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装睡的人(1)

本章BGM:JohannSebastianBach&CharlesGounod–AveM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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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远背井离乡来到瑞士的第二年过得相当艰难。

湖光山色再美,日复一日地看总有看腻的一天。一年时光消磨掉了李重远对美景的新鲜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乡愁。

乡愁的主要原因来自于食物。

本地菜要么是半生不熟的不知道什么肉混酸中带臭的奶酪,要么是咸过头的火腿腌肉配味同嚼蜡的蔬菜沙拉,而中餐馆大厨又过于高估了油和味精的用量,常常让李重远餐后渴不堪言。

总而言之,每天一到饭点儿就开始定时怀疑人生以及偶尔想念……厨艺精湛的穆康。

操,怎么会想那傻逼。李重远胸口呕吐欲翻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还好吗Harvey?”对面的人问道。

“没事。”李重远戳起一片带血鸭肉,满心怨念地塞进了嘴里。

坐在对面的金发男子全名AlexGerber,是位职业摄影师,半年前刚搬到李重远家对面。这名邻居见多识广、性格温和、心地善良,还是个业余音乐爱好者,颇对人心观察家胃口。两人关系不错,周末偶尔会一起出门觅食。

此刻李重远和Alex正坐在离家两个路口的街角餐厅吃午餐。夏末秋初的风带着些微寒意,将几片干枯落叶卷到李重远手边,手的主人愁眉苦脸地盯着一盘鸭肉,浑然不觉。

Alex伸手拂走枯叶,试探着问:“我已经观察很久了,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吃肉?”

李重远:“我喜欢肉,但不喜欢这样的肉。”

Alex:“那为什么刚刚说去你家做烤鸡又不愿意?”

“懒得收拾。”李重远郁闷地说,“再说上周你已经做过了,还会别的菜吗?”

Alex老实道:“不会了。”

李重远叹了口气:“你是本地人大概不明白,我不爱吃带血的肉。”

Alex立马道:“我明白。”

李重远:“你不明白。”

Alex解释道:“我之前住的国家,那里也不吃生肉。”

李重远戳着鸭肉随口问道:“哪个国家?”

Alex顿了顿,垂下眼说:“S国。”

李重远闻言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眼Alex:“你可以去那儿?”

“总能找到办法。”Alex含糊地说,转而问道,“等下可以去你那里练琴吗?”

“当然可以。”李重远爽快地说,“还练那首?”

Alex:“是,还不能弹完。”

李重远沉默半晌,放下餐具懊恼地说:“钢琴我还是不会教。”

“别这么说Harvey。”Alex也放下了餐具,认真地说,“你是大提琴家,能教我弹琴已经很惊喜了。”

“搞专业的都会弹一点钢琴,这是必修课。”李重远淡淡地说,“我弹得不好,跟我们指挥比差远了。”

Alex:“EvanLin?”

李重远:“是,弹得比很多钢琴家还好。”

Alex诧异道:“真的吗?我没听说过。”

“他没在L市的演出里弹过。”李重远说,“唯一一次钢琴演出在中国,弹我哥们儿的作品。”

Alex:“你哥们儿是个作曲家?”

李重远停顿了几秒,把“人渣”二字摁回心里,简要地说:“是,是个天才。”

Alex了然地说:“Evan也是天才,他和你哥们儿一定是好朋友。”

李重远心想我操摄影师都这么敏锐的吗,面上不露声色地说:“是。”

“真有意思。”Alex微笑道,“我喜欢音乐家。”

李重远干巴巴地说:“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Alex脸上笑意不减:“是真的,音乐家大多有一个诚挚的灵魂。”

李重远被夸得有点尴尬,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同带血鸭肉奋战:“吃完就回去吧,看看今天能不能带你弹完。”

Alex正在练巴赫平均律的第一首前奏曲。这首钢琴曲乐感要求虽高,技术难度很低,即使不会弹琴,只要花时间硬练也能把音弹个八九不离十。Alex在半桶水李老师的悉心教导下断断续续练了三个多月,离弹完全曲只差五小节了。

老师教得耐心,学生学得用心,两人一小节一小节地练,练到下午四点总算全部练完了。李重远长出一口气,对Alex说:“从头来一遍吧。”

Alex点点头,在琴键上摆出一个诡异别扭的手型,花二十秒平复呼吸,左手食指按下第一个音中央C。

毫无钢琴演奏基础的Alex步履蹒跚地开始了第一次全曲表演。

毫无钢琴教学经验的李老师坐在一旁双手抱臂,很像那么回事儿地听学生弹琴。Alex手掌僵硬、体态畏缩,指尖速度极慢,错音率在百分之二十上下浮动,花了三分多钟才满头大汗地从头到尾弹下来。

李重远严肃地评价道:“你太紧张了,放松点。”

Alex擦了把汗:“我总是怕碰错音。”

“碰错音没关系。”李重远说,“钢琴家弹协奏曲也会错音。”

Alex:“这不是协奏曲。”

李重远:“你也不是钢琴家。”

Alex:“……”

缺乏经验的李老师思索片刻,忽然站起来说:“我有个办法。”

他转身去房间拿出大提琴,将琴凳旁的椅子往后拉了一点儿,一屁股坐下开始拧弓子。

Alex讶异道:“你要拉琴?”

