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鹅妈妈旅馆

1

新宿车站,早晨六点五十五分。

两名年轻人脚步匆匆地爬上了通向中央本线月台的楼梯。

走在前边的穿着条灰色裤子,上身披着件深藏青色的滑雪服,头发梳了个稍长的飞机头,戴着一副深色的太阳镜。虽然背上背着个硕大的帆布包,但年轻人发挥了身高腿长的优势,一步两级,轻快地沿着楼梯而上。

紧跟在年轻人身后的是个看上去有些娇弱的女孩。带脚轮的滑雪包在平地上拉虽然比较轻松,可一旦背着爬楼梯,就会让人感到有些吃力了。每向上爬几级楼梯,女孩就会停下来歇口气,撩起长长的秀发。浓白雾气如烟缕一般,从她姣好的嘴唇间匆匆吐出。

“不必着急,还有时间。”

率先爬上月台的年轻人冲着身后的同伴说。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很清晰。女孩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要坐的列车已经驶入站台,等待着发车时间的到来。除了两人之外,还有几个脚步匆匆地冲上楼梯的人,每个人肩上都扛着长长的滑雪板。尽管月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但车里的人更多。穿着各色鲜艳滑雪服和毛衣的年轻人几乎占据了车上的全部座位。那些翘首期盼着寒假到来的学生们,似乎是打算把平日积累下的压力全都在滑雪场上宣泄出来。

两人沿着月台,从那些挤满了学生的车厢旁走过,上了一节安静得完全不像是同一趟车的绿色车厢。尽管车厢里的乘客似乎也有一些准备到雪山去,但他们给人的感觉和那些像幼儿园春游一样吵嚷不休的家伙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确认过座位号之后,两人并肩坐了下来。女孩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把两个大包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

“几点了?”

听年轻人如此一问,女孩卷起毛衣的左袖,让对方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表。没有秒针的石英表恰巧指向七点正。年轻人喃喃念了句“很好”的同时,列车的车门也闭合了。

尽管这两个从新宿上车的乘客并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喋喋不休,但如果有人留意聆听两人间偶尔的交谈,就会发现女孩管年轻人叫真琴,年轻人则叫女孩菜穗子。真琴上了车之后也未曾摘下脸上的太阳镜。

“终于还是要去了啊。”

菜穗子压低嗓门说。她的双眼一直盯着窗外。列车此刻依旧在东京市内飞驰。

“你后悔了吗?”真琴盯着列车时刻表问道,“要是你后悔,那就原路返回吧。”

菜穗子侧眼轻轻瞟了对方一下。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后悔?”

“那可真是遗憾啊。”

真琴微微一笑,摊开时刻表,让菜穗子看了看。

“十一点到站,之后又要坐巴士?”

菜穗子摇了摇头。

“小车。旅馆那边会派车来接我们的。”

“那倒还好。对方能认出我们吗?”

“来接我们的人叫高濑,以前我曾经见过。当时只有他来参加葬礼,年纪很轻。”

“哦,高濑啊……”

真琴若有所思地说道。

“咱们能相信他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给人的感觉还算不错。”

听了菜穗子的话,真琴用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气,嘴角微微撇动了一下。看到对方的反应,菜穗子不由得为自己的愚蠢低下了头。感觉还不错——这种话根本没必要说嘛。

“那张明信片,你现在带着吗?”

听真琴问,菜穗子点了点头,把手伸向了挂在墙上的小提包。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张随处可见的普通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张雪山照片。只要到了信州,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唾手可得。真琴的目光从明信片背后的文字上掠过,其内容如下:

哟,菜穗子,你还好吗?我现在暂住在信州的旅馆里。虽然这旅馆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很有趣。我甚至为自己选择了这家旅馆而感到庆幸。搞得不好,或许我的人生还将会于此再次出发。

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帮我调查点儿事。虽然这事说来有些怪异,但我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认真的。我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马利亚何时归家”。就是“圣母马利亚”的“马利亚”。我想《圣经》上对这事应该有所记载,所以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重复一遍,我是认真的。拜托了,感激不尽。

看过两遍之后,真琴把明信片还给了菜穗子。叹了口气之后,真琴偏起了脑袋:“搞不懂啊。”

“的确让人搞不明白。哥哥他又不是基督教徒,怎会突然提起圣母马利亚什么的……还有‘何时归家’这句话,感觉就跟暗号似的……”

“或许的确如此。”真琴用食指往上推了推太阳镜,放低座位,伸直了身体,“菜穗子你应该已经调查过这事了吧?结果如何?”

菜穗子缓缓摇了摇她那张忧郁的面庞。

“毫无收获……话虽如此,但我能做的,也只是照着哥哥他来信上写的,调查一下《圣经》罢了。”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相关的记述?”

