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工程师大拇指案

在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解决的案子中,有两件是通过我的介绍而引起他注意的: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和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对机智而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者来说,后一件可能更有探讨价值。但前一件,开头就很奇特,而且整个事情又很有戏剧性,因此,它很有记述价值。我相信,尽管报纸上登过好几次这个故事,但是,就像其他类似的故事一样,只不过用了半栏篇幅笼统地说了个大概,人们不会怎么去注意。尽管事情过去两年了,但当时的情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仍然记忆犹新。因此,我想把事实慢慢展开给朋友们,并且让大家一点一点地发现和破解案中的疑团,直至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这样大家会有兴趣的。

故事发生在我刚结婚不久的一八八九年夏天。那时我重新开业行医,我们曾经共住的贝克街公寓里只剩福尔摩斯一个人了,我不时地去看看他,有时也劝说他去掉他那豪放不羁的习性到我家做客。我家离帕丁顿车站很近,铁路员工有病就找我看,其中一位病人久治不愈的顽疾被我给治好了后,他就到处宣传我的医术,尽量把他能够劝服的每个病人都送到我这里来医治。

一天早上,还没到七点,女佣就来敲门了,她说,诊室里有两个从帕丁顿来的人在等着。我急忙穿衣下楼。经验告诉我,铁路上来的人,一般都是病情相当严重的。我下楼后,我的老伙伴——那个铁路员工从诊室里走出来,并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把他带来了,”他的大拇指朝肩头后指着,轻轻地说,“现在他没多大问题了。”

“这怎么回事?”他的举止让我怀疑他把一个怪物关到我诊所里了,所以,我忍不住问道。

“是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要不亲自把他送来的话,他会溜掉的。我得走了。大夫,我要去值班,他就交给你了。”说完,我这位忠实的介绍人没等我向他道谢,就急急地走了。

我走近诊室,看见桌旁正坐着一位先生。他衣着朴素,一顶软帽盖在我的书上。他的一只手上裹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他很年轻,看上去还没到二十五岁,面相英俊而苍白。看上去,他正用全部的精力在抵抗着剧烈的疼痛。

“很抱歉大夫,这么早就来打扰你,”他说,“我在夜里遇上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故。我是今早搭火车到这里来的,下火车后打听哪儿有好的医生时,那个好心人很热心地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给了女佣一张名片,她把它放在旁边的那张桌子上了。”

我把名片拿了起来,只见上面印着: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 16 号甲( 4 楼)。这就是这位病人的姓名、身份和住址。“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说着,坐到了靠椅上,“看得出您刚刚坐了一整夜的车,整夜坐车是一件很单调乏味的事情。”

“哦,我这一晚可不是单调乏味。”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大笑不已,笑声又高又尖,让我很反感。

“别笑了!”我喊道,“镇定镇定吧!”我给他倒了杯水。

然而,他根本不听,还是大笑不已。显然,这是性格坚强的人死里逃生之后的一种失常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清醒了,筋疲力尽,面色更加苍白。

“我出尽洋相了。”他喘着气说。

“哪有呢,你把这喝下去吧。”我在他的水杯里掺了些白兰地。他喝了后,苍白的脸红润了些。

“好多了!”他说,“那么,请大夫好好看看我的大拇指吧,或者说,看看我大拇指原来所在的部位。”

他把手帕解开,手掌露了出来。这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去看的!只见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血红的海绵状断骨肉断面,这里本该是大拇指的部位,但大拇指已被齐根剁掉或硬拽掉了。

“老天!”我叫道,“太可怕了,这伤口一定流了很多血!”

“对,流了很多血。我一受伤就昏过去了,我想我一定昏了好长的时间。我醒来时,发现它还在流血,我把手帕的一端缠在手腕上,并用一根小树枝把它绷紧。”

“你包扎得很好!你真该当一名外科医生!”

“这其实也算是一个水利学问题,在我自己的专业范围内。”

“这是被很沉很利的刀砍的。”“像是用屠夫的砍刀砍的。”我边查看伤口边说。

我又说道。

“我想,这是意外事故,是吗?”

