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料亭的小伙计

1

下午四点在料亭前洒水是修平的职责。他穿着白罩衫,用勺子舀起桶里的水往地上洒。一开始他觉得“水管就在旁边,用软皮管洒水就行了”,并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料亭老板娘赖子,赖子却皱起眉头把他训斥了一顿,说他真糊涂。

“这又不是洗车。洒水是为了不起尘土。要是料亭前湿漉漉的,会给客人添麻烦。还有一点,”赖子又补充道,“来人形町一带料亭的客人都注重情趣。他们最喜欢看见习的小伙计拿水桶洒水。要是一个人穿着牛仔裤拿水管子洒水,就完全没有情趣了。”

“客人一般都在六点以后来,应该看不到洒水的情景。”修平话音刚落,老板娘就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不要找理由,这些歪理对我们做餐饮的人没用。”

真过分!修平心想,但并未反驳。赖子有些专制,可作为一个经营者,她仍令修平心存尊敬。

修平洒完水时,一个男人从料亭里走了出来,是赖子的丈夫、松矢料亭的老板泰治。泰治穿着夏威夷衫和白色短裤,戴着墨镜和金项链。他觉得这样潇洒,但修平不以为然。这副形象就像低成本电影里的流氓。

“喂,那个东西,你给我买了吧?”泰治问道,仿佛害怕周围的人听见。

“买了。”

“在哪里?”

“藏起来了。”

“好,拿过来。”

修平放下水桶,走进料亭旁的小巷,从一辆停在那里的自行车车筐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回到泰治旁边。泰治正在看表,显得心神不定。他不停地看向料亭,大概害怕赖子走出来撞见。

“就是这个。”修平递过塑料袋。

“Thank you, thank you,你可帮大忙了。”泰治往塑料袋里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是按我说的买的吧?”

“嗯,七个有馅儿,三个没有,对吧?”

“对。辛苦辛苦,剩下的钱你拿着吧。”

“嗯……”修平微微点点头。说是剩下的钱,也就五十元而已。

“跟往常一样,别告诉任何人。明白吗?”泰治用食指碰了碰嘴唇。

“明白。”

“一定不能说。要是说了我可饶不了你。”

“我知道。”修平觉得他很烦人,但还是点点头。

“嗯,拜托啦。”泰治提着塑料袋离去。修平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傍晚六点后,客人陆陆续续来到料亭。修平负责点餐上菜。他将饭菜端到每位客人桌上。在上菜前,修平已经了解了饭菜的内容、吃法和食材等,但有时还是无法回答客人的问题。这时他只好回到厨房请教资深同事或主厨。通常他都会被骂一顿:“刚才不是说过了嘛!”

常客由赖子亲自招呼,她总是穿着和服。修平隐约感觉到和服和季节之间好像存在某种规则,而赖子坚守着这个规则。这天晚上,赖子穿着一件紫藤色薄和服。

赖子与客人应酬时,脸颊生动而美丽,修平有时会不由得看得入迷。每当此时,她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年轻,让修平不敢相信她和自己的母亲年龄相差无几。

但她仅对客人才会露出美丽的笑脸。一离开客人的桌子,她的眼神便马上严厉起来。

“窗边那位客人的杯子空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啊,对不起。”

每当赖子发出尖厉的斥责声,修平就开始忙着跑来跑去。

十点前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饭菜并非出自修平之手,但当他听到客人们说“好吃,多谢”时,还是会感到高兴,天真地觉得这份工作很令人快乐。

然后便是收拾。洗碗和打扫厨房都是修平的工作。他今年春天才被招进来,连拿菜刀的方法也还没学到。比他早来两年的克也今年才有了在厨房帮忙的资格,因此他清楚,这种工作状态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他才十七岁,去年还在上高中,但始终无法习惯学校生活,就退学了。这样说其实只是好听,实际上他是跟不上课程进度,学习遇到了困难。他本不想上高中,但父母无论如何想让他混个高中文凭,他勉强从命,最终还是无法忍耐。