她耷拉下脑袋点点头。

“不过,究竟哪些有关哪些无关,如今我们也无从判断。”

首先要保存体力。菜穗子喃喃默念着,闭上了太阳镜后的双眼。

2

事情追溯到一星期前。

那天,一年的课业终于全部结束。第二天开始就是寒假了。从阶梯教室的窗户里望着朋友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归家,真琴独自一人等待着菜穗子。前天夜里,菜穗子给自己打来了电话,约好在这里见面。但当时自己并没有问到底有什么事。

等了大约五分钟之后,菜穗子出现了。然而她并没有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而是先为自己把真琴约到这里来找了借口:“如果到附近的咖啡厅去聊,或许谈话的内容会被人听到。”

“究竟什么事?”

真琴坐在排列成阶梯状的长桌的最前排问道。菜穗子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像平常约会去玩时的感觉,此刻,往日她给人的那种大小姐般的架势也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

菜穗子拖过一把椅子,在真琴面前坐下。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吧?”菜穗子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凝重。

“……知道。”

真琴的语调也有些迟疑。两人在念大一的时候便已相识,屈指算来,已经交往了三年。在这期间,真琴与她之间的关系发展迅速,也曾到她家里玩过几次。所以也知道,那张放在她书桌上的照片里的人就是她的哥哥,而且对她哥哥后来的情况也了如指掌。

“记得是叫‘公一’吧?”

真琴回忆着说道。

“对。去年十二月时死的,当时二十二岁。”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怎么死的?”

“稍微提过一些。”

公一死于自杀。当时他在信州深山某旅店的一间客房里服毒自杀。他躺倒的那张床的枕边放着一只装着半杯可乐的杯子,警方从杯中检测出了致命毒药。

由于那种毒药颇为特殊,其入手渠道也不甚明了,所以警方曾讨论过他杀的可能性,但出于公一自身也存在有自杀的可能性,而且听旅馆员工说,公一与当时住在店里的其他客人之间并没有过什么接触,所以最后还是以自杀结案——这就是整件事的前后经过。

“我觉得警方如此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

菜穗子的话说得很清楚。“他的确有着自杀的动机”,先这样说上一句之后,她便开始讲述了起来。其内容大致如下:

当时的公一似乎有些精神衰弱。考研失败,就业不顺,前途一片迷茫,这就是导致他精神衰弱的原因。虽然之前公一就读的是一所公立大学的英美文学专业,照道理应该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他本人内向的性格却成了一切的祸端。一旦紧张起来,经常会辞不达意,陷入莫名的恐慌。再加上对未来的迷惘,他对自己这种性格的诅咒嫌恶使得他的精神衰弱变本加厉。

去年的十一月,公一突然踏上了旅程。据他本人的说法是打算通过环游日本来磨炼一下自己的精神。父母虽然有些不大放心,但想到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重新站起来,也就点头答应了他的提议。

尽管家人表现得颇为担心,但公一自己觉得这趟旅途很充实。他沿途不时寄些明信片和书信回家,字里行间也隐隐浮现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就在家人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噩耗突然传到了家里。

即便写来的信里似乎精神百倍,其本人的精神衰弱也未必完全好转。警方说,开朗乐观与消极低沉的精神状态交替出现,是精神衰弱的一大特征。

“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

“这病名倒也时常听人提起。”真琴喃喃念道。

“当时旅馆里的旅客与哥哥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也支持了自杀说的成立。正常情况下,是没人会对与自己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人心存杀机的。但实际上,除此之外,还存在另外的线索。”

“线索?”

“据说哥哥死去的那间客房当时房门紧锁,根本不可能从外边进去。而且窗户也是……”

真琴盯着菜穗子的脸凝视了良久,之后扭动脖颈使得颈骨喀嘣作响,颇不耐烦地低声念了一句:“密室啊……菜穗子,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菜穗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明信片。收件人的名字是菜穗子,而寄件人就是话题的中心人物公一。从明信片的照片上一眼就能看出,信件是从信州寄出来的。

看过明信片上的内容之后,真琴喃喃念了一句:“真是张奇怪的明信片啊。”

“马利亚何时归家……”

“这张明信片是在哥哥死去之后才寄到的,估计应该是他在临死之前寄出的吧。”

“感觉有点毛骨悚然啊。”

“这是哥哥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上不是还有一句‘人生将会于此再次出发’吗?这样的人,可能会自杀吗?”

“别怪我说得难听,”真琴把明信片递还给菜穗子,说道,“光从这张明信片来看,我觉得你哥确实有些精神衰弱。”

“难以置信。”

“是不愿相信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令人难以信服的地方。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有关那种毒药的事?”

“记得你曾经说过那是种很奇怪的毒药,但名字被我忘了。”

菜穗子说那种毒药叫做“乌头碱。”

“还是叫‘附子’比较浅显易懂,就是那种植物。”

“以前曾经听说过。”

“据说阿依努人在狩猎时常常会用到。”

“知道得挺详细啊。”

“我从书上查的。”

由夏至秋的时节里,附子会开出紫色的花。每到秋季,阿依努人就会依照他们代代相传的方法,挖取附子的子根,拿去干燥上三四个星期。其主要成分为乌头碱,分离淬取后呈白色粉末状。它的致命剂量以毫克为单位,是一种比氰化钾更厉害的毒药——这些就是菜穗子对它的认识。

“问题在于,”真琴往后撩起了那头飞机头的发梢,“你哥是怎样弄到那种毒药的……”

