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8

Vitec公司的人事部找我,是在宴会结束的一星期之后。我穿着宴会时所穿的西装赶往位于赤坂的公司。已进入九月,可暑热未消。途中,我脱掉上衣搭在肩上。在车站的站台上,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打扮跟我一样却比我还年轻的男人。我想起了稍早前的自己。原来还有人在求职啊。

到公司后,我先去找人事部下属的人事科科长。戴着眼镜的秃头科长听到我的名字,眯起了眼睛。

“是敦贺君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我的心情自然不坏。

“什么事?”我的神情稍稍放松下来。

“具体情况到另一个房间再给你解释。你到走廊,往左走到二○一号会议室。你在那儿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知道了。”

还真会装模作样。尽管这么想,我还是决定照他说的去做。我径直推开了二○一室的房门。原以为里面不会有人,没想到不是。一个身穿藏青色西装的人正背朝小会议桌坐着。我刚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可看到对方回过头来,我把话咽了下去。是智彦。

“呀。”他叫了一声,“这么晚?”

我一边打量他的装扮一边在他一旁坐下。经身板单薄的智彦一穿,那西装就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

“智彦,你也被叫来了?”

“嗯。昨天研究室发来邮件。你也是这样吧?”

“啊。”我点点头,问道,“你听说我要来?”

“虽然不知道是你,可我早就知道还要叫一个人来了,就想大概会是你吧。”

“那你也知道找我们什么事了吧?”

“嗯,大体上知道。”

“什么事?”

智彦犹豫着移开视线,用食指扶了扶眼镜说道:“人事科长什么都没说吗?”

“他只说是个好消息。”

智彦点点头,嘻嘻地笑了。“没错,是个好消息。”

“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了。”

“我是无法说的,但你马上就会明白。”

“我还不稀罕呢。”我皱起眉,用指尖挠了挠太阳穴。智彦笑嘻嘻的。看他这样,我差点忘了自己正着手破坏二人的友情一事,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我想起有件事必须要问智彦。这或许会让融洽的气氛发生骤变,可我不能不去确认。

“对了,篠崎后来怎么样了?”

果然,智彦脸色急变,笑容消失了。“什么怎么样了?”

“就是上周的宴会之后啊。他样子有些奇怪,你们慌慌张张地把他带了出去,不是吗?”

“啊,那件事啊。”智彦又露出笑容,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多了。就是再尽情欢闹也不该弄成那样啊。后来被须藤先生严厉训斥了一顿。”

“我可不这么看。”

智彦的神色顿时可怕起来。“什么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深意。”略加停顿后,我继续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不会是实验的影响吧?把篠崎当成实验对象,你们以前不就说过吗?”

表情从智彦脸上消失了。他将视线投向我背后,分明在思考如何辩解。他似乎很快就想了出来,正要开口,我抢先问道:“那个实验也可能实现对记忆的修改,这类话你也说过吧?”

这句话让智彦无表情的脸崩溃了,他不断地眨着眼睛,额头也稍稍发红。这是他狼狈时的特征,我最清楚。

“那个……”他终于发出声来,“那个跟实验没关系。那天的篠崎君,真的是,那个,喝醉了。”

“是吗?从那以后似乎就再没看见过篠崎的身影。我还想,那次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吧。”

“哪儿是什么意外,真的没什么。”

“那就好。”我说着,点点头,从智彦身上移开目光。

我知道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实情,但从他刚才的反应中,我确信自己推测对了。篠崎在那次宴会上的奇怪行为果然是实验的影响。难道篠崎的记忆一直处于被修改状态,无法复原了?明明出生于广岛,他硬是要说成东京—那一幕又出现在我脑中。

可是……

我心底还有一种试图否定这种推理的心情。修改记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而是现实工程学研究者们的终极课题。

正当窒息的沉默开始从我和智彦之间蔓延的时候,门很合时宜地开了,人事科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身穿做工细致的灰色西装。这人我在上周的宴会上看见过,是从美国总公司临时回国的,姓青地。

