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敌友(二)

看守所以各种理由阻止会见,法院甚至对律师强行驱逐,这些按说都不该是傅云宪的责任。然而“官派律师”的指责甚嚣尘上,每天都有律师或在个人微博与朋友圈或借助媒体向傅云宪下请战书,措辞极不客气。

傅云宪根本没打算回应。

照旧参加学术会议,席间一个年轻律师获准向他提问,不探讨专业,反倒八卦,他好奇傅云宪对近日那些围剿他的死磕派律师的看法。许霖想拦这样的问题,在场那么多人那么多嘴,以傅云宪的性子必不会示弱,生怕传出去了如油浇火,将影响再扩大一番。

傅云宪没让许霖阻拦。他对那些律师有个统一且妥帖的评价:黔驴,鼠辈。

“专业会议谈专业内容,”傅云宪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那个提问的年轻律师,娃娃脸,白皮肤,五官也算清秀,像折上加折的许苏,“这四个字如果你还不满足,欢迎私下找我交流。”

这四个字当然在会后不胫而走,大概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脚,又一篇杀机四伏的檄文横空出世,标题就很触目惊心——《刑辩第一黑,腐败律师几时休》。

文章犀利表示,傅云宪能够攫取业内最高端的案源与最丰厚的收入绝非偶然,先说傅云宪假借各类学术论坛广为结交法官与检察官,实则是另类行贿,打通自己与公检法的关系;再说傅云宪的许多收入也不合规合法,借落马官员急于脱罪的心态大发不义之财,曾有一个受贿案子他竟收费高达千万;最后说傅云宪为赢官司不惜挑战司法极限,屡次以灰色手段改变既成事实,还帮着黑社会雇凶杀过人。

这名律师也是死磕派中鼎鼎有名的一位,与何祖平交情匪浅,多年来不依不饶地盯着傅云宪,多多少少知道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外头人是雾里看花,可许苏心里门儿清,有些事情是真的。傅云宪涉黑的那点旧闻又给翻了出来,圈内一片沸腾,许苏每天看着新闻都感心惊肉跳。

已是四面楚歌声,所里同样暗潮起伏,庞景秋将君汉所的几位高级合伙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会上,庞景秋轻推金丝框眼镜,露苦口婆心之态,名为好心规劝,实为幸灾乐祸,他要傅云宪顾全大局,适时向外界表个态,低个头,服个软,他的所言所行已经对君汉的品牌形象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几位合伙人纷纷点头,一同向傅云宪施压。

傅云宪咬着烟,冷冷一勾嘴角:“放屁!”

“我也劝你,勤思,谨言,少跟着外头人瞎掺和,”他吞云吐雾,丝毫不给律所主任面子,“先琢磨琢磨怎么打赢自己的官司。”

众目睽睽下,庞景秋那张和善的脸再绷不住,他盛怒而去。

不接蒋振兴的案子,就不会惹上这一身骚。许苏此刻别无他想,只想亡羊补牢,他几次想找傅云宪,却又不清楚即便找了他,自己能做什么。倒是许霖偶尔还在网上跟那些死磕派打打嘴仗,但其实一点没意义。死磕派比寻常律师更牙尖齿利,成天死磕早磕出了水平,磕出了经验,你跟他讲法理讲证据,他跟你上纲上线,根本就是秀才遇到兵。

许霖说要告写那篇文章的那个律师诽谤。许苏觉着不靠谱,傅云宪本人也没点头,这种澄清的姿态是对的,但不是现在。对方早就打定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意,目的就是在这敏感时期把事儿越搅越大,把这堪称“律界皇帝”的刑辩第一人拉下马。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死磕派本来也就只能单方挑衅、过过嘴瘾,但傅云宪接了这个前总|理亲批的案子,正是制衡各方势力、最微妙危险的时候,即便能打赢了这场诽谤官司,没准自己也遭报复进去了。

说到底,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许苏跟着傅玉致忙进忙出准备万源案,跑了千公里,回所那天终于在君汉门口见到了傅云宪。看似正要出门,许苏站定,一眼不眨地看着对方,欲言又止。

然而傅云宪一眼也没看他。两人擦肩而过,许霖跟在后头。

傅云宪似乎没把这些非议当一回事,他让许霖写了一封《君汉律师事务所答广大震星投资户书》,发布至官网与社交媒体,以官方口径把饭局上说跟投资户的那些再重申一遍,算是给没约来的各方投资户再吃一颗定心丸。