“他手上不应该会有那种东西。”菜穗子的语调中带有着少见的焦躁,“我也没听哥哥说过他认识阿依努人。”

“你哥哥他之前不是曾四处走的吗?或许他去过北海道。也有可能是在那时候弄到手的。”

“警方似乎也认为这种解释很合理。但我认为,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或许吧。那些家伙就擅长干这种事。”说完之后,真琴把头发揪得弯曲不已,“好了,你找我究竟啥事?我能理解菜穗子你不愿相信你哥是自杀的心情,可咱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如果你要找警察鸣冤,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我不敢保证他们在面对这起一年前便已结案的案子时会拿出几分诚意来。”

菜穗子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深意。她回望着真琴的眼睛:“我想让你陪我去的地方不是警察局。”虽然嘴上说得很温柔,她的目光却很认真。

“我想去一趟信州。”

“信州?”

“我想到那家旅馆去看看。”

盯着真琴的脸,菜穗子的眼眸中的光芒依旧很冷静。之后她淡淡地说:“我想去亲眼确认一下,哥哥他当时是在一家怎样的旅馆里,又是在怎样的一种状况下死去的。然后再找出其中的真相来。”

“真相啊。”真琴舒了口气,“除了自杀之外,还能存在什么真相呢?”

“如果他不是自杀的,那就应该是被人杀掉的。这样一来的话,就必须把凶手找出来才行。”

真琴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盯着菜穗子:“你是认真的?”

“对。”菜穗子答道。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年,现在跑去旅馆那边,又能查到些什么?真要查的话,那可得早点儿去啊。”

菜穗子的语调依旧冷静:“我是故意隔了一年之后再去查的。”真琴惊异地“哎”了一声。

“我自己也想早点儿去。之所以隐忍至今,理由就在于,我听说每年这时候住在那旅馆里的几乎都是同一群人。”

“都是些常客啊?”

“那旅馆只有几间客房,每年一到这时节,预约房间的人几乎都是同一批。听说去年住店的那些人里,除了哥哥之外,也全都是些老住客。”

“嗯……”

真琴理解了菜穗子此举的目的。如果这件案子并非出于自杀,那么凶手不是旅馆的员工就是其住客。要是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就再找不出比这更适合调查案件真相的时机了。真琴默念了一句:“似乎是认真的啊。”

“可警方当时也调查了许多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啊?咱们这种外行就算跑断了腿,估计也找不出什么新发现。”

“时隔一年,或许敌人也已经开始有些麻痹大意了。而且在面对警察时,敌人或许还会小心谨慎一些,而换作是面对一介女流,说不定会放松戒备。当然了,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是去年死掉那人的妹妹。”

“敌人啊……”真琴耸了耸肩。看来菜穗子已经把这案子看作是件杀人案了。“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呢?”真琴问道,至于答案,其实心里早已有数。菜穗子低下头,翻起眼睛。

“我在想,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呢?当然了,如果你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

真琴重重地耸了下肩,转动黑眼珠望着天花板,本想摆个崩溃的姿势出来。

“也就是说,你要让我陪你玩一场侦探游戏?”

菜穗子垂下了视线。

“除了真琴你之外,我就再没有任何人可依靠了。不过没关系的,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爸妈对这事的意见呢?”

“我只告诉他们说我要去滑雪。如果说真话,他们是不会让我去的。不过我告诉过他们,说我会让你陪我一块儿去的……我们一家人都很信任你。”

“干吗信任我……”

真琴嘎吱晃动了一下桌子,跳下来,之后低着头从菜穗子身旁穿过,向着出口走去。自己这么做,是想告诉菜穗子,如果想要依靠他人,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不管对方是恋人还是家人……

可听到菜穗子之后的话之后,真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么说倒也没错。”纤弱的肩膀后传来了微弱的话语声,“这种事情,不管让谁摊上都会不愿啊……抱歉,是我太天真了。你也不必在意,我会一个人去的。但我有个请求,我想请你告诉我父母,说我是和你一块儿滑雪去了。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只要帮着我圆下谎就行。”

“你真的要去?”

“真的要去。”

真琴皱起眉,再次撩起了自己的头发,之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身旁的桌子,转身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有三个条件。”

真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怒火,实际上也的确发火了,不管是对菜穗子还是对自己。

“不许做出危险的事来;查明确属自杀之后就立刻回家;如果觉得自己无法应付就立刻返回。就是这三个条件。”

“真琴……”

“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要去?”

菜穗子回答道:“真的要去。”

3

指尖在朦胧的玻璃上擦出了圆形,玻璃上的轮廓清晰得如同在毛玻璃上开了个孔似的,窗外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天气晴朗,天空蓝得令人眼前发晕。

菜穗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年的十二月虽然算不上太冷,但窗外已经是一片白雪皑皑。列车已经驶入了长野境内。日本的国土挺辽阔的。菜穗子的心中不禁涌起了这种无谓的感慨。

“差不多快到了吧?”