“绝对不是。”

“不是?难道有人故意这么残忍吗?”

“是的。”

“太可怕了。”

我用海绵蘸水把他的伤口擦洗干净了,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包扎好。他躺在床上,虽然不时咬紧牙关,但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动一动。

包扎好后,我问他,“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您的白兰地和绷带让我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原先我很虚弱,现在好多了,有好多事等着我办呢。”

“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别想这件事。很显然,这会折磨你的神经。”

“噢,不会的,现在不会了。我得把这事报告警察,但是,老实说,要没这个伤口作证,他们准不会相信我的,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而我又没有足以证明我没撒谎的证据。况且,就算他们肯信我,我能提供的线索也是很模糊的,他们能否为我主持公道还是个问题。”

“嘿!”我喊道,“如果你真想解决问题,我倒要向您大力推荐我朋友福尔摩斯先生,你不妨先去找他。”

“噢,我听说过他,”我的病人说,“如果他能受理这个案子,我太高兴了,但同时也得报告警察。您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不止为你介绍,我还会亲自陪你去。”

“那就太感谢您了!”

“我们雇辆马车一起走,我想还赶得上和他一块吃早餐,现在去您能行吗?”

“行,不把我的遭遇讲出来,我就不舒服。”

“那么,我叫佣人去雇辆马车。我去去就来。”我匆匆跑上楼,简单地跟妻子解释了一下。五分钟后,我和这位新相识坐上了直奔贝克街的小马车。

不出所料,福尔摩斯正穿着睡衣,叼着烟斗,一边踱步,一边在看《泰晤士报》上的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叫人拿来了咸肉片和鸡蛋,我们一起饱餐了一顿。吃完饭,他把我的新相识安顿在沙发上,并在他的脑袋下面塞了一个枕头,随后又在旁边放上一杯掺水白兰地。

“看来您的遭遇很不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您随便躺着吧,别拘束。说说你的事情吧,累了就歇一下,喝口酒提提神。”

“谢谢,”我的病人说,“医生给我包扎好后,我就好多了,吃了您的这顿早餐后,我感觉全好了。我尽量少占用您的宝贵时间,现在我就开始说我那奇特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里,一副疲倦的样子把他那敏锐热切的心情给掩饰住了。我坐在他对面,我们静静地听着哈瑟利那很不寻常的故事。

“您要知道,”他说,“我是个孤儿,还是单身汉,孤单一人住在伦敦。我的职业是水利工程师,在格林威治那家有名的文纳和马西森公司的七年学徒生涯中,我积累了干这一行的丰富经验。两年前,我学徒期满。我可怜的父亲去世后,我又继承了一笔很可观的钱。于是我决心自己开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想,谁都知道,第一次独自开业是多么枯燥无味。这对我来说,尤其这样。两年来,我只受理过三次咨询和一件小活儿,这就是我两年来的全部业务。我总共只收了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我都在办公室里期待着。直到最后,我终于心灰意冷地意识到,永远都没有顾客上门了。

“然而,昨天我正想下班的时候,我的办事员通报说,有位先生有业务上的事情要找我。我接过办事员递来的名片,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的,接着,上校走进了办公室。他中等身材,瘦得厉害,我从没见过这么瘦的人。他的整个面部瘦得只有鼻子和下巴,两颊的皮肤在凸起的颧骨上紧绷着。看来他这种憔悴的模样是天生的,并非疾病所致,因为他目光炯炯,步伐轻快,行动灵活自如。他衣着简朴整齐。他的年纪,大概是四十岁。

“‘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有点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您,说您不只业务精通,而且为人谨慎,能够守口如瓶。’

“我给他鞠了一躬,跟别的青年一样,听到这类恭维话飘飘然起来。‘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呢?’

