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肖像画 03

水穗和佳织两个人在凝重的气氛中吃完了早餐,她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喝着汤,吃着沙拉和煎蛋,把法式吐司送进嘴里,喝完了咖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把早餐送上桌的铃枝也没有说话,只有餐具的声音在饭厅内听起来格外刺耳。

中途铃枝拿着托盘,把早餐送去静香的房间,但去了很久,显然不只是送早餐而已。水穗不难想像她在向静香报告什么。

“大家都离开了。”

吃完早餐,水穗正准备起身时,佳织突然开口说道。水穗低头看着她的脸,但她看着前方继续说道。

“两个月前,大家都在。我妈、我爸……还有外婆也都在一起吃饭,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水穗想要说些什么,却想不到合适的话。为什么会这样?每个人应该都知道。

水穗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佳织也没有再说什么。

上楼后,她正准备回去自己房间,听到了卡答的开门声,静香从门内探出头。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你现在有时间吗?”静香问。

水穗稍微移开了视线,然后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那可不可以来我房间一下?”

“好。”水穗回答后,走去静香的房间,但突然感受到胸口一紧。

“听说你打算回去?”

水穗关上门,静香用平静的口吻说。她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挽留之意。

“我觉得在这里住太久了。”

水穗说。她的确这么想。静香连续点了好几次头,似乎完全能够理解。然后把热水瓶中的水倒进茶壶,在两个茶杯里均等地倒了茶。

“我听铃枝嫂说了。”

静香说,但没有说铃枝对她说了什么。

“我之前就知道你在想很多事,只是你想得比我以为的更深入。我相信你一定很痛苦。”

“是啊,外婆,”她说话时努力克制,以免感情写在脸上。“的确有点痛苦,所以一开始我努力避免去想不愉快的事,但最后还是无法做到。”

静香双手拿着茶杯,噘着嘴喝着茶。她的眼神依然温柔,却带着一丝落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带着和她的眼睛相同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静香说:“虽然就让你这样回去也无妨,但又不希望你对很多事情产生误解,你也希望自己心情可以舒畅吧?”

“这不是舒不舒畅的问题,”水穗觉得脸颊微微泛红,“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用这种方式落幕并不妥当。因为很不自然,也会留下很多后遗症,但这也许只是我太偏激了,觉得自己好像不被竹宫家当成自己人……我也说不清楚。”

水穗说到一半时,用手摸着头发,摇着头。她似乎有点混乱。

“没关系,你不需要感到痛苦。”

静香于心不忍地说,然后露出微笑。

“我们来谈一谈,你说说你的想法,我也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

水穗正视着外祖母的脸。静香慢慢地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和青江聊过?”她问水穗。

“对,”水穗收起下巴,“他先发现了真相,他打算把真相埋在心里……应该打算在掌握证据后,从此不再提,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那样。”

静香又喝了一口茶,并没有说什么。

“我和青江最后谈话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松崎表舅并没有杀姨丈。他以为自己杀了姨丈,但其实姨丈只是假装死了。”

静香的脸上并没有惊讶,水穗觉得她只是在听早就知道的事。

“但是,他还对我说,到那个阶段,只是舞台剧的第一幕而已,真相在第二幕、第三幕,可能有意外的演员扮演了意外的角色──。我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回想他这句话,想了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最后终于总结出一个想法。”

水穗深深地呼吸,看着静香。外祖母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水穗以前曾经和外祖母分享自己对音乐、绘画的意见,静香此刻的表情和当时没有任何不同。

水穗看着静香的脸,鼓起勇气说了下去。

“松崎表舅以为自己杀了姨丈,但姨丈只是假装被杀──这个魔术还有另一个机关,那就是假装被杀的并不是宗彦姨丈。只要戴上睡袍的帽子,戴上眼镜,再装上假胡子,在黑暗中根本难以分辨。我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在松崎表舅说杀了姨丈的时间之后,我看到姨丈的房间亮了灯。那时候姨丈还活着──所以,松崎表舅杀的是姨丈以外的人。但是,这个玄机有一个问题,再怎么乔装,体格无法骗人,所以,能够冒充姨丈的人就很有限。”

水穗观察着静香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只有永岛先生可以冒充。”

这时,静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难道她也在紧张吗?水穗认为这是静香在表达肯定的意思。

“永岛先生冒充是姨丈,然后假装被松崎表舅杀死,之后才真的杀死了姨丈。因为这样就可以完全嫁祸给松崎表舅,所以,同时杀了三田小姐应该是不在计划之内的行动。总之,这样的假设可以合理解释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成为证明松崎表舅是凶手的关键证据拼图的事。永岛先生潜入地下室,把掉落的拼图片放回盒子里,放回去时故意弄破盒盖,让警方发现了拼图片,最后导致松崎表舅的行为曝了光。但是,仔细想一想,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有必要把拼图片放回盒子里吗?即使‘拿破仑的肖像’少了一片拼图,警方也不会在意。所以,永岛先生只要把捡到的拼图片烧掉或是丢掉就好,再加上把盒盖弄破这件事,都像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而且,不光是拼图的事,铃枝嫂说,姨丈手上抓着凶手的头发,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这些都是为了让人觉得松崎表舅是凶手所设下的圈套。”