李重远:“是,跟你配合。”

Alex一跃而起,琴凳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不不不……”

李重远一边调弦一边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Alex惴惴不安地坐回琴凳。大提琴家拉了几个空弦双音,简要道:“来吧。”

Alex以一种“你这不是要我命吗”的恐惧目光看着李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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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远啧了一声:“别担心,你弹,我不进来。”

Alex坐立不安地问:“不进来为什么要拿琴?”

李重远持弓敲了敲琴键:“弹。”

迫于李老师的眼神威压,Alex只好再次将双手放上了琴键。

他浑身紧绷,颤颤巍巍按下第一个音,一路错音连篇地弹到了第十五小节。

李重远怀抱大提琴坐在一边旁观,确实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Alex松了口气,李重远高声提醒道:“集中精神,放松。”

Alex即刻摆正态度盯着乐谱,磕磕碰碰弹到第三十小节,李重远吩咐道:“反复一次。”

Alex说了声“好”,囫囵按下最后一个大三和弦,一个呼吸后重回最开头。

接下来的两小节宛若一个优雅过门,李重远将琴弓置于指板与琴码中央,垂下手臂,大提琴声自第三小节缓缓响起。

Alex的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半秒。

是《AveMaria》。

CharlesGounod给巴赫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谱写的、流传甚广的旋律。

大提琴或许是世间最适合演奏这段旋律的乐器,既能表达出极强的歌唱性,又不会过于直白。李重远左手揉弦克制,右手运弓轻柔,将浪漫派旋律演绎出了一丝巴赫的内敛严谨。优雅低沉的琴声飘扬着钻入Alex耳里,一边安抚他紧张的情绪,一边催促他往下继续。

Alex双手微颤,不舍打断李重远优美的琴声,只好沉下心来为其伴奏。

大提琴的音色悠扬广阔如海,将稚嫩的钢琴声衬托成一艘身躯残破的小船。

好在,这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

海浪平和而温柔,虚虚推着小船驶向远方。Alex指尖像被无形的线牵住,不受控制般随着音乐的方向前行。两人呼吸在四小节内渐渐同步,钢琴跟着大提琴渐强,继而被牵着下落,携手历经一个简单起伏,三十小节的音符很快便走完了。

李重远放下弓,平静地说:“这遍只弹错了一个音。”

Alex傻傻地看着琴键,半天没说话。

李重远又说:“感觉怎么样?”

Alex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李重远真心实意地说:“你拉得真好。”

“当然,我是专业的。”李重远摆出言传身教的态度,“不用太在乎错音,松弛更重要,记住那一遍的感觉了吗?”

Alex诚恳地说:“记住了,需要再来一遍吗?”

李重远想了想,站起来道:“今天已经练超时了,你的手没经过训练,需要休息,明天再来吧。”

Alex也扶住琴凳跟着站了起来:“晚上庆祝一下?”

李重远:“庆祝什么?”

Alex兴致满满地说:“庆祝我们第一次合作。”

李重远笑了,赞同道:“确实值得庆祝,怎么弄?”

Alex提议道:“我烤只鸡,你开瓶酒。”

李重远无语片刻,垂死挣扎道:“……你真的除了烤鸡不会别的了吗?”

Alex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Alex的烤鸡水平约莫和李重远的钢琴水平半斤八两,不仅卖相堪忧、味道一般,烹饪效率也不高。李重远在客厅里边练琴边等饭,等到快七点Alex才喊开席。

李重远把琴侧躺摆在墙边,开了瓶白葡萄酒在餐桌前就坐。Alex将分好的烤鸡和沙拉端上来,在李重远对面坐下,两人碰杯说了声“Cheers”。

Alex抬了抬酒杯:“为了我们第一次合作。”

李重远跟着说:“为了我们未来的合作。”

