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地震之前总有预兆,只是局中人往往很难意识到。

解放战线袭击教廷的紧急新闻打破了那个夜晚的平静,第二天教皇陛下在电视上露面祈福,教廷与各国首脑谴责了邪教,每一个采访中的人们都显得同仇敌忾。这消息在小镇上沸沸扬扬了几天,不久便和其他远方的新闻战报一样,成为了偶尔提及的谈资。

被斥为邪教的解放战线并不算年轻,若干被取缔或剿灭的党派、非法集会、民间组织与异端教派在几十年间渐渐融合,变成了这个庞大而松散的跨国组织。它在教廷与各地政府军的围剿中日益壮大,还没有与教廷正面对上的能力,却从未停止过暗中的各种活动。作为一个神父,你没听过解放战线的传教,但你依然时常在各种新闻报道中听到他们的名字。

那些比你更关心生活的人们,自然对此更加习惯。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解放战线一直跟教廷过不去,又不是今天才开始,之前不是还袭击西教廷吗?他们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次袭击虽然成功,却只弄塌了一些房子——啊,圣堂的受损当然不可饶恕!可是教皇陛下平安无事,也让信徒不必惊慌,伤亡已被控制,袭击者被当场击毙,那就不必太过担心吧。小镇中人对事件评头论足,说完便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观众是很健忘的。

奇怪的是,这回媒体似乎也得了失忆症。那场位于教廷中心的爆炸规模实在巨大,城市另一头的人都能看见火光,媒体闻风而动,报道在当天就铺天盖地。但等到活生生的教皇带着教廷的公开声明露面,媒体不是不吱声便是统一了口径,全部表示爆炸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只有空荡荡的建筑本身受袭。再然后,话题迅速转换到了某处“一只羔羊出生时带着天使像”的神迹上,媒体们对此迸发出了十二分的热情,那袭击反倒鲜有提及。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你不确定。

你记得教廷的每一次受袭最终都发酵成了世界性事件,在对待异端这件事上,教廷断然没有左脸被打还伸出右脸的宽容。这些年来对面对的反对声越大,他们的手腕就更强硬,所有死伤都会被利益最大化。你知道大圣堂并非美观的空壳,其中驻扎着一支用于保护教皇陛下的军队,数量可观。如果那里发生了无法遮掩的巨大爆炸,你不相信无人伤亡。

教廷一反常态地息事宁人,尽力表现出一切如常。

当天有媒体称西教廷远郊的光辉修道院也受到了袭击,第二天却表示这只是谬误与谣言。

光辉修道院,无关紧要的小地方,一个年老圣职者的养老院——对外如此。对你来说,它叫小圣堂。

很难说你发现了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那些零散的信息在视野一角一闪而逝,大部分其实都能找出正常的解释。你的不安可能来自直觉,可能只是杞人忧天。教皇平安无事,教廷风平浪静,你在远离风暴眼的边陲小镇之中,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雷米尔没发现任何异样,他看着电视报道,在教廷发言人出场时冷笑。自从知道了你的过去,他对教廷的厌恶一下子明显起来,不过同样因为你,他不会直白地对教廷与宗教发表什么感想。雷米尔只是翻白眼,嗤笑,叹气,撇嘴,你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乐于看见教廷倒霉。

你对他说教廷与圣子机制的存在抵抗了恶魔的入侵,哪怕有所牺牲,依旧代表着善良与正义。雷米尔则表示善恶正邪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个盒子,你不能把全世界的人都扔进其中一个。

“人是不能这么分的。”他叹气,“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你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是有好的地方,我救了不少人,杀了不少害虫。”雷米尔挠了挠鼻子,好像自夸让他有点不自在,“但我也偷过抢过,为钱揍过跟我无冤无仇的人,杀过罪不至死的人,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个混蛋恶棍。哪怕我救了十个人,在我去杀无辜的人的时候,我也是错的,你明白吗?”

