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重逢

许霖出了病房,人没离开医院,直接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一直等着。他没有车。

唐奕川与三五律师一同走进停车场,律师都略倾着上身跟在他的身后,显得谦恭有礼。只有开车与上庭时才会戴眼镜,唐奕川神情温和谦逊,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但许霖还是能够清楚发现,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后的眼睛淬毒似的阴鸷寒冷。

许霖掏出手机,拨了唐奕川的号码。

唐奕川与一位律师的车停在差不多的位置,他看了看手机,客气地让对方先走。律师们挨个走了,唐奕川嘴角那点弧度终于彻底被抹平了。他看着许霖朝自己走过来。

确信四下无人,他打开了车门。

许霖快步走上来,上了唐奕川的车,叫了唐奕川一声,哥。

也就这一声,让他显出一点年轻人的活力。

唐奕川迅速发动引擎,一刻不在原地停留,他说:“不是说了么,在外面不要联系我。”

语气很淡,也没什么埋怨的意思。

许霖“哦”了一声,微微耷下眼皮,脸上那点活力又消失了,他最近常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表情,并且对之毫无办法。

唐奕川问:“你说傅云宪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没找你麻烦?”

许霖说:“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说要送我出国读书。”

唐奕川专注开车:“出国读书也好,如果不喜欢法律,那就换个别的专业。对了,傅云宪的徒弟贺晓璞是你对接的,你上次说他跟你提过一个判刑后不在监狱服刑的贪官,是哪个案子?”

许霖没有回答唐奕川的问题,反倒问他:“那天晚上特警突然闯来救人,是不是哥你安排的?”

唐奕川“嗯”了一声,又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马上要严打了,公安本就盯那些黑社会盯得很紧。”

仿佛铁了心要追根究底,许霖继续发问,“你是不是想激怒马秉元的那些余党,让他们弄死傅云宪……”他的声音极不自然地颤抖一下,像布帛突然撕裂一道口子,“……还有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唐奕川感觉出许霖一直盯着自己,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他神色平静,似乎全不把对方这撕心裂肺的指控放在心上,“你失踪之后只有我揪心你的安危,恰好那边的公安有个是我的朋友,出动特警当然是为了救人,你好歹也是法律工作者,应该对我们国家的警察有点信心。”

唐奕川的回答滴水不漏,只是太过理智,太过镇定,那声“揪心你的安危”听来就不足令人相信,许霖几乎已经哽咽:“那时我才十岁,我爸跟陌生人没区别,我哥也就偶尔回国看我一眼,我之所以拼命学法律、想法设法进君汉所、甚至切掉手指也要拉傅云宪下水,只是为了让你高兴……”

“傅云宪不垮,我就不高兴。”唐奕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又冷冷瞥他一眼,“我还要回检察院,路口的地铁站放你下车。”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街上行人寥寥,网店冲击实体经营,曾经最繁华的商业街如今商铺关了大半,一扇又一扇的店门上贴着房屋抛售或招租这类的公告,但依旧乏人问津。

整座城市空落落的,好像到处都是北风声。

“就差一步,原本因为蒋振兴的案子,上头已经准备查他,结果那个姓马的黑社会来了这么一出,反倒让他脱了身。”到了地铁口,唐奕川停下车,对许霖说,“贺晓璞的那个案子你整理一下,回去把详细情况发给我。”

说到这里唐奕川攒了一把拳头。唐副厅长的情绪一向是很内敛的,他面无表情,但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肉里。

许霖仍在挣扎,声音低弱:“这回他肯只身一人来救我,就算还了我家的债,我跟傅云宪已经两清了……”

“两清?”唐奕川冷冷道,“那是你哥一条命!”

“我哥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胡石银虽然跑了,但他的那些手下基本全被公安扫空了,也算报了仇,你已经是副检察长,前途一片光明,为什么还要跟傅云宪过不去,他只是一个律师——”

“你喜欢上傅云宪了,是吗?”唐奕川转头冷冷逼视许霖的眼睛。天色有点暗了,暗到仿若一块铅板,摇摇欲坠。他这张不苟言笑的脸此刻阴得与天色相若,越发令人胆战。

许霖一怔。喜不喜欢傅云宪,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但他确实羡慕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真正的许霖。初听傅云宪救助许霖母子的那个故事,他还觉得不可思议,国内第一的腐败律师,血案累累的司法掮客,哪儿像故事里那个正义热忱的年轻法律人。他原本一直不信,再怎么说服自己入戏都没法子真正相信,直到那个晚上枪声响在耳畔,傅云宪护着他躲避枪击,他突然就信了。

他最羡慕的还是许苏。

那颗淌过泥塘依然干净的少年心,归根究底是那个愿意护着他的人,对他从来都无所保留。

“你喜欢他,”唐奕川再次逼问,“你喜欢傅云宪,是不是?”

