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两个人

1

黯淡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

闹铃的响声震撼着空气,永井弘美原来规律的心跳突然加速。她从被子里一下子跳起,眯着还没适应光亮的眼睛,在桌上摸索闹钟。按了几次闹钟开关闹钟都没停下,拿在手里仔细一看,才发现响个不停的原来并非闹钟。

——这么早……

上午六点五十分。这种时间会打电话来的,不是乡下的父母,就是那些学生。她裹着毯子爬起身来,伸手拿起电话听筒。周围的感觉就跟进了冰箱一样冷。

“我是永井。”

说话的声音中充满着倦意。

“喂。”

听筒里传出年轻男子略带犹豫的声音。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过,可是脑海里就是回想不起对方的长相和名字。直到对方说出“我是荻原”之后,永井这才反应过来。

“今天我请假。”

荻原信二的声音有些低沉。弘美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一阵沉默。良久,对方才憋出了句:“我弟弟他……”

“你弟弟怎么了?”

“……死了。”

“……”

这次轮到弘美陷入到沉默之中。她脑海中浮现的,是荻原信二到底有没有弟弟这么个极其基础性的问题。

“因病?”

“不。”

信二说话的语气,让弘美吓了一跳,“我弟弟让人杀了。”

弘美“哎”了一声。握着听筒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被杀了。早上起来之后,就发现他死在婴儿床上……所以……”

2

弘美给教务主任打了个电话,说因为自己要上荻原家一趟,所以要把第一节课改为自习。学校那边似乎还没人知道这事。她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教务主任吃了一惊,但旋即又用嘶哑的声音说:“可这事就算教师亲自去家访,也是根本就无济于事的啊?”

弘美的火儿一下就上来了。

“他现在受了不小的打击。这种时候,如果能够有人安慰两句的话,心里会好受些。我要去安慰他两句。”

她本想压低嗓门,但最后说出的话却依旧很大声。或许是因为她的气势盖过了对方,教务主任便再也没说什么。

——可又该怎么和他说呢?

前往信二家的路上,弘美一直都在考虑这问题。大学毕业之后,当了三年的中学老师,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当然了,之前也曾经遇上过两三次学生亲属去世,参加葬礼的事,但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事。弘美心想,哪怕几十年教龄的老师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经历。

在一片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同样窄小,同样形状的日式住宅群中,荻原家那栋西式白墙的房子显得格外瞩目。庭院宽敞,停车场里甚至可以停下两辆自家车。然而弘美并非是从其外观上认出这是荻原家的,而是因为门外的几辆警车。

弘美从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只见院子里和玄关处站着不少身着制服的警察和相关人员。院子里甚至还有人趴在草坪上。

看到她在门口张望,身穿制服的警察走来询问了她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她的行为,让对方感觉到有些可疑的缘故。

报上姓名身份之后,警察的态度立刻便缓和了下来,还说会去把信二叫来。没想到对方居然还会帮助自己。

信二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处,他的脸色还算不错,就是眼睛有些发红。看到弘美,他甚至还能从容地打招呼。

“我的房间还没搜查。”

信二略显冷漠地说。

信二在二楼上有间八叠宽的西式房间。淡紫色窗帘摇曳的窗旁放着书桌,桌上干净整洁。地毯上一尘不染,床上也叠放整齐。

“你还挺爱干净的。”

听过弘美的话,信二什么都没说。

信二打开了电炉的开关。微微的亮光渐渐变得明亮。两人在地毯上坐下,盯着温暖的炉光看了一阵。

“你弟弟……几岁?”

问过之后,弘美才想起之前对方说的那句“婴儿床”。

“三个月。”

信二沉沉开口。

“是吗……”

弘美寻思,是否能找些什么话来安慰鼓励一下信二。因为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为此。但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是白搭,老实说让人感觉有些怕怕的。信二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

“老师,你就不必费心了。我没事。”

弘美“哎”了一声,看了看他的侧脸。

“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或许是因为没什么真实感的缘故,也没感觉到太大的打击。”

“是吗……能听到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

弘美感觉对方似乎反过来在鼓励自己。

信二站起身来,走近窗边。他打开铝合金玻璃窗,指了指左边。

“当时我弟弟就睡在那间屋里。”

弘美站到他身旁,朝他指的方向望了望。

“今早六点左右吧,当时我还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了惨叫声。跳起身跑到老爸他们房间一看,就见那女的正抱着婴儿发疯似的哭。”

“那女的?”

听弘美一问,信二粗暴地关上玻璃窗,“老爸的老婆。这还用我说吗?”

“哦……”

弘美回想起之前自己曾经听说信二的母亲已病故,两年前父亲再婚的事。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就“不用说”了。

“通往院子的玻璃窗没有上锁。”

信二摆弄着窗户锁,说道。“凶手似乎就是从那里出入房间的。”

“可为什么要把那么小的婴儿给……”

“刑警说,估计凶手原本是打算入室行窃,看到我弟弟醒来欲哭,所以就下手把他给杀了。不过目前情况还不太清楚。”

“你父母当时就没发现吗?”

“屋里用折叠帘隔开了,我弟弟是单独睡的。半夜里,老爸和那女的睡的都挺熟的。而且婴儿也是无力挣扎的。”

说完,信二又冷漠地说了句,“啊,对了。”

“他似乎是让人给掐死的。”

“掐死……”

“嗯。窒息而死,他身上还残留有痕迹,只不过外行人看不出来。”

之后信二比了个两手陷入脖子的手势。

从他的动作上,弘美想象着婴儿细嫩的脖颈,背着一阵发凉。一个成年人,伸出长臂把睡在婴儿床里的弱小生命给弄死,这样的情景,实在是让人感觉与现实相去甚远。

“那,你父母呢?”

