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心爱的胧同学

放学后,我们来到学校里最高的地方。胧同学说「我们一起去乘凉吧」,这个意外的提议有着让人不容拒绝的魄力。不过,没有半个人的屋顶,并不是适合乘凉的状态。尽管已是下午四点过后的时段,太阳仍活力充沛地将光芒投射在我身上。就算尝试躲在出入口附近的小小阴影处,水泥墙反射的刺眼阳光仍让人目眩。遭受夹击的肌肤感觉几乎要被烤焦,能带来一点凉意的,只有不时传来的蝉鸣声。

「抱歉,虽说要乘凉,但这里一点都不凉快呢。」

胧同学的嗓音一如往常柔和。不过,他没有望向我而注视着某一点的眼神,看起来相当犀利。我好歹明白,他这样的眼神并不是炎热的天气所致。胧同学不会因为气温变化露出不悦的表情。

「室内或许还比较凉爽。怎么办,要回去吗?」

「好啊。」

不同于他的回应,胧同学并没有要返回建筑物内的样子。即使我将手按上通往室内的大门,他依旧无动于衷。开口邀约的人明明是他,现在却一副就算我离开也无所谓的态度。还是说,胧同学其实已经看透我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我缩回手,老实接受他给的这个机会。

「那个啊,胧同学,昨天的事一直让我很后悔,我的神经真的太粗了。」

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刻意以悲观的嗓音开口,泪水却真的一并涌现。我装出以右手挡住阳光的样子,揉了几下被自己的嗓音影响而湿润的笨拙眼皮,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我从昨天就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已经烦恼了一整晚都得不出答案,所以现在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意义。我很明白这一点。不管说些什么,都无法获得原谅。因为,让胧同学说出那么令人心碎的发言的自己,正是我最无法原谅的对象。

一阵强风吹来。大白天充分加温的温热空气,化为热风缠上身体。胧同学眯起双眼的反应,看起来像是表情因怒气而扭曲,我也因此被无法忍受的焦躁感苛责。我总觉得,原本那个胧同学似乎消失无踪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那种行为了,所以,我们和好吧,胧同学?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你决裂。」

「『这种事』?拜托你别说得这么简单。你果然从来都不曾打算了解我的心情吧,小春春。」

原本一直望向别处的胧同学,此时终于正眼看我。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虽然胧同学个子原本就比我高,但这种被他俯视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体会。

我再次揉了揉眼皮。比起被胧同学讨厌,没能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他的事实,更让我无奈又心痛。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为了理解胧同学而卯足全力啊。

「你还不是一样!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之前在学校对我不理不睬,让我受到很大的打击呢!」

「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跟你说话……」

「就算这样,我也从来不曾讨厌过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我放声大喊。我认定不可以再次说出口的情感、一直封印在两颊内侧的言语,随着亢奋的情绪倾泄。没有退路了。我怀着豁出去的心情,用力抬头仰望胧同学。皱纹从位在高处的那张脸的中央消失,取而代之是没出息地下垂的眉毛。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种人啊?我有哪里好了?不是还有很多像小铃那样更理想的对象吗?为什么偏偏是我……」

「咦,所以你果然喜欢铃木同学吗,胧同学?」

我鼓舞自己几乎碎裂一地的心,故意装出活泼的语气。我试着想拉开话题。若是放任这样的胧同学不管,总觉得他的眉毛会下垂到变成两道八字胡。若是如此,让他的眉心挤出皱纹还比较好。比起贬低自己,把怒气发泄到我身上要来得好多了。

「你突然讲什么啊?我真搞不懂你这女人在想什么耶。」

「喔喔!这种说话方式不错喔。『你这女人』的说法很有男子气概呢,胧同学。」

尽管试着炒热气氛,但我马上变得语塞。因为,理所当然会再次感到愤怒的胧同学,现在却瞪大双眼直直望着我。

我的心脏开始以不寻常的速度疯狂跳动。胧同学确实看着我,但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却没有对上我的眼。宛如被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无法让彼此视线相交的肖像画单方面盯着看,让我感受到强烈的空虚。

