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这阵子,徐燕卿的人都在外头四处奔波,替还关押着在死牢的和那些流放的谢氏族人上下打点。听到生母的死讯之际,他一时之间还没法缓过来,直到他人赶了回来。那时,二房哭声一片,徐燕卿不顾身份,一路跑着回来:“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将挡在前头的人推搡开,我听见他的声音,红着眼往那头瞧去。

徐燕卿瞠着双眼,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惨状——谢氏到底是女眷,家丁不敢贸然过去将她抬下来,那些仆妇也没有这个胆子,我便独自守在这儿,不容等闲人靠近,一直等到他回来。

徐燕卿一步步走过来,忽而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跪地。他怔怔地抬着眼,薄唇颤颤地翕动几下,无声地唤了唤“娘”……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那悬着的双腿。

谢氏走得突然,又挑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徐尚书知道谢氏的死讯之后,便沉默了许久,末了还是命人好生料理后事,亦在徐府前院设了灵堂,牌位抬进了徐氏的宗庙里头,也算是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因着谢家被抄,来奔丧的人并不多,加之谢氏终究是个妾,徐氏宗亲长辈更不会在这艰屯之际前来吊唁。前堂白布悬挂,金纸飘散,寒风凄凄清清,大堂里守灵的除了我和徐燕卿之外,只有几个二房贴身服侍谢氏的仆妇。

谢氏去后,徐燕卿便着手打理她的后事,从入殓到盖棺,完全不假他人之手。现在,他跪坐于棺前,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两眼空洞,神色淡漠得近乎麻木。

天黑时,一个人由外头走进来。

“大少爷。”下人唤道。

听到那声叫唤时,徐燕卿明显动了一动,同我一起回望过去。徐长风一身武官的戎服,脸色看不出是好是坏,双眸仍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看清来人时,徐燕卿好似回魂一样,他双肩抖颤,眼里满是乖戾:“……徐长风!”

“二爷!”我跟着他起来,却没能拉住他。徐燕卿疾步上前,揪住徐长风的衣襟,挥手便是一拳。

“二少爷!”下人大惊,忙上去将人给拉开。

徐长风只退了几步,脑袋偏了偏,之后就站稳站直,并无还手。

“徐长风,你还有脸过来……!”徐燕卿挣扎地恨声道,“你亲手带兵抄了谢家满门,现在又逼死了我娘……居然还有脸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听人道,当时出事的时候,是徐长风带兵围住了谢府,抓拿了谢家的几个主子。之后,也是他带人抄了谢氏,这次谢氏一案,从头到尾都离不开他的影子。要说他先前不知,自然是绝无可能。

面对这些指控,徐长风却一脸平静,只道:“我是来送谢夫人最后一程,磕完头就走。”

“你给我滚!你现在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徐燕卿指着大门,嘶吼道,“马上给我滚!”

徐长风却不理他,径自要走来。徐燕卿勃然大怒,用力地推开下人,冲上前去就要和他大打出手。

“二爷、二爷!快住手!”我上去抱住他的腰,却让他给推到地上。

这时,徐长风也忍到了极处,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愠怒道:“老二,你给我适可而止,”他指着灵堂,含着一丝血腥气说,“——要不是我的话,你信不信,今天躺在那口棺里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他的这一句话,让我觉得一股凉意攀上心头,徐燕卿亦是一顿。

徐长风松手将他放开,冷声说:“老二,你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应该不难想到,谢夫人之死,归根结底,究竟是为了谁。”

徐燕卿退后几步,我忙扶着他。徐长风走到了灵堂前,挥开下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之后就谁也不看,转身踏出这里。

徐长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徐燕卿就失魂落魄,等人都出去之后,他摇晃地走到灵堂前,颤颤地屈下双膝。

徐燕卿并不是真的不清醒,他恐怕心里比谁都还来得明白,徐长风所言,句句属实。谢夫人只身赴死,不管是有什么样的苦衷,说到底,都是为了不牵连徐家,不牵连他。只有将这层血脉彻底断了,人们才不会记得徐燕卿是谢家的外子,只会知道他是徐家的子孙。