“‘哦,也许现在还是不告诉您的好。他还说您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单身汉,而且独身一人住在伦敦。’

“‘是这样的,’我说,‘但恕我冒昧,我不知道这和我的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您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来找我的。’

“‘的确如此。您会发现我没说半句废话的。我们有一件事要委托您,这事最重要的是要保密,绝对保密,懂吗?所以,我想一个独居的人应该比和家属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保密些。’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说,‘既然您要我严守秘密,那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紧盯着我看,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疑的目光。

“最后,他说:‘这么说,您敢保证?’

“‘是的,我敢保证。’

“‘事前事后和事情进行中,完全保持缄默,嘴巴上和书面上都绝对不能提到这件事,做得到吗?’

“‘我已经向您保证过了。’

“‘那好。’他猛地跳了起来,闪电般跑到门口,推开门往外看,外面走廊上空无一人。

“‘还好!’他把门关上,‘我知道有些办事员对他们东家的事很好奇。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说了。’他紧靠着我坐了过来,又一次用满是怀疑和探查的眼光打量我。

“看到这瘦骨嶙峋的人这么古怪,我不由反感和害怕起来,我不耐烦了,我甚至希望失去这项业务。

“‘快点说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很宝贵。’愿上帝饶恕我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工作一晚五十个畿尼可以吗?’他问。

“‘可真不少。’

“‘我说的一晚上的工作,实际上可能一小时便够了,我只是想请教您有关水力冲压机齿轮脱开的事。只要你把毛病指出来,我们自己就能很快地把它修好。对于这个委托,您觉得怎样?’

“‘工作看来很轻松,报酬却很高。’

“‘一点儿不错,我们想请您今晚坐末班车走。’

“‘到哪儿?’

“‘去伯克郡的艾津,靠近牛津郡的一个小地方,离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可以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把您送到那儿。’

“‘很好。’

“‘我会坐一辆马车来接您。’

“‘那么,还要坐马车赶一段路了?’

“‘是的,我们那地方在乡下,离艾津车站有七英里远。’

“‘意思是午夜前我们是赶不到那儿了。我估计赶不上回程的火车了,看来,我得在你那儿过夜了。’

“‘对,我们会给您安排地方过夜的。’

“‘那很不方便,我不能在更方便的时候去吗?’

“‘我们认为,您最好晚上来。正是因为很不方便,我们才给您出这么大的价钱。这个价钱足以请动您这一行最高明的工程师了。当然,你要想推掉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到了这五十个畿尼对我的重要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很荣幸能为您效劳。我只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具体是什么?’

“‘您对我们要求您一定要保证严守秘密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我们也不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而又不让您知道它的底细。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吧!’

“‘绝对不会。’

“‘那好,事情是这样的,您也许知道,漂白土是一种很贵重的矿产,在英国,只有一两处有这种矿藏。’

“‘我听说过。’

“‘不久以前,我在离雷丁十英里的地方买了一小块地——很小的一块地。我很幸运地发现,其中一块地里头有漂白土矿床。可是,探查之后,我发现这是个小矿床。但它的左右却连接着两个大得多的矿床——可是,这两处全在我邻居的地里。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对此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然,趁他们还没发现他们土地的真正价值之前把他们的地买下来是最合算的。但遗憾的是,我缺少买地的资金。为此,我找了几个朋友秘密商量。他们建议我应该先悄悄地、秘密地开采我自己那小块矿床,用这种方法来筹集资金购买土地。现在,我们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为了便于开采,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我先前说过,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们谨慎地保守着秘密。一旦有人知道我们曾请过水利工程师,人们会非常好奇的。那时,如果秘密泄露出去,我们就永远得不到这些土地和实现不了我们的计划了。这就是为什么要您保证别向任何人透露您今晚要到艾津去的缘故。我想我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我听明白了,’我说,‘只是有一点,水压机对你挖漂白土有什么用处?听说,漂白土是像从矿坑里掏沙砾那样掏出来的。’

“‘啊,’他不在意地说,‘我们有我们的方法,为了在搬运的时候不至于泄密,我们把漂白土压成砖坯。这是细节问题。现在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您了,哈瑟利先生,您看我多么信任您。’他说着站了起来,‘我们十一点十五分在艾津见。’