「被说『很有男子气概』,感觉比想象中要好呢。」

冰冷而低沉的鼻音,渗透至我的五脏六腑,有什么从内侧猛烈敲打我的胸口。面对突然激烈主张自身存在的心脏,我感到相当困惑。胧同学的双唇明明描绘出完美的弧形,他的眼角却和生气时没两样。这是一张我至今不曾目睹的陌生脸庞。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胧同学突然逼近,以冰冷的手按住我的下巴。原本位于高处的那张脸,现在和我的视线等高。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胧同学的双眼中,我一下子变得无法呼吸,同时,我也变得看不到自己的脸和胧同学的脸。在唇瓣表面扩散的压迫感,让我理解到胧同学正在吻我。

在唇瓣交叠的状态下,胧同学甚至将整个身子压上来。我的身体无法使力。他的衬衫有一股陌生的柔软精香味,这股甜腻的香气直窜我的脑门,让我一阵晕眩。

我被夹在墙壁和胧同学之间,愈来愈无法动弹。鸡皮疙瘩在肌肤表面乱窜,墙壁冰冷的触感从身后传来。内心那个冷静的我,对自己身体的热度产生了自觉。这时候,我终于深深体会到「人体是由水构成」这个事实。现在的我,是有着人类外型的一滩水,每当心脏跳动,便会形成一圈圈波纹传遍全身。

胧同学的掌心在我的胸部附近蠢动。掌心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水手服传来,尽管没有被抚摸,我的尾椎仍感到一阵酥麻。我愈是试图扭动身子,胧同学的手掌便愈是往下。

不对,我并不想做这种事。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会喜欢上胧同学。

尽管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反抗他。说身体无法使力是骗人的,因为我的手现在正紧紧握拳。

无法出声的困惑,像是胎毛着火般遍布全身。嘴唇的接触变得激烈起来,有异物探入我的裙底。从大腿内侧传来的不自然的手指触感,随着在全身循环的血液到处漂流。不规则的鼻息十分真实。尽管睁大双眼,但因为胧同学的脸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他。

感受到内裤被扯下来而用力闭上双眼的瞬间,我原本被堵住的唇瓣重获自由了,原本束缚着身体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后,我看到眉毛下垂、脸上露出虚弱笑容的胧同学。我的呼吸变得更加不顺。

「我果然没办法。」

这个像是在乞求原谅又像是在苛责自己的嗓音,深深刺进我的胸口。话还没说完,便整个人瘫坐在地的胧同学,看起来十分消沉。突然乱摸别人身体,还说「我果然没办法」这种话,可说是失礼到极点的行为,但我完全无法生气。我想,我大概也失落到不会输给胧同学的程度吧。

被抚过的大腿内侧的热度迟迟未褪去,胧同学的指尖却止不住颤抖。手指的颤抖侵蚀了他整个人,让他连肩膀都开始微微打颤。胧同学粗鲁地揪住自己颤抖的双肩,以宛如异国雕像般的姿势静止不动。再也站不住的我,则是靠上墙壁,缓缓地瘫坐在地。

这次,我彻底体会到这段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的事实。但比起悲伤,伤害了胧同学的罪恶感反而更来得强烈。胧同学试着回应了我的心意。于是,我吞下一切的话语,只说一句「没办法也无所谓」。我无法掩饰嗓音中的颤抖。

