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波斯科姆伯谷奇案

有一天清晨,我同夫人正在吃早餐,女佣人递过来一封电报。电报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发来的,里面这样写着:

能不能抽出两天时间?刚收到英格兰西部发来的电报,内容和波斯科姆伯谷惨案有联系。能同您一块去,我非常高兴。那儿的空气好,景色也不错。我们十一点一刻从帕丁敦起程吧。

“你愿意去吗,亲爱的?”老婆冲我眨了一下眼睛,问道,“怎么样?”

“这事,我没有决定好,眼前的好多事情还要去做呢。”

“哦,安思特路瑟帮你做好啦。看看你最近难看的脸色,换个地方会对你有好处,你不是一直很热心于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案子吗?”

“是呀,若是不去我心里可不好受。我每次同他在一块办案,总能学到不少东西呢。我得赶快收拾行装,只差半个小时就要出发了。”

在阿富汗的军营生活时,我就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好习惯。随身带的东西收拾好,不到半个钟头,我提着行李包,很快地坐上一辆出租马车,朝着帕丁敦车站奔去。我赶到时,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站台上正来回迈着方步。一件灰色的旅行长披风穿在他身上,一顶便帽紧紧地扣在他的头上。这装扮使他原本就不壮实的身材显得更加瘦长。

“华生。你能准时赶来,简直太好了,”他说,“和你这么一个头脑灵活的人一块去,情形会好多啦。那边人的协助要不要都行,他们动不动还同咱们闹意见。华生,你去那两个座位,我去买票。”

车厢里除了我和福尔摩斯,就是他带来的一大堆破烂报纸。他像寻找宝贝似的,盯着报纸,一会儿做点笔记,一会儿又在思考什么。车过了理町时,福尔摩斯突然把那堆报纸卷成个大球,扔到行李架上。

“这个案子,你听说过吗?”他回过头,问我。

“我没看这几天的报纸,对这案子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刚才我一直想从近期的报纸上寻找到一些线索,可惜伦敦报界对这个案子的报道不清楚。我搜集到相关的部分资料,我觉得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侦破起来并不难。”

“我怎么不大明白呢?”

“我是这样想的,离奇性的案情往往线索只有一条;而平平常常的案情,解决起来就难了。这起案子,已经认定是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犯罪案件。”

“这么说是一桩谋杀案喽。”

“那边的人是这么认定的。我还没有调查过,对这事需仔细推测。我把所了解的案情简单地对你说一下。”

“波斯科姆是个农村,在希尔福得郡,离若斯不远。约翰·特讷先生是那里最大的农庄主,他在澳洲发的财,回到故乡有几年了。他把自己的哈瑟雷农庄租给了查理斯·麦卡瑟先生。麦卡瑟也是从澳洲回来的,他和特讷在殖民地时期的澳大利亚就认识,俩人定居英国时,住的地方离得不远,这很正常。特讷比麦卡瑟有钱得多,麦卡瑟是个佃户,这并不影响他们平等相处的关系。麦卡瑟的儿子十八岁了,特讷有个年龄相仿的独生女,两人的老婆都去世了。麦卡瑟父子对体育运动特喜欢,时常在附近的赛马场显显身手,但他们两家很少同英格兰家庭有来往,生活也较古板。麦卡瑟家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特讷家就多得多,至少有 10 人。两家的大概情况,我就了解这些。我再谈谈发生的事。

“六月三号那天,就是上周一,麦卡瑟从哈瑟雷家中出来时下午三点左右,他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那儿其实是个小湖,是从波斯科姆溪谷流下来的溪水汇集成的。那天上午,他同一个男佣到了若斯一趟,一路上挺忙,他急着要去赶下午三点的重要约会。没料到,他去赴约以后就死了。波斯科姆伯池塘距离哈瑟雷农庄有四分之一英里路程,有两个人在这段路上见过他:一位是年长的妇女,不知道她的名字;另一位是特讷家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两个目击者都发誓说麦卡瑟是一个人出行的。守猎场的人还看见在麦卡瑟走过几分钟后,麦卡瑟先生的儿子腋下夹着一支长枪从这条路走过。当时,他还能看到麦卡瑟先生的背影,他儿子紧随其后。他没怎么在意,到了晚上听说发生了惨案,看场人想起了这件事。

“麦卡瑟父子从看场人威廉·克劳德的视线中消失后,别人也看见过他们。被茂密的树木环绕着的波斯科姆伯池塘,周围长满了杂草和芦苇。就在当时,有个叫裴欣丝·茉润的 14 岁的小女孩,是波斯科姆谷庄园看门人的闺女,在树林里摘花。小女孩瞧见麦卡瑟先生和他儿子在离池塘不远处的树林边站着,看样子双方在争吵着什么,老麦卡瑟先生气愤地叫骂着,小麦卡瑟扬起了手,像要对父亲不客气。小女孩被眼前发生的吓呆了,转身跑回家告诉她母亲,就在她急忙逃离树林时,麦卡瑟父子争吵很激烈,怕要动起手来。不一会儿,小麦卡瑟一脸焦灼的样子,进了他们的小屋,痛苦地诉说他的父亲在树林里突然死了,望看门人能给予帮助。他神情异样,没拿枪也没戴帽子,衣袖和右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看门人跟着他去了树林,看到池塘边的草地上躺着死者,死者的头部凹了下去,像是被又重又钝的东西猛砸造成的,很显然是枪托砸的。靠近尸体旁,有支枪扔在草地上。他们采取措施,把小麦卡瑟抓起来了。案子进展顺利。上周二,当地法庭裁定年轻人犯了‘蓄意谋杀罪’;周三被提交若斯地方法官审理;地方法官又将这个案件递交下一轮巡回审判庭。这些就是法医和治安法庭处理此案的主要情况。”