二位举杯者相视而笑,喜迎开席时刻。

李重远很爱听Alex讲旅行见闻。摄影师去过很多战乱地区,脑子里塞满了或耸人听闻或感人肺腑的人情故事,用平和语气娓娓道来,总让人听得感慨万千欲罢不能。两人边吃边聊,相谈甚欢,将一顿菜色单一的简单晚餐吃到了夕阳西下。

时针指向晚上八点半,烤鸡一扫而光,白葡萄酒还剩不到一半。酒精沿着血管攀爬,徐徐蒸腾发酵,将李重远和Alex拉入了微醺和断片之间的人生最美好时刻。

气氛渐酣,李老师的教导欲蠢蠢欲动,晃着酒杯对Alex说:“如果你再弹得自信一点,刚刚那一遍还可以更好。”

“坐在钢琴前很难有自信。”Alex脸颊微红,单手撑头微笑着说,“我得拿着相机才有自信。”

李重远喝了口酒,眯起眼道:“无意冒犯,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弹琴时似乎很害怕,只是怕错音而已吗?”

Alex沉默半晌,坦白道:“除了怕错音,还觉得有点孤单。”

“我就知道。”人心观察家打了个响指,趁着酒意大声说,“所以我刚刚才要带着你一起。”

Alex放下手,惊讶地望向李重远。

李重远悠然道:“是不是我一加进来你就敢往下走了?”

Alex:“……是。”

李重远:“什么感觉?”

Alex慢慢地说:“被你推着,不得不往下弹。”

李重远追问道:“不觉得孤单了吧?”

Alex把酒杯放到了桌上,默然片刻,说:“是的。”

李重远得意地笑了起来:“所以说我是专业的。”

Alex隔着餐桌深深凝视着李重远,没说话。

李重远深陷头一次当钢琴老师的新鲜劲儿中无法自拔,兴奋地说:“明天是周日,我再多陪你来几遍……”

“Harvey。”Alex突然沉下嗓子喊了声。

李重远一怔:“啊?”

Alex:“你是单身吗?”

李重远摸不着头脑:“是啊,你不是知道吗?”

太阳已经落山了,室内光线昏暗。Alex起身去开灯,自言自言地说:“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李重远没听清:“什么?”

Alex稳稳走到李重远跟前。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上一下两道视线在微妙酒香和莫名热意中无声交织。李重远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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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俯下身,正正好挡住了自天花板斜射而下的灯光,眼神专注地看着李重远,低声说:“我喜欢你。”

李重远:“……”

他头顶酒精脑感官迟钝,此刻被Alex笼在影子里,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忽觉眼前一黑,唇上冷不防多了一份柔软温暖的触感。

李重远脑子轰地炸了。

他全身寒毛倒立,条件反射般狠狠把Alex掀到了地上,吼道:“你他妈干什么?”

酒杯啪的触地即碎,顷刻间酒香四溢,几粒玻璃碴飞溅到了Alex脚边。

Alex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被李重远激烈的反应吓到说不出话。

李重远本就有洁癖,万万没想到会在自家被人强吻,居然还他妈是个男性,一时之间火冒三丈。

酒精如柴,煽动愤怒情绪,让怒火翻涌咆哮着直冲头顶。他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墙边抄起大提琴,单手握住指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Alex的手凶狠地抡了下去。

仿佛整栋楼都被这不要命的一抡震了一下。尖锐尾针猝然刺入余震未消的地板,离Alex颤抖的手掌堪堪两厘米。

若稍微再抡偏一点儿,Alex的手怕是要废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两人视角对调。李重远自上而下瞪着Alex,喘着气道:“你再说一遍?”

Alex缩了缩身体,没说话。

李重远捏紧指板:“那我就当你没说过这话。”

Alex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说过了。”

李重远不敢置信地望着Alex,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朋友。”

Alex固执地说:“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

李重远强调道:“我是直的。”

Alex转头看向手边深入地板的金属尾针,轻轻地说:“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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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章的“AveMaria”指的是法国浪漫派作曲家CharlesGounod于1853年为巴赫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谱写的一段旋律,出版名为“MéditationsurlePremierPréludedePianodeS.Bach”,与苏希尔唱的不是同一首。这段旋律流传甚广,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人声等多种乐器都可以演绎,大家应该都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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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TheWell-TemperedCl**ier,BWV846–893,巴赫为键盘独奏乐器而创作的前奏与赋格曲集,第一卷写于1722年,第二卷写于1742年。

歌单里放了两首,第一首是巴赫平均律第一首的钢琴原曲,包括了前奏与赋格;第二首是加上了大提琴旋律的**eMaria,由华人之光马友友为您倾情演奏。

大提琴底部有一根撑地用的尾针,有时会在尖端套个防滑保护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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