“可你还是很好。”你说,“你特别好。”

“停止甜言蜜语和你的神圣狗狗眼,否则我要亲你了!”雷米尔警告道,“我的意思是,哪怕教廷对其他人来说纯洁得像只羔羊——顺带一提它完全不是——它这样把小孩子当东西养,把你……那它就还是很烂,对我来说烂透了,讨厌谁喜欢谁跟他们是好人坏人没关……唉去他妈的。”

他最终在你的注视下败下阵来,把变得磕磕绊绊的阐述一扔,放弃地开始吻你。你们在沙发上倒成一团,鼻子蹭着鼻子,像一双嬉闹的松鼠。

总是如此,那不安在你们依偎时暂且离开,在你再度冷静下来后卷土重来。

你从未停止过对祷言的研究,你只在教堂工作最基础的时间,完全扔掉了你的时间表,把能挤出来的全部时间都用于实验。你在几周内用光了好几叠厚厚的稿纸,而每次阶段性进展后,你就会把之前的稿纸烧掉。雷米尔对你的废寝忘食颇有微词,但考虑到你已经不再去忏悔室,他也就不再打扰你沉迷工作。

“你就是个工作狂,是吧?”他说,“我又不着急,在房子里多待一两年也无所谓,就当是休假……”

雷米尔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保证过他可以回到阳光之下。他不了解祷言,但他信任你,因此他轻易地相信,只要找对了方法,神圣的祷言就可以让一个混血恶魔生活在人群之中。

你改建了忏悔级的卧室,让雷米尔可以睡在这里;你在花园各处刻下符文,好让雷米尔在其中行动自如。但你正在尝试的事情要比之前困难得多,倘若此前是在岩浆上铺桥,如今就是用岩浆裁衣。你不可能改建雷米尔想去的所有地方,那理当只对恶魔有负面效果的祷言之力就只能直接施加在他身上。你正企图以天赐的力量庇佑地下血脉,让他可以走在阳光之下,目光之中,乃至圣光之内。

任何一个圣职者都会觉得你在发疯,这邪行足以让你被活活烧死,他们会从你的骨灰上踩过,用以告诫后来者。你没空去想这个,你太忙了,无论是后果和罪恶,还是雷米尔本身,暂时都无法让你分心。

“不用着急,真的。”有时候雷米尔会抱怨,“呆在家里没什么,只要你不一回来就钻进书房……啧,你让我听起来像个遇到感情危机的家庭主妇。”

你的对此很抱歉,当雷米尔近在咫尺你却必须专心工作,当他无聊地等待,当他因为实验痛苦,你一样感到痛苦。可你不能停下,你爱他,他让你幸福快乐,也让你被危机感紧紧追逐。不,不应该怪雷米尔,这都是你自己的问题。穷光蛋不怕小偷,富有的人则难免患得患失,心存不安。

你不能停下,改良祷言是你摆脱焦虑的唯一办法。你像一只年轻的海鸥,在风暴的气味中竖起羽毛,却不知这风暴将何时出现,将从何而来。你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来。

感恩节快到的时候,你完成了新式祷言的雏形。

你成功让祷言对雷米尔的负面效果降到了最低,尽管只能持续几分钟且有着诸多限制,你的发明真的能让他看上去像个人类。这跨时代邪恶发明,还有其消耗的短暂时间,完全足以载入史册。不过亲眼看到它诞生的你们,一个以为理当如此,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竟然都没显出多少喜悦。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不如说是新的起点。如何让几分钟变成几小时、几天甚至更久?如何让需要遮遮掩掩的模糊伪装能在任何情况下起效,甚至能暴露在强大的神圣祷言之下?你有一点思路,还需要大量验证时间。你一面烧光了所有手稿,一面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下一些要点。

你担心自己出意外,导致研究中断,于是你将这些东西写下来。你又担心有人突然来你家发现了笔记,于是你用上了一堆雷米尔教你的军队暗号。你还担心雷米尔心血来潮独自试验你的假想,于是你硬拉着他上起了基础祷言课程,他学得叫苦不迭,说你一定是个“在假期第一天熬夜赶完作业的可怕人物”。可是能怎么办呢,无数糟糕的可能性在你脑中交替出现,防都防不完,你疲惫又亢奋,像个昏昏欲睡的失眠者。

“你不如担心陨石掉下来人类灭绝算了!”雷米尔哀叹道,他把笔一扔,爬到了桌子下面。

当然,他不是去捡笔的。

你在射精后很快睡了过去,或者昏了过去,你精神与身体上的那根弦都已经绷紧太久。第二天的闹钟没把你弄醒,还是雷米尔推醒了你。“无意打扰,神父。”他又戳了戳睡眼朦胧的你,笑道,“今天是感恩节,你再不走就要有人敲门了。”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感恩节,你匆匆忙忙地洗漱离开,来不及吃早饭,带上了雷米尔做的三明治。今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广播台播报着教皇接见游子的消息——到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今天是纪念日。

教皇陛下在位的第五十年,圣子机制运行的第五十年。半个世纪前的今天,如今的那位教皇陛下登基,圣子不再生活在民间,多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啊。你记得十年前,你曾在战场上听说了五十周年纪念的安排,你一度对此有所期待,希望自己能活到十年后,再一次前往大圣堂,见一见教皇与兄弟姐妹。