人事科长在我们对面坐下,徐徐开了口:“把你们二位叫来也没别的,主要是想确认明年春天之后的分配问题。”

我盯着他的脸。他反复打量我和智彦。“我想你们也知道,每年都会从MAC选一两个人送到洛杉矶总公司,优秀是第一条件。因此,明年的选派就选定了你们俩。”

我看了智彦一眼,智彦也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立刻又看向前面。

“定得这么早啊。”我说道,“我还以为得到明年之后呢。”

“往年都是这样的,可今年有些特别。”人事科长继续说道,“虽然不清楚去那边之后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但我想恐怕是继续现在的研究吧。并且在那边待的时间现在也还未决定下来。起码两年,最长会待到退休。”

“一般是五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属般的声音补充道。

“怎么样?”人事科长再次面朝我们,“有没有想去洛杉矶的意思?啊,当然,并不是要你们立刻答复。不过,考虑的时间也并不多。”

“可能的话,我想在三天之内得到你们的回复。”青地说道,“因为一旦你们拒绝,我们需要立刻考虑人选。”

“不过,我想你们也不会拒绝吧?”人事科长说道。

按我的心情,现在就可以回复OK,根本没必要考虑三天。从进入Vitec公司的时候起,被分配到美国总部就一直是我的梦想。

“三天后我们会再次联系你们,到时候给一个答复就行。有没有问题?”

听到科长的询问,我回答了一声“没有”,智彦也说没有。

“那就下周见。啊,还有,这件事不能告诉他人,即使MAC的老师也不能透露,只有这一点希望你们注意。”

“明白了。”我们齐声答道。

在返回MAC的电车中,我和智彦并排坐在一起。尽管知道自己头脑发热,我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亢奋。

“真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今年这么早就探询意向。”

“接收方也有自己的情况,所以就想早点确定下来吧。”

“或许是吧。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松了口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信心会被选中。”

“崇史若是落选那还像话吗?”

“哪有的事。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运气不错。”

“这不是运气。”智彦抱起胳膊,凝视着斜下方。

我扭过身体,朝向智彦。“智彦,去洛杉矶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隐隐约约。”

“为什么?”

“上次跟青地谈过。他当时就提了一下。”

“怪不得你这么冷静呢。”

“不是冷静,准确地说是松了口气。虽说隐约猜到了,可在亲耳听到之前还是不放心。一旦要去美国,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呢。”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我正思考时,智彦叹了口气说道:“比如她。”

“啊……”这件事我也没有忘记,“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智彦轻轻叹了口气。

智彦不可能会拒绝去美国。跟我一样,这应该是他最大的愿望。可这样一来,和麻由子就要分开好几年了。美国虽近,也无法每周约会。

恐怕他现在百感交集,我想象着,同时也感到幸灾乐祸,甚至还觉得,最好能好好地让他烦恼一下。

同时我也在想,这或许也是整理我自己对麻由子感情的大好机会。只要她在身边,我就无法斩断对她的情愫。大海对面的大地上或许会有可以使我忘记她的东西。

“她,”智彦在一旁突然说道,“能不能跟我去呢?”

我的眉毛不禁抽动了一下。“去洛杉矶?”

“嗯。有点勉强吧。”

“很勉强,她也有工作啊。”

“所以我想让她辞职。”

“辞掉Vitec?”

“嗯……”

我无语,凝视着智彦瘦削的侧脸。他清澈的眼睛正凝望前方。

“你是说要结婚?”尽管表情有些僵硬,我还是问道。说出“结婚”一词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感。

“我打算这样。”智彦答道,“否则,她的父母也不会答应。”

“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想说的是上次智彦喝醉后到我家一事。据他当时说,他向麻由子提及将来,麻由子说希望再给她一些时间来考虑。

“这或许是一个转折点。”智彦说道。

“转折点?什么转折点?”