或许是强光的缘故,她身旁的真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菜穗子的手表指向了十一点的位置。的确马上就要到了。

五分钟后,列车抵达了信浓天城站。那站台小得让人不禁担心司机是不是会一不留神就开过站,而月台的构造也显得杂乱无章。列车的下车口与站台之间的落差很大,而且还是表面结冰的坡道,下车的时候,菜穗子不禁打了个趔趄。

包括自己和真琴在内,在这一站下车的人总共有四个。另外两人似乎是一对老夫妻。列车开离月台后,老夫妻中的丈夫脚下绊了一跤。从位置上来看,似乎是在下车时没有站稳的缘故。

“不是跟你说了留神脚下吗?可你就是不听。”

尖锐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站台里不停回响。穿着黑色毛皮外套的妻子拉着男子的右手,扶住了丈夫。男子脚底打了两三次滑之后,总算站起了身。只见他身上穿了件及腰的灰色外衣,头上戴着顶同样颜色的鸭舌帽。

“我没想到这落差居然会这么大嘛,而且地面还冻得这么硬。”

“每次你都会在这儿跌跤,怎么老也不长记性?这里的站台很低,而且这季节里,地面冻得又硬又滑。”

“我可没有每次都跌跤哦。”

“谁说的?你去年也跌过,前年也是。每次跌跤,都是我伸手搀住你的。要是没有我,你每年都会因为一到这里就摔折了腰直接打道回府,返回东京去了。”

“别说了。人家都在看咱笑话呢。”

实际上,菜穗子和真琴确实在笑。两人发现那对老夫妻的目光朝着自己投来,赶忙走出了检票口。

信浓天城站的候车室是间极为简陋的小屋,屋里只有三条按字形摆放、可供四人同时落座的木制长椅。字形的中央放着一只老式的石油暖炉,但是并未点火。真琴伸手打算去拧炉旁的把手,但途中又停下了。灯油的残余量已经指向了零。

“真够冷的。”

菜穗子在长椅上坐下身,开始不停地用手摩擦两腿。不光只是因为暖炉无法点燃的缘故,车站外的景色也助长了她觉得太冷的感觉。车站外,只有三间用途不明的小屋,旁边是一片顶着白雪的杂木林。一条凹凸不平的窄小道路在站前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树林的背后。

“看来来接咱们的人还没到啊。”

真琴戴上滑雪手套在菜穗子身旁坐了下来。椅子上那股寒意透过双腿,传遍了整个身体。

方才的那对老夫妻也出了检票口,隔着熄灭的暖炉,在菜穗子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貌似丈夫的那男子估计已经到了花甲之年,鸭舌帽的边缘下边露出了银白的发梢。老人的脸很长,眉毛和眼睛都向下低垂,就像八点二十分时的表盘一样,看起来似乎是个老好先生。身高则与他的同龄人有所不同,至少得有一百七十公分以上。刚坐下,老者就把手伸到了暖炉上方,等到发现暖炉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之后,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缓缓将两手插回了外衣的衣兜里。

“真够慢的啊。”

男子的太太看了看表,说道。那是块银色的手镯式手表,似乎是高档货。

“毕竟是开车来的嘛。”老者冷冰冰地回答,“谁知道车子会出啥事。”

老妇轻轻打了个呵欠,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她对面的两人身上。

“你们两位也是来旅行的吗?”

老妇姣好的唇角浮现出笑容问道。尽管体态微微有些发福,但脸上却鲜有皱纹,肌肤看起来年轻而富有光泽。或许是因为个头太矮的缘故,总是抬着头看四周。即便坐着,其姿势也颇有气质。

“是的。”

菜穗子回答。

“是吗?可这地方啥都没有啊?你们订的是哪家旅馆?”

菜穗子稍稍迟疑了一下,告诉对方:“是一家名叫‘鹅妈妈’的旅馆。”老妇的眼眸中闪现了光芒。

“果然如此啊,我早就猜测是那家了,毕竟这里也没有其他大点儿的旅馆了。其实我们也正准备上那儿去呢。”

“哦……”

菜穗子一脸困惑地看了看身旁的真琴。真琴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那双太阳镜片后的眼睛,在一瞬间闪现了严厉的光芒。

“您二位经常到这里来吗?”

真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比较,老妇“嗯”了一声,开心地点了点头。

“自打他退休之后,每年都来……你们两位是头一次到‘鹅妈妈’来吧?”

“对。那家‘鹅妈妈’应该还不错吧?”

“那地方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是吧?”

听到妻子向自己征求意见,老者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之后便对两名年轻人发起了询问。

“你们两位是恋人吧?”

还不等二人回答,妻子便用手肘捅了捅他的侧腹。

“你净瞎说,问些不该问的话……真是抱歉。”

老妇对丈夫的怨言刚说到一半,就转变成了对真琴的致歉之辞。真琴微微一笑,说了句“也没什么”。几人中只有老者依旧一脸不服的表情,偏着脑袋独自觉得纳闷。

下车之后等了约莫十分钟左右,车站前的小路上驶来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车的男子一溜小跑进了候车室。看他的模样,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积雪反射的阳光令他的皮肤变得黝黑,但牙齿依旧雪白。

“让各位久等了。”

男子开口第一句就是道歉的话,之后轻轻低下了头。

“好久不见啊,高濑先生。今年也要多劳烦你了。”

“太太您看起来也挺好的……医生,好久没见到您了。”

被称作医生的老者轻轻点头致意,之后便一脸担心地开口询问:“路上出了什么事吗?”