修平从没想过按照上高中、上大学、进公司的人生步骤走下去,他想象不出会从事什么工作。进高中后,他依然没有摆脱困惑。

当父母问他不上高中要做什么时,他当即回答想做厨师。理由很简单,他家旁边有家寿司店,主厨工作时的神气模样吸引了他。

父亲通过关系找到松矢料亭雇用了他。父母也能理解他的选择,现在经济不景气,考大学、进公司的路子也不稳定了。

修平整理完厨具,正要离开厨房时,泰治走了进来。他的衣服和傍晚出去时一样,看来他一直在外面。

“今天怎么样?”泰治拿起一个刚洗完的杯子,打开一瓶一升装的清酒。

“和往常一样,冈部先生来了。”

“哦,那个自称美食家的味痴啊。”泰治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满脸通红,大概已在别的地方喝过一次。

喝完,泰治放下杯子,说句“谢了”,便走了出去。

“真是的,给我增加负担。”修平噘着嘴,去拿泰治用过的杯子。

2

松矢料亭在中午会准备一些价格适中的菜品。旁边就是商务区,一些手头宽裕的上班族会来这里用餐。

修平像往常一样上菜时,克也叫住了他。

“老板娘让你去桧间。”

“桧间?”

会是什么事呢?修平心想。桧间中午不对客人开放。

修平到了桧间,看见赖子和三个男人相对而坐。三人中有两人穿着正装,另一人则是便装打扮,穿着T恤,外面罩着花格衬衫。

“修平,这几位先生是警察,刑警。他们有事问你。”赖子说道。

“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穿T恤的男人对修平说道,然后又转向赖子。“老板娘,我们借这个小伙子一用。”

“请便。”赖子满脸带笑,眼神中却有些许不安。修平困惑不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竟让警察前来问话。

三人离开房间,朝门口走去,修平跟在后面。来到人形町大道时,他们停下脚步。人形町大道是单行线,但有多条车道。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两边,各种各样的餐厅鳞次栉比。

“真热啊,要不要喝一罐?”穿T恤的刑警在修平面前打开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咖啡。

“不用了,谢谢。”

“哎呀,别那么说嘛。你要是不喝,我们也不便喝。”

“是吗……”修平往塑料袋里面看了看,拿出一罐。见他这么做,几个刑警也各自拿了一罐。

“松矢提供生啤吗?”穿T恤的刑警问道。

修平摇摇头。“店里只有瓶装啤酒,还有从飞驒订购的啤酒。”

“哦,那里的啤酒应该很好喝。啊,别客气,喝啊。”

修平答应了一声,拉开拉环。现在才六月,却已像酷暑一样炎热。一口冰咖啡下肚,全身都凉透了。

两个穿西装的刑警中看起来年长的矮个子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听说你买了人形烧?”

修平听了差点呛着,赶紧抬头看着刑警。“啊?”

“三天前的中午,你在这条街前面的一家店买了人形烧,对吧?”刑警直直盯着修平的眼睛,再次说道。

修平感到心跳加速。他觉得既然刑警这么问,就不能再说谎了。他点点头,说道:“买了。”

“几点买的?”

“快四点吧。”

“嗯,买了几个?”

“十个。七个有馅儿,三个没有。”

“让店员包装了?”

“没有。我装在透明的塑料盒里。”

“是要作为礼物送人?”

“不是。”修平摇摇头,和泰治的约定在脑海中闪过,他舔了一下嘴唇,“是我自己吃的。”

“能吃十个?”矮个子刑警瞪大了眼睛。

“白天吃了点,剩下的晚上吃了。”

另一个穿西装的刑警苦笑。“到底还是年轻啊。”

“全吃了吗?”矮个子刑警追问道。

“嗯。”

“塑料盒呢?”

“扔了。”

“扔到哪里了?”

“这个……”修平脑中一片混乱,已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忘了,可能是在哪个垃圾桶里。”

“听说你住在店里,那应该是在你房间的垃圾桶里,是吗?”

“也许……啊,也可能是别的垃圾桶。”

“你能不能回想一下?要是能找出来就更好了。”

“塑料盒?”