“我们俩的。或许这会让一切都决定下来。”

智彦语气平静,可声音里透着认真。看来,他对自己与麻由子的关系一直抱有危机感。

“嗯。”我只答了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表示出赞同,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希望你跟我过去—倘若智彦这么说,麻由子会如何作答呢?我深知她立志做一名学者,很难想象她会选择传统女人的生活方式,辞掉工作跟着男人去美国。但我并不清楚他们俩的心灵纽带已经紧密到了何种程度。倘若已超越我的想象,她也完全有可能接受智彦的要求。麻由子对智彦的感情中包含了伴有自我牺牲的自恋,这令我更加不安。

倘若麻由子答应了……

一想到这些,我顿时全身发热,心绪不宁。若真是这样,那我就只能到洛杉矶亲眼目睹智彦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你什么时候对她说?”我问智彦。

“嗯……或许今晚吧。”

“是吗?”我点点头,闭上眼睛。若是从前的我,或许还会加上一句言不由衷的“加油”。可现在我已不愿再陷入自我厌恶。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智彦对麻由子是怎么说的?她态度怎样?他们会结婚吗?难道我要跟结了婚的这二人一起去洛杉矶,藏起对麻由子的思慕,装出一副智彦挚友的样子?

我真想给麻由子打电话,甚至数次要把手伸向无绳电话,最终却没有打。我没有勇气。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头痛起来,胃也开始发胀,就更难以入眠了。

我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脑中一团乱麻,完全理不出解决的头绪,唯独弄清楚了一点—我根本无法放弃麻由子。

我原以为去了美国,或许就会忘记她,可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只能停留在想法中。

若是能够下决心放弃她,那么对于智彦和她的结合也早就该想通了。但实际上,我非常害怕这件事,害怕至极,以至于闷闷无眠。

我不想把麻由子交给任何人,无论如何也想得到她的爱。

即使因此让智彦悲伤也没办法。从她生日那天我送她胸针的那一瞬起,我们的友情就已经消逝了。

次日,一到MAC,我就探寻起智彦和麻由子来,却无法为询问昨日的结果而造访他们的房间。我只能期待在走廊偶然相遇或者在食堂里邂逅的机会。

可无论智彦还是麻由子,我都没能遇见。我把工作丢在一边,不断寻找理由离开房间,毫无意义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

“你今天怎么有点心神不宁的?”小山内很快注意到了,指责我漫不经心制作报告。

这一晚,离开MAC之后,我并未回家,而是径直去了高圆寺车站,走进了交给麻由子蓝宝石胸针的咖啡厅。幸好店内很空,我找了个能透过玻璃望见车站的位置,点了杯咖啡。咖啡加上消费税是三百五十元一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站,一边拿出钱包,取出三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放到桌子上。

第一杯咖啡十五分钟就喝干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是把空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打发掉的。碍于服务生的视线,我又要了一杯,并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五百元硬币,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放回钱包。

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时,麻由子出现了。她穿着黄色束腰套装,从远处也能看出稍显疲劳。

我从桌子上拿起账单,取出一千零五十元,站了起来。收银员为前一个顾客结账时费了点时间,我说了句“放这儿了”,随即把账单和钱款放到收银机前。自动门一打开,我便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外面。

麻由子正要走进一条小道。我知道这一带路况错综复杂,一旦错失很难再发现,于是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发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还未等我打招呼,她就回过头来。大概是光线的缘故让她没看清我的脸,她的眼底掠过一丝疑云,随即睁大眼睛,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露出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我一直在站前等你。有件事今晚无论如何想确认。”

“什么事?”

“去美国。”我紧盯着她,“智彦都告诉你了吧?”

“啊,”麻由子点点头,笑了起来,“听说你也被选中了。不是挺好的吗?祝贺你。”

“在道谢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先问你。”我一面继续靠近一面说。她脸上仍挂着微笑,可警惕的神色也露了出来。我继续说道: “你是怎么回答智彦的?”