信二微微偏起头。

“不清楚……估计老爸他正和刑警谈事吧。那女的大概还睡着,听说她晕过去了。”

倒也难怪,弘美心想。

信二把弘美送到门口。虽然院子里还有不少警察,但警车的数量却减少了一些。

一辆白色高级轿车不知何时,静静地停在了荻原家的面前。拉起手闸的声音传来,引擎熄火,一名三十出头的高个儿男子从车里钻出。男子身穿着灰色的三件套西服,向着弘美二人快步走来。

“董事呢?”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年轻。

“在家里。”

信二朝着家门呶了呶下巴,冷漠地回答。男子似乎早已对他这态度习以为常,脸色都没变一下。冲弘美礼节性地致了下意,男子便匆匆地进了门。

“这人是谁?”

弘美问道。看着男子走进玄关之后,信二回答说。

“公司里的人。老爸的部下。听说挺能干的。”

“嗯……怎么个能干法儿?”

信二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弘美轻轻拍了下信二的肩,“要打起精神来哦。”

信二微微一笑。

“没事。真的没事。”

“那就好……”

转身背对着再三强调自己没事的信二,弘美迈开了脚步。看到他比想象中要有精神的多,弘美的心里也松了口气。但她却发现,信二的双眼充血泛红。面对弟弟的死,或许他也曾哭过,决不能放过凶手,弘美望着自己的影子,喃喃念道。

3

回到学校,消息还没有传开。不过教务主任片冈似乎提过这事,负责初三课程的老师们已经都知道了。

“听说是起杀人案啊?”

刚坐下身,旁边的数学老师泽田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弘美平常便很讨厌他。虽然他动不动就抽烟,烟味儿飘散到弘美这边也是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一个大男人却喜欢八卦。

“荻原的弟弟应该还在念小学吧。凶手可真是够残忍的。”

说话的气息中带着一股子焦油味儿。弘美站起身避开,“三个月大。”

瞟见泽田目瞪口呆的侧脸,弘美感觉出了一口心里的怨气。

去上英语课的路上,教理科的早濑叫住了她。早濑年纪约莫四十四五,身材高大,头发已然花白,却依旧浓密。他同时还是升学指导的主任。

“这事对荻原的打击挺大的吧?”

早濑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也还没到让人担心的地步。”

弘美把见完信二的印象告诉了他。早濑连连点头,看似已经放心。

“那就好。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啊。”

“嗯……”

眼下已是十二月初,距离有名私立高中的入学考试已经不到两个月时间。

“荻原准备报考私立W高的啊。如此一来,情况也就越发不妙了啊。”

“这我知道。”

那是一所即便放在全国范围内,也算不错的好学校。其他县填报那所学校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弘美所在的初中里,每年也就只有一两名学生能够考上。而荻原信二这学生却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应该没啥问题吧。那家伙从以前起就挺坚强的。”

“对了,老师您在他念初二的时候,曾经当过他的班主任吧?”

“对。不过那家伙的性格脾气,直到最后我也没摸透。”

说完,早濑无声地笑起来。

午休过后,也不知是谁泄露的情报,事情已在学生之间传开。走在走廊上,甚至还有学生跑来,询问传闻的真假。弘美辞令暧昧地敷衍几句,蒙混过关。

下了第五节课,刚走出教室,初三二班简井典子的提问让弘美再也没法儿蒙混过关。弘美知道,她是荻原信二的女朋友。

“是真的吗?”

身材矮小的典子抬头盯着弘美。那目光让眼前的女老师感觉无比沉重。

“是真的。”

弘美回答。语言刚落,典子顿时双颊抽动,眼眶泛红。

“前不久我还去看过那小婴儿呢……”

“你到荻原家去了?”

“是的,说是一起去学习……那婴儿很可爱,长得就跟荻原君一样。听我这么一说,荻原君立刻板起脸,说没那回事儿……”

典子懊悔的直咬牙。

“你还是去参加一下葬礼吧。”

弘美平静地说,典子默默点头。

回到公寓翻开晚报,弘美大致了解了搜查的进展状况。据报道来看,警方似乎已经查到凶手翻越住宅后墙,横穿庭院潜入家中的痕迹。室内并不算乱,估计是凶手刚潜入家中,婴儿便开始哭泣的缘故。虽然警方看好指纹调查结果,但目前还未发现什么较大的线索。

——不过这事倒也有些不可思议呢。

弘美握着报纸心中寻思。

——门为什么会没上锁呢?

婴儿安睡的房门竟然会没有上锁,这一点令她感觉颇为不可思议。

当然了,人都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也存在当时婴儿的母亲以为自己已经锁上了门,但其实却没锁的可能。然而最大的问题却还在后边。

——凶手为什么会知道门没锁呢?莫非是凶手当时潜入荻原家,在门口搜寻财物时,偶然间发现那扇门没有上锁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可真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了。弘美心想。

4

傍晚六点过,荻原丽子终于缓过劲儿来,能够回答警察的问题了。在受刺激,陷入癫狂状态的她虽然在服下安眠药后一直睡到了四点,但醒来后却一直呼唤着婴儿的名字,根本无法向她询问任何情况。

警方在荻原家的客厅里对她展开了询问。

“也就是说,”县警搜查一课的高间用尽可能温柔的语调说,“太太您是在十一点左右上床就寝,而您丈夫大约是在十二点左右出差回来的——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

回答警方提问的,是撑着丽子身体的荻原启三。他头上稀疏的头发纷乱不堪,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弹性,感觉已经是疲累不堪。他回答过之后,丽子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警方对启三的询问早就已经结束。从他的证词来看,昨天他因为出差,原本打算在外边过夜的。但后来工作提早结束,明知已是深夜,却还是回到了家里。

当时大概应该已经是十二点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太太您是否醒来过?”

