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师兄以为我是什么人?”沈秋庭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莫非是这把剑原本的主人,被你杀了的那个沈秋庭?”

他主动往饮雪剑的剑刃上靠了一步,锋利的剑刃划开表皮,鲜血的颜色在雪白的肌肤上晕染开来。

“既然师兄在心里已经给我定了罪名,倒不如直接一剑杀了我。”沈秋庭看着白观尘无动于衷的面孔,又漠然补充了一句,“左右师兄也早就想过要清理门户了。”

鲜血太过刺眼,白观尘握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像是身体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一样,本能想要避开。

“当啷”一声,饮雪剑掉在了地上。

白观尘看着掉在地上的本命灵剑,有些失神。

剑修连拿剑的手都不稳了,便也称不上剑修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沈秋庭这回是动了真怒,还有些心寒。

到底是有多恨他,才只听到他的名字就想要下杀手?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凝至冰点,守门的老头这才带着清虚道君姗姗来迟。

清虚道君一看这阵仗,当即就差点厥过去。

他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沈秋庭:“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沈秋庭冷笑一声:“您还是问问您的二徒弟吧。”

清虚道君见大徒弟正在气头上,又转向另一边:“小白?”

白观尘依旧失神地看着地上的剑,并没有回应。

清虚道君一个头两个大,在不知道情况的前提下连蒙带猜地开始和起稀泥来:“其实……我家小徒弟今天来这里是我授意的,你们看他手里的令牌,就是我给的。”

看门老头表示理解,并表示不会记沈秋庭的过错,自动自觉地退出了战场。

清虚道君看向白观尘,见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清清嗓子打算继续长篇大论讲述一下本门兄友弟恭的和谐理念,却忽然被打断了。

“师父,”白观尘忽然开了口,“他拔出了迟明剑。”

看门老头瞪大了眼睛,直觉这不是他能听的话题,立刻用灵力封闭了自己的耳力,装模作样地作壁上观起来。

清虚道君没想到是因为这个,立刻转头看向沈秋庭,以眼神询问他为何在白观尘面前拔剑。

以沈秋庭的谨慎,本不应该出现这种纰漏才对。

沈秋庭皮笑肉不笑了一下,什么话也不想说。

眼看两个徒弟谁也不肯让一步,清虚道君只能继续靠自己打圆场:“其实……你师弟真的不是你大师兄,他能拔剑,是前几天我助他与迟明剑重新签订了契约而已……”

编到最后,清虚道君自己也知道漏洞颇多,斟酌着闭了嘴。

“师父,”白观尘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前言不搭后语,“既然您已经知道缘由了,徒儿便先回去了。”

说完,他向清虚道君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沈秋庭看着白观尘的背影,摸了一把脖子上的伤口,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还是人吗?”

见白观尘离开,清虚道君勉强圆回了场,抹了一把头上急出来的冷汗,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关切道:“伤口怎么样?”

“没事,”沈秋庭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师父,您说白观尘这小兔崽子还是人吗?”

清虚道君劝慰道:“他记忆有问题你也是知道的,虽然有些时候的确不太像个人,但你就当……别跟脑子有问题的人计较就是。”

为了安慰一个徒弟,总是不得不小小地牺牲一下另一个徒弟的清誉。

“这还是人吗?”沈秋庭又骂了一句,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是说,白观尘他记忆有问题?”

清虚道君噎了一下,问:“我没告诉过你?”

沈秋庭跟清虚道君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什么玩意儿……”

沈秋庭是白观尘带回凌云城的,清虚道君一直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便一直没有提及,现在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他才晓得沈秋庭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这个二徒弟打小心里有什么事就不乐意跟人说,他对具体的缘由也不太清楚,只能捡自己知道的跟沈秋庭说了说:“你走以后,小白走火入魔了一回。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把他的心魔封住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对你的记忆,便不太清明了。”

沈秋庭愕然了一会儿,又问:“那他的本命灵剑?”

说到这个,清虚道君也有些惋惜:“也是那次之后,他的手便拿不起饮雪来了。”

剑修一生只能有一把本命灵剑。白观尘的剑修天赋放眼整个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拿不起本命灵剑,便再也没有机会触及最高的层次了。

沈秋庭绷着脸想了一会儿,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却还是蹦出一句话来:“那他也不是人。忘了谁不好,偏偏忘了我。”

清虚道君没有办法了,只能问道:“那你想怎样?”