“对。”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平的眼睛。

修平低下头。这下可麻烦了。要是直接说把人形烧交给了泰治,事情就会马上解决,可那样会挨泰治骂,说不定还会被辞掉。

他马上想到一个主意。

“我今早把垃圾扔了。”

刑警们的脸上浮现出失望与狼狈的神色。

“今早和其他垃圾一起?”矮个子刑警确认道。

“对,今天是扔不可燃垃圾的日子。”

这是事实。扔垃圾也是修平的职责。刚才被刑警一问,修平过于慌乱,完全忘了此事。

两个穿西装的刑警对视一眼,显得非常困惑,只有穿衬衫的刑警悠闲地看着街景。他发现修平在看自己,便微笑道:“喝咖啡啊。”

“啊……嗯。”修平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咖啡。他感到口干舌燥。

“我们知道了。百忙之中多有打扰。”矮个子刑警说道。

“谢谢你协助我们调查。”穿衬衫的刑警拿着塑料袋对修平说,“我帮你把易拉罐扔了。”

“啊,谢谢。”修平将空罐放进塑料袋。

与刑警们分开后,修平回到料亭,发现赖子正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他们问了什么?”

事出突然,修平想不出合适的谎言。赖子见修平不答,又问:“是关于人形烧吗?”

修平吃了一惊,点点头。赖子好像早就从刑警们那里听说了调查的内容。

“三天前你买了人形烧吧?他们是不是想问你把人形烧放到哪里了?”

“对。”

“你怎么回答?”

修平重复了一遍对刑警说的话。他只能这么做。

他以为赖子会责备他在工作时间买点心,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道:“他们还问了什么?”

“只有这些。”

“哦,我知道了。快去干活吧。”

“是。那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刑警会问我那些?”

赖子显得有些犹豫,开口说道:“据说三天前的晚上,小传马町的一栋公寓里发生了凶杀案。他们在调查那个案子。”

“小传马町……可为什么会问我?”

“他们说在被害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人形烧,于是想找买人形烧的人。”

“啊……”修平忽然感到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但他不能让赖子发现自己的惊慌。“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买的?”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知道,他们也没告诉我详细情况,但应该跟你没关系。”

修平慌忙摇头,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案子。”

“那你就没必要在意。好了,别在这里慢吞吞的,快去干活。客人们会着急的。”赖子的语气严厉起来。

修平缩了缩脖子,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回到厨房。

午餐时间过后,修平利用短暂休息时间偷偷找到报纸,发现前天的晚报上报道了案件。据报道,被害人是一个在小传马町独居的四十五岁女人,在家中被人勒死。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很可能是她认识的人。另外,警察认为行凶时间很可能是傍晚。

报道中没有提到人形烧。修平觉得,这可能因为是秘密侦查,还没有对外公布。他腋下冒出冷汗。那几个刑警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泰治似乎有情人,修平知道此事。他经常听比自己先来的伙计们在背地里议论。他还听说那个情人就住在小传马町,因为有人在那一带见过泰治。

泰治让修平帮他买人形烧已不是第一次了。泰治每次接过人形烧,便会直接出门,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去。沿那个方向一直走,十几分钟便能到达小传马町。

人形烧大概是泰治带给情人的礼物,修平心想。

案子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

如果是单纯的巧合还好,但巧合未免太多了。刑警们单单找到修平询问,也让他十分担心。一天当中,买人形烧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个。

难道被害人是泰治的情人?若果真如此,凶手就是……一种不祥的想象在修平心头膨胀。但他无法将困惑告诉别人或与人商量,赖子和同事都不行。他想去找泰治,但又觉不妥。泰治很可能会呵斥他一顿:你这小子,竟敢怀疑自己的老板!

修平心下郁闷,工作时也打不起精神。这天晚上,他犯了很多不该犯的低级错误,总被资深的伙计和主厨们呵斥。

3

第二天晚上,那个穿衬衫的刑警出现在松矢料亭。这次他穿的不是衬衫,而是黑色夹克,并且是来吃饭的。修平将他带到座位上,看了一下预约名单,才知道他姓加贺。

“你这副表情像见了鬼似的。”修平来撤走擦手的湿毛巾时,加贺笑了起来,“还是觉得我这个工资低的刑警不应该来这种高级餐厅?”