尽管屋里点着暖炉,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睡袍,她的身子依旧抖入筛糠。她那平时水嫩滑腻,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已是脸色铁青,就连开口说话时,嘴角的动作也显得机械呆滞。

“醒来过……”

“原来如此,那其后您是否又立刻睡着了呢?或者比方说,躺在床上想了半小时左右的事之类的?”

“或许想过吧……我记不太清了。”

“想来也是。那您当时也没听到什么响动吗?”

丽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其后,刑警的问题涉及到了锁门的事。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呜咽起来。

“都怪我。要是当时我把门给锁好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启三沉默不语,心中那股无以渲泄的悲痛,深深刻在了他眉宇间的皱纹里。眼下的他,就只能默默扶住妻子几欲倒下的身体。

“您是否经常会忘记锁门呢?”

她的整个身子都在摇晃,仿佛是在回答说没有一样。

高间刑警重复了一遍问题。他又提了些以前是否也曾出现过窃匪闯入的事,家附近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诸如此类的问题,拼命想要从中找出些线索来。

“那么最后——虽然提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失礼——您二位以前是否与什么人结过仇怨?”

夫妻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知是感到意外还是什么,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启三反问。

“您是说……凶手是因为对我们夫妻俩怀恨在心,所以对婴儿下毒手的?”

高间面无表情地说道。

“凶手的行径实在是太过残忍,所以我才会有这样的猜测,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夫妇俩再次对望一眼,之后,启三代表夫妻二人回答说。

“不可能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们俩从未对他人有过如此之深的影响。”

离开荻原家后,高间刑警和年轻的日野刑警在附近转了一圈儿,向着车站走去。

“话说回来,”高间撇着唇角,“这案子可真是够让人生厌的。”

“的确有些令人生厌。”日野同意他的观点。

“虽说杀人这种事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但这案子也实在是太那个了。哪怕就算是恶魔,也该有他们的规矩……也应该有万万不可触犯的那什么……”

“禁忌。”

“对对,就是禁忌。要是真存在有这玩意儿的话,那这次的案件可以算是犯戒了。如果这还算不上禁忌的话,真希望那些家伙赶快给加上条‘严禁杀害婴儿’的戒条呢。”

“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确实看不下去。”

高间皱着眉点头。

接到通报赶到现场时,小孩的尸体还躺在婴儿床上。虽然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皮肤已失去了正常的光泽,全身已经变色。就连早已看惯尸体的高间,都不禁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不知为何,脑海中同时回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部名叫《迷迭香的婴儿》的电影。故事的内容早已忘记,就只记得里边有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婴儿。

鉴识科的人用例行公事般的声音告诉他,死因似乎是勒死,高间虽然回应了一声,但心中却委实没有半点的真实感。

一想到有人下手把这么一团柔软的肉块给捏死,内心之中就不禁阵阵发恶。

“有没有找周围的人打听过情况?”

高间问道,日野满脸抑郁地摇了摇头。

“很难办。死亡推定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那时候几乎没几个人还醒着。”

“找不出半点线索来啊。”

“截止目前,情况还是这样。”

高间嗯了一声。

两人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所辖警署的电车。搜查本部便设在那里。

路线原本倒也算不上拥挤,这时候却找不到半个空座。高间把身子靠在紧抓吊环的右臂上,喃喃念道。

“实在是让人感觉费解啊。”

“什么?”

“就是玻璃门的锁啊。据说昨晚只是偶尔忘记锁门的,而晚上又碰巧有匪徒闯入。”

“也太凑巧了吗?”

“你难道不觉得吗?”

“但如果对这一点起疑的话,那就等于是在怀疑荻原家里存在共犯啊?”

“可以吗?”

“也不是。”日野寻思道,“至少这事超出可我的理解范围。”

“我也一样无法理解呃。”

高间不快地说。

5

翌日,高间与日野两人在荻原家附近展开了查访。虽然得知案情之后,周围的居民都很配合,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正如日野之前所说的那样,半夜三点还不睡的人才是让人感觉不对劲。

不过,两人从不记得是第几家的主妇口中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那主妇有家亲戚住在附近,而那户亲戚家的独生子似乎有深夜出门慢跑的习惯。跑步的线路里,也包括有荻原家周边。

“半夜三更地出门慢跑?”

高间睁圆了眼睛。

“那孩子是个备考生,已经复读两年了,白天睡着不起,晚上爬起来开始学习。说是看书看累了的话,就会出门慢跑,换换心情。他本人似乎乐在其中,称之为‘夜半跑步’……”

听说有这种事,两人立刻去见了那名备考生。那户人家距离荻原家稍稍有些远,并没有包括在查访的范围内。

“夜半跑步啊。”

高间苦笑着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备考生身体缺乏锻炼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备考生看到过些什么的话,那我们可就得感谢他这夜半跑步了。”

“的确如此。”

高间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时,那个名叫光川干夫的备考生还躺在被窝里。手表的时针指向正午时分,两人请考生的母亲把考生叫起来。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脸倦意的干夫穿着睡衣出现了。

“真是抱歉,听说你还睡着?”