“啊……”麻由子的目光开始闪烁。

“希望你跟着去美国,他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眉毛一颤,环顾左右后生硬地笑了起来。“你喜欢站在路边说话啊?”

这或许是她尽力开出的玩笑了。我决定努力放松表情,肩膀也放松下来。“那我送送你吧。很近吧?”

“五分钟左右。”说着,麻由子走了起来,我跟在她身旁。走了一会儿,她开了口:“昨天他跟我说了。”

“去美国的事情?”

“是的。”

“希望你跟着去?”

“嗯。还说希望结婚。”

我沉默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本该这么问,却说不出口。因为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默默无语,机械地交替迈出双脚,连在往哪儿走、又是怎么走的都不清楚。我喘不过气,腋下汗水直流。

大概是因为我不再发问,麻由子也沉默起来。我忽然想,她一定是不想告诉我自己是如何回答智彦的。

突然,麻由子停下了脚步。我心里咯噔一下,盯着她。她露出一丝惴惴的神色,然后嫣然一笑。“就是这儿。”她用有点羞怯的声音说道。

我们正站在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建筑前。入口镶着玻璃门,能够看见排列在对面的信箱。

“几号?”

她稍一犹豫,答道:“三○二。”

“那我送你到房间前面。”

她摇了摇头。“这儿就行了。”

“是吗?”我把两手插进兜里,毫无意义地仰望楼房。

“我,”麻由子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倔犟,“我不去美国。”

我吃惊地盯着她的眼睛。她那修长眼睛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志坚强的光芒。

“你不跟智彦去?”

她看着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继续问道。

“因为我觉得还没到那种程度。一旦心血来潮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到时候肯定会后悔。这样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会幸福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

“可这个时间将会以分开的形式度过。”

“心灵上的纽带跟物理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如果因为分开了,心灵的联系就脆弱下来,那结局也不过如此。”

“你对那家伙也是这么说的?”

“嗯。”

“那家伙接受了吗?”

“似乎没有。但他说这样也行。他还说,他尊重我想工作的想法,而且从客观上考虑,这也是最好的决定。”

这在各种意义上都符合智彦一贯的风格。他是一个不会强行带走心上人的男人。现在,他说不定也会跟上次一样,正一个人拼命地灌啤酒呢。

“你想问的就是这些?”她的表情略微放松下来,问道。

“嗯。”

“那就到这儿为止吧。”说着,她开始登上通向门口的楼梯,但踏上一级台阶后又转过身来,“在美国好好努力。你一定能有一番成就的。”

“这还要半年多以后呢。”

“以后就不知道何时能见面了,所以我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她倏地一下极自然地伸出右手,“真的要好好努力哦。我期待着你。”

我对着那只手注视数秒,从兜里抽出右手握住。这是我第一次握麻由子的手。纤细而柔嫩,但骨头结实。我的掌心渗出汗来。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想就此把她拉过来的冲动,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力度。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麻由子睁大了杏核眼。“不行啊。”她小声说道,像在责备孩子。

“你真的不去美国?”我问道。她点点头。我松开手。“明白了。”

麻由子抽回右手,把包背在身后。“那么晚安。谢谢你送我。”

“晚安。”

她登上楼梯,打开入口的玻璃门走进楼内。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才离开那里。或许是浑身燥热的缘故吧,就连残暑未消的九月的风感觉都那么舒适。

两天后,我再次来到Vitec公司,是为了答复去美国一事。我仍被安排在那间会议室等待,却不见智彦的影子。太好了,我暗自庆幸。

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是上次见过面的青地。人事科长并未露面,大概是以为根本就用不着听我的答复了。

“决定了吧?”

“是的。”

“好,我们昨天也得到了三轮君的答复。那我们马上跟总部联系。”说着,青地就要从夹在腋下的包里取出文件。

我慌忙说道:“那个,您弄错了……”

“弄错了?”青地把脸扭了过来,“什么弄错了?”

