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包子

季公馆安静得像个鬼宅,空落落的天井里只有几只麻雀在窗台上晒太阳,窗台下搁了条落满灰尘的扫帚,被日光拖长的影子顺着斑驳的墙根一直蔓延到窗内的书桌上。

桌上横七竖八地摊着各式各样的书,泛黄的纸随风哗啦啦地翻动。

今年入冬早,银杏叶刚黄,天就落了雪。季达明坐在桌前念书,少不了被窗外的寒风扰得心思烦乱,又见书页下标着伊默的表字清让,便更静不下心来,只埋头喊人来倒茶。

自小跟在他身后的乳母闻声从门帘后探出了头:“要喝什么茶?”

季达明照例要毛尖喝,说罢头也不抬地伸手在桌边摸索:“婶,帮我拿个茶杯。”

乳母姓李,公馆里的人多唤她李婶,季达明亦是如此。

他说完,手里的书在寒风中挣扎起来,页脚翻滚。季达明喉咙干涩,烦躁地将书摔了:“小默帮我泡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拾起那本伊默标注过的书,继续安静地看。

伊默心细,季达明桌前从未断过热茶。

“少东家,您的茶。”李婶拎着茶壶一步一颤地走到桌前,见他在念伊默留下的书,神情黯然,“我是真想劝您,可也知劝不住的。”

焦枯的茶叶在热水中起起伏伏,季达明刚将它们吹散就瞥见页脚伊默的笔迹,差点拿不稳茶杯,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硬是用热茶将翻滚的气血压了下去,面上却一片水波不经,只嗓音有些许的沙哑:“劝我什么?弦都续了。”

李婶听他这般说辞听得耳朵都长出了茧子,候在一旁等季达明喝完茶便要收走茶碗,顺手将他写废的宣纸拢到桌角,季达明却忽然跳起来:“别动!”

“要这劳什子东西做什么?”李婶被他吓得失手打碎了茶杯,慌忙弯腰拾碎屑,“别乱动,扎手。”

季达明闻若未闻,像是看不见锋利的碎渣,扑过去挨个儿翻看,直至寻到张字迹模糊的纸才安下心来。

李婶本欲阻拦,可觑见他找的东西后,心里便有了定论。她默不作声地将茶壶拎走,还帮季达明将门帘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漏风。

而季达明捧着泛黄的宣纸,眼前模糊一片,只依稀辨清开头几个小字:“吾夫达明,见字如晤……”

伊默生性怯懦,家里安了电话也不太敢用,想季达明时总趴在桌上写信,常常一写就是一下午,冬天手冻僵了都不愿停。

窗外的风忽而止住了,院里传来几句寒暄,季达明闻声蹙起眉,将伊默写的信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厚厚的羊毛门帘再一次被人掀开,来人却不是李婶,而是双手揣在袖笼里唤他吃饭的孟泽。

“就来。”季达明捂着心口喘气,那里涌动起的热潮,就像伊默还在。

“快些吧,再不来菜就要凉了。”孟泽站在门边没有动,如今公馆里敢劝季达明的,除了李婶,便只剩他了。

季达明抬眼向门边扫了一眼,神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连余光都没有在孟泽身上逗留。

“达明,改天请人来给院里的银杏树修修枝吧。”孟泽搓了搓手,继而向掌心哈了一口气,“它都疯长两年多了。”

“晓得了。”季达明将砚台收起,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书上的视线,起身往门外走。

孟泽犹豫半晌,跟上去又道:“再不修,它快长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季达明此时已钻出门帘,刚好看见银杏树的枝条随风摆动,细碎的日光散落了满地,他抄着手驻足:“小默走后我就没想再修它的枝。”

孟泽一直跟在季达明身后,听了这话猛地仰起头,恨恨地盯着院中的银杏树:“达明,我们成婚多久了?”

“不记得。”季达明注视着院中的树随口敷衍,继而踩着满地碎雪眼眶微热,“伊默走了两年又三个月了。”

孟泽神情不虞,当着季达明的面不敢表露出来:“快过年了,不适合上坟,容易沾上晦气。”

季达明却含笑摇头:“小默哪里舍得让我沾上晦气?”

“达明……”孟泽喃喃着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抓他的手臂,然而季达明早已走远,便只能苦涩地发问,“你还忘不了伊默吗?”

“忘?”季达明猛地回头,眼底翻滚着压抑的苦楚,“我娶你是因为伊默死前的嘱托,若要论起‘忘’,我看忘记这茬的人是你!”

