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惊变

刹那间寂静如死,就连一直缥缈着的意大利歌声也寒蝉般噤住。

除了呼延云,坐在饭桌周围的每个人都有如数码相机按下快门后的LCD液晶显示屏,瞬间定格:于文洋张着嘴巴,他的妈妈则是捂住了嘴,张昊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要在下一秒起身逃跑,于跃神情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呼延云得意扬扬地把红酒一口啜干,然后举起酒杯,示意站在一旁的侍者倒酒,谁知那侍者也吓得动弹不得。

这么大约过了半分钟,终于还是于跃先缓了过来,他咯咯咯地笑了两声,站起身,从侍者手中拿过红酒,给呼延云斟上,又回到座位,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光,又倒上小半杯,故作潇洒地轻轻摇晃着杯柄:“呼延先生的调查工作做得好细致啊,把我家的内情都打探得这么清楚,连我的行踪也一直在您的监测范围内啊。”说完他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昊,仿佛是在说“我知道是你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的”。

“于先生误会了。”呼延云微笑道,“我可没安排人扒着您家窗户偷窥,更没有麻烦张昊跟我汇报您的行踪,刚才我说的那一切,都是根据一些细节推理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正确率是多少。”

“不可能,绝不可能!”于跃像所有对自己的智力绝顶自信的人一样,激烈地摇晃着脑袋,“我不相信你靠着什么推理,就能百分之百地说对我的家庭生活细节和我的行踪!”

“爸爸!”于文洋忍不住发声了,“我跟您讲过呼延先生是多么厉害的推理者——”

“住口!”于跃厉声喝止,很明显他被呼延云搞得有点神经质了,再次将逼人的目光对准呼延云,“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靠着什么推理就能百分之百地说对我的家庭生活细节和我的行踪!”

于文洋的妈妈这时倒冷静下来了:“呼延先生,请别介意我们家老于的话,您的推理的正确率实在是太高了,搞得我们都有点不适应,像看魔术一样,不知道您能否来个魔术破解呢?”

“推理不是魔术,而是运用严密逻辑推导真相的方法。”呼延云说,“比如于文洋吧,我发现他有个习惯动作,就是接长不短总喜欢扭扭脖子,一般来说,这是新买的衬衫的商标摩擦后颈造成不适产生的现象,但是于文洋身上穿的这件衬衫并不是新的,而且无论口袋上还是纽扣上都丝毫看不出这是哪个牌子的,既然我已经多少从于跃先生口中了解到您家的财力,所以于文洋穿的很可能也是一件私人定制的高档衬衫——根本没有牌子。于是,我觉得于文洋的这个习惯只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可是,恕我直言,一个要求孩子坐姿都方方正正的家庭,怎么可能允许他养成这样的习惯呢?因此我倾向的最后答案是:于文洋患有皮炎,刚才他爸爸来的时候,他起身相迎的一刻,我看到他后颈处微微发红的皮肤,证明了我的猜测——而且我看出是光敏性皮炎。这种皮炎的患者不能吃芹菜,因为芹菜含有光敏性物质,会导致病情加重,而他的写字台和卧床也必然会远离窗户。”

“那么,他平时用电动刮胡刀刮胡子,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于文洋的妈妈问道。

“用电动剃须刀剃须,虽然会留下极短的胡茬,但都是很整齐的一层,而用普通剃须刀剃须,无论怎样细致干净,也会有‘漏网’的个别胡茬凸显在皮肤上。更何况,患光敏性皮炎的人,由于皮肤敏感的缘故,很少用化妆品或护肤品——剃须水也在其中。所以这个和我前面的推理形成了互证。”呼延云说。

“原来是这样……”于文洋的妈妈听得入神,仿佛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刚刚被将了一军,此刻正下不来台,“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家有条叫阿宾的狗,而且正在犯消化不良呢?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们是哪里暴露出了相关信息,让您能做出这样精确的推理。”

呼延云对阿宾患病的那番说辞,根本不是根据推理得出的答案,而是上次在宠物店门口偷偷听到的于文洋和欣欣的对话,刚才拿出来耗子肉穿钎子当羊肉串卖,只是为了震慑于跃用,没想到于文洋的妈妈认真起来了……他正在想该怎么解释,于跃却不耐烦地说:“这个是小事,呼延先生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我下午签约不顺,并且还去杀了人的,这个才是我最关心的。”