“天哪,我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毒手黑的案子,”我说,“若用现场证据指控罪犯,理由挺充分。”

“不能这么简单地去看,”福尔摩斯想了想说,“这些情况看起来较充足,换一个思维方式想想,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当然,不可否认这个案件中那个年轻人显然很让人怀疑,他可能就是凶手。但他的邻居中有不少人说他没犯罪,农庄主的女儿特讷小姐也这么说。正是这些人找到雷斯垂德,让他为小麦卡瑟辩护。雷斯垂德曾参与侦破‘血字的研究’一案。他觉得这案件不好办,推到我手里,咱们两个中年绅士只好以每小时 50 英里的速度赶来,要不早在家里慢腾腾地吃早饭了。”

“证据太充足了,”我说,“咱们这次来怕要空手回去。”

“越明显的案情越容易出差错,”他笑着回答,“这次来,说不定会发现一些线索。对于雷斯垂德的推理,我们想办法证实或推翻,但我考虑了多次,不知从何入手。你很了解我,我的猜想你不认为是在夸大其词吧。举个例子说,我能断定你家卧室的窗户是在右边,雷斯垂德恐怕连这个显而易见的事都没有发觉。”

“你怎么这么认为——”

“我的好兄弟,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着军人爱清洁的好习惯。每天早晨,你都刮胡子。在这个季节,你只能借着太阳的光线刮。你往左边脸刮,越向下刮得越不好,到了下巴底下时就更不干净了。这是由于光线不足的原因,我想象你这种人,不会在两边光线一样的情况下把胡子刮成这样。拿这个小事来说明观察和推理的关系,这是我擅长的,这想法会有助于我们展开调查。对于传讯中提出的小问题也要考虑考虑。”

“什么问题?”

“看来小麦卡瑟是回到农庄之后才被逮捕的。当他从警官那儿得知宣布逮捕他的消息时,他没怎么害怕,他说这是报应。他这样说自然让法官认定他就是凶手。”

“他自认了。”我接着说。

“并不是,在这之后就有人提出相反意见,说他没有杀人。”

“不会吧,这案件很明显是他动手杀人,还有人质疑,这怎么回事?”

“感到不明白吧,”福尔摩斯说,“我目前也为此感到不解。小麦卡瑟不管是否清白,他不可能想不到当时的情形对他很不利。如果说抓捕他时,他很气愤的话,我会认为这案情值得怀疑。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于蓄意杀人的罪犯,吃惊和愤慨可能会是为自己解脱。小麦卡瑟接受了当时的状况,这表明他是个有自制力、沉稳的人,或者说他没有犯罪。至于他说的报应的话,咱们考虑当时的情形就不觉得奇怪了:当时他站在父亲的尸首旁,想着才同父亲大声争吵,忘记了要尊敬父亲,甚至要扬手打父亲。他说这话时可能是内疚,谴责自己,这让我们感觉出他是个思维正常的人,不能简单以为是认罪伏法。”

我叹了口气说:“许多被判死刑的人还没他这么多证据呢。”

“死刑犯中,有不少是错判的。”

“小麦卡瑟对自己的案子是怎么看的?”

“同情他的人对他的辩护并不乐观;从提供的资料看,有一两点很具启发性,你看看吧。”

福尔摩斯从那捆报纸中找出一份当地报纸,把其中一张折起来,指着其中一个段落,对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在这个消息中发生的事说了一下。我坐下来认真地看起这段报道。报道是这样写的:

被害人的儿子詹穆斯·麦卡瑟被传入法庭,他的证词如下:“在布里斯托尔,我呆了三天,直到上周一早上才回家,就是三号那天。到家时,我父亲不在,女佣告诉我他和车夫约汉考伯到若斯去了。一会儿,就听到他的轻便双轮马车跑进了院子。从窗口我看见父亲急忙下了车,走出了院子,可不知道他是往哪个位置走的。我拿上枪,紧跟着向波斯科姆伯池塘的方向走去,想到池塘对面的养兔场瞧瞧。我在路上遇到威廉·克劳德,他的证词是这样定的,可他误以为我在跟踪我父亲。我一点不知道父亲离我很近。等我走到离池塘约有 100 米远左右时,我听到父亲叫了一声‘库依’,那是父亲和我之间常用的信号。我急忙走去,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他见到我时,挺吃惊的样子,且大声地问我到那里做什么。我俩说了几句,由于父亲脾气粗暴,我们争吵起来,就差动拳头了。我怕他怒火大得刹不住了,就转过身向哈瑟雷农庄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出 150 米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吓人的叫喊,我赶紧跑过去。我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放在一边,一把将他抱到怀里,他当时就停止了呼吸。我在他身旁跪了一阵子,而后找特讷先生家的看门人求助,他家离出事地点最近。我返回来的时候没发现他身边有人,也不清楚他竟然伤成那样。尽管他对人的态度不好,让人挺害怕的,不讨人喜爱,但据我了解,他并没有致他死命的仇人。我就知道这些。”

验尸官:“你父亲遇害前对你怎么说的?”