“‘我一定会去的。’

“‘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最后,他又用怀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我。然后,他用他那湿冷的手和我握别了。

“后来,当我冷静下来,您可以想象,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业务有多么惊讶。当然,一方面我很高兴,因为他出的酬金比我想要的多出了十倍,而且很可能还会由此带来别的业务。另一方面,我的顾客的长相和举止给了我很不好的印象,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解释不足以说明让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担心我跟别人提到我这项业务。不管怎样,我把一切恐惧都抛置脑后。晚饭后,驱车前往帕丁顿,接着上了火车,我按着顾客的要求一直守口如瓶。

“在雷丁,我不仅要倒车,而且必须更换车站。但是,我恰好赶上了开往艾津的末班车。

“十一点多钟,我到了那个灯光昏暗的小站。我是在那站下车的唯一乘客。除了一个打着灯笼、困倦不堪的搬运工人外,站台上非常冷清。我走出检票口,发现早上认识的那个顾客正在没有灯光的暗处等待着我。他声都没出就抓紧我的胳膊把我拽上一辆敞着车门的马车。他把车窗给拉上了,敲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跑起来了。”

“只有一匹马吗?”福尔摩斯突然插话问道。

“是的,只有一匹。”

“您记得它的颜色吗?”

“记得,我跨进车厢时,借着边灯看了一下。马是栗色的。”

“看上去无精打采还是浑身是劲?”

“嗯,浑身是劲,毛色非常光润。”

“谢谢,很抱歉把您的话打断了,您的故事很有趣,请接着讲。”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至少跑了一小时。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说只有七英里远,但我总觉得,从马车的速度和所花的时间来看,至少都有十二英里的路程。一路上,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旁边,我瞟了他几次,发现他一直紧张地盯着我。去那地方的路不太好,因为车子颠得很厉害,弄得我们东倒西歪。我使劲往窗外看,想看看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但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尔路过有灯的地方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外,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时找几句话想打破一路的沉闷,但上校每次都用只言片语打发我。这样,话便谈不下去了。最后,马车从崎岖不平的路上驶到了平整的砾石路上了,接着,停了下来。莱桑德上校跳下马车,我紧随其后,突然,他一把把我拉进了敞开在我们面前的大门。我好像是才跳下马车就被拉入了大厅,甚至还来不及扫视一下房子正面。我一跨进门槛,门就在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马车离去时吱吱嘎嘎的车轮声。

“屋子里漆黑一团,上校摸索着找寻火柴,一边小声地嘟哝着。这时,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扇门忽然打开了。一道长长的金色亮光向我们射过来。灯光越来越亮,接着,我看见一个高举着灯的女人,她倾身向前打量着我们。我看得很清楚,她非常漂亮,灯光从她黑色的服装上反射出来,看得出,那是很华丽的衣料。她用外语说了起来,听口气像在问什么。当上校三言两语粗暴地应付她时,她显得很吃惊,手里的灯差点掉了下来。上校赶紧走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她推回到她刚出来的那间房里。随后,他捏着灯朝我走过来。

“‘也许得请您在这房里稍等片刻。’他说着推开了另一扇房门,这是一间僻静、简陋的小房间。房子中间有一张圆桌,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德文书。斯塔克上校把灯放到门旁一架小风琴的顶上。‘您不会等多久的。’说着,他就隐没到黑暗中去了。

“我看了看桌上的书,尽管我不懂德文,但我还是看出其中有两本是科学论文,其他是诗集。接着我走到窗前,想看看乡间的景色,但一扇栎木百叶窗把窗子遮得严严密密。房间里静得出奇,一座时钟不知在走廊里的什么地方滴答滴答地响着,除此而外,一切死一般的沉寂。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着我。这些德国人是些什么人?他们躲在这偏僻的乡村干什么勾当?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我只知道这里距离艾津十英里左右,但它在艾津的哪个方向却不清楚。