所里别的人倒坐不住了。傅玉致正代替自家大哥在《东方视界》录节目。不知是二少爷初涉刑辩圈,不谙圈内水深且浑,还是被英俊挺拔的主持人勾走了魂儿,又被对方带进沟里,面对刑鸣饶有技巧的节节逼问,面向电视机前万千观众,傅玉致不多加思索地又给傅云宪添了一把乱。他说,死磕律师是当今社会的百害之源。

原本只是圈里事,一经《东方视界》播出,登时成了街谈巷议。W市人杰地灵,素以民风彪悍著称,W市律协也在那期《东方视界》节目之后发话表示,W市本地律师将拒绝与官派律师合作。

蒋振兴案被舆论抛之风口浪尖,W市检法两院的压力也相当之大,私下跟傅云宪联系,傅律啊,这事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化干戈为玉帛嘛。

事情复杂也简单。傅云宪目前还缺一个合作律师。一个在刑辩圈内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由他振臂高呼,才能让这群死磕派心服口服,停止喧闹;同时还得照顾到检察院的情绪,撤诉23人已经很不痛快,再来一个专注于与公检法作对的律师,怕是会引发检察院的强势反弹。

许苏很快就想到一个人。

何祖平。

何祖平其人在哪里都招检法两院讨厌,唯独在W市不一样。因为何祖平在专职做律师前,曾长时间担任W市一所政法大学的刑诉法老师,不少昔日他的学生而今学有所成,遍布于W市的检察、法院等司法部门,顾念昔日师恩,怎么着也会对他手下留情。

所以显而易见,这个案子,舍何祖平其谁。

许苏知道,自己能想明白的事情,傅云宪肯定也清楚。可傅云宪是个暴脾气,怎么可能主动向何祖平低头,最好的法子还是由蒋璇出面,请何祖平为蒋振兴辩护,两人合作,顺理成章。

许苏先打电话给蒋璇。蒋璇也看见了近些日子网上那些风波,晓得整件事的起因是蒋振兴的前妻与自己那点旧过节,正感内疚,听许苏简单陈述其中利害关系,当下一口答应。

蒋璇说,当时一意孤行要离婚的是那个女人,离婚后一心求复合的也是她,她见不得蒋振兴挥别过往又找了别人,所以一直与自己不对付。

人心不过拳头大小,一旦被嫉妒填满,就无余地容纳别的东西。

许苏连着“欸”了两声,像叹气也像感慨,失去才懂珍惜,这好像是全人类的通病。

挂了蒋璇的电话,许苏又打给韩健,约好了跟他一起去何祖平家里探望。

许苏开着捷达去何祖平的地方,韩健在路上说,我师父没少提起你。

很小的一间房,挺整洁,比许苏自己的出租屋强点,但也不像一位刑辩大状的居所。房里装饰简约,也没啥东西,不是书籍就是字画,书香扑面而来,倒稍稍掩盖了寒酸之气。许苏四下扫看,发现餐桌上有两只馒头,一碟小菜,中午吃剩下的,留着晚上继续。

何祖平坐在窗前晒太阳,眼前一枰棋,正自己跟自己下。他的生活非常单一,除了开庭,就是写写书法,下下围棋。

“爷爷,我来了。”

许苏张口就管何祖平叫爷爷。他笑容甜腻腻的,模样更是乖巧得要命,放下手里的水果和西洋参,便绕到何祖平身后,握起拳头为他捶肩敲背。

“不用,不用!”何祖平连连摆手却推脱不得,被许苏强行摁在椅子上伺候。不得不说,许苏有点专业的意思,锤敲的力道与角度都掌握得很妙。为了避免苏安娜的毒打,他打小就知道怎么做才能讨得母亲的欢心。

一把老骨头得到了放松,何祖平琢磨了一上午的棋局正有些乏了,微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从厨房里走出一个人,是蔡萍。

蔡萍一见许苏就掉眼泪,她感激地要跪,但许苏不让,她抹着眼泪说:“高院批准再审了……”