听到高间道歉,干夫一脸冷漠地说,“没,我才刚钻进被窝里。”

干夫对案件一无所知。平时他也不看报,和家人交谈的时间也很短。听两人说过案件的有关情况之后,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向他打听了有关慢跑的事,只听他自鸣得意地说:“那些个愣头考生之间还没流行起来呢?”

“那你昨晚是不是也去跑了呢?”

干夫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回答说。

“没跑。”

“没跑?为什么?”

“昨天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

“是吗……”

高间和日野对望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这样子的话,就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之前两人满怀希望而来,但现在看来又只是白跑了一趟了。

“那,就算问他,估计他也不大清楚吧?”

“是啊。”

高间和日野两人彻底放弃希望,打算起身告辞时,干夫的一句话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除了那天之外的话,倒也还有些有趣的事。”

正准备起身告辞的高间停住了脚步。

“什么有趣的事?”

“这个嘛,”干夫缩了缩脖子。“我几乎每天都要从那附近过,有时也会感觉有些吃惊。”

“能麻烦你说说吗?”

高间再次坐下身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时从那户人家周围跑过时,偶尔会遇上别的车子停在路上。过上一会儿再从那里跑过时,之前那辆车又不见了。这种事前后发生过五次。”

“车子……是辆什么车?”

高间的询问满怀期待,而干夫却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清楚”。

“男孩子要等念了大学之后才会对车子开始感兴趣,不过那车可不是辆普通的大众车,车身白色,而且很宽。”

“司机长什么样儿?”

“没见过。每次都只是看到那辆车。”

“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那车的吗?”

“大概是从一个月前起吧……”

高间两人又问了干夫两三个问题,便离开了。

“你是怎么看的?”

车站前的咖啡店里,高间用咖啡咽着嘴里的一块三明治,问道。

“有两种可能。”

日野大嚼咖喱饭。“第一种可能,凶手是在为行凶展开事前调查,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时常偷偷地出入荻原家。”

“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那种事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开着车来的。”

“如此一来的话……”

“大概是婚外恋吧。”

语调中的肯定因素远远超过了措辞。

“荻原丽子还年轻。光是启介一个人的话,不知是否能够满足她,而且他还时常出差在外。”

“每次出差都会与人偷偷幽会吗……说起来,案发那天启三原本也因为出差,打算在外边过夜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那天夜里,婚外恋的对象也到家里来了,而两人却没想到启介会突然回来。丽子也正是为了防备这种紧急状况,才故意不锁玻璃门的。”

“可是启介却回来了,那男人进家时,启三早就已经躺在床上了。而就在那男人打算逃离的时候,婴儿却哭了起来。”

“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把启三给吵醒的,所以就掐住了婴儿的脖子吗?如此说来,当时丽子应该也处在睡眠之中吧。就算是为了隐瞒自己与人偷情,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的。”

“那还用说吗?”

饭还没吃完,两人便猛地站起了身。

6

案件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五天,荻原信二至今没有返校,葬礼早已结束,应该再没有什么非得请假的理由了。永井弘美已经从学校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怀着一颗担忧的心,弘美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荻原家。加上葬礼那次的话,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这里了。出席葬礼时,信二看起来挺有精神的。

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住宅感觉安静了不少。之前来的时候不是案发就是葬礼,总之都是那种人满为患的时候,而今天天突阴沉,屋子里也没有灯,整个家给人一种格外沉寂的感觉。

弘美稍稍犹豫了一下,摁下了大门旁的呼叫器按钮。也不知铃声究竟有没有响,总之屋里没有半点反应。弘美站在原地等了一阵,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白费时间。

等了两分钟,弘美缓缓迈动了脚步,家里似乎没人。

然而就在这时,呼叫对讲器里传出了“老师,请进”的声音,是信二在说话。弘美连忙转身冲着麦克风说。

“荻原君,你为什么……”

“你先进屋,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玄关的门没锁。”

叹了口气,弘美走进了院门。她发现原本停在车库中的两辆车,其中那辆较大的轿车不见了。

打开玄关的门,信二一脸笑容地迎接她进了屋,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

“为什么不去上学。”

“先别忙着说教。”

信二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门铃响起的话,先用这东西看看,如果是个不想见的客人,那就不予理会。”

信二手拿着望远镜,站在窗边,从那里的确能够看个一清二楚。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光听铃声,谁知道是从哪儿打来的嘛。所以电话我一概不接。”

“你父母呢?”

“不在。”

信二似乎毫不在意。

“不在……”

“老爸到公司去了,那女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们两个都不会回来的。”

信二一屁股坐到床上。“老师你还记得案发那天的早晨,开着辆白色皇冠来的恶心男人吧?”

“记得”,弘美点了点头,“你不是说过他是你父亲公司里的人呢?而且还挺能干的。”

“那家伙被抓走了。”

“什么?”