“有位客人自驾车到我们那里去,结果车子却在雪地里抛锚了。接到那位客人的电话之后,我就先过去帮忙了。实在是万分抱歉。”

“没事,只要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就好。”

医生提起圆桶背包,站起身来。

高濑将目光从老夫妇身上转移到了对面的两名年轻人身上。“是原……田小姐吧?”

“是的。”

菜穗子回应一声,站起身来。她本来姓“原”,但为了不让其他旅客发觉她和哥哥公一之间的关系,所以用了假名。当然了,高濑当时曾经参加过公一的葬礼,与菜穗子有过一面之缘。之前菜穗子曾经向高濑解释过,说她希望到哥哥最后住过的旅馆去看看。但这事如果引起其他客人注意的话就麻烦了,所以她打算用个假名字,对其他客人隐瞒自己是公一妹妹的身份。

看到真琴之后,高濑表现出一脸的困惑,黑眼球不停地晃动。

“我记得……电话里说的是两位女性……”

听过她的话之后,反应最大的还是医生太太。她用舞台上女演员那种夸张的动作抬头望了望候车室的天花板,之后摇了摇她那张圆圆的脸庞。

“唉,你们这些男的为什么都这么糊涂?不管是年过六旬的我丈夫还是年纪轻轻的高濑,居然都会犯同样的错误。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搞的,这小姑娘到底哪儿像男的?”

4

由于后轮上系着铁链,白色面包车的车身有些轻微的晃动。尽管如此,强劲的马力依旧带着车体在雪道上向上攀爬。据高濑说,从信浓天城站到旅店,大约需要花费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自己马上就要到哥哥当初死去的地方了——一想到这一点,菜穗子的身体中就会涌起一阵火热的紧张感。

“泽村真琴……真琴写成汉字该怎样写呢?”

医生太太问。面包车里并排的三个座位中间那个可以旋转过来,与后面的四位面对面交谈。

“‘真实’的‘真’,乐器的‘琴’。”真琴回答道,“这名字时常会让人误会成男子。”

菜穗子抿嘴一笑。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第一次带着真琴回家时,父亲脸上那铁青的面庞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真是失礼,向你道歉。”

医生深深地低下了只剩耳际上还露出着白发的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道歉了。

“真琴和菜穗子,你们俩是大学生吧?”

“对。”真琴回答,“我们俩念的是同一所大学。”

“方便告诉我是哪所大学吗?”

“可以。”

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两人就读那所大学的名字。到这里来之前,两人便已商量好最好尽量少撒谎。谎撒太多,说不定啥时候就会露马脚的。

或许是医生太太已经感到满足的缘故,听过大学的名字之后,她便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一脸羡慕地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益田先生是医生吧?”

等到太太的提问暂告一段落之后,菜穗子插嘴问道。上车之前,她曾听对方提到过“益田”这姓氏。

“还得加个‘前’字。”

医生略带羞涩地露齿一笑。别看他已经上了年纪,牙齿却依旧很白。

菜穗子回想起来,太太之前曾经说过:“自打他退休之后,每年都会到这里来。”

“您二位开了家医院吗?”

“以前是。现在已经交给女儿和女婿去管了。”

“那倒也能放下心来,自由自在地颐养天年了啊。”

也还凑合吧。医生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菜穗子想,或许是因为这事让他感到有些寂寥吧。

“您二位为什么每年都要到这儿来呢?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真琴轻描淡写地问道。对她自己而言,这问题其实直指要害。菜穗子不禁暗忖:幸好把她给叫来了。

太太回答了真琴的问题。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儿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

“什么东西都齐备的地方,现在整个日本要多少有多少。冬天的时候能滑雪,夏天则是网球、游泳和田径,除此之外的设施也全都很齐全。的确,如果去那些地方,生活确实挺方便的,但这些地方总让人觉得就像都市生活的延伸一样,没法儿安心。从这一点上来看,这地方却不必为这些事操心。因为这里啥都没有,旅店也很少。所以这里不会因为人多而让人感觉太过嘈杂。”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

真琴点头。她身旁的菜穗子也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那,您二位一般都是在这个季节到这里来吗?”

“对,因为这个季节里,这里的人最少。而且我们要去的那家‘鹅妈妈’也以常客为主,现在这个季节过去的话,还能见到不少旧相识,感觉就像是在参加每年一次的同学会似的。我家这口子,最喜欢和那些人下国际象棋了。”

医生坐在太太身旁,稍稍咕哝了一句。

“那旅店怎会有那么多常客呢?”真琴说。

“不清楚……估计也是习惯成自然了吧。”

“因为……什么都没有吗?”

“没错。”

或许是对真琴的说法很中意的缘故,太太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开心的表情。

尽管有时感觉似乎是在下坡,白色面包车的海拔高度却在切切实实地向上提升着。周围的景色也变得一片银白。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洒下的阳光反射在雪山上,投射到了车里。真琴拉上了窗帘。

“你们俩又是为了什么跑到这地方来呢?还是到离滑雪场近一些的地方比较方便吧?”