此话一出口,他们二人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只剩怜悯与隐忍的恨。

后来还是孟泽先开口,端的是温柔贤淑的架子:“是我错了,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

季达明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转身进了前堂。他堂叔家的孩子近些天借宿在公馆内,正捧着碗眼巴巴地盯着菜,见他们进屋,眼前一亮:“还以为你们今天都在屋里头吃呢。”

孟泽给季达明拿了双筷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以后吃饭不用等我们,你吃完饭还要温书呢。”

提起书,季达明脑海里盘旋起方才书上的批注,明明字字都认识,可是拼凑在一起,句句都变成了伊默的名字。

伊默离世已有两年多了。

季达明至今还不大相信,自己捡回家的“小馋猫”比自己先一步去了阴曹地府。或许伊默还在奈何桥前等他,又或许早已投胎去了好人家。

今日孟泽做了一桌好菜,有酒有肉,他叔叔家的孩子吃得满嘴油光,季达明捏着筷子随便夹了根菜叶,塞进嘴里却连酸甜苦辣都分辨不出。

孟泽虽与侄子说话,眼睛倒时时刻刻盯在他身上:“再吃些吧。”

“饱了。”季达明搁下碗筷,起身欲走。

孟泽难得追上来拦他:“达明,今晚陪陪我。”

季达明掀开门帘的手微顿:“改日吧,这些天商会的事情多。”

他叔叔家的孩子识趣地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猫着腰溜去了卧房。

“达明,今天是我的生日。”孟泽拽住了他的衣袖,见季达明犹豫,语气里立刻弥漫起希冀,“我下了面,你吃一碗好不好?”

季达明捏着门帘的手渐渐握紧,伊默的脸在眼前忽远忽近。

孟泽见季达明不动,以为他心软了,立刻欢欢喜喜地去盛面,然而当孟泽端着面回来时,随风飘动的门帘前早已空无一人。

是夜,季达明将以前伊默寄与自己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拆开细读,如豆的灯火飘忽不定,伊默的音容跃然纸上,季达明眼眶湿了又湿,将那些看了千百遍的信抹平亲吻,再逐一折好封存。

孟泽又来了。

“达明,灯暗了,我替你换一盏。”孟泽说着就走到了桌前。

季达明怀恋伊默向来不避讳孟泽,他用帕子擦拭装信的书箱,瞧着却总也不干净,不免有些苦恼。

“我去打些水。”孟泽站在他身侧轻声道,“沾水好擦。”

季达命微微一怔:“有劳。”

“你我……无需这般生分。”孟泽离去的背影僵了几分,“达明,你再不喜欢我,到头来也娶了我。”

刚换下的灯火随着孟泽离去的脚步声在寒风中飘摇,连带着墙上的倒影也跟着一起摇晃。季达明坐在桌前扶额叹息,连日熬夜的困顿终是席卷而来,竟这般歪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夜来风寒,银杏树叶窸窸窣窣响个不休,怕是不日树叶就要掉光了,不过季达明向伊默求婚那天,这树也落了满地金灿灿的枯叶。

“我在你心中终不及他……”

“两年了,你为何还没爱上我?”

“季达明,我舍不得你死,因为你死了岂不是又能遇上伊默?”

季达明骤然惊醒,惊觉自己被捆在椅子上时为时已晚,孟泽早就将伊默的书信挨个摊开覆在他面上,用冰冷的水浇了个透。

“默……信……”生死间,季达明却只在乎伊默的遗物。

“又是伊默!”孟泽将盆里剩下的冷水泼在他面上,哀哀地笑,“达明,你快说爱我,只要你说,我就不杀你。”

季达明胸腔里的空气所剩无多,气管像是烧着了,连吐气都困难,说出的话却还带着往日的执着:“爱?我今生只爱伊默。”

孟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愤怒的嚎叫:“为什么?”

胸腔的收缩变成了徒劳,季达明吸到的全是沾了墨汁的冰水,生死之间,他朦朦胧胧得仿佛又回到两年多前的那个雨夜,孟泽拿着伊默的遗书出现在季公馆的门口,季达明在倾盆大雨里得知了伊默的死讯,那时他便体验过此刻的窒息感了。

“我都将他害死了,你为何还惦记着一个死人?”孟泽手里的盆跌落在地上,人也瘫倒下去。

已是弥留之际的季达明被这话惊回一丝神智,猛地直起腰,带着椅子都弹动了一下。

“季达明,你就算死了也遇不上伊默!”孟泽见他还有力气挣扎,疯了般拉扯起自己的头发,“因为他是午时三刻咽气的,死了也做不成鬼,只会灰飞烟灭!”

季达明的最后一丝神智随着孟泽的话土崩瓦解,他已来不及恨,也无暇去怨,只怕自己死后依旧寻不到伊默,瞪着眼睛流下一滴泪,双腿一蹬,被孟泽用湿宣纸闷死了。

……

民前一年七月初。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摇摇,扭捏向前……”

“陈老板,唱什么戏呢?……《宇宙锋》啊?”