沈秋庭“啧”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怎么样啊?修为不如他高,除魔卫道的决心也不如他坚定,还不是忍着让着。”

清虚道君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也不想安慰他的情绪了,道:“我找个机会跟小白谈谈,保证让他对你的命没有兴趣,你看如何?”

至于剩下的糟心事,让他们小辈自己掰扯去吧。

清虚道君又跟沈秋庭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他才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沈秋庭在身后磨牙:“我得想个办法坑他一回消消气才行……”

清虚道君忍不住浑身一抖,脚步更快了些。

沈秋庭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看天色已晚,冲着跟看门老头一起缩在墙角的二花招了招手:“二花,走,回家了。”

二花“喵呜”一声,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样子,肥硕的一只直直扑进了沈秋庭的怀里。

他冲着看门老头礼貌地点了点头,便抱着猫下楼了。

看门老头一脸懵地回了礼,解开了封住自己耳力的灵力。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晚的事情经过,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来到底哪里有问题,索性掏出酒壶灌了口酒打算冷静一下。

沈秋庭这口气一直憋到第二天,想起来心里还是堵得慌。

天天就惦记着要杀他,这还是人吗?

他也没有心思继续修炼,索性去找了柳城,打算践行承诺带他去凌云城吃烤鸡,顺便自己也散散心。

沈秋庭刚出门没多久,门前就来了一个人。

白观尘手中拿着两个药瓶,抬手想要敲门。

沉吟许久,还是放下了手。

昨日之事……想必小师弟不会愿意见他。

他把手中的伤药放在了沈秋庭的门口,转身离开了。

二花原本正在附近逮地鼠玩,回来的时候看见家门口多了两个圆圆的瓶子,绕着瓶子转了两圈,一爪子拍进了草丛里去。

门口不应该乱丢垃圾的!

沈秋庭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带着柳城进了一家凌云城中口碑不错的酒楼,点了三只烤鸡和其他几样菜,便拎着一壶酒,坐在窗户边上吹起了风。

柳城只要有鸡吃便十分乖巧,也不管沈秋庭在做什么,自己一只狐狸吃得十分开心。

沈秋庭觉得饭桌上太过冷清,便随口扯了两句闲话:“柳城,你是怎么惹上陆乘那小子的?”

柳城把鸡骨头上的肉仔仔细细啃干净,闻言想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惹他的,是当时他旁边有个姑娘,看衣服是天音门的。她有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天音门是修仙界五大派之一,派中所有弟子均为女子,门中多音修,被称为是女修的圣地。

天音门与陆家同处南域,陆乘身边出现天音门的人并不奇怪,但奇怪的味道……

柳城本体是九尾狐,嗅觉一向灵敏,照理来讲不会是错觉。

沈秋庭问:“是什么奇怪的味道?”

柳城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跟小秋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很像,很淡,仔细闻有点甜腻。”

沈秋庭手一抖,清亮的酒液泼了一手。

他上辈子最后一次回凌云阁……是他在魔域中了两星花,柳城所说的味道,只可能是两星花寄居于人体内散发出来的味道。

两星花是魔域的圣花,传闻是某位上古时期魔族大能的血肉所化,存世数量并不多,连魔域都少见,更别提出现在修仙界了。

这段时间这些少见的邪功邪物一个接一个地往他眼前蹦跶,莫名让他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柳城见他面色有异,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吗?”

沈秋庭回过神来,追问道:“你说的那个姑娘,往何处去了?”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柳城见他对此事感兴趣,索性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了个干净,“我跟她出了凌云城之后就跟丢了。陆乘以为我是在跟着他,便把我带回了家要给我吃饭,小秋以前跟我说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就占了。”

天音门与中州相距迢迢,柳城既然把人跟丢了,沈秋庭也不能找上门去探查,索性就先把异状记在心里,等撞上了再说。

听见柳城的话,沈秋庭腹诽自己以前教了这狐狸些什么玩意,忍不住道:“占便宜自然可以,但占完便宜……你怎么不记得跑?”

柳城脸红了红:“想跑来着,但不小心被陆乘发现了男子身份,就……没跑成。”

沈秋庭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沉沉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乘把手中折扇往桌子上一搁,笑着问:“两位介不介意我来拼个桌?”