瞬间,弘美没搞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面不改色地反问。

“那家伙叫中西,似乎是那女人的姘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情况,但是我老爸每次出差,那家伙都会在半夜里摸进家里来。因为案发那天我老爸原也打算在外头住的,所以警方怀疑他很可能曾经潜入过。”

继母与父亲的部下偷情……信二的语调,听起来就是在说同学家的传闻一样轻松。

“昨天警察去了趟公司,把中西给带走了。老爸昨天回公司上班,晚上也没回来。警察跑到家里来,找那女人问了好一阵的话。当时我偷偷地听了一阵他们之间的谈话。那女人对自己偷情的事矢口否认。不过自从那天晚上起,她就不知上哪儿去了。这完全就是在不打自招。我手上还有不少钱,所以就乐得清闲了。”

“你知道你母亲上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而且也没必要去找她。”

“可是……”

弘美深思的目光望着信二,“如果那个中西真的是凶手,我想你母亲应该是不会否认她偷情的。她这么做的话,就是在包庇凶手了。”

信二并没有回答。他躺在床上,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半晌,他才挤出了一句:“谁知道呢。”

弘美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扭头在屋里环视了一圈。书桌上放着摊开的教科书和笔记本,台灯也亮着。她感到有些难以理解,面对这样的一种局面,信二居然还能主动地学习。

“那,”弘美意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呢?”

“学校啊……”

信二猛地坐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翻了起来。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瓶子,递给弘美。

“送给你。”

那是一只香水瓶,瓶上贴着“Vol de nuit”的标准。弘美知道这种法国香水,日本名叫做“夜间飞行”。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弘美问。

“你就别管了。”

信二说,“总之送给你。”

“我没理由接受。”

“你就收下吧。”

“我不能收下。”

弘美语气强硬。信二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吧。”

信二喃喃地说道,“你现在擦点儿试试吧。”

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哀求一样。

这目光令她难以抗拒。

“下不为例哦。”

弘美打开小瓶的盖子,在中指上喷了一点,抹到自己的耳后。甜中带苦的香气缓缓地弥漫整个房间。

“可以了吧。”

听到弘美的问话,信二略带犹豫地说:“我可以凑近闻闻吗?”

弘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立刻便答应了。她最怕的就是这种哀求的目光。

信二走到弘美身旁,把脸缓缓凑了过来。他把鼻子贴到弘美脸上,轻轻吸了口气。

“好香。”

“行了吧。”

就在弘美盖好瓶子,准备递还信二的时候,对方突然猛地扑了上来。与其说是扑,倒不如说是死死抱住不放。她就像是被人抱摔一般向后倒去,信二则跨骑在她身上。

“你干嘛?快住手。”

弘美拼命挣扎,但还是没法摆脱信二,他的力气很大。弘美感觉到,对方的双唇已经贴上了自己的脖颈。

“住手,你这个小鬼。”

弘美使劲挥动右臂,掌心打在信二耳朵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一击让信二放松了手上的力度,弘美终于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时间很短,但弘美却已是满身大汗。

信二低头不语。弘美靠在墙边,默默俯视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寂静之中,只有两人粗喘的呼吸声。

“你……干什么?”

弘美俯视着他再次说道,然而声音却已不再像刚才一样尖锐。

信二的背脊随着激烈的喘息不停起伏。弘美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

“荻原君……”

信二默不作声,他紧握双拳,全身僵硬,仿佛是在忍受着痛苦一样。过了好一阵,他才呻吟着说了句“对不起”。

“你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

信二低着头重复道,“你回去吧。”

弘美拿起包和外套,上了走廊。信二一动不动,弘美冲着横躺在床上的背影问道。

“明天……你会去学校吗?”

信二没有半点反应。弘美叹了一口气,向着玄关迈步走去。

7

中西幸雄对罪行拒不供认。不光是罪行,他甚至连与荻原丽子有染的事都矢口否认。搜查人员一时间也无法找出什么像样儿的证据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令人费解。”高间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说道。

“中西与丽子之间有一腿,这是事实,绝对错不了的。而案发当夜中西曾经潜入荻原家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听过复读生光川干夫的证词后,高间与日野把与荻原家相关的人员,驾驶白色高级车的人给列了三个名单出来。之后,从中选出夜晚能够自由行动,也就是独自生活或情况类似者,然后又从中找出与荻原丽子见面机会较多的人。

没花多少时间,他们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中西幸雄的身上,他是荻原启三的心腹手下,出入荻原家的机会自然很多,和丽子也有机会见面认识。此外,他的爱车是辆白色皇冠,当警察把那辆车的照片拿给光川干夫指认时,虽然不是很确定,只说“感觉就是这类车子”,但至少也算是句证词。另外,案发当晚,启三出差的晚上,中西的不在场证明都极为模糊。

眼下就只缺少能够一举定案的证据了。

“没事的,迟早一天,肯定能够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邻座的日野手里端着水杯,斩钉截铁地说。

“这倒是让人感觉挺可靠的。但让我觉得不解的却并非这一点。”

高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弯折的香烟来,“我实在是摸不透荻原丽子的心理。”

“丽子的心理……”

“嗯。既然知道中西在那天夜里曾经潜入家中,那她应该立刻就会明白婴儿是他杀的,进而采取些行动。至少,在得知目前的状况之后,她也应该会对我们坦白,让中西接受法律的制裁。可她却什么都没做。不,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躲了起来。难道她为了隐瞒偷情的事实,甚至连杀子之仇都可以不计较吗?”

“的确让人有些猜不透啊。”

“我没说错吧?这事是让人觉得挺费解的吧。”

高间匆匆吐了口烟。

这天傍晚,荻原丽子终于在警署露面了。之前她突然失踪,搜查人员急得团团转,听到这样的消息,高间兴奋得一跃而起。

“看来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啊。”

高间意气风发地奔向会客室。

丽子面带倦容,脚步蹒跚得就跟梦游患者一样。素面朝天,面部的皮肤也显得松弛。

高间先是问她之前都上哪儿去了。丽子回答说,她上女性朋友的公寓里去住了几天。

“我在那里前思后想了一番。”

“想什么……”

“想凶手到底是谁。”

高间看了看丽子的脸。尽管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生气,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某处。

“荻原太太,我们希望你能对我们说实话。眼下案件马上便可以得到解决。那天夜里,潜入贵宅的人是中西幸雄吧?”