“去美国的事……请允许我谢绝。”

青地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呆呆地望着我,然后才缓缓张大了嘴说道:“你说什么?”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一样,“谢绝?当真?”

“对。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喂喂,你真的考虑好了吗?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现在失掉这个机会,你或许永远去不了总部了。”

“我知道。我是在考虑这个因素之后作出的决定。”

青地叹了口气,继而使劲挠起头来,梳理好的发型很快乱了。“理由是什么?”

“个人原因。”

“父母反对之类?”

“不是……必须说出理由吗?”

“啊,那倒不必。”青地把两手放在会议桌上,不时交叉手指。很显然,我的拒绝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青地抬起脸来。“我想你会后悔的。”

我默默望着他。我也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但这是我反复扪心自问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已经明白了究竟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没办法。看来只好找一名候补人了。”也许是认识到了我的决心,青地叹息着说道,“但可惜啊,太可惜了。”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听我这么一说,青地显得有点意外。

这一晚,我在住处等待智彦打来电话。我谢绝去美国一事自然会传入他耳中,他得知后肯定会确认我的真正想法。该如何对他解释呢?我拼命思考托词,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不会让他生疑的理由。因低估他敏锐的洞察力而被他看破谎言的经历,此前已有过多次。

就这样,巧妙的谎言没能想出来,时间却流逝掉了,但这一晚智彦没来电话。我总算先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明天可能就会打过来,或者在MAC碰面时他就会问到。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可是到了次日,我既没与智彦碰面,也没接到他的电话。难道我谢绝一事他还不知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又过了一天。

我正在研究室写报告,桌上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麻由子的声音。因为是内线电话,看来她也在MAC。幸而我周围没人,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偷听。

“你能否出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说。”她说道。

“好的。你在哪儿?”

“资料调查室。不过这儿没法说话,我正要去楼顶呢。”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乘上电梯,前往顶层。麻由子很少主动找我谈话,不,准确地说,以前她从未找过我。她到底会有什么事呢?我反复想象着。难道她改变念头决定去美国了?想到这里,我顿时不安起来,连电梯的移动也觉得缓慢了很多。

我踏着楼梯从顶层登上楼顶,麻由子正背靠护栏站着。她身穿浅蓝色半袖夹克,修长的双腿从同样颜色的裙裤里露了出来。怎么没穿平时那件白大褂呢?我想。

走近后我才发现麻由子正瞪着我。我正要问怎么了,她却先开了口:“为什么要拒绝?”

她的语气中充满责备。我顿时明白了她说的事情,同时也深感意外。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今早去了趟Vitec,是被人事部叫去的。”

“你?”仿佛墨水滴落在水里一样,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蔓延开来。

“他们问我,有没有去洛杉矶总部的意向。”

“怎么会……”我顿时觉得耳朵深处像有东西裂开一样,“这么……荒唐。可你今年才刚进入MAC啊。”

“我也是那么说的,他们说是特例。”

“特例?”

“他们说一个去美国的人选已经决定下来,可无论如何还需要一个助手来辅助他。他们有一名候选人,只是被对方谢绝了,所以就例外地找我商量。”

我说不出话来,各种念头一齐涌入脑海,就像洗衣机中的衣服一样旋转起来。助手?我只是智彦的助手?不,现在哪里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已经决定下来的一人就是智彦,对吧?这样一来拒绝的就是你了……我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难道真的是这样?”