呼延云喝了一口红酒:“这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我和你见面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啊?”于跃再一次目瞪口呆。

于文洋把父亲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回头对呼延云说:“我……我怎么一点也推理不出您的结论?他身上又没有凶器和血……”

“蠢材,闭嘴!”于跃狠狠地叱骂儿子,对呼延云道,“请仔细说说。”

呼延云说:“首先,当你走进饭厅脱下西服递给侍者的时候,我发现你的衬衫口袋里有一支万宝龙钢笔,但不是夹在衬衫口袋上的,而是插在里面的——并且是笔帽冲下倒着插,这无疑是个职场中人很忌讳的造型。从于先生的言谈举止来看,你平时是个十分注重个人形象的人,所以在参加谈判前一定是把钢笔用笔夹夹在口袋上的,而变成后来那个样子,说明两点,一个是那支钢笔你确实拿出来准备用或者用过,一个是无论你签约与否,都远远没有达到你的预期,所以才在心情很坏之下十分随意地把钢笔往口袋里一插而已——我说得对么?”

于跃顿时流露出钦服的神情:“精彩!请继续。”

“其次,你衬衫的两只袖子都是挽上去的,商业谈判再怎么激烈也不至于撸胳膊挽袖子,所以我推测是谈判不顺利,结束后,你去找了个地方放松一下,而我闻到了你身上有一股浓郁的咖啡气味——”

于跃立刻打断了他,眼睛中释放出找到破绽时的精光:“不一定吧!我开车时,车里热也喜欢撸起袖子啊,也可能谈判的地点就在咖啡馆啊,怎么就一定是去放松了呢?”

“注意,于先生。”呼延云竖起一根指头,“我说的是你‘挽’起了袖子,而不是‘撸’起了袖子,这两个动作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后者是短时放松才会用的,而前者一定是长期放松的预备动作。”

旁边的于文洋立刻开始撸袖子,然后又放下,挽起了袖子,接着,朝父亲点了点头。

于跃有点沮丧:“好吧,你接着说。”

“那么,你去咖啡馆做什么呢?既然是放松一下,咖啡馆提供的放松方式一般就几种:独自一人品咖啡,和朋友聊天,看书,还有就是在包间里打牌。非常走运的是,我在您挽起的袖口上发现了这个——”呼延云上前从于跃的袖口上轻轻一撕,魔术般的,一片薄薄的塑料纸呈现在了他的指尖,“从这片塑料纸的折口的长宽比例可以看出,这是一副纸牌的包装的一部分,既然它是夹在袖口里面的,就说明您是先撕下它之后,由于静电效应粘在袖子上,然后挽起袖子的,这更加证明了我先前的推测,您是到咖啡馆里之后,决定用打牌的方式放松的。”

于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然,稍微有点难度的,是您打牌的方式是什么,打升级?捉黑叉?拱猪?都有可能,不过,在咖啡馆里玩这些似乎有伤风雅,于是我通过一个小小的细节推理出了您是加入了一场‘杀人游戏’。”

“什么细节?”于跃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低沉得几近绝望的声音。

“您的嘴唇太干了。”呼延云笑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在咖啡馆里打牌,不能大声嘶嚷,却又大费口舌的游戏只有杀人游戏——因为除非你做法官,否则都需要不停地辩解自己不是真凶,我说得对么?”

呼延云以为这番话说完,不是一堂死寂就是有人拍案叫绝,谁知他错了,围着桌子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却又让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是要尽力维持冰封的环境,又心有不甘地摩擦生热……

意大利的歌声更加虚无缥缈,而墙壁上挂着的座钟跳秒的嘀嗒声好像在不耐烦地催促着下一幕的上映。

终于,于跃慢慢地将衣袖放开,嘴角浮现出自嘲的苦笑:“自作聪明,却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呼延先生,我看我要真诚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了,此前我一直认为,推理不过是一种小把戏,小伎俩,都是算命先生一类的玩意儿,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原来推理是如此绝妙的神技,竟能通过在大部分人眼里完全忽视的细节,将真相复原,多年前我曾经在故宫博物院见过一位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古籍修补大师,他能够利用自己的考古学和古文献学知识,把残存的几片竹简恢复成一篇煌煌上敕,现在看来,你们都是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的人!”