证人:“他嚷嚷几句,我听他像是说‘阿莱特’什么的。”

验尸官:“你对这话的含义怎么看的?”

证人:“我没觉出有什么深的含义,我觉得他当时神志不太清醒。”

验尸官:“你怎么和你父亲争论起来的,因为啥事?”

证人:“我不想回答。”

验尸官:“你必须回答。”

证人:“我不愿告诉你,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吵架和随后发生的惨案没有关系。”

验尸官:“具体的事由法庭裁判。我想你也明白,你不愿回答问题,会很不利于以后你的起诉。”

证人:“我还是不愿回答。”

验尸官:“据我了解,‘库依’是你们父子间常用的信号,是吗?”

证人:“是的。”

验尸官:“那你父亲怎么在不知道你已从布里斯托尔回来的情况下,并没有见到你时这样叫呢?”

证人(很是困惑的样子):“我不清楚。”

一个陪审团成员:“你听到你父亲在喊叫,跑回去看见他受了致命创伤时发现别的可疑东西了吗?”

证人:“没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

验尸官:“这话什么意思?”

证人:“我快速地奔向那块空地时,相当紧张、吃惊,一心只念着父亲。我想起来了,就在我朝前跑时,在那地上像是有啥东西。灰颜色的,像是大衣这类的东西,可能是件彩格呢披风。我从父亲身边站起来时,往四周看了看,那东西看不见了。”

“这么说,在你去找人求救之前,那东西就没有了,是吗?”

“是的,看不着了。”

“你能肯定那是什么嘛?”

“不能,我只能认为那里有样东西。”

“距离尸体多远?”

“大概有 10 米。”

“离树林边有多远?”

“差不多。”

“这么说,若是有人将它拿去,就是离你 10 米远的距离,是吗?”

“对。不过当时我是背朝着它的。”

对证人的审讯过程到此结束了。

“我看啦,”我一边阅读这个栏目一边说:“验尸官结束审讯时的话对证人不利,他显然在提醒人们证词中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父亲还不清楚他回家了却叫他;小麦卡瑟拒绝说出他和死者谈话的细节,他对父亲死前所说的话的怪异描述。这些正像验尸官所说,对小麦卡瑟极为不利。”

听了我的话,福尔摩斯暗自笑了笑,在软绵绵的靠垫上舒展着身体。“你和验尸官都用心良苦,”他说,“对小麦卡瑟有利的证据被排除了。你没觉得他富于想象,或者是缺乏想象能力?他没能编出个理由说清他和父亲的争吵,用来争取陪审团的同情,真没有想象力;但他从内心感应中产生了种种古怪说法,例如死者临终前提到‘阿莱特’以及那件失踪了的衣服什么的,这表明他有丰富的想象力。我想从另一个角度去调查,就是小麦卡瑟说的全是起初的情况,我们来看看假设会得出什么结论吧。我这儿有一本比得拉齐诗集的袖珍本,你拿着读吧。在到达案发现场前,我不想谈这个案子。我们一起到斯云敦吃午饭,再有二十来分钟就该到了。”

四点左右,列车穿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得峡谷和波光闪烁的塞文河,到达了若斯这个美丽的乡村小镇,一个看上去清瘦、狡黠的男人已经在站台上等候了。尽管他按照当地风俗穿了件浅棕色的风衣,打着皮绑腿,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伦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警探。我们三人一起乘车赶到希尔福得郡的阿姆斯旅店,他在那里给我们订了一间房。

在一起喝茶的时候,雷斯垂德说:“我要了一辆马车,您精力充沛,不马上破案就不痛快吧。”

“真是太棒了。不过,先得看看天气预报。”福尔摩斯提醒道。

雷斯垂德有些不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温度多少, 29 度,知道了。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幸好我这儿有一盒烟可以抽,这里的沙发比农村普通旅馆的强多了。今晚不用上马车了。”

雷斯垂德朗声笑了起来,“不用置疑,您已从报纸上的报道得出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很清楚,越是深一步调查,越明确。当然,我不会拒绝一个女士的请求,何况她是位很不错的女士。她久仰您的大名,尽管我一再对她说,凡是您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做的,可她还是要听听您的高见。您听,她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啦!”

他刚说完,一个年轻女子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房间。她的两只蓝眼睛颇有灵气,微张双唇,两颊绯红,我感觉她很可爱。可是由于精神忧郁,一紧张,天生的端庄找不到了。

“您好,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她把我们轮番瞅了一遍之后,凭借女性敏锐的直觉盯住我的同伴,提高声音说,“我特高兴能看到您来这里。我这么快赶来就是让您知道我有多喜悦。我知道詹穆斯没作案,希望您在开始侦破前清楚这一点。您记住这一点,我同他是一块长大的,他的缺点我最了解。可他心软,连只苍蝇都不轻易伤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的确很冤枉。”

“我会为他澄清的,特讷小姐,你该相信我会尽全力的。”福尔摩斯和气地说。

“那些证词您看过了,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结论?发现有什么漏洞和缺陷?您不觉得他是受冤枉的?”

