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烽番外
他生于富贵,长在锦绣,天资聪颖,事事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读书更是拔群,从来都是志得意满。
那年十六岁,他过枫林有感,写了一首七绝,赞枫叶于肃杀之季,作烈火之态,艳绝万里霜天,不肯和光同尘,独向世间明态度。这诗写得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所阅之人,无论是同龄的少年,还是一把年岁的老先生,都赞赏不已。
适逢堂兄到家里做客,论起文谈起诗,便看了他这首新作,也是连连称好。他正自得意,堂兄却有意打压他气焰,笑道:“近来我恰好也看到一首咏枫诗作,也是写得高明,与你的相较起来……”
他忙问如何。
堂兄笑道:“似乎略胜一筹。巧了,那首也是七绝,用的也跟你是同一个韵。”
他好胜心发作,急忙问堂兄是怎样一首诗。心想自古咏枫的立意不外那几个,多是寄情、伤怀,无非字句精秀些,也算不得什么。
堂兄大笔一挥,写了出来。“你看吧!”
他一看,一时却没话了。
他承认这诗写得好,心中却依然不服,便拿着两首诗去请教父亲,问哪首更好。
原大人看了道:“我看来是各有千秋。你让你娘看看,诗词一道,她在我之上。”
于是他又找到母亲。
原夫人一一看过,微笑道:“你哥哥说得不错,确是更胜你一筹。”
虽也隐隐意料到,依然还是泄气。他知母亲的赏鉴一向是没错的,嘴上却道:“他又比我高明在哪里?”
原夫人道:“你的诗作快意胸襟,也是不错。这首嘛……温柔淡泊,词句清新,起句对落花枯草是怜惜态度,‘停霜亦是一生涯’又道出傲骨坚韧,而不见锋利;末句‘心随白云过万家’见自在心境。你的诗锋芒如宝刀利剑,他的诗恬静似深山大川,境界自然有高下。”
他彻底没了话说。
原夫人又微微一笑:“作这诗的想必是个温柔坚忍、平和大度之人。”
他故意道:“这般温吞少情,我看是个老气横秋之人!”
回到厅堂,得意神色早一扫而空,问兀自窃笑的堂兄:“这诗是谁作的?”
堂兄道:“兰晖书院一个先生,姓叶叫叶宜彬,字子林。”
兰晖书院……他心中一动,再有两个月,自己就要到这江南极负盛名的书院就读。
终于见到那人,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果然是个温柔的人,说话都不曾高声,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对待学生也极有耐心。乍看其貌不扬,细看眉眼倒有几分秀气,举止十分文雅。
看起来倒像是个君子。
他心怀挑衅,故意摆个冷脸,对那人爱搭不理,偶然开口也是出言无礼,看那人如何温柔坚忍、平和大度。
那人有些疑惑,似是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依旧是温柔相待,含笑相答,半点也不跟他计较。每常还主动问询说话,碰了钉子也只无奈笑笑,不曾针锋相对,更不曾出言怪责。
他心想这脾气可真是好,换了别人,早就心生芥蒂、不假辞色了。
谁知,就好像跟他唱反调似的,他生出这念头没多久,那人就开始变得冷淡起来——见了他就立即无话,遇见的时候也是小心避开,更没再主动与他搭过话,全然不似对其他学生亲切自然。
有一回在藏书阁,他站在架前看书看到一半,那人进来,自己故意不打招呼,那人也是默不作声,远远站在别处。他看完了书要走,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见那人走到自己刚才所站的书架前,开始取书。
原来那人是要等他走了才肯过来!他在,便不肯过来!
他不由心中着恼。就讨厌自己到这个地步么?原来之前的友善包容都是假的?