“哪里的话。”修平慌忙俯下身子。

“先给我来瓶飞驒啤酒吧。”加贺没看酒水单便直接说道。他还记得昨天和修平的对话。

松矢料亭的晚餐基本只有套餐。送上下酒菜和地方特色啤酒后,就会把小菜撤下。加贺让修平拿来酒水单。

“有一个老板娘推荐的清酒套餐啊。我要这个吧。”

“明白了。”

“对了……”修平正要离开,加贺叫住了他,“你喜欢甜食吗?”

修平刚想说“不”,又慌忙点头。他想起昨天刚说过自己吃掉了那么多人形烧。“是……算是喜欢吧。”

“但是,是无糖的哦。”

“无糖?”

“咖啡。”加贺喝干了杯中的啤酒,“你选了无糖的罐装咖啡。”

修平心头一惊。他昨天的确选了无糖的,平常的习惯在那时显露了出来。“咖啡啊……我喜欢无糖的。”

“哦。”加贺将空酒杯放到桌上,“给我上酒吧。”

修平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去”,便离开了。

这个刑警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说?跟罐装咖啡有什么关系?修平思来想去,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经确定加贺此番前来不单为了吃饭。他说自己吃掉了所有人形烧,这让加贺起了疑心,准备进一步询问。

但修平找不到人替自己,只能硬着头皮给他上菜。

“这是秋田县的酒——六舟,”修平拿着酒壶给加贺倒酒,“是一种活性纯米酒,经过两次发酵,所以在起泡。”

加贺一口气喝完,赞道:“好酒!有点像香槟,酿造方法一样吗?”

“我觉得一样。是在纯米酒中加入酵母进行二次发酵。”

“香槟除了酵母还会加一点糖,这种酒呢?”

“……请稍等。”

“没事,不用问了,一会儿再告诉我就行。对了,你听说小传马町的凶杀案了吗?”

加贺忽然触及问题的核心,修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的表情似乎在加贺意料之中。“看来你已经听说了。”

“怎么了?”

“老板娘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吃剩的人形烧,因此推测被害人可能是在吃人形烧时被杀的。不仅在死者体内发现了人形烧,桌上的塑料盒中还剩下了几个。但那人形烧却不知是谁买的。”

“难道不是她本人买的?”

“不是。在死者被害前,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到过她家。他说死者当时还说人形烧是别人送的,问他吃不吃。可见人形烧是别人买的。”

“哦……”修平不知该如何回答。

“盒子上贴着印有店名的标签,所以马上查到了那家店。当然,只凭这些也无法查出什么,每天在那家店买人形烧的多达数十人。但死者家中的人形烧有特征,既有带馅儿的,也有不带的。若用纸盒包装会有这种情况,但装在塑料盒里的则不会。可如果客人要求,店员也可以这么做。我问了店员,在案发当天买人形烧的顾客是否有人这样要求。店员说有几个,很遗憾他大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松矢料亭的小伙计。”加贺指了指修平的胸口,“你经常去买吧?”

修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才明白这个刑警为什么会来这里。的确,他曾奉泰治之命买过多次。

修平正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时,克也出现在走廊里。他见修平老不回去,前来查看。

“对不起,我一会儿再来。”修平对加贺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你在做什么?”克也感到奇怪。

“客人跟我说话……”

“这种时候你要婉转地应付一下,尽快离开,不能在一位客人身上花太多时间。”

修平心下暗道“我何尝不想呢”,朝厨房走去。

此后修平又给加贺上了几次酒菜,但加贺没再跟他说话,像在享受一个人的晚餐。

修平见状反而感到坐立不安。这个刑警今晚到底为何来这里?有什么企图?应该不只是为了享受美食。

“这是将小松菜和高汤和在一起做的,上面撒了干鱼子。”

修平一边将盘子放到加贺面前,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加贺只说了句“这个做法少见啊”,便要动筷子。修平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加贺说道:“上面有三个人的指纹。”

修平惊讶地“啊”了一声,转过头去。加贺正看着他,一边夹起菜放进口中。

“真有意思,虽然是菜泥,但还保留着小松菜的味道。要说理所当然,也确实如此。”

“指纹……指纹怎么了?”