几日不见,陆乘脸上已经没有打擂台时候的气急败坏了,恢复了以往风度翩翩人模狗样的模样,只是看见柳城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脸绿了绿。

沈秋庭往椅子上一靠,半点不给他面子:“店中空位甚多,陆少主也没有必要来跟我们挤。”

陆乘也半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坐下又点了几道点心,主动搭话道:“这位道友,我们相逢两次已是有缘,在下还不知道道友的名讳。”

沈秋庭客气地笑了笑,眼也不眨地拿出假名来糊弄他:“在下沈白,久仰陆少主。”

他一边说着,一边捡了个杯子给陆乘倒了一杯酒。

陆乘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便掩饰了过去,随即笑道:“沈道友看起来倒颇像我的一位旧识。”

“哦?”沈秋庭挑了挑眉,装聋作哑道,“要是有机会,在下倒是想跟陆少主的那位旧识结识一番。”

“那你怕是见不到了,”陆乘垂眸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摇了摇头,“那人能作得很,早百八十年前就已经死透了。”

沈秋庭被噎了个半死,只能干巴巴地丢出两个字:“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谁料陆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满面,“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毕竟没了他,我日子可要顺心不少。当年他死的第二天,我还特意在南域放了一整天的鞭炮,啧,那动静可热闹得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回换沈秋庭脸绿了绿。

沈秋庭决定放过彼此,于是换了个话题:“陆少主居中州已久,什么时候回南域?”

陆氏的本家还是在南域,陆乘现在却日日在中州晃着,搞得他眼睛难受。

陆乘思索了一番,道:“天元大比之前再回去吧,沈道友可要参加这天元大比?”

天元大比面向的是九州各家各派的年轻一辈,每十年由五大门派之一主办,是年轻一辈修士崭露头角的绝好机会,也是各家各派展示自己新生力量的绝佳平台。这一届天元大比正好轮到了南域的天音门主办。

沈秋庭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当过天元大比的魁首,现在自觉已经没了年轻人的劲头,对这等出风头的机会兴趣缺缺,便打了个哈哈:“看情况吧,提前祝陆少主一路顺风。”

陆乘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小弟子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他早点走似的。

天元大比分明还有几个月,祝一路顺风这么早做什么?

沈秋庭又跟陆乘闲扯了两句,忽然收到了清虚道君的传音符。

清虚道君的声音分外中气十足:“徒弟啊,你昨天说的事为师想过了。你这不是该出去历练了嘛,我特意把你跟小白安排在了一起,让他带着你。机会给你了,你想做什么看着办,别搞出伤残人命来就可以了。”

凌云阁弟子在筑基之前都有出门历练的任务,一般是有经验的师兄带师弟,或者几人组队,任务多是中州境内的除魔卫道,不会太难。

沈秋庭听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听完已经整个人都麻了。

他虽然是想找机会坑白观尘一回没错,但清虚道君这一通安排……怎么看怎么觉得没有十几年脑疾做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当一个尊师重教的徒弟,实在是清虚道君这个师父过分不靠谱。

陆乘全程旁听完清虚道君的传音符,忽然开口问道:“你要跟白观尘一起出去历练?”

沈秋庭怏怏地从柳城的盘子里偷了一只鸡腿,咬了一口,“嗯”了一声。

柳城怒视着沈秋庭,匆匆忙忙把自己的盘子护在了臂弯里。

陆乘的脸色有些奇怪:“不能换人?”

沈秋庭虽然不乐意跟白观尘一起出去历练,但陆乘直截了当地问他能不能换人还是让他有些疑惑:“换人做什么?”

陆乘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杯子里的酒水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了一声:“我也不怕在背后说人闲话,这姓白的,人品委实算不上好。”

白观尘性子冷,确实不讨很多人的喜欢,但他为人正派,在人品方面口碑一向不错。沈秋庭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说白观尘人品不好的,有些好奇,便问道:“陆少主为何这么说?”

陆乘反问道:“你可知这位人人景仰的白仙君当年的成名之战是什么?”

沈秋庭倒是对这件事不怎么避讳,直言道:“百年前他亲手杀了上一任魔域尊主。”

他回来没多久,便从各种渠道听过这个故事不下三遍了。

“连你这种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陆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嘲讽神色更甚,“那你可能不知道,这位被他杀掉的魔域尊主,还是跟他青梅竹马,一手把他带起来的大师兄。正邪不两立是一回事,他偏要沾这种血在手上,怎么算的上是人品好?”

沈秋庭最近虽然因为白观尘动不动就对他起杀心这件事耿耿于怀,但谈及当年那件事,还是需要解释一下的,他尝试解释说:“陆少主,万一是……那个魔域尊主一心求死呢?”