水穗还有其他必须说清楚的事。

“还有其他设计松崎表舅的圈套。松崎表舅丢掉的手套上沾了血……但是,铃枝嫂毁了这个圈套。她丢掉了姨丈手上握着的头发,也把手套丢到后门外,只不过,这些事并不是铃枝嫂一个人做的,还有另一个人──外婆,你也有份,对吗?”

静香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但终于垂下双眼,微微偏着头。

“对,是啊。”

水穗用力吸了一口气。

“但这并不是因为隐约知道凶手是自家人的关系吧?当时,你就已经知道,真凶是永岛先生,想要嫁祸给松崎表舅。”

这时,水穗第一次正视静香,她看着外祖母的眼睛继续说:

“是因为纽扣。那颗纽扣也是永岛先生设下的圈套。铃枝嫂说,那颗纽扣掉在尸体旁,但其实我知道,那颗纽扣原本放在楼梯旁的矮柜上。只不过很奇怪,把姨丈睡衣上的纽扣放在那里,根本无法陷害松崎表舅。到底是怎么回事?答案只有一个,永岛先生把纽扣丢在其他地方──不是矮柜上,而是会让人怀疑松崎表舅的地方。但是,被外婆你捡了起来,放在矮柜上,对不对?”

水穗一口气说完后,等待静香的回答。她对自己的这番推理很有自信,因为她重复确认了多次。

静香好像在叹气般回答:“是啊。”虽然听起来很痛苦,但她的表情中并没有痛苦。

“那天晚上,我打开门,想要去上厕所,看到永岛走上楼梯。我心想,这么晚了,他去哪里,所以就看着他,发现他走去和自己房间相反的方向,是松崎的房间那里。于是,我走到走廊的角落张望,发现永岛蹲在松崎房间前,不知道做了什么。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所以就走回自己房间。过了很久,才又走出房间。上完厕所后,我去永岛刚才蹲着的地方察看,结果──”

“发现了那颗纽扣吗?”

“就是这样。”静香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水穗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如果刑警在松崎的房间门口发现那颗纽扣──应该会发现──就绝对会怀疑他。

“但是,那个时候我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那颗纽扣是不是永岛放在那里的。”

静香有点悲伤地说。如果那时候就知道命案的事,恐怕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她应该是这个意思。

“所以就把纽扣放在矮柜上吗?”水穗确认道。

“是,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静香说完,淡淡地笑了笑。

──我应该在外婆放完纽扣后不久走出房间,看到了纽扣。

水穗心想。只要当时的时间先后顺序稍有不同,应该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铃枝嫂在地下室发现尸体后,立刻来通知我。她很聪明,立刻就察觉是自家人犯案。当我去地下室确认情况时,和铃枝嫂商量,能不能伪装成是外人闯入犯案。于是,我们两个人动了脑筋,做了很多伪装。但是,我有一件事瞒着铃枝嫂,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外婆,我知道,”水穗明确地回答,“那时候,你已经察觉到凶手是永岛先生了,对吗?”

“就是这样。”静香说。

“当我看到宗彦睡衣上掉了一颗纽扣时,我立刻发现和那颗纽扣一样。我就知道凶手是永岛,想要嫁祸给松崎,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铃枝嫂,所以,铃枝嫂也不知道那颗纽扣是我动的手脚。在大家知道发生命案的骚动之前,我从二楼的阳台把纽扣丢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水穗发现了自己的疏失。后门的正上方就是阳台,即使不必特地去后门,也可以从阳台上直接丢下去。

“但是,当刑警山岸问这件事时,铃枝嫂说,纽扣也是她丢的。”

“那就是她机灵的地方。她察觉到纽扣一定是我丢的,而且我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于是,她回答说是她丢的,避免刑警追究到我身上。”

“松崎表舅遭到逮捕时,铃枝嫂并不知道真相吧?”

“对啊,虽然已经察觉我隐瞒了什么事。”

“所以,你知道松崎表舅不是凶手,却没有告诉警察吗?比起松崎表舅,你选择保护永岛先生吗?”

