是杜淮霖吩咐家政阿姨,提前备好给他当夜宵吃的。他翻了半天,发现没什么想吃的。虽然他饿得发慌,但他还是关上了冰箱门。

杜淮霖说,他儿子病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他这么有钱,人帅又有气质,三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孤身一人。

那他的爱人呢?既然他都结婚了还有儿子,为什么还要在外面养情人,还是男的?那自己是不是成了众人口中最不齿的那种,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不知者才不怪罪,他现在知道了,总也摆脱不了深重的负罪感。他开始后悔自己那么草率地就答应了杜淮霖被他包养的事儿,可杜淮霖会是这样的人吗?有家有室,却在外面打野食,还包养情人“金屋藏娇?”

他不愿相信杜淮霖会这么做,可又不能不在意。

奚微几乎一宿没睡好,脑子里一团浆糊,头疼得快炸了。好在第二天周六放假,不用去上学。家政阿姨六点多就到了,见奚微也起得早,礼貌地和他打个招呼,开始有条不紊地做早餐。

阿姨是广东人,麻利爽快,做得一手好早茶。奚微盯着眼前香气四溢的虾饺和牛肉粥却食不下咽,他艰难地在自己心里做了个决定。

阿姨打扫完卫生,前脚刚走,杜淮霖就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潮湿凉气——外面下雨了,很冷。

奚微正伏在书桌前做题,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笑笑。

“昨晚没睡好?”杜淮霖上去摸他脸,“眼眶怎么这么青。”

奚微没有躲。他的手掌凉丝丝的,降了他心里的火。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没事。您儿子怎么样了?”

杜淮霖说:“哦,没什么大问题。”

昨晚杜母火急火燎给他打电话,说杜骁突然又拉又吐。他赶到医院后杜骁已经挂上水了,大夫说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急性肠胃炎。今天上午情况稳定下来,他想着昨天走得匆忙,知道奚微今天不上课,挂心他一个人在家,还是赶回来。

“早饭吃了吧,合胃口吗?”杜淮霖察觉他有点儿不对劲,一直找话题。

奚微撂下笔,正襟危坐,突然拿出他给的银行卡,郑重其事放到桌上。

“杜叔,我之前不知道,您还有儿子。如果您有家,有爱人,还有儿子,我,我就不能再继续被您包养了。”他低下头:“如果我的行为伤害了他们……替我跟他们道歉。您也,别,别……”

“别怎么样?”

奚微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别再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杜淮霖恍然。他只顾着把奚微接过来,安排各种杂事,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和奚微讲明自己的情况。

没人需要接受奚微的歉意。要说对不起,那也是他对不起奚微。

奚微死死咬着嘴唇,眼睛通红,像在等待一个裁决。

他并非舍不下这些优渥的生活,他只是不舍得离开杜淮霖。

可如果杜淮霖说确实,我有妻有子,那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杜淮霖看着他的眼睛,也没心思再逗他了。他从遇见奚微那一刻就发现,自己难以抵抗的并非他的坚强,而是他装成满不在乎,故作坚强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揉着他的头发说:“你这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呀?庸人自扰。我和他妈妈老早就离了婚,我单身很多年了。”

奚微一怔,强忍了半天的泪水反而落下来。他哽咽着委屈道:“那你,你也没告诉过我……”

“对不起,我的错,是我疏忽了。”说到底他还不是那么了解奚微的脾性,虽然不常表露,可奚微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细腻敏感。他大概一直承受着道德上的压力,却不敢问。

他替奚微抹掉眼泪,奚微猛地站起来紧紧抱住他,椅子在力的反作用下哗啦一下滑远了。

杜淮霖身形一僵,却没推开他。对奚微而言此时最好的安慰,可能就是他的一个拥抱,抵过千言万语。

他缓缓把手放到奚微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您儿子……他叫什么名字?”奚微靠着他的胸口,低声问:“他多大了?”

“……杜骁,骁勇的骁,今年十三,念初二。”杜淮霖想,骁骁的爷爷当初给孙子起这个名字,一定没想到他并没有如他所愿,长成个骁勇善战的性子。

说起名字,杜淮霖问:“你呢?你妈妈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他后来仔细想过奚微的名字,仿佛宿命般的豁然开朗。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注1)冥冥之中,早给他俩的关系下了一道谶语。

可他不觉得奚微的妈妈会有如此诗情画意,以辞喻名。她可能根本连陶渊明是谁都没听说过。

奚微神色黯淡:“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她觉得我太微不足道吧。”

杜淮霖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半晌无语。

“我知道我不够好,所以我才这么努力……”奚微闷在他怀里,仿佛卸下心防,难得地向他示弱。

他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所以他努力想让自己长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唯有这个是靠他的力量能够改变的。

“没有的事,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他慨叹道:“骁骁要是有你一半懂事……”

“他再不懂事,那也是您的儿子。”奚微心酸又有些嫉妒,“当您的儿子一定很幸福,所以才用不着太懂事吧。”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口——能当您的爱人更幸福,他没资格。他只能享用现在窝在他怀里的这一倏忽的幸福,都觉得心满意足。

杜淮霖心像被扎了一下,尖锐的疼。

他也同样有一句说不出口的话——你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孩子,你是爸爸的宝贝。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的过去我无法挽回,可你的未来,我必定要加倍给予你补偿,让你幸福。

奚微乖巧地偎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了。窗外阴雨连绵,雨滴敲在玻璃上,留下印记,却隔绝了声音,一室静谧安稳。天时地利,只欠人和。

杜淮霖身上的气味沾惹了水汽,冷香氤氲。奚微用力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他胸口,贴得更紧了。他温软的身躯也抱得杜淮霖浑身燥热起来——奚微用的沐浴露还是他选的,若有若无的果香自他白皙的颈窝飘散,青涩甜美。他情不自禁收紧手臂,给这个拥抱加了力度。

奚微得到了他的鼓励,乍着胆子,抬起脸,战战兢兢地将嘴唇印在他的喉结上。

杜淮霖如梦方醒,像是被烫着了,欲盖弥彰地推开了奚微。

奚微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还得去医院,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别太累。晚上阿姨会再来做晚餐。”杜淮霖低低说完,急匆匆离开了。

他把车开出地下车库,停下来,打开车窗,外面混杂着细雨的风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奚微是他儿子——一直以来他只关注着这个大命题,却刻意忽略了一个既定事实——奚微是他蒙在鼓里十九年,有过肌肤之亲的儿子。

从昨天早上的旖旎暧昧,到今天的一时忘情,应该就是身体纠缠的后遗症。

这怪不得奚微,他还对此一无所知,在他那儿两人就是这种关系。怪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把握好尺度。

他苦笑着解开领口的一枚纽扣,喉结上那滚烫的触感依旧鲜明非常。他很长时间没有过固定的情人,距离上次也已经过去近一个月。肯定是禁欲太久,才会被奚微轻易撩着了火。

何止是奚微,这些日子他也把自己绷得太紧。或许是时候该放松一下,才不至于让他明知是自己的儿子,还能生出什么绮念。

注1: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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