你真的活到了十年之后,过去看来相当遥远的日子,变成了一张张可以随手撕掉的旧日历。你站在了五十年纪念日的时间点上,心中却一片平静。你听着圣子们回到教廷与教皇欢聚的消息,既不难过也不高兴,事实上,你差点把今天给忘了。

这莫名让你高兴起来,你忘了他们,似乎也代表着他们遗忘了你。教皇陛下,圣子以撒,圣子某某,听起来都是别人的故事了。信徒在布置着教堂,一些志愿者发着传单。小镇的唱诗班在进行着晚会前的最后一次排练,这儿没有专业人士,合唱总有些不太齐,不是什么大事。哪里传来一阵香味,可能是火鸡,可能是烤肉。你心不在焉地工作,想起了雷米尔沾着油光的嘴唇。

这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散场时间挺早,毕竟大部分人还要回去与家人团聚。你带着信徒送的火鸡回家,雷米尔做了南瓜饼,这一天你没碰你的笔记。你有很多话想跟雷米尔说,关于那只追在你身后的无形巨兽,关于你的感受,又不知如何说起。或许有一天,你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怎么了?”雷米尔注意到了你的注视,抬头问道。

“我爱你。”你说。

“啊?”他猝不及防地被食物噎了一下,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顺好了气。他含含糊糊地说了“我也是”,依然半真半假地咳嗽着,真狡猾啊,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脸红了。

身后巨兽的脚步声静止下来,它似乎不再追逐你。

当日,教皇与圣子的聚会地点遇袭,报道称教皇与圣子“受主庇佑,安然无恙”,其他死伤不详。

月底,教廷松口承认有圣子蒙主恩召,对具体数字讳莫如深。

十二月中旬,半个月没露面的教皇陛下身体抱恙,发言人对“教皇陛下是否能如期参加圣诞节弥撒”的问题没给出清晰答复。

圣职者频道开始二十四小时播放同一首赞美诗,号召信徒们为教皇陛下祈祷。每个城镇都有的广场广播也开始循环那首曲子,从小镇中心到城郊都能听见。那首赞美诗很不常见,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不少人会奇怪为什么要放这么冷僻的曲调吧。但对你来说,它太熟悉了。

圣子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的时候,进餐开始的时候,晨祷与晚祷之前,午睡与晚睡之前,每一次战斗后……从出生开始,这便是你们的召集铃,铃声响起,每一个圣子都知道需要回去。

你很多年没听见过这乐曲,当你再次听见它,与之前一样,你脑中一片空白。等你回过神来,天色已晚,距离你下班走回家的时间已经过了起码几小时。你发现自己站在荒郊野外,木然地向一个方向迈动双腿。

你在数十米外看到了路标,你正向着西教廷方向前行。是的,你得回去了。用双腿太慢,你应当搭车。你找到了交通工具,刚好还能赶上末班车。你迈出一步,停下,跪了下来。

工作人员惊慌地询问你是否还好,你告诉他你没事,可能只是一点低血糖。他问你要去哪里,你的胃在抽搐,你的舌头与上颚粘连在一起,你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向相反方向。

你坐上车,回到了小镇。

巨兽的脚步声停下了,因为它已经足够近,足以将前足搭在你肩上。你听见近在咫尺的粗重呼吸,过了半天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你并不愚蠢,事到如今你多少明白发生了什么。解放战线的前一次袭击恐怕炸毁了小圣堂与那个你一直不知位置的圣遗骨室,之后则将为纪念日回来的圣子一网打尽,重伤了教皇。细节可能有出入,肯定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但你不需要知道。

总之:教皇陛下快死了,他需要圣子——需要圣遗骨。

你得回去。

教皇不容有失,你是圣子,可能是现在唯一一个。祷言雏形已经完成,你为自己的意外做足了准备,难道这不是命运吗。铃声响了,自由时间结束,你应当回去。回去。这是你的命运,这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生。回去,回去,回去。你只是……你……

你打开了家门,灯还亮着,雷米尔已经睡了。你站在这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回跑?你耳鸣得厉害,那支歌还在响。回去,回——去——对了,你得让雷米尔知道你要走了,不然他会等你。你必须交代那些你给他做好的准备,你做足了准备。

雷米尔就在卧室里,跟你隔着一道门,你靠近,却在门口停下。与雷米尔道别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光是想一想就让你的心脏紧缩。

你决定——

A、跟雷米尔道别

B、给雷米尔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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