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瞬, 关崇把关甜甜扒拉过来,笑着说:“又来了, 你看谁都像。”

“本来就是!”关甜甜跺着脚证明自己的眼力没问题, “我在猎雪哥哥手机上……”

“我来给她报个班,天天太皮了。”关崇拍拍关甜甜的脑瓜,对陈猎雪说,把小丫头的嗓门儿盖下去, “晚上去家里吃饭?让你江阿姨给你炖鸽子汤。”

“今天就不过去了。”陈猎雪笑笑, “改天吧。”

“跟猎雪哥哥再见。”关崇点点头,呼撸一把关甜甜的头发。

“猎雪哥哥去嘛!”关甜甜噘着嘴不乐意。

“我今天有事儿, 下周去看你。”陈猎雪指指江尧,“跟这个哥哥也再见。”

关甜甜看看陈猎雪再看看江尧,不情愿地摆摆手:“哥哥再见。”

关崇冲江尧点了下头, 在关甜甜想继续发表言论之前牵着她快步离开了。

江尧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回应的关甜甜, 对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他理智上知道该温和一点儿亲切一点儿, 说一声俏皮的“拜拜”, 毕竟这楼里进出的以后都可能是他要教的小朋友,他现在已经是“江老师”了。

但是情绪上, 从这个关甜甜指着他说出“我见过他, 照片上的哥哥”这句话起,他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被一股“原来如此”的凉风搅得手心发凉。

原来如此。

七零八落的碎片被狂风强行串联在一起,将他一直看在眼里却一直忽略的种种细节拼凑成粗暴的逻辑, 毫无防备地怼在他面前。

为什么见了你第一眼都盯着你看,你他妈心里真一点儿数都没有?

如果只是单纯跟某个人长得像,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没有一个人对他说“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人”?

“他说我像谁?”江尧听见自己问陈猎雪,心里的答案在向一个隐晦的,让他不敢细想的方向奔去。

人来人往的熙攘大厅里,陈猎雪良久地与他对视,轻轻叹了口气。

“先找个地方坐下吧。”陈猎雪对他说。

出了机构隔壁就是步行街,江尧随便推开最近的一家茶点店,暖香的空气与舒缓的音乐荡过来将他包围,嘈杂的街景被甩在身后,他喝了一口暖茶,空荡荡的肠胃得到了一瞬间的舒缓。

“你知道我换过心吧,宋琪应该跟你说过。”陈猎雪脱下外套递给服务员,在江尧对面坐下。

“我问的是我的事。”江尧烦躁地皱了皱眉,陈猎雪说完找个地方坐他就径直往外拐,梗在喉咙口的郁闷无法发泄,很憋人,他步子迈急了,扯得腿筋有点儿疼。

这些都不是为了让陈猎雪随便说点儿他自己的故事,再把他给糊弄过去。

“我知道。”陈猎雪与他相比平和地多,两人直直地对视着,江尧猛地产生出一种他早就准备好与自己开诚布公的错觉。

好像现在的对话迟早要发生,只不过现在终于发生了而已。

“故事就是从我这里开始的。”陈猎雪告诉他。

行吧。

江尧按捺下满脑子沸腾的质问,手腕搭在桌沿上花样百出地转着小茶匙,耐着性子等陈猎雪继续。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听了个有点儿三俗的故事。

陈猎雪因为先天心脏畸形,出生没多久就被自己亲娘扔在了医院里,被先心病孤儿救助中心——也就是三磕巴他们长大的“大院”收留以后,遇到了他现在的爹。

老陈是个挺厉害的心外科大夫,在他自己的儿子意外坠楼脑死亡以前,他也只是一直资助陈猎雪。

儿子坠楼以后,说大公无私也好,说为了留住儿子的心跳也好,总之他亲手操刀,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心脏剜出来,捧进了陈猎雪的胸膛里,并且收养了他。

要是在平时听了这个故事,江尧估计得惊一会儿,再来一句“我操,牛逼”。

可他现在没什么心情细细品味。

“我该‘哇哦’一声么。”他扯扯嘴角,干巴巴地问陈猎雪。

“不用。”陈猎雪笑笑,举着杯子啜了一口,向后靠坐进沙发里,“我在救助站的时候,有一个像大哥一样的男生,比我大几岁,一直照顾我。包括后来他成年了从救助站搬出去,我被领养,我们都像亲兄弟一样好。”

江尧眼皮蹦了蹦,直觉重点要来了。

“高中的时候,我认识了宋琪,各种机缘巧合下,我们三个人玩到了一起。”陈猎雪看着江尧,顿了顿。

“后来他意外去世了。”

“叮”,江尧手里的小匙子掉了,跟茶杯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他叫纵康。”陈猎雪说,“你跟他长得……很像。”