“就这个地方的位置而言,雷丁周围其他一些大镇子可能都在这个半径范围内,所以这个地方可能并不很偏僻。然而,这里那么的静,可以肯定我们确实在乡下。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轻声哼着歌壮胆,觉得我完全是为了挣那五十畿尼的酬金来的。

“突然,在这极度的寂静中,我房间的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缝里站着那个女人,她身后是黑暗的大厅,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我一眼就看出她非常惊慌不安,她的神色让我胆战心惊。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指警告我别出声,她的眼睛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驹一样,匆匆地向身后的暗处回望了一下。

“‘我要是您我就跑掉了。’她用很蹩脚的英语飞快地对我说,随后她又试图让自己讲得平静些,‘我是您我就跑掉了,我不会留在这儿,这对您没有好处。’

“‘但是,夫人,’我说,‘我还没做要做的工作呢,我得把机器看过了,才能离开这里。’

“‘别再等了,’她接着说,‘您从这扇门走出去,没人会拦您。’她见我还是笑着摆摆头,突然不那么惊慌了,她向前迈了一步,两手紧握在一起。‘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低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点跑!’

“但我这人天生固执,工作时遇到阻碍会更加坚定地干下去。我想到了那五十畿尼的酬金,这一趟疲惫的旅行,还有眼前看来很不愉快的夜晚,是否就让这一切毫无回报地付诸东流呢?我为什么要不完成委托给我的任务,不把我应得的报酬得到就偷偷逃走呢?就眼前看来,这个女人可能有点神经质。因此,尽管她的神态大大地震动了我,但我依然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我要留下不走。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楼上响起了很重的关门声,接着楼梯上有了些脚步声。她听了一会,举起双手做了个绝望手势,然后,和她的出现一样,她又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了。

“进来的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双下巴上长着栗色老鼠胡须的人。上校介绍说他是弗格森先生。

“‘这位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顺便说一下,我记得这扇门开始是关着的,我担心穿堂风吹着您。’

“‘恰恰相反,’我说,‘是我自己把门打开的,我觉得这屋子有点闷。’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我们着手我们的事吧,弗格森先生这就和我领您去看看机器。’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帽子戴上吧。’

“‘哦,没有这个必要,机器就在这屋里。’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头挖漂白土?’

“‘不,不。这只是我们压砖坯的地方,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们只要您检查一下机器,并告诉我们哪儿出了毛病。’

“我们一起上了楼,上校在前面提着灯,我和胖经理跟在他后面。这是一座迷宫似的老房子,有很多的走廊、过道、狭窄的螺旋楼梯、低矮的小门,因为几代人的践踏,所有的门槛都凹陷下去了。底层的地板上没铺地毯,也没有摆放过家具的痕迹。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绿色肮脏的墙壁上冒着湿气。我尽量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我想起了那位夫人的警告,尽管我没把它当一回事,但我还是警惕着他们。弗格森看起来是个孤僻寡言的人,可从他所说的很少几句话里可以判断他也是位德国人。

“最后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门前停了下来,开了锁。这是一个方形小房间,不能三个人同时进去。弗格森留在外头,上校领着我走了进去。

“‘我们,’他说,‘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如果谁现在把它开动,我们就倒霉了。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下降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能产生好几吨压力。在外面有些横向的小水柱,柱里的水一受压就会把压力递加后传导出去。机器很容易运转,只不过转得不很灵活,使一些压力给浪费了。请您仔细检查一下,告诉我们怎样才能修好它。’

“我从他手里接过灯,开始彻底地检查机器。这是一台庞大的机器,能够产生巨大的压力。当我走到外面,往下压操纵杆时,听到飕飕声,我马上意识到这台机器里有了细微的裂痕,从而使水只能在一个侧活塞里回流。后来检查出传动杆头上的一个橡皮垫圈已经皱缩了,因而不能塞住在其中来回移动的杆套。显然这就是压力浪费的原因,我把这点给上校指了出来,他很仔细地听着,并问了几个关于应该怎么修好这台机器的问题。我给他们交代清楚后,回到了机器的主室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小房间。我一看就知道,关于漂白土的故事,全是胡扯。因为如果这么大的机器竟然是为了那么一个目的而设置的,岂不荒唐可笑?房间的墙壁是木制的,但地板却是由一个大铁槽构成的。地板上厚厚一层金属粉屑。我弯下腰去,想用手指捏捏,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德语惊叫,上校那张死灰色的脸正朝下盯着我。