何祖平大病初愈,行动还有所不便,蔡萍主动到恩人家帮佣,顺便打探儿子案子的进度。何祖平刚从外地回来,因为高桦案启动了再审程序,他特地赶去当地省高院向法官表达感谢。国家鉴定标准就摆在眼前,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能那么快批准再审真的不容易,省高院此举可谓相当有魄力。现在这案子由他两个徒弟跟进,他身体好了一些,在幕后全权指挥。何祖平知道,这个案子若最后能够胜诉,对他一直推动的枪支鉴定标准改革肯定具有重要意义,但这回能够启动再审,关键的几个证据漏洞都是许苏发现的。

何祖平问许苏哪儿来的办这类案子的经验,许苏灵光一闪,说其实真正的操盘者是傅云宪,他就是个跑腿打杂的。

这话说出来何祖平估计都不信。但许苏必须这么说,他得为自己后面的请求做铺垫,他得让何祖平相信,上回蔡萍带着他的书信来所里求傅云宪办案,没有真被傅云宪轰出去。

提及昔日徒弟,何祖平就皱眉,一脸褶子都挤作一块儿。他当然也看见了最近律师圈内的风波,他沉默半晌,继而叹气:“傅云宪对不起他一身本事……真的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个屁!许苏就不乐意听人编派傅云宪,但他今天是来求人的,只能展露乖巧一面。

“爷爷,高桦的案子启动了再审程序,里头是不是有我一份功劳?”许苏继续扮乖,跪在何祖平脚边为他捶腿,试图跟对方讨价还价。见何祖平满脸慈蔼地点了点头,他就大胆提了要求,说自己有个朋友是蒋振兴的女朋友,想请他出山,接下这个案子。

何祖平当然没有答应。师徒闹崩至今,再没合作过任何一件案子。包括蔡萍在内,傅云宪不止一次拒绝为何祖平提供帮助,从没想过风水轮流转,还有自己要对方帮忙的一天。

许苏有点生气,立马翻脸:“你年纪这么大,心眼怎么这么小?”腿不捶了,人不跪了,冲何祖平嚷完就扭头要走。磨磨蹭蹭地往门口方向挪动脚步,他在门前站定又回头,眼巴巴地问他:“爷爷,我明天还能来吗?”

蔡萍帮着搭腔:“何爷爷,让小许来吧。”

何祖平说,那你来陪我下棋吧。

何祖平没被许苏说动,但也没把话说死,趁傅云宪带着许霖去W市办案子,许苏锲而不舍,每天只要得闲就必往何祖平家跑,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在围棋方面,许苏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但五子棋下得奇好。而何祖平恰恰相反。

五子棋看似简单,但也是智力竞技项目,也很讲究攻防技巧。许苏下围棋铁定不是何祖平的对手,输了几盘之后,就要跟对方下五子棋。许苏知道好几个必胜的开局阵法,轻轻松松将何祖平杀得落花流水,何祖平半天才明白自己中了套,骂小兔崽子耍无赖,又琢磨如何反杀,一老一少,玩得不亦乐乎。

许苏敏感地觉得蒋振兴的案子有戏,因为他连着下了几天棋之后,网上那个最热衷抨击傅云宪的律师忽就消停了。那人就是何祖平的莫逆。

起初他只顾着以糖衣炮弹进攻,但后来却发现,老先生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前妻与儿子在别的城市生活,从不回来探望。两个最得意的徒弟,一个死了一个走了,如今身边最近的人竟是蔡萍,还有,就是一个许苏。

何祖平只字不提蒋振兴案,只跟许苏下棋,有时也问他一些法律问题或对个别大要案的看法。许苏比对待司考还紧张,每个问题都答得小心翼翼,后来渐渐放开了,不时吐露妙语,还能与何祖平唇枪舌战,论辩一场。

蔡萍一边给他们端茶递水果,一边说,小许一来,何爷爷脸上笑容多了好多。

韩健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

最后何祖平提了一个条件,他会接蒋振兴案,也会调停傅云宪与死磕派律师之间的矛盾,但他要许苏来给自己当徒弟。

何祖平很喜欢许苏,倒不是嫌自己的徒弟们都木头木脑。他听韩健说过不少许苏的事情,真心觉得这孩子若继续这么留在傅云宪身边,不是被带坏了,就是自己荒废了。最重要的一点,许苏办案时的狡黠灵气像极了当年的何青苑——对于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爱徒,何祖平一直深感愧疚。

许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还挺划算。蒋振兴案这烫手山芋本是傅云宪为了他才接的,换言之,谁捅出的篓子,当然应该由谁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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