胧同学没有错,有错的是勉强将自己的心意硬塞给他的我。没能阻止胧同学的行为,以及昨天对胧同学做出的举动——如今,我才彻底体会到这两件事是多么罪孽深重。

维持着奇妙姿势的胧同学悄悄落泪。他一动也不动,只是不时发出吸鼻子的声音。尽管很想跟他一起哭出来,但我仍怀着把臼齿咬碎的觉悟,狠狠咬牙忍耐。我不应该哭的。我盯着胧同学发红的鼻头,硬是将涌上来的东西吞回肚里。被眼泪的水压勒住喉咙的我,用力咬住臼齿。要是放松下颚的力道,感觉泪水会在瞬间溃堤,我只能默默凝视着眼前的胧同学。

初次目睹的胧同学哭泣的脸庞,既不属于男生,也不属于女生。那是仿佛为了重视的某人之死,而落下的惋惜眼泪。

隔天刚睡醒时,我做出了剪头发的决定。反正都要剪掉了,我干脆连头发都不梳便踏岀家门。已经没有必要执着于一头整齐的妹妹头发型了。

或许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很少。过于宽广的人行道,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天空被厚重云层覆盖,因此,尽管还是上午,来自并排店家的灯光却比天空要明亮。看着从室内透出的光,我总觉得外头的昏暗天色,是为了从后方推我一把而存在。

我在一间有着大量玻璃窗设计、看起来格外炫目的店铺外停下脚步,马上看见了哥哥的身影。他还是老样子,跟待在家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因为我熟知他平常懒散邋遢的样子,因此,在发廊明亮灯光照耀下的哥哥,看起来耀眼度更是增加了八成。平常笑的时候眼睛总会眯成一条线的他,在面对客人时,却会变成眼睛确实睁开、附带一口白牙的笑容。与其说是「笑容」,用英文的「Smile」来定义感觉更贴切。这是在家里绝对看不到的表情。总觉得脚底略微发痒的我,忍不住在鞋子里扭动脚趾。

打开门后,原本和客人谈笑风生的造型师表情,随即变回爱操心的哥哥表情。他甚至连客人诧异的表情都浑然不觉,握着剪刀直朝我跑过来。

「小春春,你怎么突然跑来了?这样不行啦,要来的话,得事先联络我啊。我现在有客人要处理呢。」

「抱歉,突然跑过来。没关系,等你忙完再帮我剪。我会等你。」

「是可以啦,但我还要忙上好一阵子喔。你去找间店吃点甜食,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我刚好有想看的杂志。」

在哥哥从口袋掏出甜食经费之前,我便逃到候位区。为了避免打扰其他客人,我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那天发生的事,也以惊涛骇浪之势在我脑中重新浮现。

这间发廊是一切的起点。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要为胧同学做点什么的想法,甚至忘记自己原本要来剪头发的计划,就这样一直拖延到今天。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要来的话要先联络我啊。」

「对不起。可是,我今天就是突然想剪头发嘛。」

「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啰。其实,我也一直很在意呢,因为之前没能帮你剪到头发啊。」

俐落地替我围上理发用的斗篷后,哥哥的视线移向一旁的座位。那是胧同学先前坐过的位子。我假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捧起哥哥倒给我的饮料喝了一口。仿佛看穿了我被发廊的冷气冻得体温降低的事实,杯子里装着温热的红茶。或许是想配合我的口味,这杯红茶甜到吓死人。服务精神满分的砂糖,黏在我冰冷的喉咙内侧,感觉不怎么美味。

「我失恋了。所以,帮我一口气剪短吧!」

「真是老掉牙的想法耶~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剪头发了啦。」

「现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有留着妹妹头的女高中生啊。」

「是你自己说要剪妹妹头的耶~」

「所以,已经够了,我觉得腻了。我想彻底换一个看不出来以前留着妹妹头的发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反正现在是夏天,就一口气剪短吧。」

垂下眉毛笑着这么说之后,哥哥没再多问什么,开始替我梳理头发。

我想起自己不顾哥哥的强烈反对,第一次挑战妹妹头的回忆。我在脑中描绘出那颗心爱的小瓜呆头,跟哥哥要求了一堆关于头发长度和厚度的细节。听到哥哥说「要是有想剪的发型,你直接拿照片来给我看就好了嘛」这个再中肯不过的意见,满身大汗的我仍想了为自己辩解的借口。看到剪好的妹妹头跟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的瞬间,那种亢奋的感觉,现在格外怀念。