“‘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我对他编故事引我上当感到很气愤。‘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要是我知道了使用这台机器的真正目的,岂不是能给您多提供一些有关它的建议吗?’可是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他的脸色马上变了,灰色的眼睛里射出邪恶的光芒。

“‘很好,’他说,‘你会知道这机器的一切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砰地关上了门,并且锁上了。我冲向门使劲地拉把手,但是这门关得严严实实,任我怎么样,它都纹丝不动。

“‘喂!’我大叫起来,‘喂,上校,放我出去!’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这把我给急坏了,这是杠杆操纵时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飕飕声。他开动了机器。灯还在地板上,我检查铁槽时放地板上的。借着灯光我看到黑黝黝的天花板正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我非常清楚,它能在一分钟内把我碾成肉泥。我尖声呼叫,使劲撞门,用手指抠门锁。我苦苦哀求上校,但无情的杠杆铿锵声淹没了我的声音。天花板离我脑袋只一两英尺了,我一举手就能摸着那些坚硬粗糙的表面。这时,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人死亡时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死前的姿势。如果我趴着,天花板会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骨头压断时那可怕的脆响,我不禁浑身战栗。另一种姿势也许会好些,但我有胆量仰面躺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那团要命的黑影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吗?我已经站不直了,突然我的目光落在一件东西上,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我前面说过,虽然天花板和地板是铁的,但墙壁是木制的。在我向四周瞥最后一眼时,看到了两块墙板之间有一线微弱的黄光透过来。我把一小块嵌板往后一推,亮光随之越来越亮,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儿的确是逃生之门。我立即从那儿冲了出去,魂飞魄散地躺在墙的外边。我身后的嵌板又关上了,但是那盏灯的碎裂声以及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表明我是怎样侥幸地脱了险。

“我是被人发狂似的拉扯着手腕才清醒过来的,我发现我在一条狭窄的石头走廊上躺着,一手拿着蜡烛、一手使劲拉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好心的夫人。我当初不听她的警告是多么蠢啊!

“‘快!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他们会发现你不在那里。哎呀,别再拖延时间了,快!’

“这回,我不敢再不听她的了。我蹒跚着站起来,跟着她沿走廊跑去,接着又跑下一个盘旋式楼梯。楼梯下面是一条宽阔的过道。就在我们刚跑到过道时,我们听到了脚步的奔跑声和两个人的叫嚷声。一个在我们刚才那一层,另一个在他的下一层,两人上下呼应。我的向导停了下来,像走投无路了般四处看了看。然后她推开了一扇门,这是一扇进入一间卧室的房门,皎洁的月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

“‘这是您唯一的机会了,’她说,‘高是高了点,但您也许能跳下去。’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过道的那头闪出一盏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一手提灯,一手拿着把屠夫用的砍刀般的凶器气急败坏地追过来。我拼命跑过卧室,猛地推窗外望,月光下的花园恬静、芬芳、生气盎然,它就在下面顶多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台上,没有立即跳下去,我犹豫着,我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杀我的坏蛋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她有危险,我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回头帮她。我这么想着,上校已到门口了,上校想推开她闯过来,但她抱住了上校,使劲往门外推。

“‘弗里茨!弗里茨!’她用英语喊着,‘记住你上次给我的承诺,你答应过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不会说出去的!老天,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疯啦,伊利斯!’他咆哮着,竭力挣脱了她的双臂。‘你会毁了我们的。他看到的太多了,你让我过去!’上校把她摔到一边,奔到窗口,沉重的凶器向我砍了过来。当时,他砍过来时,我的身子已离开窗户,但手还抓着。我感到一阵剧痛,一松手,我掉到下面的花园里了。