“也许吧。”陆乘转瞬便把方才的失态掩盖了过去,撑开折扇笑道,“左右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人都死透了,鬼知道他当年想了些什么。我铺子里还有事,你们这顿记在我的账上,先走一步。”

他看了一眼还在吃东西的柳城,临走前终于忍不住怼了一句:“死狐狸,吃死你算了。”

柳城十分淡定地把盘子往他方才坐的地方一推,占了个结结实实。

陆乘脸一阵红一阵白,“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陆乘走后,两个人也没待多久,便重新回了凌云阁。

方一回到后山,沈秋庭就杀到了清虚道君的房间,问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清虚道君见沈秋庭过来,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徒儿,你师父是不是十分善解人意?”

沈秋庭刚想开口,就被清虚道君摆了摆手拦住了:“不用谢,你是我徒弟,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沈秋庭冷静地叫了一声:“师父,你看我。”

清虚道君骄傲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沈秋庭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拼命按捺住自己欺师灭祖的想法:“我跟白观尘现在是有仇,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你当这是在按头相亲啊!”

清虚道君见他的样子,心中一虚,沉吟道:“徒儿啊,你看那个……名单都已经报上去了,好歹也是我给你争取来的,现在也没有别的合适的人了,要不然你就……凑合凑合。”

他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意识到自己这件事办得不地道了。

沈秋庭终于放弃了跟清虚道君沟通的想法,转身出了门。

他抓了一把头发,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凑合了。

三日之后,沈秋庭收拾好了包袱,去任务处领了本次的任务,便到了问剑峰正殿前的广场上。

白观尘还是没有带自己的本命灵剑,而是又换了一把新的灵剑,依旧是一袭白衣,正长身玉立在原地等他。

沈秋庭现在看见他就脑壳疼,半点都不乐意跟他寒暄,直入正题道:“二师兄,走吧。”

说完,沈秋庭当先上了迟明剑。

他还没有捏完法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对不起。”

沈秋庭皮笑肉不笑,连头也没有回:“若是事事说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这世间便也没有恩怨可言了。”

白观尘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抿了抿唇,默默跟在了沈秋庭身后。

沈秋庭存着心思想要折腾人,一路上可劲儿地造作,一会儿说要休息,一会儿在荒郊野岭中说饿,明明是个修士,却仿佛活得比体弱多病的凡人还娇弱。

白观尘像是真的对他心存愧疚,一路上事事顺着他,半点不满都没有。

沈秋庭蹲在树枝上,啃了一口白观尘找回来的野果,心里想着,还不行,得找个机会坑一把大的。

否则他心里这口气顺不下去。

嘶,这野果还挺甜的。

明明不算很远的路,两个人硬生生拖了十天才终于到了地方。

这次的历练任务是在一座边陲小城中,位于中州和南域的交接处。

按照探查回来的弟子给的消息来看,城中应当是有一名筑基期的鬼修,这鬼修曾在城中附到人身上过。

鬼修在特定条件下附身是一种十分常见的阴邪手段,正道修士入门即会学习解决办法,用来给入门弟子做历练再合适不过。此处的鬼修虽然可以□□中就可以附身,但修为并不高,加上沈秋庭这次的历练搭档是化神期修士,难度高些也并不是没有理由。

两个人抵达丰城的时候已经是日暮了,阴云笼罩在天空中,只露出一点微弱的天光。明明还未入夜,却有了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

丰城的城门沉默地立在黑暗中,城墙上的旌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三道门洞都拉上了闸,刻着“丰城”两个字的牌匾往下掉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挂在顶上,显得格外破败荒凉。

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看来今晚是进不去了。

沈秋庭四下看了看,看见不远处亮了一盏红色的灯笼。

他跟白观尘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与自己一样的想法。

灯笼所在的位置离城门不过十里,是一间破败的客栈。

两个人走到客栈的时候,沈秋庭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天地,夜色仿佛格外浓稠,不说伸手不见五指,恐怕什么东西跟人脸贴脸都看不见。

这家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房屋破破烂烂,上楼的楼梯摇摇欲坠,桌椅板凳倒还齐全,只是上面也蒙了一层陈年油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湿气,像是木材在雨水中泡久了泛出来的霉味儿。

白观尘方一踏进来,便有些不舒服。

沈秋庭瞥见白观尘的神色,心中舒坦了,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白观尘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客栈里只有一个掌柜,身材圆胖,面色红润,正倚在柜台上打瞌睡。

沈秋庭走过去敲了敲柜台,问:“掌柜的,请问这客栈可还有空房?”