高间盯着丽子的嘴角。丽子的嘴唇微微颤动,回答道:“是的……”

高间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他站起身来准备去联系的时候,丽子说道。

“中西他确实到家里去过,但他却不是凶手。”

高间停下脚步,抓住了她的肩头。

“你说什么?”

丽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接着说道。

“那天夜里,中西确实来过。发现他来了之后,我为了不惊醒丈夫,轻手轻脚地离开床铺,告诉他说我丈夫回来了,让他回去。我当时一直看着他翻过围墙而去,他根本就没碰过孩子一根指头。”

8

荻原信二的弟弟被害之后,已经过了十天。永井弘美终于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感觉。再过两个月的时间,学生们就要参加考试了,不能这样被案件牵着鼻子走。

从昨天起,信二也算是回学校来了。虽然坐在自己座位上,他总是两眼望着窗外,也很少和其他同学交谈,弘美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打起精神来的。

今天放学后,弘美被教导主任给叫去了。秃顶的教导主任阴沉着脸,一脸不快地说:“警察来了。”

“警察?”

“在会客室里呢。说是为了荻原那事来的。我希望旁听一下,结果他们却拒绝了。”

教导主任就是因为这缘故,才满脸不快的。

前往会客室的路上,弘美揣测着警察此行的目的。虽然他们肯定是为那件案子来的,但弘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也叫过去。

来的警察一个年近中旬,另一个很年轻。中年警察身材较矮,身上的西装也是褶皱不堪,而年轻那个却身材高挑,一身干净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虽然两人鲜明的反差颇为有趣,但不知为何,弘美就只感觉到一种类型上的差别。

两人自称是县警的高间和日野。

高间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案件的内容和中西接受调查的大致情况。这些事虽然弘美早已听信二说过,但她还是决定在刑警的面前表现出吃惊来。

然而在刑警说到丽子出面证实中西是无辜的时候,弘美却真的吃了一惊。

刑警说:“母亲是不会包庇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我们认为她这话完全可以相信。”

“说的也是。”

弘美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我们的搜查方向也就被堵死,只能再次返回原点了。真凶究竟是谁——搜查又得从头开始了。”

弘美有些摸不透刑警此行的真实目的。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不安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

“而有关信二君……”

刑警仿佛看穿了弘美内心的不安,话题忽然跃入了她的世界里。弘美吃了一惊,坐直身子,回答了声“是”。

“案发后,他的情况如何?是否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这个嘛,倒也并非一点都没有。”

“嗯,毕竟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

刑警话里有话。

“您是否和他谈过有关案件的事?”

“稍微说过几句。”弘美回答。

“您有没有问过他,他母亲发现他弟弟尸体的情形?”

“他说他是听到母亲的惨叫声之后醒来的……”

“没错,没错。”

刑警连连点头,感觉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动。“他确实说过,当时他是在听到惨叫声醒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

看到弘美一脸惊愕地询问,高间刑警也板起了脸。

“确实有点问题。”

他答道。“昨天我们到荻原家去了一趟。因为目前搜查工作又再次返回了原点,所以我们必须再回到现场去。但机缘巧合下,我们发现了一些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事。”

这话说得真够拐弯抹角的,弘美两眼盯着刑警的嘴角,心里揣测着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其实,不管在他父母的房间再如何大声叫嚷,在相隔几间房的信二房间里也是很难听到。至少,那声音是无法将一个熟睡的人给吵醒的。”

半晌,弘美才弄明白了刑警话里的意思。高间刑警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似的,动作缓慢地点着香烟,深吸一口,静静地吐出烟圈。弘美望着眼前那不停变幻的乳白色图形,略带困惑地问。

“您是说,荻原君在撒谎……”

“就只有这种可能了。”

名叫日野的年轻刑警第一次插嘴。

“可是……那孩子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让人难以理解地不光只有这一点。”

高间往前挪了挪,探出身子来说:“案发的前一天才刚下过雨,所以地面湿滑松软,中西翻越围墙的鞋印清晰地残留了下来。如果那天夜里除了中西之外,还有其他人潜入过的话,那就势必将会留下另外的脚印。但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光只是脚印,就连其他人潜入过的痕迹都没有。”

弘美终于明白了高间要说的话,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掌心冒汗。

高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淡淡地接着说道。

“明白了吧?也就是说,凶手并非外人。再与之前的矛盾相对照,我们推测,或许是荻原信二君杀害了他弟弟。”

弘美感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开来。

“为什么……”

好不容易,弘美才憋出了这么句话。

高间抱起手臂。

“为什么……没错,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信二君为什么要杀害弟弟。而今天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也就是想找老师您商讨一下这件事。”

“商讨……”

弘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对此一无所知。”

“说来也是。不过没关系,老师您只需从信二君的性格上出发,对我们的推理是否存在不妥的地方加以判断就行。”

“你们大致已经有所推测了吧?”