于跃真诚的口吻,倒是让呼延云有些感动。

“那么,呼延先生能否继续刚才被我先生打断的话题呢?”于文洋的妈妈说,“您提到,张昊上次去您家,撒过三个谎,其中第三个您当时欲言又止……”

呼延云点了点头:“张昊给我讲过段新迎袭击高震的经过,说是他带了一把菜刀,埋伏在中学门口,见于文洋和高震走出了校门,突然挥着菜刀劈了过去,一下子砍到那胖子高震的左脸上……文洋,不知道张昊说的和你经历的是否一样呢?”

于文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我想问一下,高震和你相比,哪个身材更壮实一些?”

于文洋说:“当然是高震,他那会儿就比我高出一头,又胖又壮,腰恨不得比我的腿都粗呢。”

张昊插口道“:我想起来了,呼延先生,当时我说到这里,您还专门问过我一句,于文洋的个头是不是很高,我说就是普通高中生的个子。”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问于文洋:“那么,段新迎和你们比,身材又如何呢?”

“他是个小个子,蛮瘦的,看上去都不如我结实。”

呼延云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叩着桌子“:这就是了,我们换个思路,文洋,假如给你一把菜刀,让你马上去砍高震和段新迎,在不一定一刀就能放倒一个的前提下,你会选择先砍哪个?”

于跃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

于文洋有些尴尬地说:“我可能会先砍段新迎吧……”

“一般人的心态,在袭击时都会挑瘦弱的先下手,尤其是袭击者自身并不强壮的情况下,可是段新迎却恰恰相反,先砍了高震,这让我很想不通,因此就认为张昊是在撒谎,现在看来,原来是此前你们曾经到段新迎家上门道歉的缘故,所以段新迎才放了文洋一马。”呼延云喝了一口红酒说。

满桌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浮现出释然的神情。

“不过……”呼延云的眼神突转纷乱,犹如被扔了块石头的潭心。

一下子,大家又都紧张起来。

“不过什么?”张昊举了一半的餐叉又停在了半空,从刚才到现在,由于话题和气氛不停过山车的缘故,他一直想吃却就是没有吃成面前的奶油焗蘑菇。

呼延云说:“我想不明白,既然当初段新迎放了于文洋一马,为什么出狱后又非置你于死地不可呢?”

“这个……”于文洋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笑道:“别发愁了,人生有些事情,永远也搞不清楚,甚至是越搞不清楚越好……大家都赶紧吃饭吧,这一桌子的好饭菜眼看着就凉了呢。”

大家开始新一番交杯换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呼延云问起“于跃先生是做什么生意”时,短暂的沉默才让饭桌上再呈异样。

“于跃先生是做金融生意的。”张昊赶紧圆场,“普通的金融生意,只是低调惯了,所以在场面上不如那些大鳄们知名。”

“是吗?”呼延云淡淡一笑,“一通电话就能让市公安局把我给放了,这生意可不普通啊!”

张昊讪讪地笑了起来。

呼延云却不愿意在这些无关的枝节上浪费太多口舌与精力,叮嘱于文洋道:“段新迎现在处在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他的任何动作都会马上被察觉,所以总的来说,你是很安全的。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很快就要出国了,最近除了办理必要的手续,尽量少出门,甚至不妨给自己关个禁闭,躲过这段时间。我查看了你们小区的保安措施,还是相当严密的,外人很难潜进去,只是你家的窗口临街……”

于跃马上说:“这个好办,我加派人手,在那条街上,保证24小时有人巡行。”

呼延云点了点头:“至于我,还是继续去配合警方,盯紧段新迎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沟通。”

此言一出,也就意味着晚宴已到尾声,大家旋即离席,一边说着告别时的客套话,一边往外走。张昊回头看着盘子里那份始终没有吃到嘴里的奶油焗蘑菇,连连叹气。

出了大门,呼延云坐上来时的车,张昊关上车门,依旧坐上副驾位置,商务车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于文洋的妈妈看了看手表:“哟,已经9点多了啊。”

于跃搭的却是一句完全不搭的话:“是个人物……”

“啊?”于文洋的妈妈看了他一眼,才悟出他是在评价呼延云。

“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比我还骄傲的人。”于跃幽幽地说,“我见过很多骄傲的人,他们大多是腹内空空,因此不能不靠着装腔作势来装点门面,这个人不一样,他的骄傲有足够的资本,这一点我很欣赏,只不过,我看他的骄傲早晚会毁了他。”