“我觉得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年轻女子把头往后一场,轻蔑地看着雷斯垂德大声说:“听到了吧,你听好了,他给了我信心!”

“恐怕我同事这结论未免下得过早啦。”雷斯垂德耸耸肩膀说。

“詹穆斯说的没错,我清楚他是对的。他绝对不会干那种事的!至于他和父亲的吵架,他未在验尸官前露出一个字,是因为那事情牵涉到我,他才不说呢。”

“这怎么能说牵涉到你呢?”福尔摩斯问。

“已到这一步了,我不想隐瞒什么了。我和詹穆斯的事情上,他和他父亲没能沟通。麦卡瑟先生特别愿意我们成亲,因为我和詹穆斯一直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当然,他年轻没什么生活经验,他不希望现在就结婚成家。为成亲的事,他们总是争吵。我敢肯定地这么说。”

“你父亲愿意你们俩成亲吗?他是怎么看的?”福尔摩斯问。

“不愿意。只有麦卡瑟先生愿意。”福尔摩斯锐利的目光投向她时,一道红晕掠过她那张充满活力的脸。

福尔摩斯接着说:“谢谢你说了这些,明天去登门拜访你父亲,可以吗?”

“恐怕医生不让去。”

“医生,这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可怜的父亲已病了好多年了,这桩案子更把他的身体搞垮了。他已经起不来了,维娄思医生说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打击,神经系统都乱了,麦卡瑟先生是活着的唯一一个早年在维多利亚就认识我父亲的人,可如今……”

“哈,维多利亚!这提醒了我,是在采矿场吧。”

“嗯,是在采矿场。”

“确切地说是在金矿。据我了解,特讷先生是在那里致富的。”

“没错,是在那个地方。”

“特讷小姐,谢谢你,你提供了很好的线索。”福尔摩斯真诚地说。

“您肯定会去监狱里探望詹穆斯的,对吧?你有什么消息明天一定要告诉我。你去的话,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要告诉他我相信他是冤枉的。”

“特讷小姐,我会这样做的。”

“我该回家了,我爸爸病得厉害,他会想我的。再见。”她匆忙地走了出去,那匆忙的样子和来时一样,接着就听见马车远去的声音。

“我真替你不好意思,福尔摩斯,”雷斯垂德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为什么要说他是冤枉的?我的心软不下来,我觉得还是尊重事实吧。”

“我想我会有办法替詹穆斯·麦卡瑟洗清罪名的。你有没有探监许可证?”

“有,不过只能我俩去。”

“既然这样,我得再考虑一下是否出门的事了。今晚时间绰绰有余,还来得及赶火车到希尔福得那儿去看他。”

“华生,我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你恐怕会觉得时间难挨吧?”福尔摩斯对我说。

我陪着他俩一块走到火车站,然后在小镇上遛了遛,回到旅馆后就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廉价的小说。这本小说的情节太简单了,和我们正在调查的案情无法相比。我的注意力一再从小说集中到案情,最后我把书向对面一扔,干脆静下心思考虑起当天的种种事情来。假设这个不幸的小伙说的全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父亲到听见他父亲的喊叫,急着赶回那片空地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让人迷惑不解、惊人的事情呢?一定是可怕、致人于死地的事。我猜测着,凭借所有送来的报纸,上面有审讯的详细记录。法医的验尸报告写着:死者后脑左边第三块顶骨和枕骨半边被钝器重击,致使粉碎性骨折。我在自己头上比量出被击中的地方,发觉这一击来自死者身后。这点发现对被告有利,因为有人看见他们父子俩在面对面争吵。但这不能说明全部问题,因为老麦卡瑟也可能背过身。再者,死者临死前提到“阿莱特”,这让人纳闷。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是脑子不清醒时说的话,因为突然受到攻击而命在旦夕的人不会不清醒。很有可能他是想说出谁是凶手。可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翻来覆去地想琢磨出一个恰当的解释。另外,小麦卡瑟看见的那件灰色衣服的事。如果这属实,那么可以肯定是凶手在慌忙逃离时,从身上脱落下的,也许是件披风,凶手竟然敢在小麦卡瑟跪在父亲身边时的一刹那间,从相隔不过十米远的地方将那件衣服取走。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是多么令人不解!我对雷斯垂德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对福尔摩斯的洞察力我更相信,正是每一个事实使他的信念坚实有力,他相信小麦卡瑟是冤枉的。

福尔摩斯很晚了才赶回来。他一个人回来的,雷斯垂德已经在镇上住下了。

“温度计上的温度还这么高,”他坐下来说,“咱们去现场验证前千万别下雨,这顶关键了。换一个角度讲,做这种谨慎的察看工作得保持最好的状态。咱们大老远地来到这儿,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就这个样子开始工作。今晚,我见到小麦卡瑟了。”

“你从他那儿有收获吗?”

“什么也没得到。”

“一点儿线索都没透露?”