加贺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煞有介事地喝起酒来。

“在盛人形烧的盒子上发现了三种指纹。一种是死者的,一种是店员的,至于另外那一种,警察认为很可能是送给死者人形烧的人留下的。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听到凶手这个词,修平的心乱了,表情开始僵硬。他的演技还不足以掩饰这一点。“那……那不是我买的人形烧。”

“嗯,你的全都吃掉了,对吧?”

修平连连点头。

“你还年轻,工作时想吃点点心可以理解。但听老板娘说,那个时间你应该在外面泼水。你把人形烧放到哪里了?要是被店里的人发现了肯定不好,而且你的上衣也没有口袋能装下。”

“我……我……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了。”

“自行车?”

“料亭旁边的小巷里停着一辆自行车,我放到那里了。洒完水,我就拿进了料亭。”

不知加贺是否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看着一旁,沉默不语。不久他抬起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偷偷吃点心也不容易。”

“您还有事吗?”

“没有了,而且我记得好像不是我叫住你的。”加贺说完,把拿筷子的手举了起来,“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塑料盒上第三种指纹不是你的。”

修平瞪大了眼睛。“我的指纹?啊,什么时候……”

“这自然有办法……”加贺咧嘴笑了起来。

修平忽然明白过来,皱起眉头。“那罐咖啡……”

他这才明白加贺当时为什么要劝他喝咖啡。刑警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要看他会选择有糖还是无糖的咖啡。

“真卑鄙……”他不由得小声嘀咕了一句。

“因为我们是刑警啊。”加贺喝完了杯中的酒。

此后,直到修平端上甜点,加贺都没再跟他说话。修平也尽量不看他的眼睛。

加贺离开后,修平将餐具端回厨房,被赖子叫住了。

“那个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好像问了你不少事。”

“他是日本桥警察局的?”

“听说最近才调来。他问了什么?”

修平稍一犹豫,便决定毫不隐瞒地将两人的对话告诉老板娘。他想,只要不把自己将人形烧交给泰治的事说出来就好。

“是这些事啊。他为此特意来吃饭的吧。”

“我该怎么做?”

“别担心,反正也没发现你的指纹,没什么问题。对不起,把你叫住了,你快接着收拾吧。”赖子说完便转身离去。

4

修平像往常一样在厨房洗餐具时,泰治慢吞吞地出现在面前。看他的样子,今天晚上好像还没喝酒。

“修平,别干活了,陪陪我。”

“去哪里?”

“你别管,来了就知道。赶快做好出门准备。”

“但我还没收拾完……”

“老板都说没关系了,你老老实实听话就行。能快点吗?我在门口等你。”

“是。”修平慌忙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泰治还是第一次跟修平这么说。他到底想让修平陪他去哪里?修平不安地来到外面。

“这是什么啊……你就没有像样的衣服?”泰治看着修平的打扮,皱眉说道。

“对不起,我只有这个。”修平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我去换一下?”

“算了,就这样吧,赶紧跟我走。”

走到大路上,泰治叫了出租车。修平听到他说“去银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真是的,银座有什么好怕?”泰治笑道,“你小子迟早也要掌厨,也得了解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哦。”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付钱的。”泰治哈哈大笑。

出租车在一条流量很大的街上停了下来,周围的行人都是上班族模样的男人,还有一些风尘味十足的女子。在人形町也能看到类似的情景,但修平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这么繁华的地方。

“怎么了?别发呆,跟我来。”

在泰治的催促下,修平快步跟上。

两人走进一家位于一幢高楼六层的夜总会。宽敞的大厅里有很多客人,穿梭其间的女人们个个妩媚动人,容光焕发。修平心想,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黑衣男人将泰治和修平带到一张桌子旁边。不久,一个穿礼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脸形小巧。

泰治向她介绍了修平,女人自称浅美。

“十七岁?这么年轻就想当厨师,真棒!哎呀,你还不能喝酒吧?”女人停下了正在调酒的双手。

“啤酒应该没关系。作为未来的厨师,滴酒不沾可不行。”