“滚你的,打扰我唱戏是小事,打搅了少东家睡觉你可就要遭殃咯!”

季达明浑浑噩噩地把这段对话听了个大概,头疼欲裂,虽无力起身,仍挣扎着将面上的东西一股脑扔开,入手却满是温凉,全不似沾水的宣纸那般阴冷。

“哎呦我的少东家,这把扇子金贵着呢。”

“扇子?”季达明想要睁眼,先是被刺眼的光猝不及防地晃了满眼的泪,再然后才依稀瞧见一道模糊的身影蹲在了自己身边,“什么扇子?”

“少东家,您睡糊涂了?”

季达明揉了揉眼睛,入眼满是乱晃的青色的树叶,耳畔则是身下藤椅吱嘎吱嘎的乱响。

“陈……陈老板?”季达明脱口而出,继而不可置信地伸手碰了碰陈五的脸。

陈五憨憨地笑:“少东家,您就别拿老板的名号折煞我了,戏班里的角儿才勉强称得上一声‘老板’,我一个跑腿的,哪里够格?”

季达明摸到陈五的脸尚不罢休,用手指拧他的面颊:“疼不疼?我没在做梦吧?”

“少东家……”陈五捂着腮帮子哀嚎,“您怕是梦魇了还没醒,再睡会吧。”

“睡……梦魇?”季达明颤抖着收回手,望向公馆院中的银杏树,心悬到了嗓子眼,“伊默在哪儿?”

“什么伊默?”陈五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少东家,你要找人?”

季达明见陈五神情疑惑,全不似做戏,顿时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呆愣半晌,忽然猛地拎起陈五的衣领,颤颤巍巍地吼,“快些说与我听……”

他这头正把陈五唬得晕头转向,屋外却传来一阵喧嚣,只见一中年老妇风风火火地指挥人把什么玩意儿往院中赶。

季达明定睛一看,竟是服侍他多年的李婶,可再一看,对方相貌音容却比记忆中的年轻几分。

“少东家,总算被我逮着了!”李婶走到躺椅边把季达明拽起来,“您可别再睡了,替咱们管管!”

季达明依旧搞不清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回光返照看见了曾经的过往,迷茫间被李婶推到院前。

“少东家,咱们公馆前日丢的那笼屉包子,就是他拿去的!”

正午的阳光太刺眼,季达明乍一下没看清地上蜷缩的人影,然而这场景他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叫起来:“伊默!”

趴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地仰起头,苍白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还糊着泪:“季先生?”

——我怕是真的死了。季达明心想。

银杏树的树叶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响,院中叽叽喳喳的讨伐咒骂都渐渐沉寂下去,陈五似乎又开始哼起戏曲,后院里不知谁打开了留声机,怪异的曲调一瞬间冲入季达明的耳朵,将他震醒了。

“小默!”季达明背上的冷汗将薄衫全打湿了,被风一吹,凉彻心扉,他已无心去想此刻怪异的场景,一门心思推开人群,抱住浑身是泥的伊默自言自语,“小默,小默你还在等我?”

他只当自己死了,在奈何桥边与伊默相逢,又重温一遍初遇的场景,喜不自禁。李婶和家丁们却被吓丢了魂,当他发火要打人,七手八脚将他俩拉开。

“少东家,一笼屉包子的事儿,不至于打人啊!”李婶拿帕子慌慌张张地替季达明擦脸,“骂两句也就得了,他还是个孩子呢!”

季达明已经痴了,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就在面前,哪里还有闲心管今夕何夕,一把将李婶的手拂开,作势还要往伊默身边扑。

“少东家哎!”几个家丁见状,也跑上来抱季达明的腰,“这孩子拿了咱家的包子还记得还笼屉,看模样是来认错的,为这么点小事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季达明被六七个大汉拉着,挣脱不开,昏头涨脑地喊了好几声“伊默”,直到被李婶掐人中才痛地一边惨叫一边跺脚。

“不得了。”李婶捂着嘴低呼,“快去请个郎中,少东家中邪了!”

季达明狼狈地捂着嘴,刚欲反驳,见伊默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含泪笑了,连忙痴痴地凑过去替这人擦泪。

伊默躲了一下,怯懦地低下头,望着季达明脚上蹭亮的皮鞋发呆。

风忽然紧了,热浪席卷而来,他抬起的手悬在伊默头顶,半晌,又迟疑地落下。

“包子……”季达明喉咙发苦,“包子好吃吗?”

伊默闻言猛地仰起头,眼里冒着精光:“好吃!”

李婶在他俩身边噗嗤一声笑了:“少东家,你不爱吃我做的包子,有人爱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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