“我只是震荡了一下,并没摔伤,我很快站了起来,拼命跑进了矮树丛中,我知道我还没脱离危险。可是,我跑着跑着,突然感到一阵致命的眩晕和恶心。我看了看那只痛得阵阵抽搐的手,这才发现大拇指被砍掉了,血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我竭尽全力用手帕把伤口裹好,这时,突然一阵耳鸣,我向蔷薇丛中一倒,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昏了多久。时间一定很长,因为当我醒来时,已经星沉月落,旭日东升了。我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袖子被伤口的血浸透了。伤口的剧烈疼痛使我记起了夜里的危险遭遇,一想到我可能还没摆脱危险,我马上跳了起来。但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向四周张望时,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花园。我刚才躺着的是紧挨马路的一个树篱笆的角落里,前面不远是一座长长的建筑物。我走近一看,原来是我昨晚下车的那个车站。要不是有手上这个吓人的伤口,我还怀疑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昏头昏脑地走进车站,打听早班火车的时间,得知一小时后将有一列开往雷丁的火车。我发现值班的还是我来时就在那儿的那个搬运工。我问他是否听说过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这个人,他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问他有没有注意到昨晚等我的那辆马车,他说没有;又问他附近有没有警察局,他告诉我三英里外有一个。

“这个距离对我这个又疲劳又有伤的人来说,实在太远了。我决定回城后再报警。回到城里时才六点多一点点儿,所以我先去包扎了伤口。多谢这位医生把我陪送到这里,我把案子托付给您了,我全听您的。”

听完这段不寻常的叙述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贴剪报的笨重的大本子。

“这里有则启事你们会感兴趣,”他说,“一年前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过。您听我念念:

“‘寻人。杰里迈亚·麻先生,现年二十六岁,水利工程师,于本月九日晚十点离开寓所后下落不明。身穿……’

“等等,啊哈!我想,这说明上一次上校也对他的机器大检修过。”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那么这验证了那位夫人所说的话。”

“绝对是那样的。很显然,上校是一个凶狠的恶棍,他决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他的好事,就像那些杀人如麻的海盗一样,他们决不会让他们俘获的船上留一个活人。好啦,现在时间宝贵,如果您还能挺住的话,我们得马上赶到伦敦警察厅去报案,然后再去艾津。”

大约三小时后,我们一起上了火车,从雷丁出发前往伯克郡的那个小村子。同行的是福尔摩斯、水利工程师哈瑟利、伦敦警察厅的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警察局的便衣和我。布雷兹特里特在座位上铺开一张伯克郡的军用地图。

“就在这儿,”他说,“这个圆圈是以这个车站为圆心、十英里为半径画的。我们要找的那个地方就在这条线上的某个地方。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十英里。”

“马车跑了整整一个小时。”

“您认为他们是在您昏迷中把您从那么老远的地方送回来的吗?”

“肯定是这样的,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是被抬到什么地方去过。”

“我真不明白,”我说,“为什么他们发现您昏在花园会饶过您?难道那个恶狼因为那位夫人的哀求而心软了?”

“我想不太可能,我从没见过那么冷酷的面孔。”

“哦,我们很快就会弄清一切的。”布雷兹特里特说,“圆圈已经画好了,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家伙所在的那一点。”

“我想我知道这点在哪儿。”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真的吗?”布雷兹特里特巡官叫了起来,“您知道了!那好,看我们谁和您的看法一样。我想是在南面,因为那边的乡村更荒凉些。”

“我说在东面。”工程师说。

“我说在北面,”便衣说,“那一带有好几个村子都很安静。”

“我说在北面,”我说,“那一带没山,而我们的朋友说他注意到马车没上过坡。”

“嘿!”布雷兹特里特巡官笑着说,“分歧还蛮大。现在得看您了,福尔摩斯,您说谁对了?”

“你们都错了。”

“但我们不可能都错呀!”