果然……明明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偏要装什么大度君子,装不了几日就失去耐心了……揭穿了这个,他本该有胜利之感,却偏偏把一口气憋得越来越厉害。
他对那人态度更加傲慢,出言更是常常讥讽。那人虽有时尴尬脸红,却仍然不作计较,开口回应也是好言好语。只是依旧远着他,如非必要从不主动与他说话。
他忍不住恨那人,既然先前肯示好,为何又转变?既然转变,为何还对他容忍?同时忍不住懊恼:自己好端端为什么要去试探人家?到头来弄得自己一身烦恼。
他开始不由自主观察那人,想弄清那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不但时时注意那人的言语举止,还有意打听那人的过往从前。平时见了面不理不睬,心中却总是想着那人,也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总之,无端端在意得很。
那人的才学确实极佳,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不得不承认,那人在书院一群德高望重的鸿儒里并不逊色,足可当他师长;至于那首诗作得比他强,更是情理之中。
他在家里同父母谈起书院先生讲学,总是提到那人最多,虽然语气平淡并未褒扬,却无意识地流露出赞同之意。那人写了什么诗作文章,他总要寻来细看;若没有出版成集,他就手抄了留存。
就这么在又恼火又佩服、又猜疑又盼望的心绪下,那人的样子愈发挥之不去。身不由己地,他留心那人说的每一句话,脚步也总迈向那人常去的地方。他既在那人面前表现得无礼,又希望那人能接近自己,矛盾中,就连听到那人温柔的说话声也心烦气躁。
他也恨自己怪异,非亲非故的一个人有什么好在意?有什么值得深究?却偏偏骂不醒自己。
那日他又不知不觉来到那人住的屋子附近。正在屋外徘徊,忽听到隐隐一阵水声,细听之下,原来是那人在屋中沐浴。水声一下又一下,他突然心跳加急,脸上发热,热流涌向下腹。
只是听着水声,粗略想着那人在沐浴,连沐浴样子都没细想,欲望便高耸起来。那依稀的流水声,仿佛带着热度流在耳畔,浇在心上,让他逃也般地离开了。
回去之后,他又羞愧又恐慌,自己怎么会对一个男子产生这种冲动?也太荒谬了!可是隔了两三日,回想起那天水声,他的反应虽不似当时强烈,却依然会有反应。
难道自己喜欢一个男人!他也听到世上有男风故事,却不敢相信自己会涉入其中。两个男人卿卿我我已是够别扭的,再做那事……他光是一想,就皱起眉头,满脸厌恶之色。可那天的反应……他思来想去,决定亲眼见识一下这龌龊事,再识辨自己对那人到底什么意思。
他找到一家规模颇大的青楼,既有姑娘也有小倌。登门之前,他特地用巾子蒙了面——若知道他上青楼,父母断不会轻饶了他,书院也会即刻将他除名。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他立刻就被那艳丽的布置、轻浮的眉眼、淫亵的笑容烦恶到了,浓郁的脂粉香气更把他熏得双眉紧皱、面色冰冷。强忍着经过前院,到了小倌的院落,也没好多少,依然浮着脂粉气,他不由把覆面的巾子拉得更紧了一些。
他付了钱,让小倌和龟奴上演了一场春宫。眼看两个男人赤条条抱在一起,他果然心生厌恶。再看下去,但见小倌扭腰摆臀、做尽媚态,龟奴满脸淫笑、粗话连连,更觉不堪入目。及至放浪交合,尖叫嘶吼,又哭又笑,他顿觉要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没等结束便起身下楼。
好了,自己肯定不好男风。且舒了一口气,他又陷入思索,那么自己对那人到底是……闪过那人的模样,心头便是一动。若换做是自己和那人……若是那人褪了衣物,红着脸看着自己,任凭自己……他顿时血往上涌,气息急促,浑身燥热难耐,欲望勃发,半天都下不去。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缘故?他决定再去一趟青楼,重新引起厌恶,便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看到小倌交合,他果然又皱起眉,但只要联想到那人半分,便要面热心跳,欲火不熄。他看着眼前的春宫,脑中却尽是自己和那人的缠绵光景。
一旁伺候的老鸨见他出手阔绰,却只看,不点人,猜到他有洁癖,讨好地提议道:“公子若是喜欢,何不挑个人陪伴,此间滋味可是销魂得紧……我们这有干净孩子,没陪过客人的……”
他一听,便把数额大的那张银票收回,换成较小的一张。