那时,光是剪了这样的发型,便足以让我开心得无法自拔。那是一段光是凝视玻璃窗上的倒影,便能够沉浸于幸福之中的渺小恋情。光是听到那个绝不可能对着自己说话的嗓音,我就已经心满意足。我只是单纯喜欢胧同学而已,并没有特别期望什么。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贪心呢?

我将视线移向在脚边逐渐累积的毛发,无法直视自己丑陋的脸。

走出发廊后,外头的蝉已开始大合唱,气温也比早晨更上升一些。原本被冷气笼罩的肌肤在瞬间解冻,感觉到汗水渗出。我想整理刘海而伸出手指,碰触到的却是额头,不是发丝。刘海已经没有长到会被风吹乱的程度了,现在,它位于距离眉毛相当遥远的上方,让我宽阔的额头完全坦露在外。变短的不只是刘海,我的脑袋两侧和后方都清爽无比。从妹妹头毕业之后,我换了一个让自己看起来活像猴子玩偶的发型。这果然也不是女高中生会剪的发型。

因为整颗头变得过于轻盈,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贯穿了大脑。将头发剪短后,感觉十分神清气爽。我仰望天空,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虽然厚厚的云层尚未散去,但天空变得比方才明亮许多。从店铺里透出来的灯光,不再强烈到刺眼的程度。

不知不觉中,这条路也恢复了生气。

有别于平日,来往穿梭的行人们,个个散发出兴奋的情绪。我的目光净是停留在双人组的行人上。那天,在榉树下遇到胧同学时,附近也有搂着彼此的手臂、以缓慢步伐前进的情侣。总觉得静不下来的我,没有移开眼神,而是走向另一条岔路。

拐进巷子里后,蝉鸣声跟着变得遥远,周遭一口气安静下来。相亲相爱地走在街上的那两人,不知道会往哪里去呢——尽管从情侣大量出现的放闪区域逃到这里来避难,我却忍不住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了抛开这件事而迈出步伐后,又有新的情侣出现在视野中。在只有零星车辆停驻的停车场一角,肩并肩腻在一起的它们,看来很享受这段时光。

「哎呀,讨厌,你们也在晒恩爱喵?」

我走近观察,发现是长得很像的两只褐色三花猫,有可能是亲子、有可能是兄弟姐妹,也有可能真的是很相似的一对情侣。虽然不知道这两只猫的年龄或性别,但它们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的画面,着实令人会心一笑。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喵?」

用猫语提出的疑问还没说完,两只猫就一下子一起窜进车子底下。看到它们以飞快的速度逃离,让我有些受伤。我维持着蹲下来看猫的姿势,沮丧地咕哝「什么嘛喵~」,结果听到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小春春?」

听到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嗓音,我的头不受控制地往后转,速度甚至不输给那两只猫。我仰望着以「唔哇,真的是你耶~」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的这个人,在内心轻喃「果然是胧同学啊」。他的小瓜呆发型今天也十分整齐。白色衬衫、浅粉色长裤的服装,再加上一头黑发,感觉是让人想吃鳕鱼子饭团的配色。这么说来,从昨天开始,我就什么都没吃呢。

「我看到长得跟你很像的人走进这里就跟着过来了,但因为发型不同,所以我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叫你呢。你的头发剪得好短喔,看起来很凉快。」

从各种不同角度摇头晃脑地观察我的脑袋的胧同学,脸上浮现浅浅的酒窝。好一阵子没看到胧同学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胧同学,我……」