这时,司机将他的辉腾开过来了,一家人坐了进去,车子朝胡同外面开去。一辆黑色的迈腾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辉腾车快要开到红都郡的时候,于文洋突然提出要下车。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妈妈嗔怪道,“刚才呼延先生叮嘱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于文洋分辩道:“我去给阿宾拿点儿药。”

“宠物医院还没有关门?”妈妈有些疑惑。

于文洋点点头:“我已经和店员约了,让他们留个人。”

妈妈还要说什么,于跃有些不耐烦地说“:让他去吧,眼看着他就是要出国留学的人了,难道你还能继续把他盖在翅膀下面,一辈子替他遮风挡雨?”

车子停下了,于文洋下了车,目送着辉腾离开后,慢慢地向宠物医院走去。

远处,那辆黑色的迈腾停下了,停在了一片不易察觉的阴影中。

推开宠物医院的门,悬挂在门框上的铃铛发出“丁零”一声,欣欣掀开绘有史努比的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穿着白大褂的身姿更显得婷婷袅袅。

“你来啦!”欣欣嫣然一笑,“有只狗狗被咬伤了,打完点滴,就寄存在我们的宠物宿舍里,我先去照顾它一下哈。”

“你忙你的,我不急。”于文洋一边说,一边在门口处的自选货物架上翻弄着新到货的卡通食盆、跳蚤圈、狗狗尿片、宠物香波什么的,还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几只做成葵花模样的幼犬垫子。

欣欣回到里屋,过了好一会儿,她关了犬舍的灯,走了出来:“我收到你的微信了,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啊?”

“那个,阿宾的病还是没好,我想拿一点药。”于文洋说。

欣欣莞尔:“我就猜到是这个事情,呶,都给你准备好啦!”说着她把一个紫色的小药盒递给于文洋。

于文洋接过药盒,却不肯走。

“还有事?”欣欣脱掉白大褂,换上薰衣草般的紫色外套。

于文洋点点头,突然大声道:“我有点心烦,你能陪我走走吗?”

欣欣愣了一愣:“好吧,不过我回家不能太晚的。”

两人关灯锁门,离开了宠物医院。街上的大多数商店都已打烊,显得空荡荡的,唯有路灯如黄昏的山峦一般,闪耀着起起伏伏的光芒,于是他们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也在地面上波浪似的明明暗暗。

“我要出国了。”于文洋低声说。

“你上次好像提过一句。”

“我总是觉得有些慌张,好像坐在飞机上总也不落地似的……你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独立生活过,我的爸爸对我管教得一直很严,他是个商人,用管理外面的世界的方法来管理家庭,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只是他生意场上的下属或对手。我妈妈呢,她的化妆台上有无数的化妆品和装饰品,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得奖了,她笑逐颜开地满世界夸耀,我考砸了,她能一个月不和我说一句话,好像她生下我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拿出去炫耀。我从小就不喜欢回家,放学了宁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反正都是冷冰冰的地方,还不如自己待着的好。中学六年我很努力,拿了很多奖,获得很多荣誉,可是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我紧张得每块皮都是绷着的,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我考了个第二名,就会被他们彻底抛弃……一条褪色的项链留它作甚。”

欣欣没有说话。于文洋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就要离开这个家、这个地方了,我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走出去,会是一片新的天空吗?我不知道。灌了太多铅的双腿,走到哪里都是沉重的吧……我只是害怕孤独,可是我又知道,我走到哪里都是孤独的。”

“还好吧,我虽然来这个宠物医院时间不长,可是已经见到你带过两个不同的女孩子来店里了。”欣欣笑着说,“就这还说自己孤独?”

“有些孤独是来自于内心的,就像一个独自在家的孩子,他可以更换不同的玩具,可是没法打消孤独。”于文洋说。

“这么说,那些女孩子只是你的玩具?”欣欣站住了,盯了他一眼。

于文洋看了看她:“没有灵魂的人,跟玩具没有什么两样……”

“你怎么知道她们没有灵魂?”

“我就是知道!”于文洋重重地喘了口气,粗大的喉结鼓了两鼓,“她们傍着我,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爱我的才学,爱我的人品?拉倒吧,她们不过是看我家里有钱罢了。现在的女生都是性激素催熟的,开放得特别早,十三四岁就知道叉开双腿挣钱了,说到底那都是一群为了Gucci的新款手包可以随时随地卖身的烂货!”