“但你们确实都错了。你们听我说,”他把手指向圆心,“他们就在这。”

“但那十二英里的路程怎么解释呢?”哈瑟利说。

“去六英里,回六英里,这是很简单的事。您不是说那匹马毛色光亮、精神饱满吗?如果它赶了十二英里的路,怎么还能这样呢?”

“是的,这很可能是个诡计。”布雷兹特里特若有所思地说,“当然,这帮家伙是干什么的已经毫无疑问了。”

“当然毫无疑问了。”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伪造硬币的罪犯,他们那台机器是用来铸造合金代替白银的。”

“我们发现这般狡猾的坏蛋干这行当有一段时间了。”巡官说,“他们大批地铸造假硬币。我们查到雷丁后就没有线索了,他们很巧妙地把踪迹给隐藏起来了。他们是老手,但这一次,是跑不掉的了。”

但这位巡官估计错了,这些罪犯又逃脱了。当我们的火车抵达艾津火车站时,一股巨大的浓烟从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后面滚滚而上,美丽的田野上空像悬着一片硕大无比的驼鸟毛。

“是房子着火了吗?”我们下车后,布雷兹特里特问道。

“是的,先生。”车站站长说。

“什么时候着的火?”

“听说是半夜起火的,先生。火越烧越大,那里都成一片火海了。”

“那是谁的房子?”

“比彻医生的。”

“请告诉我,”工程师插进来说,“这个比彻医生是个德国人,很瘦,鼻子又长又尖,是吗?”

站长大笑起来,“不是的,先生,他是个英国人,他是我们这个教区穿得最讲究的人。不过,听说倒是有位外国人和他住一起,他可能是个病人,瘦得跟牛排差不多。”

不等站长把话说完,我们就急匆匆地朝失火的方向奔去。这条路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山的山顶。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了的楼房出现在我们面前。火舌还在每扇窗、每条缝地往外窜,前面的花园里有三个消防员在灭火,但作用不大。

“就是这!”哈瑟利非常激动地喊着,“就是这沙石路!我躺过的蔷薇花丛就在那边。那边第二个窗口就是我往下跳的窗子!”

“这么一来,”福尔摩斯说,“您的仇已经报了。毫无疑问,是您的油灯被那台机器压碎时把木板墙烧着了。那时他们一心追杀你,所以当时没发觉。您现在睁大眼睛看看,您昨晚的那几位朋友在人群里不?恐怕他们已跑到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了。”

福尔摩斯的担心得到了印证。从那天直到现在,无论是那位漂亮夫人,那个阴险的德国人,还是那沉默的英国人,都杳无音信。那天清晨,有个农夫遇到过载着几个人和几只沉重的大箱子的马车,朝雷丁方向飞跑。但此后这几人就销声匿迹了,连聪明绝顶的福尔摩斯也没查找到任何有关他们下落的线索。

消防队员们发现房子里面的布局很奇怪。更使他们不安的是三楼一个窗台上竟然有截刚砍下的大拇指。到太阳快下山时,他们才算没白忙活,把这场大火控制住了。但房顶已经烧塌,整幢楼变成了废墟,除了一些扭曲的活塞和铁管外,让这位倒霉的工程师付出了巨大代价的那台机器竟不知所终。我们在一间杂屋里发现了大量镍锭和锡锭,但没找到硬币。这些情况也许解释了为什么马车上有几只沉重的大箱子。

要不是那块松软的泥土上的清晰足迹,我们这位工程师是如何从花园里来到他苏醒时所在的地方的,就可能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显然他是被人抬过去的。一双脚印很小,另一双脚印却大得出奇。看来,是那位不那么凶残的沉默寡言的英国人帮那个女人把失去知觉的工程师抬离险境的。

当我们坐上返回伦敦的火车时,我们的这位工程师说,“唉,我简直倒霉透了,大拇指没了,五十畿尼的酬金没了,我得到的是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笑着说,“要知道,这或许有间接收获的:这事传出去后,您的公司就会获得很好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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