这一次轮到太太反问了。从几人之间的对话来看,这样的走向倒也理所当然。

可真琴依旧绷着一张扑克脸,冷冰冰地回答说:

“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想。玩腻了那些普通的地方,就想选个比较特别的地方逛逛。毕竟大学生都挺闲的。”

“是吗?”光凭这么一句话,太太似乎便已同意了真琴的说法,“或许的确如此,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

车子拐进了一条岔路,周围骤然变得昏暗下来,感觉就仿佛是行驶在一条硬生生开辟出来的林间小路上一样。医生喃喃念道:“就快到了啊。”

在树林里穿行了两三分钟,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半山腰上出现了一片人工开凿出来的平地,小路画出缓缓的弧线,向着平地延伸而去。道路的前方,可以看到一幢棕褐色的建筑。

“那就是‘鹅妈妈’旅馆了。”

医生眯起了眼睛。

5

“鹅妈妈”旅馆是幢平坦的建筑,然而呈锐角的屋顶四处突出,让人联想起英式小城堡,感觉就是如今流行的木造房屋与砖瓦房的结合体。建筑的周围围了一圈围墙,洋溢着中世纪般的气氛。

“真不错。”菜穗子喃喃说道。

“这里原本就是英国人的别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变卖给了现在的老板,开了这家旅馆。不过听说接手之后,这家店的主人似乎也并没有对它进行过太大的改造。”

面包车钻进红砖砌成的院门,之后是一片小小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几辆车。菜穗子想,或许是那些先到一步的客人们开过来的吧。

楼房围绕着中央的庭院而建,围成了个字的形状。虽然几乎每一幢都是平房,但其中有两处建造成两层式样,打破了整体的平衡。

“辛苦诸位了。”

高濑熄灭了引擎,扭过头来向几人说道。

真琴对他说了句:“辛苦你了。”

庭院里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用脚一踩,积雪就会往下陷入一公分左右的深度。菜穗子和真琴走在前头,只听身后传来太太叮嘱自己丈夫“当心别摔了”的声音。

店门口放着块写着“鹅妈妈旅馆”日文字样的木牌。唯有从这一点上,才能看得出这家店的经营者是日本人。

推开木制的门扉,正面是一扇玻璃门。人影在玻璃门后来回走动。高濑推开门,冲着屋里说了句“我把客人带来了”。屋里应了句“辛苦了”。菜穗子二人跟在高濑的身后,刚一进门,就见一个嘴唇周围长满胡须的男子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门里是一处天花板很高的大厅,角落里有一处柜台,柜台的后边似乎是厨房。屋里放着五张可供四人围坐的圆桌,另外还有一张较大的长桌。柜台的对面是壁炉。

“这位是这家旅馆的经理。”

等高濑介绍过之后,满脸胡须的男子低了下头,说了句“我叫雾原”。男子下身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训练服,身材沉稳魁梧,感觉以前似乎曾经受训过。菜穗子本以为经营者会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可眼前的这位与她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令她不禁有些困惑。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位,不管再怎样看,年纪都不会超过四十岁。

“今后可要请你多关照了啊,经理。”

医生太太从菜穗子的身后探出脸来。男子一脸怀念地眯了眯眼,之后又把目光投到了菜穗子二人的身上。

“请两位好好享受一番吧。到我这里来的,全都是我的客人。”

乱蓬蓬的胡须中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菜穗子二人低头说了句“请多关照”。

“两位的房间就安排到那里,不知意下如何?”

经理一脸担心地看了看高濑。

“嗯……这是在她们两位预约时就已经商定好的。”高濑的目光在经理和菜穗子的脸上来回游移。菜穗子立刻便明白了两人间这段对话的深意。

“那个……没事的,我们不介意。其实也怪我们,直到临行前才预约。”

菜穗子预约时,高濑曾告诉过她,旅馆里只剩一间空房了。当时他也曾说过,那房间是公一当年自杀时住的房间,旅馆本来准备过上一段时间再使用的。其原因就在于,若是隐瞒曾经发生过这事而让旅客在这房间里过夜的话,实在是有违良心。

但从菜穗子的角度来看,能住到公一当时死去的那间房里去,正是求之不得的良机,于是她对高濑说:“住那间房也行。”

“不过……”

经理抱起了双臂。

“不会有幽灵出没吧?”

真琴突然开口问道。

“没这回事。”经理连忙摆了摆手。

“没听说有这事。”

“那不就行了吗?要是这次租给我们也没事,今后你们也就能放心把那房间租出去了。如果总这样下去,那这事可就没个头了。”

被真琴紧盯着看,经理似乎有些迟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之后,他缓缓地喃喃说道:

“既然你们觉得没事,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高濑,你带她们过去吧。”

菜穗子和真琴跟在高濑身后,迈开了脚步。

“最近这些女孩感觉都挺坚强呢。”

身后传来经理与医生太太交谈的声音。菜穗子心中却独自纳闷:为什么经理就没把真琴误当成是男孩呢?