“一点儿都没说。我原以为他清楚谁是凶手,可他想隐瞒他或者她。到现在我坚信他和别人一样并不知情。小麦卡瑟长得不错,心地善良的样子,但不怎么聪明。”

“你想想,他竟然不想同特讷小姐那样出色的女孩成亲!真不敢说他有品位。”我在一旁都替他失望。

“并不是这样的,这可是个令人伤心的故事。小伙子对她很痴情,在他岁数不大的时候,对特讷小姐不怎么了解,因为她在寄宿学校念书已五年了,这傻小子就在布里斯托尔和一个酒吧女郎好上了,还同她到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了。这情况谁都不知道,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碰面时,做父亲的又劝儿子去向特讷小姐求婚。俩人争吵得厉害,小伙子举起了胳膊。另外,年轻人并没有自立,而他父亲在各方面都挺小气。若是他知道了结婚的事,准会和他断绝关系。案发前三天,在布里斯托尔,小麦卡瑟和他那个当酒吧女郎的老婆在一起。他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一点很重要,请你记住。坏事又变成了好事,那个吧女得知小伙子要遭殃了,很可能判死刑,就给他来了封信,说自己已有家室,丈夫在百慕大码头上干活,她和小麦卡瑟并没有真正的夫妻关系等,直截了当地同他吹了。我想这信对经受过打击的小麦卡瑟来说倒是一种欣慰。”

“如果小伙子是无辜的,又会是谁下手的呢?”

“是谁呢?你得特别注意这两点:一是死者和某人要在池塘边会面,这个人显然不是他儿子,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二呢,有人听到被害人在并不知儿子已经回家时大声喊‘库依’。这两点在本案中很关键。如果你愿意,咱们现在就聊聊吧。那些可疑的事情明天再谈。”

第二天,就像福尔摩斯所言,没有下雨。一大早就阳光明媚,天空晴朗无云。九点钟,雷斯垂德坐着马车来接我俩,于是我们一块向哈瑟雷农庄和波斯科姆伯池塘出发了。

“今天早晨有重大新闻,”雷斯垂德说,“听说特讷先生病得厉害,快不行了。”

“我想他岁数挺大吧?”

“可能六十岁了,他早年住在国外时身体就差。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不行了,已经有些年岁,这个案件更加剧了他的病情。他同老麦卡瑟是老朋友,而且,我再补充一句,也是他的恩人,我听说他把哈瑟雷农庄免费租给了麦卡瑟。”

“是吗?真是个挺好的人。”福尔摩斯说。

“很不错,特讷总是救助他。在这地方,他对麦卡瑟好人人都清楚。”

“是这样呀!这位麦卡瑟先生几乎什么都没有,一直受到特讷先生的帮助。可他还想让他的儿子同特讷的女儿成婚。那女孩很可能继承庄园呢!他谈起这门亲事骄横得就像只要他儿子有意,其他的事都好说了。你觉得他这个态度挺怪吧?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特讷本人反对这门亲事。这是特讷小姐告诉我们的,你觉得其中有什么可推断的吗?”

“我们已经下了结论。”雷斯垂德对着我眨眼睛,“我发现,就是不像你这样大谈什么理由,想入非非,要查清这案子可不简单。”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掌握了一个您不太可能发现的情况。”雷斯垂德有点激动地说。

“说说看——”

“那自然是老子死于儿子手里。其他的种种说法都不可能。”

“不能这么早下结论,”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左边就该是哈瑟雷农庄了吧?”

“是的,你猜对了。”

这是一栋占地面积很大、外面令人舒服的石板瓦房,灰色的墙壁上长满了黄色的苔藓。然而,没有拉开的窗帘,没有炊烟的烟囱却给人以悲凉的感觉,好像这场悲剧产生的惨痛仍紧紧地笼罩着农庄。我们把门叫开,女佣听从福尔摩斯的吩咐,把她主人遇害时穿的靴子取出来,让我们看看;同时她还拿了一双小麦卡瑟穿的靴子,当然不是他父亲遇害那天穿的那双。福尔摩斯从七八个角度比量了那双靴子后,又要求女佣领他到院子里去。我们就从那里出发,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边。

每当歇洛克·福尔摩斯认真地搜索这类线索时,他就换了个人。对那些只知道贝克街那个冷静的思想家和推理专家的人来说,他现在的神态,没人会认识他。他的面颊时而涨得紫红,时而又板得铁青。两道紧锁的眉毛像是两条浓黑的绳子,眉毛下晶亮的眼睛射出冷冷的光芒。他弓着背,低着头,双唇紧闭,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很像是一副猛兽捕猎的模样。他专注于眼前的搜查,谁要是问他点什么或是对他说点什么,他都没反应,顶多不耐烦地吼一声。他默不作声地轻捷地沿着那条穿过草地的树林的小路朝前走,一直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边。那里湿润、松软犹如沼泽地,在小路上和草地上都有很多脚印。福尔摩斯有时紧走,有时站住不动,有一会儿他又到草地里兜着圈子。雷斯垂德和我跟在后面,这位官方警探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而我却很有兴致地察看着好友的一举一动,坚信他的每个举动都有确定的意向。

波斯科姆伯池塘四周芦苇丛生,方圆大约五十米,地处哈瑟雷农庄和大富豪特讷家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从池塘对面排列整齐的树梢望过去,我们看见了红色的尖顶,那是地主庄园的标志。靠近哈瑟雷农庄的一边,树木繁茂。这片树林的边缘和池塘边的芦苇间有块狭长地带,大约有二十米宽,长了很多青草。雷斯垂德将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指给我们,那里十分潮湿,死者卧在那里留下的印迹仍然可以辨认。我从福尔摩斯热情的表情中看出,他从被踩倒的草丛中发现了很多可疑痕迹。他就像只追捕猎物的猎狗那样绕着那地点转圈,又转向雷斯垂德,问:

“你去水塘里干什么?”