掌柜被敲柜台的声音惊醒,下意识回道:“没有了没有了,小店已经没有空房了。”

这客栈所处并非繁华地段,丰城附近也没有往来通商的城市,这掌柜如此熟练地说没有空房了,不得不让人怀疑。

沈秋庭装作没发现任何异常,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上品灵石,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实在没有别的落脚点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掌柜圆胖的脸上显出了为难之色,权衡再三,满脸肉痛把上品灵石重新还给了沈秋庭,说:“两位是仙师对吧?实在不是在下不通融,是小店真的没有空房了。”

他伸手指了指门外丰城的方向,解释道:“现在丰城中住了一个鬼怪,这鬼怪厉害得紧,能□□依附于人身上,入夜后便将被附者的全家灭门……现在几乎每天都要灭门一户人间,大家都不敢在城里住了,但凡有能耐的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也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来小店这里住的。小店房间本来就不多,也住不了多少人,也就……没有空房间了。”

沈秋庭没想到情况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皱了皱眉,疑惑地问:“这家客栈与丰城相距不过十里,为何这客栈就不会受鬼怪之害?”

掌柜解释说:“说来也奇怪,这鬼怪像是只会在丰城城内活动,只要出了城,便不会再受鬼怪的威胁了。”

若鬼怪只会在丰城城内活动,夜晚丰城城门为何会早早紧闭?看起来倒像是防备着什么东西进去一样。

沈秋庭把疑点记下,装作了然的样子,把灵石重新推回给掌柜,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师兄弟也不敢往前走了,想在这大堂中凑合一夜,不知掌柜的可否通融?”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灵石,热情道:“那我便为两位仙师拿几床被褥吧,夜里风大,两位可能要委屈些了。”

白观尘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发觉旁边柱子上的木头像是动了一下,他皱了皱眉,盯着柱子看了一会儿,见柱子里钻出一只五彩斑斓的肉虫。

那虫子仰起身子在空气中暴露了一会儿,重新钻进了木头里。

沈秋庭对掌柜道了谢,正想先找个位置坐下,忽然被白观尘握住了手腕:“别坐下。”

在正经事上,沈秋庭并不打算闹私人情绪,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白观尘的意思:“你是说,这些桌椅有问题?”

正巧,掌柜拿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被褥过来,沈秋庭跟白观尘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别轻举妄动,主动迎了上去,帮掌柜将被褥放在了擦干净的桌子上。

铺被褥的过程中,他一直小心注意没让自己的手跟桌子接触。

掌柜铺好被褥,跟沈秋庭说了热水和厨房的位置,关上了客栈的大门,便打算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的时候,沈秋庭忽然看到,一点花花绿绿的东西从他的发丝间一闪而过。

沈秋庭眯了眯眼睛,叫住了掌柜:“掌柜的,你头发上是什么东西?”

掌柜茫然地回过头来,摸了摸头发:“什么也没有啊。”

沈秋庭笑了笑:“是我看错了,打扰掌柜了。”

掌柜走后,沈秋庭看向白观尘,问:“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白观尘一言不发地拔出灵剑,一剑劈开了方才沈秋庭想要坐下的凳子。

木制的凳子从中间裂开,其中没有木屑溅出,反而从断口处渗出了淡绿色的液体。

仔细一看,断口处竟卡着无数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彩色虫尸,那些淡绿色的液体就是它们的血液。

沈秋庭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联想起方才在掌柜头发中看见的东西,沈秋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

客栈整个都是用木架构制成的,这些木头中不知道藏了多少这种虫子。甚至客栈中的每一个人,身体也都有可能被这些彩色虫子侵袭了。

沈秋庭问白观尘:“你可知这些虫子是什么东西?”

“不知,”白观尘一边从乾坤袋中掏出驱虫香点燃,一边答道,“看样子是南域蛊师炼制出来的东西。”

蛊师原本是丹修的一个分支,常以各种奇异蛇虫入蛊,同一坛蛇虫中吃掉所有同伴并活下来的便是最终炼制出来成品。因为成品吃掉的同伴多多少少有自己的特性,成品的模样会非常奇怪,并不在正常生物之列。

蛊师炼制出来的东西在经过实践之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便有蛊师为了试验蛊虫的用途抓凡人试虫,引起了整个正道的愤慨,便被驱逐出了正道修士行列。久而久之,这些蛊师便聚集到了南域最南部蛇虫最多的地方,几乎不与修真界各门派来往。

此处离蛊师们惯常活动的区域,显然不算近。

驱虫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无数五彩斑斓的肉虫从地板上,桌椅上,门柱上爬了出来,挤挤挨挨地爬出了驱虫香笼罩的范围。