“哥……”洪翎放弃了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许霖,更不是许苏,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读法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吗?你一次次阅卷、提审,一次次追诉、抗诉,到底是为了个人业绩指标还是为了法律正义呢?”

“我没错过。”唐奕川冷着脸,提了音量,“再说案子是法院判的,不是我!”

“我一直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国的司法领域里还存在一些积弊,所以越是手握强权的人,越需要自我约束。他说你想成为一名检察官而不是律师,因为你想成为这样自我约束的人,在体制内作出你的努力……”洪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哥……我们算了,好不好?”

“下车。”一向冷静克制的唐检察官压过去,打开车门,然后粗暴地将对方推出车外。

“马上出国,永远别再来找我。”撂下最后一句话,他扬尘而去。

道口遇见红灯,唐奕川完全没留意,险些大喇喇地闯过去。亏得两辆警车就停在边上,他及时反映过来,一脚踩下了刹车。

一位交警上来检视,原本拉长着脸,一见着他立马就客气了。

“哦,是唐检啊。”

一个系统里的,唐奕川还是副处的时候就常出现在电视上,这位交警认得他。

交警走了,唐奕川坐在车里,撑起额头。兜里手机震个不停,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这些年他是够拼的,作出的成绩有目共睹。案无大小,但凡他经手的案子一定比别人上心,也一定会让犯罪嫌疑人得到法律允许范围内最严厉的惩罚。姜书记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实背景,是真欣赏他办案时的果敢与犀利。但外头人不这么看,外头盛传他是姜书记的嫡亲侄子,甚至有传他卖身上位。唐奕川从不澄清否认,甚至乐得走漏一些虚虚实实的风声。狐假虎威的寓言人人听过,他愿意让别人以为他是那只狐狸,即使狐狸狡诈、肮脏又阴险。

他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读的法律,好像就是为了升官,为了扳倒傅云宪。

这个红灯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车窗紧闭,空调也没开,唐奕川坐在车里,觉得车厢像一潭死水,他已经完全溺在里头,任何挣扎都激不起哪怕一点点幽微的水花。

雇凶杀人是公诉案件,傅云宪担任受害人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诉讼代理人,开庭时也坐在庭上。庭审时,他不时在那个受害人耳边低语,教他怎么说服合议庭。那个所谓的受害人本来就是黑社会,伤天害理的事干了不老少,一双手又腥又臭,结果在庭上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洪锐居然被判了重刑。洪锐雇凶打人不过一时激愤,实则跟他爸洪兆龙完全不是一路人。

唐奕川以一个法学生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看着洪锐无力又绝望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找人打他一顿,他根本没有受多重的伤,他一个人就跑了……”

一个先回国念法律,一个则留在小常春藤念经济,准备毕业后回国在投行业大展拳脚;他们在美国时一起领养了十几条流浪狗,打算待两人都退休的时候,再一起开一间宠物店……

他们曾经构想过一个共同的未来,那个未来像梦一样美。

也像梦一样易碎。

他去牢里探望过洪锐,唯一的一次。洪锐挺憔悴,但挺平静,没有一见人就哭天抢地,只是一味苦笑:“跟我同仓的一个王八蛋老……老弄我……狱警看见了也不管……”

“弄”在这个语境下是个很骇人的字眼,唐奕川一下就听懂了洪锐的意思。

“你别再来看我了,也别想法子弄我出去什么的,姓胡的还有那姓傅的真的没人性,没准连你也不放过。我觉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狱的时候了,我们……我们下辈子……”

没多久,洪锐就真的死在牢里了。

红灯转绿灯的时候,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早就把傅玉致拉黑了,但跟几年前的情形完全一样,他拉黑了一个号码,很快另一个号码又打了过来,傅玉致可能买了一堆新号,坚持不懈地想要一个答案。

唐奕川一直记得,法院宣判之后,被害人长吁一口气,傅云宪起身与审判长、审判员一一握手,谈笑寒暄,不难想象除了法庭上的唇来舌往,法庭外他也使了不少劲,反正国家正在打黑,案子判成这样,人人都会满意。但是当他走出法庭,他又看见傅云宪在走廊尽头的暗角,一个人靠在墙上吸烟。法庭纪律规定,案件审理时全员不得吸烟,但这个男人烟不离手,一口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遮掩着他英俊的脸庞与紧蹙的眉头,他的表情相当奇怪,好像邪恶与悲悯同在,十分荒诞。

傅玉致的电话又一次打了过来,唐奕川又一次没接。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他很晚才知道傅玉致就是傅云宪的弟弟。

他所认识的傅玉致,皮囊花哨,真心滚烫,一直没皮没脸没心机。只要他再费点心思与傅玉致周旋,那傻小子没准儿真能把他哥卖了,何必还让洪翎编着故事接近傅云宪,费时又费劲。

但唐奕川最终还是决定分手,冷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刀不快,麻却够乱。他怕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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