穿过大厅旁的走道,第三扇房门就是真琴和菜穗子住的房间的入口。门上挂的牌子上,写着“矮胖子”的字样。

“这是什么意思?”

听真琴发问,高濑一边打开门锁,一边回答:“进去之后你就明白了。”

打开房门,里边是一间起居室。话虽如此,也不过只是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两边面对面放着两张硬椅子。房间的右角放着一只似乎与桌椅材质相同的简陋壁架,左角则是一张感觉比公园里的简易长凳还要小上一圈的长椅。

“那是什么?”

真琴指了指架子上方的壁挂。壁挂的周围是一圈浮雕,中央则雕刻着英文。壁挂的大小约有一张报纸那么大。

“这是《鹅妈妈童谣》里的一首。”

高濑伸出手去,把壁挂翻了个面。壁挂的背面刻着日文。看样子那些日文是后来刻上去的。

“这些字是经理刻上去的。”高濑说。

矮胖子坐在高墙上,

矮胖子猛地摔下来。

哪怕聚集国王所有的骏马,

哪怕动员国王所有的勇士,

也再无法让矮胖子恢复原状。

“这个矮胖子指的就是路易斯·卡罗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里边的那个得意的矮胖子吧?”

菜穗子的脑海中回想起爱丽丝与坐在石壁上不停地瞎扯的矮胖子对答的那幅插图说道。她记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看过那本书。

“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续集《镜中奇缘》里出场的,也是《鹅妈妈童谣》的角色中最有名的人物。”

高濑展现了他知识丰富的一面。

“这壁挂是之前就在这里的吗?”

真琴问。

“您说的‘之前’,指的是这里改成旅馆之前吗?似乎是这样的。不光这间屋子,当时每间屋子里都挂着一幅这样的壁挂。经理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就以歌谣的歌词命名了房间的名字。而这间房间的名字就叫做‘矮胖子之屋’。”

“这旅馆总共有几间客房?”

“总共七间。”

“那就是说,有七首歌谣?”

“不,有的房间里同时挂着两首歌谣。”高濑又补充了一句,“之后你们慢慢就会明白的。”

房间的深处还有一扇门,高濑打开了那扇门的门锁。打开房门之后,就见眼前并排放着两张床。

“这里是卧室。”

两人跟着高濑进了屋。屋里有一扇窗户,床头朝着窗边,并排放着两张床。两张床中间放着一只小床头柜。

“我哥哥……我哥哥他是在哪张床上死的?”

菜穗子站在两张床之间问道。胸口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察到,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反而使得语调变得毫无半分抑扬顿挫,听起来很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喉头有些哽咽的缘故,高濑轻咳了一声,指着左侧的床说:“是这张。”

“是吗……就是在这里……”

菜穗子的掌心从雪白的床单上轻轻抚过。一年前,自己的哥哥就是在这里陷入了永远不会醒来的长眠中去的。轻抚床单,菜穗子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感觉像是还能感觉到哥哥身上的一丝余温似的。

“当时是哪位发现了尸体?”

面对真琴的问题,高濑回答了一句“是我”。

“当时许多人都在场,但最先进到这房间里发现尸体的人是我。”

“当时尸体就躺在那张床上吗?”

“对……或许是因为中毒后感觉到苦痛的缘故,床单稍稍有些凌乱。实在是很可怜。”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那幅情景的缘故,高濑的嗓音也突然变得低沉下来,整个人的姿势也有些垂头丧气。菜穗子对他说了句“谢谢”。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想要向高濑道谢的冲动。

然而,眼下却并非沉浸于感伤之中的时候,自己可不是来这里献花上香的。

“我听人说,当时房门还上了锁?”

菜穗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强一些,开口问道。

“对。”高濑指了指门口,“那扇门自不必说,就连外边的那扇门也上了锁。”

房间入口处的房门如果没有钥匙的话,只能从屋里上锁,而卧室门上的门锁机关则是在门把处的按钮,只要按下按钮后把门关上,房门就会自动上锁。真琴轻轻瞥了一眼,走到窗户边。

“那里的窗栓也是锁着的。”

高濑仿佛看穿了真琴的心思一般,开口说道。

“因为窗栓的问题,警方曾多次找我确认过当时窗栓的状况。”

菜穗子也走到真琴的身旁,观察了一番。窗户是双层的,外边是百叶窗,里边是玻璃窗。不管是百叶窗还是玻璃窗,都是双向对开的。百叶窗向外开启,玻璃窗则向内开启,而且都装着搭扣式的窗栓。

“抱歉。”菜穗子扭头冲着高濑说道,“那个……能麻烦你给我讲述一下发现我哥哥死时的情形吗?我知道,或许你并不想旧事重提。”

而她自己其实也并不想问——

听完菜穗子的话,高濑默默地盯着两个女孩看了一阵,目光中交杂着犹豫与困惑。过了好一阵,他才挤出了一句“是吗”,眉间深刻着皱纹。

“你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在于此吧?也就是说,你们对警方有关案件始末的推测抱有怀疑。”