我右手按着额头靠近护栏,却连眼前的景色都进入不了视野。我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麻由子刚才的话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是我……”我痛苦地喃喃道,“拒绝的那个就是我。”

“果然……”麻由子在一旁摇头的样子映入眼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个人方面的……原因。”

“可这种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

我两手使劲抓住铁丝网,忍着不喊出来。

“是吗?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就找你谈话……”某种情绪猛地涌上心口,“太愚蠢了,真可笑。我到底是在做什么?”事实上,我真想笑出来,嘲笑滑稽的自己,但面孔却只是丑陋地扭曲了而已。

“那个,敦贺,”麻由子说道,“莫非这跟我那天所说的事情有关?我说不跟他去的事情……”

我沉默不语。铁丝网勒进了手指,可我并未松劲。

“是这样的吧?因此你才拒绝的?”她仍在问。真是令人心痛的追问。

我低着头,顶在铁丝网上。

“因为我想待在你身边。”我答道,“我想只要继续待在你身边,或许就能抓住你的心,说不定就能从智彦那里把你抢过来。我就是这样策划的。你说物理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并且最重要的是……”我停顿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不想离开你。”

“怎么会……”

“可这种肮脏的事情是不该想的。我马上就遭到了报应。如果你替我去了,我的决定就毫无意义了。”

“只要要求他们取消就行,还来得及。”

“不,够戗了。算了,”我摇摇头,“这是我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这可是关系到一生的事情。为了……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我,连生活方式都改变了,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吗?”

“我只是做了件对得起自己的事情。”

“可是你也太、太过分了……”

发现麻由子的声音在颤抖,我看了她一眼。泪水已从她眼里滚落,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眼眶红了,紧紧咬着嘴唇,强忍悲伤。我顿时慌乱起来。

“真不好办。你别哭了,根本不是你的错,是我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你,结果作茧自缚。你根本不用在意。”

“可是,照这个样子……”

“真的,没事。”

我缓缓抬起右手,向麻由子的左脸颊伸去。她没有动,一直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眼里充满了血丝。不久,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脸颊。她仍没有动。我用拇指的指肚擦拭她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下方。仿佛感到了静电似的,火辣辣的刺激顿时在我体内激荡起来。我全身僵硬,一阵燥热。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问道:“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我答道。

楼梯那边吵嚷起来,或许是进入午休了,这里恐怕会有人来。我们不由得松了手。

“什么时候答复去美国的事情?”我问。

“他们让明天之前。”

“是吗……跟智彦说了没有?”

麻由子摇摇头。“还没。”

“最好早点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强装出爽朗的声音,“那就再见。”说完,我朝楼梯走去。正好有两个男人带着高尔夫球杆爬上来,似乎想练习击球姿势。我暗暗祈祷,最好别让这两个家伙发现麻由子的泪痕。

以这种精神状态,下午继续坐在桌前是不可能了。我对小山内说自己不舒服,然后便早退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非装病。我真的连站着都很痛苦了。在洗手间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同时也明白了小山内立刻就答应了的原因。

我想喝酒,真想醉到连意识都没有,可我径直回了住处。我不知道哪家店大白天就会让人喝酒,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到人前去,只想尽早一个人待着。

房间里还有一瓶未喝完的芝华士和一瓶未开封的野火鸡。将它们全部倒进胃里,大概就会醉得不省人事了。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之后,就连动都不想动了。虽然想醉,却连喝酒的气力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不吃不睡,只是在床上闷闷地打发时间。我究竟是在为丧失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而后悔,还是为彻底失去麻由子而悲伤,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真麻烦,干脆死了算了,我甚至这么想。

就这样待到半夜,我晃晃悠悠地起身,直接喝起半冷不热的威士忌。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是一个劲地灌着酒精。黎明时,我去厕所,却在门口处呕吐起来,吐出的净是黄色的胃液。想吐却吐不出来的痛苦让我满地打滚,就连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都令我心烦。

最终,我决定这一天不去MAC了。实验也罢报告也罢,都无所谓。

刚过中午,电话响了。尽管把声音设得很小,铃声还是加重了我的头痛。我像青虫一样扭曲着身子爬下床来,抓起扔在地板上的无绳电话。“喂,我是敦贺。”我只能发出像得了感冒的牛一样的声音。

“是我。”停顿了一下之后,传来了麻由子的声音。一瞬间,我忘记了头痛。

“啊……”我想和她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病了?”