“我原以为会有武器或别的线索,就用筢子在里面捞。可是,老天!你这是——”

“哦,我可不想同你解释,到处是你那只内八字脚的印子。连鼹鼠都能跟踪你的脚印,走到芦苇那儿就没有了。若是我早点来,他们还没像一群水牛那样在这儿乱踩,侦破该多简单!和看门人一块来的人就是从这里过来的,他们抹去了死者六到八个脚印。不过这里还有同一双脚留下的三个单独的痕迹。”他掏出放大镜,俯身在地上铺上防水布,以便看得清楚。就在同时,他不停地说话,与其说是对我们说,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这些是小麦卡瑟的脚印。两次在走,一次是在飞快地跑,所以脚板踏出来的印迹很深,脚后跟几乎看不见了。这说明他的供词没假。这些是他父亲的,他在来回踱步。那么,这又是什么呢?这是小麦卡瑟听到喊声后扔枪托留下的印迹。这个呢?哈!瞧,我们找到什么啦?脚尖!脚尖的印子!也是方方的,肯定不是一般的靴子!它们走过来,又回去了——当然,是来取那件披风的。我们来瞧瞧它们是从啥地方出现的。”他翻来覆去地查找,时而脚印消失了,时而又出现了。我们一直找到树林旁,最后来到一棵山毛榉树下,这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树。福尔摩斯一直搜查到那棵树对面,又再次趴到地上,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他在那儿呆了一段时间,不停地翻着树叶、枯枝;把那些看似泥土的东西装进信封,他拿出放大镜,不仅察看地面,就连那些树枝都认真翻看了一遍。青苔里有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也仔细检查了,然后放了起来。他又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来到公路边,所有的脚印在那里找不到了。

“这个案件真有趣,”他恢复了常态说,“我想右边这幢灰色房子就是门房吧,我准备进去和茉润谈谈,再做点记录。忙完这事我们就可以回去吃午饭了。你们先去马车那儿吧,我一会儿就到。”

大约过了 10 分钟,我们又都上了马车,赶着车进了若斯小镇。一路上,福尔摩斯把从树林里捡来的石头一直带在身边。

“雷斯垂德,你也许对这东西感兴趣,”他拿起那块石头说,“这就是凶手用的凶器。”

“我怎么看不出来有痕迹?”

“是没有痕迹。”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下面的草还活着,说明石头在那里才几天,草上面没有石头拿走后该留下的痕迹。它的样子和伤痕完全吻合,再说并没发现有别的凶器。”

“杀人犯呢?”

“凶手是个高个子的男子,他左撇子,右脚不好使,蹬一双厚底狩猎皮靴,套件灰色披风,抽印度雪茄,并使用雪茄烟嘴,上衣口袋常揣把很钝的小折刀。另外还有别的迹象,但凭这些就足以帮我们查清楚了。”

雷斯垂德哈哈乐了。“我还是保持怀疑,”他说,“口头上说得过去,可我们面对的是顽固的英国陪审团。”

“等着看吧,”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你按你的方式去做,我照我的想法去干。今天下午我会很忙,可能会坐晚上的火车回伦敦。”

“让案子就这样啦?”

“已经处理完了。”

“我怎么搞不清楚?”

“咱们已经破解开了呀。”

“你说谁是凶手?”

“我刚才描述的那个有钱的人。”

“他会是谁呢?”

“要知道这人是谁不怎么难吧,这儿的人口挺少嘛。”

雷斯垂德抖了抖肩膀,说:“我是个着重实际的人。我不可能在这地区查找腿瘸、左撇子的男人,那样我会让人笑话的。”

“是吗,”福尔摩斯和气地说,“这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你的住址到了,再会吧。我在走前会给你留张便条。”

把雷斯垂德留在他的住处后,我们便驱车回到了下榻的旅馆。刚一到,午饭就摆到桌子上了。福尔摩斯默不作声地在思索,脸上出现忧郁的神情,人只有在茫然若失时才这样。

“华生,”饭桌收拾好后,他对我说,“你在这椅子上坐着,我来同你聊聊。我有点不明白,想听听你怎么说。抽支雪茄,说说看。”

“好吧。”

“是这样的,我们在解决这个案件时,小麦卡瑟的诉说有两处立即引起我们的注意,我说的这两点尽管对他有利,而你不觉得这样。第一处是,据他所言,他父亲在见到他之前就高喊‘库依!’;第二处是,死者临死前怪异地提到‘阿莱特’这个词。你清楚他模糊地说了几句话,可他儿子只听清这几个字。我们只好从这两点开始破案,我们不妨认为这个小伙子说的是真实的。”

“这个‘库依’是啥意思呢?”