欣欣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你别嫌我说话直。”于文洋冷冷地说,“别看我刚满18岁,可是我却比同龄人——甚至年长我很多的人都聪明得多,理性得多,嗯,聪明上我遗传了我爸,理性上我遗传了我妈,虽然我不喜欢我那个家庭,不过我得承认自己的血统到底还是高贵,只是不知道我是不是也遗传了他们的冷酷和冷漠。”

欣欣把衣服裹了一裹:“太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不,我还没说完——”于文洋朝欣欣迈近了一步,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瑞士?”

欣欣吓了一大跳:“你疯了,你在说什么啊?”

于文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听我说,欣欣,我没有发疯,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发现,你是我这些年见过的目光最单纯的女人,我能看出你对人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但是你的目光说明,不管这想法和目标怎样,你都简单、专一而执着地想要实现它,我非常喜欢你的目光,我非常喜欢你,如果可以,你跟我一起去瑞士吧,不管你的想法和目标怎样,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它,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这炽热的话语让欣欣的脸庞像发烧般滚烫。她躲闪着他的眼睛:“我比你大好几岁呢,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孩子呢?”

“我不管!我不管!”于文洋抓着她的手捏得更紧,疼得欣欣用贝齿咬住嘴唇,皱眉的神情显得更加柔媚,“我就是想要你跟我一起走!”

几个附近的路人,看到这一幕,都慌慌张张地绕道而过。

“放开我!放开!”欣欣用力甩开了于文洋的手,然后揉着手腕,“你再这样,我可真的要生气啦!”

于文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什么心里话,简直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欣欣责备道,“你比我小几岁,你根本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错了,跟一个男孩——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是言情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生活是残酷的,走出去容易,可一路上少一口水,少一块饼干都有可能死人你知道吗,尤其是女人,你不能指望她和你一样浪迹江湖,何况我也不要什么该死的Gucci手包!”

于文洋瞪着她,很久很久,才渐渐地耷拉下了脑袋。

欣欣也冷静下来,徐徐说道:“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姐姐,但我们是行走在不同道路的人,你是血统高贵的公子哥,我只是普普通通的打工族,我们走不到一起的。你还小,再长大一点,你就懂得我的话了……你要去瑞士,我祝你一路顺风,如果你留学归来,如果那时我还在这个宠物医院工作,记得给我带一盒瑞士巧克力,好吗?”

昏暗的路灯下,于文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欣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刚要上车,又回过头来叮嘱于文洋:“很晚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还有,告诉你妈妈一声,最近西边那片野地里好像聚集了很多野狗,今晚寄存在我们宠物宿舍的那只狗狗,就是被野狗咬伤的。所以,让阿姨尽量别带阿宾出来遛了,不然要是真被携带狂犬病毒的野狗咬了,可是十分危险的。”说完,她坐上车,车很快开走了。

于文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朝红都郡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已无人踪。两只土黄色的野狗迎面走来,似乎想咬他又有点怕他,犹豫一番后终于颠颠地跑开了,连一声犬吠都没有留下。

那辆一直隐没在阴影中的迈腾发动了。

它慢慢地跟在于文洋的后面,安静得宛如他的影子。

在这条街道的尽头,于文洋停下了。

迈腾也悄无声息地开到了他的身边。

司机的车窗摇下,露出了一张布满痤疮的脸。于文洋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坐下,黑暗中,两个人都铁一样沉默着。

许久,于文洋说话了:“你帮我去查一件事……”

痤疮脸静静地听完,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发动了汽车。

差不多同一时间,呼延云来到了段新迎家对面那栋楼的楼下。

刚才坐上车以后,张昊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等商务车把他送到地方开走之后,他才猛地想起来,从下午出去追踪段新迎开始到现在,竟然一直还没有跟刘新宇联系过,而且过了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应该跟他“交班”了。

“该死!”他朝着自己的脑袋瓜狠狠捶了两捶,“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否则不至于晕晕乎乎地忘了正事!”