纵康。

原来他姓纵啊。

这是江尧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

紧跟着跳进脑海的,竟然是刚才宋琪匆匆离去的背影。

咖啡馆外不知道哪家店在开业酬宾,搭了个舞台又唱又跳,很热闹,隔音玻璃墙和店里的背景音乐都压不住嘈杂的喧闹,江尧在这静中取闹的氛围里跟陈猎雪对视着,耳朵里一阵儿声大一阵儿声小,他心想真乱啊,真他妈的乱,连刚才从关甜甜嘴里证实自己跟某人很像时的心烦都没了,光剩下乱。

跟他的脑子似的。

江尧摘下小皮筋挠挠头,也向后靠在椅背上。

想了会儿他还是觉得有点儿可笑,就真的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最近老听说这个人,我竟然都没觉得有多吃惊。”江尧说,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的脸,看着都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陈猎雪看着他没说话,江尧也不用他说什么,他现在急于想证明一个问题。

“宋琪说我跟他妈像,三分像。”江尧“啪”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指指自己的脸,盯着陈猎雪,“你说我跟纵康像,这么帅的脸也他妈能到处撞?”

撞得还都他妈是死人,一个死人都够他招架了,能撞上两个死人。

这些人每次看着他的时候,心里想的都他妈是谁啊?

两个死人?

“总不能纵康跟宋琪他妈长得也像吧。”江尧“嗤”地笑了一声,带着点儿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希冀,问陈猎雪。

陈猎雪没否认。

外面的台子炒起来了,主持人咋咋呼呼的,邀请嘉宾上台唱跳“小苹果”。

江尧扯着嘴角的笑也一点点卸了下来。

两个人说话只有一个人笑,挺尴尬的。

“刚才那人,是我爸前妻现在的丈夫,”陈猎雪主动把话题拉回来,“他女儿在我手机上见过纵康哥的照片。”

“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照的。”陈猎雪有点儿歉意地垂了垂眼皮,“小孩子没有概念,我们也没跟她提过这些事,她刚才有点儿没礼貌,我替她跟你道歉。”

“我倒是想谢谢她。”江尧说,冲陈猎雪扬扬下巴,“照片能给我看看么?”

陈猎雪看他一会儿,从手机里翻出纵康的照片递给江尧。

实话说,要不是知道自己没留过这么土的发型,看见照片的一瞬间,江尧都怀疑是不是看到了某个时期的他自己。

江尧不想承认,甚至有些抵触,但他没法不承认事实,他跟照片上的纵康真的像。

与看见宋琪妈照片时的“像”不同,他与宋琪妈毕竟一男一女,硬说像也只是五官的某些角度;而与纵康的像,估计也跟心理作用有关,乍一看像得吓他一跳,仔细再看,其实不论眼睛鼻子嘴都不怎么像。

形神形神,他跟纵康像的不是形,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神。

江尧盯着纵康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把手机还给了陈猎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要说怒意滔天那没有,也不至于。

吃惊?质疑?莫名其妙?别扭?想不明白?膈应?烦躁?心乱?好像都有点儿,但是这么稀里哗啦的搅成一团,一口气从他头上浇下去,他反而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儿,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虚虚地发空。

对,就是空。

人跟人长得像,客观来讲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死都死了,长得像能有什么办法?像就像点儿,这群人也没冲着他喊过妈喊过纵康。

他就是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呢。

江尧愣愣,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分成了三个部分,一部分总结着这一堆像来像去的关系;一部分不停回闪着宋琪看着他的眼神,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不同画面;还有一部分努力听着步行街上锣鼓喧天的“小苹果”。

你让我每个明天都变得有意义,生命虽短爱你永远不、离、不、弃!

操丨你妈,都死了还谈什么不离不弃。

破歌真几把难听。

扣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江尧翻过来看,是宋琪回他的微信-

店里有事先过来了,你结束了么

聊天框里的上一条,是江尧发过去的问话:你回去了?

江尧随手滑了两下,这小一个月他都在宋琪家住着,两人有话当面说,有事儿也直接打电话,他跟宋琪的聊天记录没几条,再往上就是他回家那天宋琪让他关机,宋琪问他心情怎么样,宋琪给他打语音,宋琪给他发视频。

翻着翻着,江尧突然想起什么,他的手顿了顿,向上点开宋琪的微信名片。

他记得宋琪的微信名字是个拼错的拼音,两人加好友那天他还笑话宋琪没文化,能把“Song”拼错成……

Zong.

江尧看了两眼,返回,又点开看看,从后台退出了程序。

他知道这么形容心头的感觉了,跟电影里那群小姑娘失恋似的。

又烦又乱又空,你也说不上什么对与错该不该,也确实没人做错做对,所以你还没法把满肚子五味交织的杂火冲任何人发。

江尧重新把手机锁上,从胸口呼出口气,开始在身上摸烟盒。

“怎么了?”以为有什么急事儿,陈猎雪问了一声。

“我……”江尧掀起眼皮看看陈猎雪,又咧了咧嘴:“真他妈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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