徐燕卿俯身,深深地磕下头去。

“二爷……”我来到他身边跪下来,轻轻摇晃了他的肩。

徐燕卿一直没抬起头来,只有双肩轻颤。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谢氏走了这么多天,这也是他头一回哭出声来。

我也不禁红了眼眶,俯身下去,静静地抱住了他。

眨眼,谢氏故去也过了半月多。

这些时日,我整理着谢氏留下的物什,除了衣物首饰之外,多是些书册和字画。她走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留,不知是真的无牵无挂,还是心已经凉透了,服侍谢夫人的几个老仆也给了银子散去了,只有一两个还留下来。

入夜,我独守空房,碧玉走进来,掀开珠帘,迟疑道:“少君,二少爷今夜……怕还是不回来了。”

我并不语,只叹了一声。

自谢氏亡故之后,我见到徐燕卿的次数,可说是屈指可数。他白天里没有去衙门,晚上也不回府,只听外头人道,徐家的二少爷成天流连于赌坊,前些天,还有人到徐氏名下的铺子讨债。昨个儿,老爷还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命张袁告诉帐房,一分钱也不给他,由着他醉死在外头。

如今,徐昭容在后宫遭到冷落,连皇子都不能自己养育,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来看,徐家恐怕已经在圣上跟前失了宠。徐燕卿这会儿如果再惹出什么好歹来,老爷不一定会保他。

我夜不能寐地担忧了几天,直到今个儿半夜,我听到外头传来响动,二话不说披起衣服走出去一瞧。

“仔细点、仔细点,别摔着二少爷!”张袁和几个下人扶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回来。

我探了探脑袋,看清了以后,唤道:“二爷。”

我快步走了过去,正要去扶着他,他却不领情,甩开我的手说:“你们别管我,酒!去拿酒来!”

徐燕卿一脸红透,看就知道喝高了。二房的火都亮了起来,我看着他们将他扶进去房间里头,揉着被他甩开的手掌,之后就叫下人煮醒酒汤。

我走进去时,他们刚将他放在床上。张袁走过来道:“少君,叨扰了。”我看了看床上的人,问:“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

张袁犹豫了会儿,道:“教坊司派人来传信,说二少爷在那里住了大半月,欠下了一堆烂帐。”

我颔首,说:“你们下去罢。”张总管遂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我走到床边时,徐燕卿已经坐了起来。他挥着手,嚷嚷道:“去把酒拿来,要多少银子二爷我都有!快去!”

这时,下人端着醒酒汤过来。我接过之后,拿到徐燕卿跟前:“二爷,您快喝下去。”

徐燕卿从我手里夺过了碗,直接灌了一大口,只有就吐出来,将碗给摔到地上,只听他吼道:“我叫你们拿酒来!”

丫鬟被他吓得红了眼,我对她们道:“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别惊动老爷。”

徐燕卿又起来摔了几样东西,我就静静地站在边上,直到他力竭地坐了下来。这时候,我方走到过去,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免得他一个不慎,伤了自己。突然,他扣住我的手臂,我抬起头来,便看他双眼下尽是青影,过去的风流不再,徒留一身狼狈。

他嘶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沉默地望着他。徐燕卿静了须臾,没由来地笑出声来。我困惑道:“……二爷?”

徐燕卿笑了几声之后,嘲讽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谢家亡了,以前那些巴结我的人,现在看到我就躲,每个人都怕跟我扯上关系。我娘被我害死了,我爹也不管我,这下,我才明白一件事情……”他坐起来,捏了捏我的下巴,轻道,“——原来,我徐燕卿什么都不是。”

我怔怔地张了张唇,竟不知从何安慰他。

徐燕卿偏了偏头,对我阴阳怪气地一笑:“你是不是也害怕……我连累你?

嗯?我什么都没有了,那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你还怕我没人可以睡么?呵——”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浮道,“也是,老三病怏怏的,徐长风哪懂什么花样,还是二爷我本事好,你看,这不食髓知味了么?”