“嗯,我想他不是冲他儿子喊的,死者只知道儿子在布里斯托尔。他儿子听到父亲大喊‘库依’很偶然,他这喊声恐怕是引起约见的那个人的注意。‘库依’是澳洲一种典型的用语,只在澳大利亚主仆之间使用。据此,我们可以极有把握地推断:麦卡瑟在池塘会晤的那个人曾在澳洲住过。”

“‘阿莱特’又怎么讲呢?”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铺在桌上,“这是我昨天打电报到布里斯托尔要的,”他接着说,“这是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他用手挡住部分地图问:“这几个字怎么读?”

我说:“是阿莱特。”

他把手挪开后,又问:“现在呢?”

“巴拉莱特。”

“说的对。这几个字就是死者临终前说的,他儿子只听清后面两个音节。他想说出凶手的名字,是巴拉莱特来的。”

“太棒了!”我惊叹道。

“这已经很明确了。你看,我又把调查圈子大大减小了。有件灰色披风这一点已经证明那小伙子说的没错,是实话。这回我们就不是模糊的概念了,而是扎实的目标:凶手一定是从澳洲巴拉莱特来的男人,有件灰色披风。”

“会是这样的!”

“另外还有我们今天的侦查。我对地面进行了周密察看,发现了蛛丝马迹,我连凶手长什么样都告诉雷斯垂德那个笨蛋了。”

“你又是怎样推想出来的呢?”

“你不了解我的想法吗,不就是对小细节的察看嘛!”

“我清楚你是从他迈的步子来判断他的个子,对那双靴子的推断也许是从脚印发现的。”

“是这样呀,这并不很难。”

“他走路摇晃,你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他的右脚印总是比左脚的模糊,这说明他的重心在左脚上。从这一点看,他肯定是个瘸子。”

“你说他是个左撇子又怎么回事?”

“你该记得在审讯中法医对伤势的记录吧!打击来自正后方,而且伤在左脑,若不是个左撇子,怎么会这样呢?那父子俩会面时,凶手就站在那棵树后,抽着烟,因为我发现了雪茄的烟灰。你知道我对烟灰做过一些研究,并写了篇专题论文论述了 140 多种不同的烟灰,包括烟斗、雪茄和香烟。我对烟灰的特殊经验让我知道那是印度雪茄。发现雪茄后,我就到四周去找,最后在草丝里找到了他随手扔在那里的烟蒂。确切地说是印度雪茄,和在鹿特丹生产的那种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他使用雪茄烟嘴的呢?”

“我瞧出烟蒂没进过嘴,因此可断定他用了雪茄烟嘴;烟头被削掉了,但削得不平,因此可断定他口袋里的刀子不快。”

“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成神仙了。凶手准会抓住,你又救了一个小伙子的命,这就像你砍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一样。我清楚这一切是谁做的,凶手就是——”

“特讷先生来啦!”旅馆服务员一边大声通报,一边推开客厅的门,把客人领了进来。

本来是个陌生的面孔,但令人记得住!他走路特慢,一瘸一拐的,弯着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他那遍布皱纹、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强壮的四肢,可以看出他力大过人,个性独特。他的胡子卷曲,头发灰白,那下垂的眉毛让人感到高贵、有权有势。可是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鼻孔两边发青,一看就知道他患有慢性病,已经很严重了。

“这么说您收到我的便条了,请在沙发上坐吧。”

“我收到了,看门人送来的,说是您想在这儿见我,免得引起别人传言。”

“若是我直接到您那儿拜访,我怕别人说这说那。”

“你为什么要见我呢?”他眼中充满绝望的神色看着我的同伴,像是他的事情已让人知道了。

“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像是在回答他的目光,“麦卡瑟的事我全都明白了。”

老人用双手挡住了脸部。“愿上帝帮助我。”他大声说,“我不想让那小伙子受冤屈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巡回审判庭判他有罪,我会把实情说出来替他澄清的。”

“您这样说我真高兴。”福尔摩斯沉重地说。

“若不是我那宝贝女儿,我早就说了。如果我被捕,她会伤透心的。”

“可能不至于到那一步吧。”福尔摩斯说。

“你说什么?”

“我不是官方侦探,是您女儿请我来的,我在为她做事。不过小麦卡瑟得无罪释放才行。”

“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特讷说,“我患糖尿病已经好多年了,我的家庭医生说我不一定能活过一个月。可我情愿死在自己家里,不愿死在大牢里。”

福尔摩斯站起身,拿着他的笔坐到桌前,在面前放了一叠纸。“只管把实情告诉我们,我把案情记录下来。然后您在上面签个字,华生先生可以当证人。这样,为了小麦卡瑟,在处境不利的情况下我会出示这份供词。我向您保证,不到危急关头,我不会出示这份供词。”

“这不要紧,”老人说,“我能否活到巡回审判还是个事呢,这对我没多大关系,我不愿看到艾莉丝难过。我今天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为这事我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说起来也简单。