他拿出手机,拨了刘新宇的电话号码,传来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家伙,好端端地关什么机,要是有事联系不上咋办。

呼延云想着想着又苦笑起来,要说耽误事,自己这么久没和他联系才是耽误事吧。

他只好拦了辆出租车,一直来到段新迎住的小区。

这个小区是十几座六七十年代的灰色老楼组合而成,猛一看活像是一堆堆废弃已久的砖垛子,院落里有些花草树木,也都像没娘的孩子一般往疯里长,白天行走在其中,都是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楼群死一样寂静,偶尔传来老人剧烈的咳嗽声,让人怀疑路边的每个莫名形状的物什都是他吐出的五脏六腑。还没有被顽童用石头打碎的几株路灯瑟瑟地张着眼皮,一阵夜风吹过,地上的树影、楼影和人影都在拼命作揖,仿佛向暗夜求饶似的。

也许就是这阵风的缘故,他感到被酒精泡得沉沉的脑袋忽然疼痛起来。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一种隐隐的不安从他的心底浮了上来,虽然思考会让脑神经的痉挛更加剧烈,但是那种不安感实在太强烈了,即便是忍痛也必须思考。

抬头看一眼段新迎的家,黑着灯,从这几天观察到的来看,现在他和他父亲早已熄灯睡觉了。一切正常。

再看看对面,那间和刘新宇一起“潜伏”的房间的窗口,也是黑黢黢的,但是,那窗口的后面一定有一台红外望远镜,以及刘新宇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呼延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手,示意刘新宇,他回来了。

他绕到“潜伏”的楼的南边,一边朝楼门口走去,一边用手指轻轻叩着太阳穴:是什么让自己突然感觉“不对劲”?是什么让自己隐隐不安?思考犹如逆流而上的航行,视线所及的航道却被叵测的夜色笼罩:今天酒席上的对话有什么值得深入发掘的地方吗?有是一定的,那些对话之中有不少的“料”,将眼下和多年前发生的事件真相的幕布揭开了一道缝隙,但是,这只会使事后才有所意识的于跃父子不安,而不会让自己的内心产生一丝波动……在地下车库里与姚代鹏的一番言谈?除了姚代鹏对自己死缠烂打段新迎的理由解释得有些牵强之外,没察觉出有什么别的问题……被刘思缈提审?如果当时真的有什么重大的纰漏,岂能逃得过刘思缈的法眼?对段新迎的追击?那是个很可悲的错误,虽然不能否定段新迎确实在折叠桌上泼洒白糖的可能,但可能性更大的还是这小子故意摆了自己一道……这的确让自己羞愤不已,但是又有什么可不安的呢?

他推开楼门,沿着黑暗拾级而上,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楼一样,楼道里散发着呛人的腐臭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用了四十年的鞋垫上。

不安……

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加剧了这种不安。

连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听得格外清晰的死寂更加剧了这种不安。

逆流而上,逆流而上,于跃、于文洋、于文洋的妈妈、张昊、姚代鹏、段新迎、刘思缈——你们之中到底哪一个,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我感到极度不安的事情呢?

该死,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已经站在了用来潜伏的房间的门口了。

难道是少了一个人?少算了一个今天和我接触过的人?

没有啊,于跃、于文洋、于文洋的妈妈、张昊、姚代鹏、段新迎、刘思缈……没有其他人了啊。

实在想不出来,不想了!

他伸出手,拧动了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一如下午推开段新迎家的房门,眼前虽然是铁一样的黑暗,却仿佛看到了门厅处的钢丝床、米色的折叠桌、桌前的小板凳、桌上的台灯、军绿色的工具箱,还有那几粒让自己颜面尽失的白砂糖……

突然,他想到了令自己不安的原因是什么!

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确确实实是少算了一个人!

刘新宇!我竟然忘了刘新宇!

大事不妙!黑暗中,呼延云毛骨悚然。如果段新迎真的是用白砂糖来愚弄自己,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事先已经知道自己要潜入他家去一探究竟!

自己与刘新宇的那段对话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了脑海中——

“除非什么?”

“除非能潜入他家里去看一看。”

然后刘新宇就在望远镜里发现“老段要外出了”。

天啊!我的天啊,我居然把这么简单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段新迎是怎么知道我要潜入他的家中的?除非——

除非这个房间里早就被他安置了摄像头或窃听器!他坐在自己家中就能知道在对面窗口监视他的人的一举一动!

这样一来,刘新宇就有危险了!

呼延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想趁着还没有往屋里走进太多,赶紧退出去。

然而,太晚了。

太晚了,他的后腰被顶住了。

一个隔着衣服都能感到的冷冰冰的枪口。

“不许动!”

身后传来段新迎冰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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