「我刚才去你家的时候,是伯母来帮我开门。她说你去哥哥的发廊,所以我就追过来了。」

劈里啪啦地打断我的发言的胧同学,脸上罕见地挂着斗大的汗珠。鼻子下方反射阳光的汗,证明了他以全力追着我跑过来的事实。我察觉到他是为了谈昨天的事而来。可是,必须好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站直身子,望向眼前的胧同学。为了避免又被他打断,我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口:

「胧同学,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全数、完全、从头到尾、彻头彻尾、包罗万象的所有,都不是你的错喔!」

「……虽然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呃……谢谢。」

我真切的主张,被胧同学以一派轻松的表情全盘消化了。无法接受这种结果的我用力摇头。

「不行!你得好好了解才可以!」

尽管嘴上说不行,我却无法接着说下去。最想说的话语卡在喉头出不来。因为我已经决定把这当成最后的机会,才想把自己所有的心意一吐为快。然而,我的言行完全跟不上远远跑在前头的心意,干燥的唇瓣开始颤抖。

胧同学没有插嘴,也没有催促我往下说。看着说不出半句话的我,胧同学重重点了好几下头。这样的动作,仿佛在说他已经察觉到我无法化为言语的心意,大大鼓舞了我。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如果不在这里传达给他,我想必会后悔一辈子。

「胧同学,你之前也说过吧?说你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同样的,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完全没有错,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

听到灌注了我所有的心意、缺少主词的这段话,胧同学更用力地点头。不过,现在不是为自己的心意确实传达给他一事感到安心的时候,我还有想说的话。

「既然明白,你以后就不可以再责备自己。不可以鄙视自己,也不可以讨厌自己。」

「净是一堆『不可以』的事情呢。」

胧同学以食指搔了搔鼻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困扰。依旧学不乖的我,感受到内心深处泛起涟漪。毫不掩饰身为男性的同时也身为女性的自己,将两者的特质融合在表情里,然后露出笑容的胧同学,我果然非常喜欢。

「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为,你怎么可能会是变态呢。而且,你一点都不恶心啊。」

「是吗……不是一般的男人又不是女人的我,感觉好像是跟大家不同种类的生物。我时常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恶心。」

「没有这回事,绝对没有。你一点都不恶心!你反而……反而……超级棒的!」

我忘我地将充斥在内心的柔软情感收集起来,努力将它们转换为言语。胧同学很可爱、令人怜爱、漂亮、迷人、无敌、美丽、超凡、是人间国宝。

想接着说出口的话语,接二连三在脑中乱窜,但我实际说出来的,却是无可救药的单一词汇。更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才能最中肯地诠释我对胧同学的心意。

一开始,胧同学原本还愣愣张着嘴,但他的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大声赞扬他「超级棒」之后,我无法再多解释什么,只能看着胧同学的表情慢慢紧绷到近乎严厉的程度。

「对不起。从来不曾打算了解对方心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胧同学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抬起头仰望天空。他以双手对自己瞪大的双眼搧风,像是为了吹干表面的水气。因为仰头而变得明显的喉结,仿佛咽下了什么似地来回滑动。见状,我才终于发现一件事——刚才那严厉的表情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了强忍住泪水。

我同样没能明白任何事。因为急着想要弄明白,反而再三伤害了胧同学。想好好珍惜自己最喜欢的人,是理所当然,却又极其困难的一件事。

胧同学花了好些时间才把眼泪勉强吞回去。他的喉结忙碌地上上下下。

『得变得更坚强才行。』

胧同学那天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鲜明地复苏。在我面前时,你不需要逞强啊。

再也看不下去的我,忍不住伸手拥抱胧同学……原本应该是这样,但因为我个子太矮,看起来只像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背部传来的温暖,让我明白胧同学也伸手拥住我。这样好像是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撒娇,让人有点不甘心。我踮起脚、使劲挺直背脊,结果感受到头顶上方传来无声的笑意。

「小春春,谢谢你。」

嗓音从上方落下。是感受不到泪水、一如往常的胧同学嗓音。为此放心的我,以赖在他身上的姿势回应:

「这点小忙不算什么。你不介意的话,我随时可以把自己的胸口借给你喔。」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呃……」

声音突然变得靠近。胧同学的脸压低到我的耳畔。

「谢谢你发现了我。」

宛如奇迹的这句话,悄悄窜入耳中。从耳道进入体内的这个细微嗓音,随即填满我的胸口。我无法出声回应,只能对紧抱着胧同学的双手使力。随后,软绵绵的掌心触感从后脑勺扩散开来。这次,必须强忍泪水的,换成被胧同学温柔摸头的我了。

贴在脸颊上的胧同学衬衫,有着老旧木头衣柜的气味。我怀抱着严肃的心情,竖耳倾听从他胸膛内侧发出的声响。这是我第一次听胧同学的心跳声。听着令人安心的脉动,我想起和胧同学牵手的那一天。目睹哥哥和鲇子交缠的身体,我受到重大打击而愣在原地,是胧同学牵起了这样的我。跟那一晚相同、跨越性别的肢体接触,现在,也在这里成立了——我可以这么想吧?

别再把胧同学当成异性了。我在内心再次做出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决定。我的心明明暴动到足以让双眼喷射出水柱的程度,胧同学的心跳声却依旧规律。我在内心拼命祈祷,像是要填补我们的心跳无法同步所造成的空隙。

但愿未来的某天,胧同学能以他真正的模样活着。但愿胧同学的未来,满溢着闪亮亮的灿烂光辉。

以最大的力量祈祷完毕的同时,我也做好觉悟。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唇使力,止住呼吸,将自己的脸从心爱的那个胸口离开。

——别了,我的初恋。

松开双臂后,一阵风吹过我们两人之间。那是让人无暇沉浸于感伤中、充满夏日风情的一阵强风。我抬起头,发现手仍举在半空中的胧同学,承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在我离开后,他的姿势看起来像是拥抱着这阵风,我险些又要看得入迷。

他的黑色发丝在风中摇曳,只有剃得短短的部分不会动。看着这理所当然的光景,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冷。胧同学喜欢这样的发型吗?会不会是因为无法留女孩子的发型也无法剪成偏中性的发型,才会一直维持这种小瓜呆头?我不禁想象这种无止尽的绝望感。

「胧同学,你要不要也换个发型?我觉得留长一点会更适合你喔。」

「这个嘛……毕竟我已经维持这样的发型好几年了呢。」

「先趁暑假时把头发留长吧!要多吃海藻!你喜欢昆布吗?还是海带芽?或者令人意外地喜欢海带根?话说回来,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啊,胧同学?」

「怎么突然问这个呀?」

「才不突然呢,我从以前就很在意了。」

「唔~我喜欢吃的食物啊……大概是蒟蒻……吧?」

「蒟蒻!」

虽然是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但不知为何,又让我有「蒟蒻的确很像胧同学喜欢的食物」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蒟蒻」两字渗进内心的感觉很舒服,胧同学果真是最棒的。

我果然很喜欢这个人呢——我不禁百感交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或许打从一开始,就跟他的性别是男是女无关。因为胧同学是胧同学,我才会如此喜欢他。

「小春春,你的嘴巴不停蠕动耶,是在想象吃蒟蒻的感觉吗?」

原本打算在内心细细反刍「喜欢」这种情感的我,似乎不自觉地动起嘴巴。胧同学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边笑边将几乎在嘴巴和内心同步时倾泄而出的话语静静咽下。我像是要确认留在体内的那些话语,在内心深处再三反刍。

谢谢你,胧同学。能够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等到哪天,我跟胧同学变得比现在更要好之后,再让他好好听我倾诉这样的心情吧——我这么下定决心。在那之前,我会把这份心情存放在心中某个马上能取出来的地方。因为,我察觉到这想必是比初恋更重要、更无可取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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