修平全身僵硬。他完全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人叫浅美,她起身离开。泰治朝修平招招手。“过来一下。”

修平坐到泰治旁边,泰治贴在他耳边说道:“浅美就是我的女人。你帮我买的人形烧就是送给她的。”

“啊……”修平吃惊地看着泰治。

“我听老婆说了,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老是问你人形烧的事情。别担心,我跟那个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担心……”

“别掩饰了,你肯定怀疑那个被杀的半老徐娘是我的那个。”泰治竖起小指,“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巧合。浅美就住在发生凶杀案的那栋公寓。”

“啊,是吗?”

“所以才让人烦。但那件事和我没关系,别担心。”

修平点点头,他觉得泰治不像在说谎。“可那个刑警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些刑警经常缠着跟案子无关的人。”

浅美回来了。“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男人之间的事。对了,浅美,我的私生子还好吗?”

泰治说完,修平惊讶地张大了嘴,扭头看着他们两人。

只见浅美扑哧一笑,说道:“很好啊。他还说想早点见爸爸呢。”

“是吗?哦,那你代我向他问好。”

修平没能理解大人间的玩笑。盛着啤酒的玻璃杯放在修平面前。他端起喝了一口。

修平不是第一次喝啤酒,但银座夜总会里的啤酒感觉很苦。修平觉得那就是成年人的味道。

5

赖子在柜台最右边她每次都坐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叹息中包含着平安度过一周的安心感和换下和服后的解脱感。

服务生走到她身旁。她微笑道:“跟以前一样。”年轻的服务生会意地离开了。每周六晚,赖子必来这个酒吧。这里位于一家酒店的地下一层。人形町也有很多古朴而有情调的酒吧,但她不想在周六晚上见到熟人。

“让您久等了。”服务生在她面前放了一小杯苦味杜松子酒。她不喜欢甜鸡尾酒。

她拿起酒杯,忽觉有人走近。

“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喝这么烈的酒。”

赖子闻声便能想起那人的样子。那个声音没听过几次,但铿锵有力,令她印象颇深。

她转过头,发现正是想象中的面孔。

“我想跟您一起坐一会儿。”加贺面带笑容。

赖子也笑脸相迎,对他说:“请便。”加贺穿着黑色夹克。

“一杯黑啤。”他对服务生说。

“您今天喝酒,看来没有公务在身啊。”赖子说道。

“当然。解开了案件的一个谜团,决定举杯庆祝一下。”

“哦,您一个人?同事呢?”

加贺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值得大家一起庆贺的事,也就相当于把丢失的狗找了回来。”

“狗?凶杀案和狗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条狗不是凶手。”加贺一脸严肃地看着赖子。

“贵局局长偶尔会光顾敝店,前几天还和别人来过呢。”

“哦。我以前所在的警察局局长也一样。局长们就是喜欢酒宴,要是说起当地的知名料亭,他们知道的比网络还详细。”

赖子笑了起来。“当时局长说,这回从别的地方挖来一个有意思的刑警。我问他怎么有意思,他说那人头脑聪明,但脾气古怪顽固。他说的是不是您?”

“这我可不知道。”

服务生将黑啤放到加贺面前。他端起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今天辛苦了。”赖子也边说“辛苦了”边举杯致意。

停顿了几秒,加贺呼出一口气。“老板娘不仅穿和服漂亮,穿套装也很有气质。不管穿什么,您都非常成熟。”

“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没拿您开玩笑,而是在挖苦。”

赖子闻言放下了酒杯说道:“什么意思?”

“我想说,您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有时也会搞点小小的恶作剧。”

“加贺先生,”赖子将身子转向刑警,“您想说什么请直说。我也是江户人,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请见谅,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是关于小传马町凶杀案的。”

“莫非我们家和那个案子有牵连?”

“您听我慢慢说。前几天我跟您说过,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剩下的人形烧,却不知是谁买的。塑料盒上留下了三个人的指纹,其中两个分属死者和店员,另一个则来源不明。”

“这件事我听修平说了。指纹不是那孩子的吧?”