我猛地推开他。

徐燕卿被我推得坐回椅子上时,人还在那儿笑。我胸口起伏,强忍道:“二爷,您喝醉了。我再去煮碗醒酒汤……”

我抬袖擦擦眼睛,转身就要走出去。徐燕卿却霍地追过来,用力抱着我急道:“你去哪!想走,没门儿!”他扭过我的脸庞,粗鲁地亲过来,“我对你再好都没用,反正你心里都会怨我,既然这样,还不如硬着来——”

“二、唔,二爷!”我挣扎地推着他,徐燕卿索性将我提抱起来,重重压在桌上。他粗暴地褪了我的亵裤,欺身而上,当下我就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徐燕卿在我脸上胡乱地吻着,下身又挺进几分,我慌张地抱住他,唤道:“二爷……!”

徐燕卿动了几下,我脸上突然传来湿意,睁开眼时,就见到他眼窝里滚出热泪,双手紧紧箍住我的身子。我只觉得心口好似被撕开似的,竟比身子疼上数百倍,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啊……”徐燕卿忽然重重一顶,我两腿紧攀住他,仰着头深深吸气,徐燕卿便同我一起呻吟出声。紧跟着,他就边干着我,边将我带到床上,一坠入红玉香软里,他便缠吻而来。

这一整夜,他一直抱着我。后来,我就累得晕了过去。

徐燕卿一回到徐府,就被老爷禁足,谁也不准放他出去。他心中苦闷,无处宣泄,性情就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打骂他人,弄得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贸然接近。我首当其冲,便时常受他的怒气波及,有时候我被他激出怒意,也顶了他两句,徐燕卿便火冒三丈,将我从房里头赶出去:“你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便头也不回地出去,扔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碧玉卷起我的袖子,“啊呀”一声:“都青紫了!”她替我委屈道,“二少爷也太不知分寸了。”

徐燕卿每次一发火就六亲不认,我也知道他并非有意,只能哑声道:“你们都别进去,等二爷发完了脾气再说。”

我亦是心烦意乱,就一人走到院子。

最近,天冷了,湖水也冻住了。我站在小桥上,揉着手臂,苦涩忽上心头,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此时,我听到一声轻唤:“三喜。”

我瞧过去,便见徐长风从小桥的另一头走过来。他在谢氏一案里立了功,却没有意气风发的模样,鬓边反是白了几搓。我好一阵子没见到他,只觉他眼里好似多了几分先前没有的沧桑。徐长风在我跟前站了一阵,突然执起我的手臂,正要卷起来看得时候,我拦住他,垂下眼道:“……我没事。”

徐长风的动作一止,最后,还是轻轻放开了我。

他转头,看着湖面,静了会儿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垂目不语。我到底成天关在后宅,目光短浅,那些朝中之事,又怎么敢随便置喙。

徐长风说:“你应该清楚,谢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朝中几乎成了一言堂。后宫里,谢太后和谢皇贵妃打压其他嫔妃,甚至连一国之母都敢痛下杀手,今上这才忍无可忍。”

他看向我,低声道:“他们今天连皇后都敢毒杀,那么到了明日,是否就敢谋逆犯上?”

我一震,终觉此话说得太重,不敢出声。

徐长风背着双手,敛目道:“你可知,我没有任何选择,今上安排了多少眼线在你我身边,这时候,哪怕只是走错一步,等着我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自古以来,世家强,则皇权弱。到了我朝,世家的权势极大,已经功高震主。或许,今上早就知道了小陈后的死因,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让谢皇贵妃生下了一子一女,只为了麻痹谢家,再找准时机将整个谢氏连根拔去。谢氏一亡,重创世家,这时候再慢慢收网,徐长风在这关键时候被推到风浪前头,他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长风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俩能听见:“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大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他看了看我,轻喃:“可是现在,我还有……”

他静了下来。我忍不住问他:“还有什么?”

徐长风别开眼,并未再说下去。这时,下人走过来,徐长风命人送我回去,就去了衙门。

我回到二房,刚一脚踩进屋中,就被人扯了过去。我被徐燕卿困在方寸之内,一仰头,就见到他满眼血丝,质问道:“徐长风都跟你说了什么?”

××

来解释一下,

小蝴蝶不小心砸到了人,在屋子里反省之后,

就走出去想要找三喜,结果就看到了他跟徐长风站在一起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