“对麦卡瑟这死鬼你们不了解,他简直是个恶鬼!这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你们永远别受到这类人的伤害。二十年来,他的魔爪狠狠抓住我不肯放松,我这一生都让他毁了。我跟你们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还是六十年代在矿上的时候,当时我是个一身血性的小伙子,活泼好动,凡事都想去做。后来,我交了几个坏朋友,开始酗酒,由于开矿不景气,我们当了这里人所说的抢劫犯。我们一伙六个人,过着浪荡的生活,时不时抢劫车站,或拦截那些到金矿去的马车。我有个称号叫巴拉莱特的黑杰克,我们这帮贼被当地人称为巴拉莱特帮。直到今天,那里的人还有知道的。

“有一次,一支黄金押运队从巴拉莱特驶向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边偷袭了他们。押运队中有六个士兵,我们也是六个人,可以说阵容相当。我们是排射过去的,一下子就从马上摔下四个卫兵。我们赢了,可我们的人也死了一个。我用枪顶着押运队车夫的脑袋,这个车夫就是麦卡瑟,要是我当时一枪把他打死就好了。我瞧见他那双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像是要记住我长的啥样,我心一软就饶了他一命。我们带着这些黄金逃走了,很快就成了有钱人,而后来到英国,没有受到任何责难。我同老伙伴分手了,决心过一种平静、有品位的生活。我买下了刚好在市场上出售的庄园,再用一些钱做了点好事,用来弥补我以前的罪恶。我成了家,妻子早逝,给我留下了唯一的爱女艾莉丝。她还在婴儿时就用娇嫩的小手引导我走正路,这是我以前想不到的事。总之,我和过去不一样了,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没想到麦卡瑟会突然闯进我平静的生活。

“那天我到城里办一件投资方面的事,不料在摄政街碰到他。他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

“‘杰克,我们来了,’他往我的胳膊上碰了一下,说,‘我们就两个人,我和我儿子,你收留我们吧,我们会亲如一家的;要不,英国的治安很严,随便喊一声,警察就来找事。’

“就这样,他们跟我来到了西部农村,再也甩不掉了。从那之后,我让他租种一块最好的土地,租金不用交。做了好事的我却无法安宁,无论走到哪里,他那狡诈狞笑的面孔总在我身边。艾莉丝长大以后,情况更不好了,他知道我怕艾莉丝了解我的过去胜过怕警察,他就敲诈我,不达目的就决不松手。我几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土地、金钱、房子,后来他跟我要我的女儿,那是我怎么也不会应允的。

“你瞧,他儿子长大成人了,我女儿也不小了。大家都了解我身体很不好,他认为他儿子一定会继承我的财产,他盘算得很美。我在这点上不肯服输,并不是我对那小伙子不喜欢,可他身上流着他父亲的血。我无法忍受让他该死的血统和我的混在一起。我一百个不答应,麦卡瑟就威胁我。我骂他狗胆包天,我们约好那天中午在两家房子之间的那个池塘边解决此事。

“我赶到那儿时他正在和儿子说话,我在一棵树后边抽烟边等着,等到他一个人的时候再说。当我听到他和儿子谈的话后,我的内心就鼓起了邪恶的风暴。他在催促他儿子和我女儿成亲,一点儿不想想她会不会愿意,就像我女儿是街边的妓女一样。一想起自己和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会遭到这种人的控制,我受不了,气得发疯了。怎么不能摆脱呢?我快要死了,不怕什么,尽管我头脑还清醒,身体还强壮,可我明白这一辈子没什么意思了。我还有女儿和财产!我知道只要能堵上这张臭嘴,一切会好起来的。于是我要行动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和从前那样。我曾有罪,并为此遭受磨难。要让我女儿也落入那张逼我于死地的魔网,我无法忍受。我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到地上,就像打一只恶狠狠的狗。他儿子听到他的嚎叫就赶了回来,那时我及时地在树林里藏了起来。不过后来我又得回去,慌乱中掉下的披风又被我捡了回来。先生,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行啦,我无权参与对您的审判,”当老人在那份口供上签名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乞求上帝不要让我们受到类似的威胁。”

“是这样,先生。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您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您自己心里明白,在不远的日子,您将为此受到巡回审判更高一级的审判。您的供词我会保存好,万一小麦卡瑟被处罚,我不得已会出示这份口供。可要是他被无罪释放,这就不会让外人知道,我们对您的秘密,无论您的身体怎样,都会守口如瓶的。”

“我们就再见了,”老人郑重地说,“将来您自己在临终前,想起曾经让我平静地死去,您会有很大的安慰的。”说完,他高大的身躯慢腾腾地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出了房间。

“真要感谢上帝哇!”福尔摩斯默不作声了半天后说,“怎么命运总爱捉弄那些可怜、寻求帮助的人们呢?这次听到类似案件,我就想起了巴可思特所说的话,并对自己说:‘要不是上帝保佑,就没有我福尔摩斯。’”

在巡回审判庭的审判中,由于歇洛克·福尔摩斯起草并提交给辩护律师几份申诉书,小麦卡瑟终于被宣布无罪释放。老特讷先生在我们会面之后又平静地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有些日子了。我猜测以后的日子会是这样:麦卡特的儿子和特讷的女儿一起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而对于他们父辈间的恩恩怨怨压根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