“对。”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总缠着我们店?买人形烧的顾客很多,同时买了带馅儿的和不带馅儿的也不止修平一人,按道理您应该也调查一下其他人。”

“关于这件事,接下来我会说明。您说得对,同时买了那两种人形烧的顾客不止修平一人,盒子上的指纹也不是他的,所以警视厅并没关注他。本来他们就没把买人形烧的人当成重点侦查对象。”

“啊?”赖子惊讶地半张着嘴。

“在死者房间里发现了几处擦拭过指纹的痕迹。”加贺自得其乐地说着,喝了一口黑啤。

“怎么回事?”

“凶手擦拭过自己印象中用手接触过的地方。如果送人形烧的人就是凶手,他不可能忘掉那个塑料盒,但盒子上没有擦拭过的痕迹。”

“原来如此。”赖子点点头,看着加贺黝黑的脸,“您为什么关注人形烧?要是和案子没有关系,您管它是谁买的呢!”

“但警察不能那样做。那里为什么会有人形烧?只有弄清楚每一件事,才能辨明真相,即便没有直接关系也应如此。”

赖子的酒杯空了。她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

“修平说他把人形烧都吃了。真没想到他工作期间还去买东西吃。”

“您要是责备他,他就太委屈了。他没吃。”加贺笃定地说。

“所以我才问您为什么能够断言。那不是很奇怪吗?”

“老板娘,您这问题有一半是出于认真的吧。修平买的人形烧出现在死者的房间里,您认为这件事很奇怪,对吗?”

赖子有点慌乱,因为她的心思被对方猜了个正着,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已经说了,您有话就直说。”

加贺紧紧盯着赖子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说结论吧。我能断言案发现场的人形烧是修平买的,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形烧上有个记号。您应该知道那是什么记号吧?”

赖子咽了口唾沫,移开视线。

加贺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鉴定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东西。我听说后也很吃惊,竟然有放芥末的人形烧。”

赖子的酒来了。她端起酒杯,对着加贺微笑。“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不打断您,您慢慢说。”

“好啊。我也再来一杯。”加贺把酒杯放到柜台上。

赖子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她只在这个酒吧里抽烟。自从当上老板娘,她就不在别人面前抽烟了。

“案发现场剩下的人形烧中,有一个里面放着芥末,就像娱乐节目里的惩罚游戏。而且从外观上看,好像是将人形烧切开放入芥末后,又用淀粉糊上了切口。不用说,店里不会卖那种东西,应该是有人做了手脚。是死者本人,还是将人形烧送给死者的人,或是别人?在这里,有一条科学信息很有用。鉴定结果表明,这个放有芥末的人形烧比其他的制作得要早。具体来说,就是水分已经流失,变得有点硬。鉴定人员认为,这个人形烧从制成到案发时已经过了一天。也就是说,案犯——当然只是将芥末放进人形烧的案犯,没有将芥末放进刚买来的人形烧,而是事先准备好,然后掉包,因此可能有人连续两天买了人形烧。于是,我便去了那家店询问店员,那天同时买带馅儿与不带馅儿的人形烧的顾客,有没有人前一天也来过。店员说没有,可他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第二杯黑啤放到了加贺面前。他像是为了润润嗓子,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沾在嘴角的泡沫,看着赖子。“松矢料亭的小伙计只在那天买了人形烧,但前一天老板娘来买了。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人形町没人不认识你。”

赖子将烟头放在烟灰缸中摁灭。真是个聪明的警察!赖子心想,可他为什么会待在日本桥警察局这种地方呢?他一定取得过不少成绩。

她决定放弃,已经瞒不下去了。“原来如此。您的目标不是修平,而是我。”

“问他一些事情也是有必要的。当然,我已经猜出他是替您丈夫买的了。在那个时间段,只有您丈夫有空。至于人形烧是在何时被掉的包,只有问修平才知道。”

“您已经知道了?”

“很可能……”加贺点点头,“交给您丈夫之前,他把人形烧放在巷子里的自行车上。那里有个侧门,要是有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应该很容易掉包。”加贺边说边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赖子,“把芥末放进人形烧的人是您吧?”