菜穗子默然不语。她在思考自己究竟该如何作答。高濑未必会站在自己这边,但如果缺少了他的协助,就再也无法究明真相了。

最终给沉默画上句号的人是真琴。只听她坦言道:“的确如高濑先生所言。”菜穗子闻言一惊,扭头看着她的侧脸。可真琴却依旧平静地说道:“对于自杀身亡的结论,死者的妹妹并不认同。她的心情也并非无法理解。听人告知自己的哥哥在一处陌生的地方离奇死去,任谁都无法立刻接受。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当然,既然对自杀这结论心存疑虑,我们就会把这一点查个水落石出。”

“真琴……”

真琴冲着菜穗子挤了挤眼:“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有时候还是得有个人来推一把。”

“……谢谢。”

菜穗子心里突然浮现了一种与案件全然无关的想法:真琴为什么会是个女的呢?

或许是感受到了菜穗子那份决心的缘故,就连之前一直双手叉腰、紧咬下唇的高濑也重重地耸了耸肩,点头说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们了。事情发生在公一到这里来的第五天夜里。当时他和那些常客们都已经混熟,之前也曾和他们一起打过扑克。那天夜里,因为另一位旅客提议找几个人来一起打牌,所以我就和那位客人一起去约公一。可我们敲过门,却总不见有人应门。当时我试着扭了一下门把手,结果一下就拧开了。也就是说,那时候外边的房门还没锁。其后我又敲响了卧室的房门,依旧不见有人应门。而卧室的房门却上着锁。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客人说,或许公一他不在屋里,于是我们便决定从窗户那边看看情况。等我们绕到屋外一看,才发现窗户也牢牢地插着插销。”

“那你们看到屋里的情形了吗?”

听过真琴的提问,高濑摇了摇头。

“当时百叶窗关着。我们只能猜测他大概是睡着了,最后无功而返。”

“当时大概是几点?”

“八点左右。之后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因为人数不够,我又去叫了他一次。可第二次去的时候,房门却已经上了锁。我们猜测他或许是真的要睡了,所以只好再次返回。又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在这里上班的女孩说感觉情况有些不大对劲。从之前公一的作息规律来看,他应该是不会这么早就睡的,而且屋里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一想到这些,我们便开始不安起来,再次跑去敲门,屋里依旧没有回应。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进了屋里。因为卧室门也上了锁,我们又用钥匙打开了卧室的门……”

“之后你们就发现公一已经死了,是吧?”

“是的。”

高濑看了看真琴。

菜穗子坐在哥哥当年死去的那张床上,掌心轻抚着洁白的床单,聆听着高濑的讲述。在这密室之中,哥哥他在临死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感受到了些什么?

“当然了,警方对是否存在他杀的可能这一点也曾展开过详细的调查,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查到。”

“那有关毒药的情况呢?我听说那毒药是乌头碱,高濑你对这事是否知道些什么?”

高濑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清楚。当时警方也曾对这事追问不休。”

“是吗?”真琴和菜穗子对望了一眼。

“刚才所说的那些,就是发现尸体时的状况了。至于其他的情况,不光我不清楚,估计其他人也没人会知道。”

高濑看了两人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问“这下子你们也该心满意足了吧”一样。真琴就仿佛回应那目光似的点了点头。

“谢谢你。不过之后或许我们还会有其他问题向你请教。”

“我会全力协助你们的。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是来调查去年的那件案子的。因为其他的客人都是上这里来放松的,如果你们总是问来问去的,客人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心情。另外,如果你们有什么新发现的话,请你们立刻告知我。我觉得我有知道的权利。”

“我们可以答应你不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任何人。”

真琴回答道。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把调查到的结果告知于你这一点也大致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其内容不便告诉你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高濑苦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发现我比较可疑?”

“没错。”真琴也微微一笑。

“那就没办法了啊。你们就编通谎话来告诉我吧。”

“我们会的。”

真琴不苟言笑地回答。

其后,高濑向两人简单地说明了一下用餐时间和有关洗浴的事宜,把钥匙交给两人,离开了房间。看见只有一把钥匙,菜穗子问道:“没有卧室房门的钥匙吗?”

高濑回答:“一般我们不让客人们给那扇门上锁。要是把两把钥匙都交给客人的话,很容易闹出麻烦来。”

真琴问:“之前也是这样吗?”

高濑闭上一只眼睛,回答道:“一直如此,去年也是这样。”

高濑离开之后,菜穗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一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哥哥就是这样死去的,一种莫名的感慨就会向她的胸口袭来,那种感觉似乎与“怀念”很接近。

“真琴,抱歉啊。”

“干嘛突然道起歉来?”

“想问的话全都让你替我开口去问。”

“没关系。”

真琴站在窗边,两眼望着窗外。过了一阵,她用不带半点感情的语调喃喃说道。

“刚才那位太太说,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才选择到这里来的。或许其实恰巧相反啊。”

“恰巧相反?”菜穗子爬起身来,“这话什么意思?”

“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真琴向菜穗子投去了犀利的目光。

“众人之所以会聚集于此,或许并非是因为什么都没有,而相反正是因为这里有些什么吧。不知为何,我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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