老鸨懊悔得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忙道:“妾身多嘴!公子勿要生气……妾身给公子赔不是……”立即叫来一名龟奴。龟奴满面笑容地在旁给他指点解说,这一步是何意,那一着是为甚,如何减少受伤,如何彼此愉悦……以求他观看尽兴。
他上青楼两趟,本想除去荒唐念头,谁知对那人绮念更深。想着那人,有时竟到了自渎的地步。藏着这种念头,烦恼不堪,却无法可解。三年里梦到那人几十回,其中与那人亲热的不下十回,甚至有两回梦见自己成亲,对象正是那人。
他觉得自己像着了魔。明明连女子都没有亲近过,却对一个男子日夜牵思,神魂颠倒。
一转眼三年了,等离了书院,见不着那人,或许就不用再受这折磨……可是心里,却一阵痛苦迷茫。此事无人可说与,那人自然也毫不知情。如果那人肯多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该有多好。
直到那天,他听说山长要给那人说媒,说的姑娘恰是他表姐。他不禁想起来,那人当年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不肯成婚。不管他怎样暗中打听,听到的都只是那人无故不肯成婚。到底为的什么……难道,因为那人不喜欢女子?他不由大胆地猜测。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他便精神陡长、激动难平。
他来到藏书阁旁,看到温仲南送了点心进去,听到他们对话,看到温仲南离去,最后暮色满阁里,只有那人。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藏书阁的门,无声跨了进去。
这一去,便是沉沦到底。
太白楼上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杏花春酿斟了满杯又满盏,人人面上都是喜意。
春试早已放榜,殿试也已结束,兰晖书院十一名学子中了进士,由地方官吏主持,在太白楼设下宴席,既是谢师,也是庆贺三年来在书院学有所成,得以高中。
官老爷说了些恭喜客气话,又祝了酒,没多久就离席了。剩下一众老师学生,自在了许多;又逢喜事,不似平日在书院严守礼数,一时热闹起来。
何勇一个人换了大盅,连干好几盅,朗声笑道:“仲南!你弓箭上平平,读书是真行啊,高中榜眼!满书院里你最厉害,这喝酒可不能再平平了,当和我一样,换个大杯!”说着招手叫小二,要给温仲南换杯子。
温仲南正被众人围灌,一听,低头看看手里的小瓷杯,再看看那顶得十杯之数的大盅,吓了一跳,“不不不……老师抬爱,可学生惭愧,酒量实在……”
其他学生都起哄让换,席间一片笑闹,最后温仲南被强行换了一个海碗大的盅子。总算何勇仁慈,没要他喝满一盅,温仲南便拿着海盅,倒了浅浅的酒,手忙脚乱地回敬各人。
山长含笑捋须。兰晖书院享有盛名,学子们就读前便已是各州县拔尖的才子,这回未能出个状元虽有些遗憾,但一届出十一名进士已算成绩斐然。他面露欣慰,笑着饮了一口酒。
叶宜彬坐在山长身旁,目光望向学生那席。笑闹一团间,原烽也在敬酒喝酒,喝完几杯,便停了杯子抬眼来看他。
目光相接,心头怦然一跳。那漆黑温柔的眼睛,含着笑意,闪着光芒,定定看着他。
叶宜彬心跳渐急,漾出丝丝甜蜜,望着那双眼睛,不觉也流露浅浅笑意。
“……子林?子林?”
“啊……山长?”叶宜彬回过神,急忙转头。
叫了四五声的山长问道:“你在瞧什么?这么入神?”也好奇往那边看。
叶宜彬脸上微红,“……我,我一时高兴,走了神了……对不住。”
山长笑道:“看这些学生,谁心里不高兴?做师长的都愿学生金榜题名,看着他们年纪轻轻,出类拔萃,我这老头子是好生羡慕……”他感慨着,忍不住道,“其实子林你,也……”
“山长!叶先生!”这时,学生赵继兴和原烽来到这边,向他们敬酒。
原烽敬过了山长,到敬叶宜彬时,没人注意到,他不是替叶宜彬斟酒,而是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先生请。”
叶宜彬接过,只见杯中酒已喝了一半,还剩一半。他默默一饮而尽。
原烽嘴角微翘,看着他喝完坐下。
“继兴,此次中榜,你父母可是高兴得很哪!”山长笑道。
叶宜彬垂在桌下的手被悄悄握住,温柔暖热;他呼吸一轻,抬眼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原烽。
“是啊,山长,您也知道,我爹娘书也没读过,字也不认得几个,看见读书人就像看见天上神仙,”赵继兴好笑道,“如今了不得,家里每个铺子供了财神不算,还一并供上了文曲星……这几天,天天摆案子烧高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在求雨呢!”