“事到如今,不承认也不行了吧?”

“要是不承认,我就要取您的指纹。”加贺说道,“跟塑料盒上的第三种指纹对照。”

赖子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我认输了,加贺先生。您说得没错。但这不算犯罪吧?”

“当然不算。”加贺点点头,“只是一个很可爱的恶作剧。您是为了吓唬您丈夫的情人吧?”

赖子扑哧一声笑了,吐出一个烟圈。“您都调查到这个地步了,想必也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要找到您丈夫的情人很容易,到他常去的店打听一下就行。世上口风不紧的人有千千万。那女人叫浅美吧?在银座上班,和这起凶杀案的死者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同一层。”

“那是个坏女人,可我那个傻老公就是拿这样的女人没办法。那女人有孩子吧?”

“有,一岁左右。”

“她说那是我老公的孩子。要是因此沉迷其中倒是还能理解,关键是我那傻老公竟然还高兴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到她家去看孩子,还给他零花钱,真是个冤大头。”

“您的意思是……”

赖子喝了一口酒,耸耸肩。“那都是胡说,那不是我老公的孩子。不久前我雇侦探调查了,那女人上班时都将孩子交给一个住在上野的男人照看。那人才是孩子的父亲。”

“他们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那就没法从我老公身上赚钱了。她明白迟早会露馅儿,只想在那之前多捞一些。”

“原来如此。”加贺挠挠头,“所以您在人形烧里放芥末,想警告她?”

赖子笑了。“您很厉害,但在这一点上还是猜错了。这也难怪。”

“猜错了?”

“我是想让我那傻老公吃芥末人形烧。人形烧中七个有馅儿,三个没有。我老公不喜欢吃带馅儿的,所以买了不带的准备自己吃。”

“于是您在不带馅儿的人形烧里放了芥末……”

赖子点点头,将烟灰弹进烟灰缸。“我老公应该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根本不能生育。”

加贺拿酒杯的手忽然一抖,说道:“是吗?”

“去医院看过,确定无疑。但我老公没跟那女人说。他大概觉得不能抛弃依靠自己的女人,而且也想体会有私生子的感觉,即便明知这只是一个暂时的谎言。我老公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务正业,其实很胆小,和那女人也就是在碰巧高兴时有过一两回而已。”

加贺长出一口气。“您很生气吧?”

“就是有点着急。他还以为自己的老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敲打敲打他,往人形烧里加了芥末。就像您说的,是个孩子气的恶作剧。”

“但您丈夫现在还不知道您要敲打他。他不知道芥末人形烧,甚至不知道送给情人的人形烧出现在凶杀现场。”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形烧会出现在凶杀现场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加贺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浅美承认将人形烧送给了死者,但没有说是谁送给她的,只说是一个店里的常客。”

“她为什么送给别人?”

“这个嘛……”加贺好像有点难以启齿,皱了皱眉,“她不喜欢。”

“啊?”

“她不喜欢和式点心。不管有没有馅儿,她都不吃。但有一次为了附和您丈夫,她说喜欢人形烧,结果您丈夫就经常送来,让她很为难。那天她终于忍受不了,在门口接过人形烧后,立刻连塑料袋一起送给了一个住在同一层的女人,所以盒子上没有她的指纹。您丈夫和修平的指纹因此也没有留在盒子上。”

“哎呀,我也被骗了。”赖子按了按太阳穴,“而且他只给她送了人形烧,连家门都没进。真是的,一想到还要跟这个傻老公过上几十年,我就头疼。我得跟修平说,不能再买人形烧了。”

“看来真是委屈他了。我对他也欺负得有些过头,正在反省。但他真了不起,最终都没把您丈夫让他做的事情说出来。”

“那孩子有前途。做菜的手艺谁都能练出来,但口风紧对于我们这些做服务业的人来说是至宝。”

“那么,我们为了将挑起松矢料亭大梁的未来之星干杯吧。”

“在那之前,只要料亭不被我那傻老公搞破产就好。”

赖子抬手叫服务生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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