“有点不舒服,不过没事。”

“那就好。”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刚才去了一趟Vitec。”

“嗯。”

一瞬间,种种念头在我脑中翻腾起来。为什么要特意给我打电话?难道这是最后的通牒?现在智彦一定在狂喜不已。一切都完了……

“我拒绝了。”麻由子说道。

“啊?”整个大脑变成了真空。“拒绝了?什么意思?”

“就是谢绝了去美国的事情。”

我陷入沉默。她什么也没说。微微紊乱的呼吸通过听筒传了过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因为我觉得不能去。”她说道。

我还想继续问为什么,却没有问。又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智彦知道吗?”

“不知道。我连征询我去美国意向的事都没跟他说。”

“这样能行?”

“能行。”

“是吗?”我咽了口唾沫,味道是苦的,“这次的事情要对智彦保密?”

“没错。”

“我想跟你见面谈谈。”

麻由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答道:“下次吧。”

我并没有失落。“明白。那就下次见。”

“注意身体哦。”

“谢谢。”

我们挂断了电话。

次日,我去了MAC,但魂不守舍,心神不宁,犯了好几次低级错误。别人跟我说话时,我也心不在焉。

“怎么了?你最近有些奇怪。犯了夏季疲劳?”

小山内终于问道。我不但连续缺勤,还一直不在状态,他当然会发点牢骚了。

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返回座位,刚要开始作业,却又想起别的事情。清醒些,有什么心醉神迷的?我斥责起自己。

心醉神迷一词正说中了我真实的心态。我高兴得忘乎所以。麻由子不去美国,而且理由还是对我的体谅,一想到这些,我就禁不住喜滋滋的,感觉就像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黑暗之中,却忽然发现阳光从头顶上照下来一样。

当然,只是如此并不能确定麻由子是否爱我。但她尊重了我对她的感情,这一点毋庸置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我并非没有对智彦的愧疚之情。但我尽量忽视它,甚至努力在想,我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的资格。

总之,现在真想早点见到麻由子,想端详着她的脸倾听她的声音。如果可能,还想更准确地把握她的情感。我如此想入非非,自然就无法埋头工作。不过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坏。

“记忆包的家伙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我试着用闲聊般的轻松语气对旁边的柳濑说道,“最近怎么看不见他们了?”

正埋头于小山内吩咐的模拟实验的柳濑扭过疲惫的脸,也有些不解。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啊。听说须藤和三轮居然都住进了实验室。”

“住进实验室?这么厉害?”

“有种急着完成什么的感觉。不过当前也没有重要的报告会啊。倘若真是紧急的研究,Vitec公司也该派人来支援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跟篠崎君还见面吗?”

“篠崎?不,根本就见不着了。那家伙不是也跟着三轮他们吗?”

“我最后看到他,好像还是宴会的时候。”

柳濑使劲点点头。“我也是。对,那件事印象太深了。估计在酒上该有点节制了吧。”说着还哧哧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拨打麻由子的电话。我在七点之前打了好多次,她都没有在家。我一边看美式足球录像一边吃廉价的晚餐,之后又开始打电话,可打了好几次仍不在家。八点刚过,电话终于打通了,正好是电视上达拉斯牛仔队要射门的时候。

听到我的声音,麻由子似乎并不怎么意外,用一贯平静的声音说了声“晚上好”。

“昨天抱歉。”我说道。由于笨拙,声音有点走调。

“嗯。”

“好像还是很忙啊。”

“今天倒是不大忙,比平时出来得早,结果到处绕了一圈,就回来晚了。”

“是吗?”

既然这样,打你的伏击就好了—本想说句俏皮话,可我还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只用了一天就恢复了心情。

“也没别的事。”我说道,“套用老掉牙的说法,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哧哧的笑声。“真的是老掉牙的台词。”

“跟智彦说什么了没有?”

“今天几乎什么都没说。他一直闷在实验室里,我在座位上做数据分析。”

“听说他一直住在那里?”