周围人都笑了。叶宜彬笑着,他的手与原烽的相互厮磨,随即被握得更紧,十指交缠。
“原烽,你家里又如何庆祝?”山长笑道。
原烽摇头笑道:“一切照旧。”
“怎么?”山长不信,“昨日我可听说你府上大摆宴席了。”
原烽笑了一笑:“那是我娘生辰,所以摆宴。至于我的事,席上提了一句,只是顺带。我得谢谢我娘,让我沾到了光。”
众人又笑。又聊了一阵,赵继兴拉原烽回学生席,桌下相牵的手悄悄放开了。松手后,原烽又望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叶宜彬也望着原烽,久久没有转眼。学子们刚从京城回来没几日,自己和他今日也才名正言顺地聚在一起。互通心意后,他们便聚少离多。自己回乡给母亲贺完寿,又快马加程地赶回江南,途中遇天气阻挠,耽搁了一些时候。到得江南,其他学子已经结伴上京,原烽则独自多留了几日,直至见了自己一面才动身上路。
等到发榜回来,又是两三月。他们喜中进士,日日亲朋围簇,自己和他想多说几句话都不容易,更别说独处了。
一场庆贺宴,很快就在谈笑祝酒中到了深夜。大半人都醉意不轻,有的被家仆接出去,有的相互搀扶着到太白楼的客房歇息。
叶宜彬酒量不算好,众人也知道,并没刻意灌他。可一圈敬酒喝下来,也有十来杯下肚,此时脸上发烫,脚步发虚,眼前景物也是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他走了几步走到廊上,愈觉有些头晕,靠着墙停了一会。有人过来扶他,“往这边。”耳畔的声音熟悉,他知道是原烽,心里一安,顺从牵扶往前走。
进了客房,原烽扶他在床沿坐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拿起一个小碗递在他唇边。
叶宜彬疑惑地看过去。
“醒酒汤。”
叶宜彬嘴唇微启,喝下。
待他喝完,原烽将碗放下,轻吻他唇边,舐去沾上的些微汤液。“子林……”接着覆上他嘴唇,唇舌交缠。
叶宜彬酒意未退,气息急促,脸上薄薄晕红,回搂着原烽接受他的深吻。
吻了一阵,原烽又吻他脸颊。叶宜彬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原烽眼见那脸颊上红晕越来越深,心头狂跳,急忙压抑了冲动,稍稍离开,只彼此静静相依了一阵。叶宜彬醉得不深,又喝了醒酒汤,头晕消去,此时朦胧的双眼渐渐清澈,轻轻去抓他的手,笑着看他:“恭喜。”
原烽却叹了口气,“没几日,又要上京。”
叶宜彬知道他考了二甲第四名,要入翰林院修习三年,离别近在眼前。便抓着他的手安慰:“不管身在何处,难免都有种种烦恼……只要心志弥坚,初衷不改,就不会有所辜负。”
原烽道:“你……要回去对不对?”
叶宜彬轻轻点头。由于离家多年,如今母亲希望能时常见到他,千叮万嘱要他回家长住。“我已经同山长说了……不日会离了书院,启程返乡。”
他望着原烽神情,停了一停,把手抓得紧了些:“我会等你……”
“我会找你!”
两人同时说道。
一瞬间,眼中都浮现了明亮笑意。对视片刻,原烽把他抱入怀中。“……我在京城,又梦见你,总是想着你。”
“……你可曾梦见过我吗?”原烽凝视他眼睛。
叶宜彬红着脸道:“是……有的,我从前有一回,梦到……我与你一同散步,就在藏书阁出去那条小路……还,说了不少话……而且,”他忽然微微垂下目光,“你态度很好,一直是和气的。”
原烽愣了一下,猛然间心中一疼,抱住他轻声道:“对不住!”
叶宜彬抬头,望着他懊悔模样,笑着柔声道:“不要紧。能遇到你,我是很高兴的。”
那回梦醒之后,着实伤心了一番。没承想,却能有今日……他眼中温柔笑意更浓了些,回抱着原烽:“那你……是梦见我什么?”
原烽深深望着他,低声道:“我梦见与你喝酒……可惜,没喝完就醒了。”
“啊,喝酒?”叶宜彬神色有些好奇,正要再问,原烽却道:“如今,你能陪我喝完一次么?”
他凝视他的目光极为期盼,带上了恳求。
叶宜彬连忙点头,柔声道:“当然。”
原烽立时笑意粲然,眉眼间神采夺目,起身到桌边拿了酒壶,往两只小小酒杯里斟满,拿到床边来。
太白楼珍藏的极品花雕,醇香醉人。
叶宜彬接了,刚要举到唇边,却被拦住。“等一等。”
叶宜彬不解看过去,只见原烽持杯环过他的手臂,顿时满脸红透——这,这分明是合卺酒的饮法!
他心头怦怦乱跳,不知如何是好。半晌,红着脸低声开口:“你……你到底做的什么梦?”
原烽被他质问,脸也不由一红,“我……”索性不管不顾,“就是做的这个梦,你帮我圆了吧!”低头便去喝酒。
叶宜彬满心羞赧,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何原烽要给他喝醒酒汤,便是为了要他清醒认真地做这件事。
他低下头,也饮尽了手中端的酒。
嘴唇方一离杯,便被同样沾着酒香的唇热切覆上。
玉烛光满,明月楼高,纱帐垂落飘拂,春意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