静香摸着脸颊,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开始的确是包庇了永岛,因为他杀了那两个人,所以我并不恨他……”

那两个人死有余辜──从静香的话中似乎可以听到这层意思。

“而且……也因为佳织。”静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佳织喜欢永岛,只要他在身边,那孩子整个人都很有精神──如果知道他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她会承受太大的打击,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站起来。其实我把真相告诉了和花子,不光是和花子,还有你妈琴绘也知道。我们三个人商量后,决定如果事情到此结束,就不揭穿永岛的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水穗终于懂了,难怪母亲琴绘在葬礼时好像刻意避开自己。

“但是,”静香又继续说:“但是,松崎被捕时,我改变了心意,因为我觉得可以这么巧妙地陷害他人的永岛太可怕了,只是想到佳织,又下不了决心说出真相,让警方逮捕永岛。于是,我想到只要永岛自己从佳织眼前消失,然后去自首,这件事就可以和平落幕。铃枝嫂在宗彦睡衣纽扣这件事上的陈述,不是和事实不相符吗?我以为那件事会让永岛知道有人察觉了他是真凶这件事。”

“他应该察觉到了。”水穗说。

“但是,他并没有从我们面前消失,也没有去自首,甚至杀了识破他设下圈套的青江。”

青江生前最后一个晚上,水穗和他在一楼的客厅聊天时,发现楼上有动静。原来是永岛在偷听。

“没想到他会一再杀人……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不知道是否回想起当时的冲击,静香发出极度疲惫的声音。

“外婆,但是你之后又袒护了他。你告诉刑警他离开你房间的时间,比实际的时间稍微延后了?你说那天他两点二十五分左右,才离开你的房间,但其实他更早就离开了,对吗?”

“对……。当我得知青江遭到杀害时,立刻知道是他干的。因为他两点十五分离开我的房间,时间上也刚好。”

“永岛先生一定没想到尸体这么快就会被人发现,所以完全没时间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他对警方说的时间都很模煳,只说来你房间后,又去了佳织的房间,时间记不清楚了。不知道他对你的伪证有什么感想?也许认为你只是刚好记错了,话说回来,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就连佳织也为他说了谎。”

静香听了水穗的话,似乎感到头痛,用指尖按着眼角。她保持这个姿势良久,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但为什么会说那种谎……?”

“应该是凭直觉领悟到,因为她的感性很敏锐,”水穗说:“也许她从永岛的态度上,察觉到他杀了青江。但是,她袒护了永岛。虽然她说永岛两点三十分去了她房间,但那是她在说谎。看来她是真心爱永岛,不只是暗恋而已。”

“我会做一个了断,”静香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用不伤害佳织的方法,让永岛消失,也澄清松崎的嫌疑。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一定会想办法。”

“所以,在此之前,希望我也保密吗?”

“如果你想报警,我不会阻止你。”

水穗的嘴角露出笑容说:

“我太想这么做了,但是,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永岛先生到底是基于什么动机杀害姨丈他们?”

静香看向窗外后回答说:

“我也不太清楚,但事到如今,也许只能想像他对赖子的感情是真的。”

“对阿姨的感情……”

佳织以前也说过这件事。永岛爱上了赖子,痛恨把她逼上绝路的宗彦和理惠子。这也是他的犯案动机吗?如果是因为这个动机,水穗能够理解静香和佳织的确无法恨他。

“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对,谢谢外婆。”

水穗站了起来。

“你要再去澳洲吗?”静香抬头看着外孙女。

“是啊,我想再去澳洲……努力忘记一切。”

水穗说完,打开了房门。

她有一种错觉,挂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幸一郎肖像好像看着自己。

(小丑之眼)

悟净走出饭店后,立刻拦了计程车,告诉了司机目的地。他似乎打算去十字屋。他手上抱着一个皮包,我被他装在那个皮包里。

悟净似乎打算去破解竹宫家的诡计。我不知道谁能够因此得到救赎,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谁更加不幸,我相信悟净自己也不知道。

我看到的竹宫家悲剧即将落幕,从跳楼事件开始的一连串悲剧──

话说回来,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充满了不解之谜。

首先是地下室的那起命案。那天晚上,走进漆黑地下室的不是宗彦,而是名叫永岛的男人。但是,我当时以为他叫宗彦,更早以前的某个原因,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会客室内的对话导致我产生了错觉。没错。就是悟净第一次去竹宫家时的事。当时,老妇人说,应该是“宗彦”把我放在走廊的装饰矮柜上。但其实并不是他,把我放在楼梯旁矮柜上的是名叫永岛的男人。老妇人的误会让我误把永岛当成了宗彦。

那天晚上在我面前遇刺的不是宗彦,而是永岛,我直到最近,才察觉到这件事。在我被放在客厅的那一天,竹宫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饭。当时,我发现已经死去的宗彦竟然也在其中,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宗彦,而是永岛。

原来那天晚上遇刺的是他──这时,我才终于发现真相。那个叫永岛的男人冒充是宗彦,并假装遭到杀害,然后又亲手杀了宗彦。我猜想八成也是他杀了那个女人。

悟净发现了这件事,也知道好几个人联手袒护永岛。老妇人、铃枝当然都是其中之一。

当然,事件并没有解决,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永岛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悟净去十字屋就是为了说明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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