“他啊,毕竟事很多。”

“是篠崎的事吧?”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麻由子停顿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听他说过些什么了?”

“被他巧妙地避开了。但我还是知道。”

“是吗?你说的是宴会时的事吧?”

“算是吧。”

“是很异常啊。”

“篠崎出现了记忆混乱。是实验的影响吧?”

麻由子长叹一声,似乎并不想隐瞒。“是出了点麻烦,不过没事,我今天能早回来也是因为不用担心。”

“已经解决了?”

“嗯。”

“那太好了。那智彦的研究也完成九成了?”

“怎么说呢,差不多八成吧,只差最后一步了。”

“厉害啊。”我说道,然后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也就是说,记忆能修改了?”

麻由子沉默了。虽然只是数秒,但足以下决心了。她说道:“能。”

“是吗?”

各种情感顿时向心头涌来:失败感、憧憬、惊叹,还有嫉妒。

“智彦是天才。”我说,心中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我也这么觉得。”麻由子也说道。

“这样的天才你就不想跟着?”

我说的当然是去美国一事,但立刻就后悔了。这种说法多么拙劣。果然,麻由子说道:“如果你要这么说,那我的决断就没有意义了。”

她说得没错,我无言以对。

“智彦今晚还会住下来吧?”

“应该不会。他说已经告一段落,可以久违地回家了。”

“那或许已经回去了。”

“是啊。你要打电话吗?”

“想试试。”

“那倒也可以……”

“我知道。我不会多说的,只是想问问有关研究的事。”

“那就拜托了。”麻由子说道。她依然想维系我们的友情。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往智彦的住处拨打电话,但他仍未回来。忙音响到第七声的时候,我挂断了。

第二次打电话是晚上十一点之后。我开始喝兑水的波本威士忌。电话仍未打通。

过了十二点,我又试着打了一次,仍没人接。

大概还在MAC吧。麻由子说故障已经顺利解决,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只是因为一点小事耽搁了?

我换上睡袍,钻进被窝,可总觉得放心不下。凌晨一点整时,我再次把手伸向无绳电话,按下重拨键,听筒里传来的仍只有单调的呼叫音。

我起床换上牛仔裤和棉布衬衫,穿上轻便运动鞋走出房间,从公寓的自行车停车场拽出自行车,骑向MAC。

MAC科研楼窗户里的灯几乎全都熄了。我向一脸迷糊的守卫出示身份证明。

“我忘了东西。明天出差急需。”

守卫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爬上楼梯,我快步朝智彦等人的研究室走去。门紧闭着,侧起耳朵拼命听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这里所有的研究室都采取了隔音措施。

犹豫片刻,我试着敲门。尽管可能会引起怀疑,但我只要说是往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担心不已就行了。而且这也是事实。

门内没有回应。我又试着敲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索性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打不开。

智彦并不在这里。

正在纳闷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车辆的引擎声,有人把车停在了不远处。我从走廊的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辆灰色带篷货车正开着引擎停在网球场旁。驾驶席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下来。他穿着工作服,可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似乎是个陌生人。

我把脸贴近窗户。那人正打开货车后部的车门。

这时,两个男人走了过去。我睁大了眼睛。即使离得很远,我也能认出那二人是须藤老师和智彦。

接着,有样东西更加吸引了我的视线。两台手推车上横放着一个又长又大的箱子,形状就像是冰箱的包装纸箱。

货车司机和须藤老师一前一后抬起箱子。为避免妨碍他们,智彦把手推车推到旁边。司机和须藤老师慢慢把箱子抬上货车的载货台面,就像葬礼上出殡时的光景一样。

箱子放好后,司机关上后车门,跟须藤老师交谈了几句便钻进驾驶席,驾车径直朝出口开去。

须藤老师与智彦并排站着目送货车驶去。车辆消失后,二人推着手推车开始移步。

为避免跟他们撞上,我开始朝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但脚步逐渐加快,不久便跑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心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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