尽管自己一无所知,弘美却惊得全身瘫软。

“比方说,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呢?之前信二君作为独生子,一直备受父母的宠爱。然而弟弟出生之后,夺走了父母对他的爱,因而心生妒恨……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这不可能。”

弘美斩钉截铁地说:“小学生的话姑且不论,中学生是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而且荻原君这孩子自立的很早。”

“或许是吧。那么这样的情况是否有可能呢?信二君与他的母亲相处并不融洽。我们听附近的人说,他似乎一直避讳他的母亲,不肯承认他母亲。但如今他父亲和母亲之间生了小孩子,她已经彻底成为荻原家的主妇了。他们两人间的联系与羁绊变得更深,而这一次,信二君感觉受到了他们的孤立。对他而言,这样的心态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下了狠心,把那两人间的羁绊,也就是他弟弟给杀了。”

弘美呆呆地望着刑警不停张合的嘴角。她无法告诉他们说,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或许这样的推理很得当。尽管弘美清楚,信二与继母之间关系紧张,但也却没想到,这事竟然把他紧逼到这种地步。或许,这其实不过只是因她还没能彻底看懂学生的内心。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她叹息着说。两名刑警满意地对望了一眼。

“可我实在很难相信。那孩子他,就算那只是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要让他下手杀害自己的兄弟……听说之前他还很开心地让他女朋友看过那婴儿。当时他女朋友说他们兄弟长得很像,他还有些害臊……”

“但事实上就是他杀的。”

高间对面前的年轻女教师投去了严厉的目光。“他们兄弟长得的确很像。这一点我们也曾有所耳闻,但遗憾的是,凶手就是他。”

“很遗憾。”

弘美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那,我们就在此告辞了。”

刑警站起身来。弘美抬起头来望着他们,问道。

“你们准备去荻原家?”

高间回答说“是”。

“虽然还不至于立刻将他逮捕,但我们却得让他出面,对事情稍微解释一下。”

“既然如此。”

弘美用哭诉般的目光看着高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9

七点左右,弘美来到了荻原家。她走在街灯下的细窄小道上,缓缓向着大门而去。刑警们稍后也会前来,她向他们恳求,让她再见信二一面,和信二谈谈。

“我想见一见他,让他亲口对我说出真相。”

刑警们接受了她的请求。

门前光线昏暗。弘美心想,或许从很久以前起,这个家的门口就一直是如此昏暗。

就在她伸手想去按响门铃的时候,她感觉有人从前方向自己走来,对方似乎也在盯着弘美看。黑暗中出现的,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纤瘦女子,长长的眼睛给弘美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弘美心想,此人必定是荻原丽子。

“您到我家来,有什么事吗?”

女子的话语中,听不出丝毫的感情色彩。果然是丽子。

“我有些话要和信二君谈谈……我是他的班主任永井。”

弘美稍稍致意了一下。丽子只是无心地“哦”了一声。

“信二他到学校去了吗?”

“是的,从昨天开始去的……”

“他还好吧?”

“还好。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精神百倍,但也恢复了不少……”

“是吗?他恢复得还挺快的呢。”

丽子两眼望着院里,说道。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漠,让弘美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丽子把目光转回弘美身上。

“不好意思,您今天还是先回去吧。我这边还有点事。”

她随手撩了下长发。弘美刚说了句“可是”,便闭口不再言语了。一阵令弘美颤抖不已的冲击,从她的身上划过。

“先告辞了。”

丽子轻轻地点了下头,消失在了门中。弘美就仿佛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然站在原地。两名刑警跑到了弘美的身旁。

“出什么事了?”

高间气喘吁吁地问。

“说是家里有事……让我今天先回去……”

“家里有事?”

“估计是来拿行李的吧。”

日野一脸严肃地说。高间立刻咬着嘴角,说了句“这可不妙”。

“丽子要把信二给杀掉。”

话音刚落,高间便已冲进了院门,日野紧随其后。弘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刑警进家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尽管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弘美却感觉自己已经伫立了很久。弘美并不想去猜测此刻屋里上演的是出怎样的剧情,但她的心里却牢牢地贴着一层不能就这样逃走的意识。

听到有人粗暴地打开玄关大门,弘美抬起了头。同时,在屋里灯光的照耀下,几个人化作剪影,跃入了她的眼帘。相互扭在一起的几个人,之后又分成了两拨,走在最前的是丽子。高间死死地拽着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的丽子。两人的嘴里不停地呼出白气,随后晃动而来的身影,是信二和日野刑警。

恰在这时,巡逻的警笛声呼啸而至。或许声音从刚才就已响起。但弘美察觉到的时候,红色的回旋灯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高间等人走出了院门。弘美很想说些什么,但看到丽子的那副模样,她又不禁往后退了开来。丽子的目光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一样,不停地在半空中游荡。看到弘美,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应。

高间让丽子坐上了第一辆警车。在她和穿制服的警察交谈时,日野带着信二走了出来。

信二脸上的表情与今天弘美在学校里遇见他是一样。虽然脸色有些发青,但挺直的腰背,脚下的步伐也丝毫不乱。

看到弘美走来,信二也停下了脚步,弘美说:“我能理解你。”

“……”

“让荻原君你感觉痛苦的原因,就在刚才。”

信二两眼望地,之后他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洪亮。

“永别了,谢谢你。”

10

警车的窗外,五彩缤纷的光线瞬时流过。走在街上的每个人全都脸色忧郁地躬着背。但他们的脚步,却又如同有什么好事一样,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信二很羡慕他们能够消失在黑暗中。这司空见惯的场面,此刻不知为何在他眼中感觉如此宝贵。

“月光可真够明亮的啊。”

信二怔怔地念道。但身旁的刑警似乎没有听清,只是稍稍向他偏了偏头,之后又恢复两眼平视前方。

——那天夜里的月色也很明亮。

信二回想起了一年前。去年与今年不同,当时已经冷到了即便上了床,也不能立刻入睡的地步。远远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信二蜷缩在床上,摩擦着冰冷的双脚。