“啪嗒、啪嗒、啪嗒……”

在铺天盖地的蠕动声中,突然加入了另一种声音,像是轻微的脚步声。

沈秋庭抬头看向楼梯口的方向,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几个人。

这些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身材微胖,脸庞红润,看起来像是客栈中的客人。

他们好像往两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迈开步伐跟着虫子们一起撞开了客栈的大门,走了出去。

沈秋庭注意到,他们的身体动作格外僵硬,就像是……一个木头做成的人。

“他们的体内应该都是虫子,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了。”

沈秋庭听见白观尘的解释,“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刚刚打开的客栈大门。

夜里风大,客栈门口红色的灯笼在半空中大幅度晃悠着,里面的蜡烛却半点没有要熄灭的迹象,连火焰的大小形状都没有变过。

顺着沈秋庭的目光,白观尘也注意到了那盏灯笼。

单是城外一间客栈便处处透露着诡异,这丰城好像并不仅仅是一个筑基期鬼修那么简单。

除了无处不在的蛊虫,两个人在客栈里安静地待了一夜,并没有遇到别的危险。

客栈掌柜起得早,刚来到大堂,一眼便看见了被劈成两半的凳子和破开的大门,以为是遭了贼人,差点吓死。

沈秋庭见掌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也没有多说什么,问过开城门的时间便和白观尘离去了。

客栈中的蛊虫已经被驱逐过一遍,至于人身体中的蛊虫,除了蛊师亲自出手,也没有别的办法取出,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恐慌而已。

当务之急是要查到异状的源头。

丰城早晨开城门的时间格外晚,一直到天大亮了才开了正门边上的一道小门。

因为零星有几个人往来,白天的丰城看起来没有晚上破败,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城。

沈秋庭和白观尘刚一走到城门口,便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在看。

“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别看了!”

几个家仆打扮的人伸手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身后几个壮汉抬了几块盖着白布的门板,一行人往城外的树林中走去。

门板经过沈秋庭的时候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里面干瘪到只剩下皮包骨头的一具尸体。

虽然已经没有了血肉,但从衣服来看,应当是昨天晚上跟着虫子一起出门的那几个客人。

沈秋庭皱了皱眉。

他们身上的虫子都到哪里去了?

围观的人们被家仆驱逐后,一边往城里走一边窃窃私语:“怎么又死人了?最近死了多少了?”

“唉,已经说不清多少了,连丰城的坟地都放不下了,最近这几个直接就送去城外的乱葬岗了。”

“李家不是号称是修仙世家吗?怎么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什么见鬼的修仙世家?我呸!说不准这鬼怪就是他们搞出来的!跟他们没有关系会天天晚上都要封城,生怕我们晚上跑出城一样。”

“这话可不能乱讲!要是被李家人听见了有你好受的。”

“慎言,慎言!”

……

“这位大哥,等一等,”沈秋庭在旁边听了几句,忽然开口叫住了方才聊闲话的中年汉子,问道,“方才我听你们说……这丰城内有修仙世家?”

这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丰城内随便打听一下便知道,中年汉子也爽利地点了头:“是啊,就是城中心住着的李家,听说他们家祖上出过天音门的仙人。”

怎么又是天音门?

沈秋庭跟白观尘对视了一眼,心道这李家怕是要走一趟了。

城中不像是两个人想象中那么冷清,街上不说人来人往,正常的买卖还是在做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秋庭总觉得鼻端仿佛闻到了跟昨日在客栈中闻到的,如出一辙的雨水湿气。

两个人路过一个肉摊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发出了一声尖叫。

“就是这个人!”摊贩手中染血的菜刀还没来得及放下,眼神惊恐地指着一个前来买肉的老者,对着周围的人喊道,“这个人被鬼物附身了!他刚刚的眼神……真的太吓人了!”

一听说是被鬼物附身了,老者周围的人瞬间离得远远的。

老者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反手指向摊贩:“我没有被附身,明明是他倒打一耙!我刚刚看见他在摊子上吃生肉了,他才是被鬼物附身的那个!”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其他人不敢下判断,为了不被鬼物盯上,纷纷绕开了两个人。

以沈秋庭的眼力,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其实都没有被鬼附身。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说是城中已经人心惶惶到一种境界了。

忽然,沈秋庭察觉到耳边掠过一阵阴冷的风。

他瞬间回过头,就见一缕灰白色的阴魂飞快地向着人群中冲了过去。

白观尘比他反应快得多,已经先一步提剑追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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