当丽子关上房门时,信二才察觉到她进屋来了。他吃了一惊,竖起脖颈,丽子已经摸到了他的枕边。

丽子把脸凑近信二的鼻尖,看了看他,眼神扑朔,低声细语。当时她都说了些什么,如今已然记不起来。而脸颊上她呼气的温热,至今依旧不曾忘怀。

她把手伸进了被子里。那只手不停滑动,没有半点犹豫,立刻便滑到了信二的两腿之间。丽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声哧哧,仿佛是从紧咬的牙缝中传出的一样。

她爬上了床,肉体柔软而冰凉。两个人的体重压得床嘎吱作响,那声响至今仍在耳畔。

这是他的第一次。

眼前既没有眩晕的感觉,也不像在做梦,两腿之间生疼。当这一切全部消失之时,事情已经结束,丽子也爬下了床。

“要保密哦。”

说完,丽子走出了房间。信二睁着空无一物的双眼,看着她离去。

——那是一份契约。

信二回想起了过去。当时,信二对父亲不知从哪儿带回的这个新母亲感到极度厌恶。不管什么事信二都要和她拧着,坚不肯认她作母亲。新的母亲勾引了这个儿子。或许她是在想,只要与她发生了关系,那他也就不会再违逆了。而她这种成年女人的智慧,在他的身上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面对这个新来的母亲,信二的心中也萌发了那种复杂的感情。

一年过去了。

自从那天之后,信二与丽子之间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关系。虽然其中也有丽子怀了身孕的缘故,但信二总感觉她把自己给甩到了一旁,他却完全被她给牢牢地套住了。

出于讽刺的偶然,信二得知丽子红杏出墙的事。父亲出差在外的夜里,他鼓起勇气向着丽子的卧室走去。然而刚到门前,就听屋里传出了响动。把门轻轻打开条缝,信二窥探到了屋里的情形。

得知她与人偷情的事之后,信二终于觉察到了她身上的魔性。他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但在那之前,他却想让她那洁白的身躯再次把自己拥入怀中。只要一次就好……这样一来,自己也就再没有半点困惑与犹豫了。

那个夜晚终于来临了。

那天夜里,父亲启三原本应该是出差在外。信二从窗户外窥伺着丽子的房间。今晚那男的是不是也会来?如果他没来的话,自己就要进丽子卧室。那男的平常一般会在半夜两点现身。

两点整,那男的出现了。只见他翻过围墙,动作敏捷地穿过庭院。玻璃门没上锁,男子轻而易举地进了屋。

信二咂了咂舌。他知道那男的叫中西,性格冷淡,精明强干,印象中有着薄薄的嘴唇。

今天也没戏啊——就在信二准备拉上窗帘时,他的手停了下来。中西立刻转身向外走去,小心翼翼地关上玻璃门,顺着来的路往回,消失在了围墙外。信二大吃一惊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没去想其中的原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毫不迟疑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也可以直接到卧室去,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决定像中西一样,从院子里潜入。他这么做,是为了让丽子明白他已经知道她偷情的事,让自己占据有利局面。

从侧门走到院子里,之后再由那里靠近。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信二趴在地上前进,婴儿床上的婴儿发出着平稳的呼吸声。

褶帘后边就是夫妻俩的卧室。信二的手刚刚放到帘子上,他就如同被电击了一样,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他听到了启三的鼾声。

——老爸回来了。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难怪刚才中西会逃之夭夭。

而自己也必须回去了。

信二蹑手蹑脚地往回走去。就在那时,婴儿床上的婴儿发出了微微的响动。

——嘁,竟然在这种时候。

信二目光恶毒地望着婴儿床,婴儿已然醒来。看到婴儿的脸,他的双腿一阵发麻。

——这是……我的孩子。

见过这孩子的人都说和信二长得很像,不愧是兄弟……但如此看来,相像的容貌并非继承自启三,而是从信二的生母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征。

黑暗之中,信二与婴儿彼此盯着对方。信二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瞬间,便已看穿了自己和婴儿的将来。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脱离这婴儿了——即便未来谁也说不清,但这一点毋庸置疑。婴儿的目光仿佛一只人偶般的小手,抓住他的脚跟,让他不停地挣扎。

而接下来的瞬间,发生了一件让他的心疯狂跳动的事。

婴儿在黑暗中笑了。面对眼前的少年,婴儿笑得那样安详。然而这举动却彻底把信二给逼上了绝路。

信二的心中一样巨大的东西坏了。就仿佛是在看慢镜头一样,无声无息。信二确认着心中的杀意,冰凉的手绕过了婴儿的脖颈。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刺激着他的大脑。令人吃惊的是,即便在他的手下,婴儿依旧满脸的笑容。

呜的一声,小小的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声音。信二放开手,冷静的目光在周围不停地逡巡。

要让这事看起来就像外人干的一样——他的脑海中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一边留意着不要发出响动,他一边把家具的抽屉全都拉开。之后,他又用布把自己摸过的地方全都擦了一遍。

随后,他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但直到清晨都一直无法成眠。听到丽子的惨叫,走出房间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等了几十小时。

警方丝毫未对信二起疑,闻讯赶来的永井弘美也一样。他们根本就没去想,信二的眼睛为何会充血通红。

不知为何,信二已在警车里沉沉睡去。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久违的事了。刑警把他垂下的手臂放回了自己的膝上。就连刑警也不知道,那是一只同时杀害了弟弟与亲生儿子的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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