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祁又考虑到,自己匆忙入宫,追问事情进展,只会显得心虚迫切,反而会引起少帝反感。他越是平淡越是泰然,才越能教少帝放心。少帝现在也很忙,除了处理政务,还得天天到太皇太后宫里伺候着。这太皇太后年纪大,容易生病,每次生病少帝都跟贤孙似的在旁边侍疾,表演非常敬业。太皇太后心里也不认为少帝真心孝顺,并且少帝长得太像已故的神圣皇后,太皇太后看着他心里就膈应。

太皇太后又想着:“这少帝不是我的亲孙子,而是圣后的血脉。”一想到这点,她就颇为煎熬。当初在伏圣后的棺木前,她可是志得意满地觉得自己赢了。谁又想到这一天?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有些难过地动了动身子,少帝连忙询问。那急切又虚伪的模样,教太皇太后又记起伏圣后当年争宠的嘴脸。太皇太后有些气恼,却没什么精神了,只说:“我躺累了,想坐起来。”少帝便放了一个滚枕在她的玉枕上垫着,才搀着太皇太后坐起。太皇太后斜倚着枕头,问道:“太后和皇后呢?”少帝答道:“朕已经吩咐她们去神殿为您斋戒沐浴七七四十九日了。”这分明是隔离,太皇太后心惊也心凉:“我能不能活到四十九日后也难说呢。难为她们了!”少帝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娘娘安心养病即可,何必口出不祥之语?”太皇太后哈哈笑了两声,不想这大笑震荡了她的胸膛,使她疼痛起来。她不觉捂住胸口,眯眼看着皇帝,又道:“真是可巧,之前还是陛下病着,如今倒轮到我了,陛下就好了。”皇帝答:“是的。”太皇太后沉默半晌,说道:“夏炎盛反叛了?”

皇帝答道:“夏炎盛是忠臣,何来反叛?”太皇太后闻言,闭上双目,似泄气一般:“好一个‘忠臣’!我可错看他了。”太皇太后确实错看了夏炎盛,她第一眼看见满腔抱负的将门之子,居然是看上人家的鸡儿,要人家给她做男宠。那夏炎盛好不容易推脱了,太皇太后就让他帮她找男宠、做间谍,这对于夏炎盛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从一开始,她就没能得到夏炎盛的忠诚。

太皇太后心念数转,缓缓睁大眼睛,眼瞳中满是浑浊:“你知道什么?”皇帝有些疑惑:“何解?”太皇太后冷笑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皇帝反问:“娘娘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太皇太后无奈一笑,说:“你的身世?”皇帝便道:“朕很清楚自己的身世,朕就是哀帝独子。”太皇太后听明白了,摇头说道:“当初我就说要除掉你,并且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动摇过。然而你知道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皇帝没有回应,但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神却分外透彻,仿佛已经预知了太皇太后会说什么一般。太皇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金太尉忠于你……你是不是不肯相信?他手握兵权,但他不贪恋这个,你让他放手,他还巴不得……”皇帝打断了这个垂暮老人絮絮叨叨的话,到底他不喜欢听别人啰嗦。但他忍了太皇太后许多年,忍着、顺从地、专心地听这个毒妇唠叨,可他如今不必再忍了,故他打断了她的话:“朕知道了。”太皇太后苦笑道:“你知道什么?”皇帝答道:“朕知道,你想我放过他。”太皇太后愣了愣,半晌虚弱地说:“是……”

少帝抬起眼皮,他明白,太皇太后为金太尉求情,就是太皇太后投降的信息。少帝不是太皇太后的血脉,金太尉才是。所以太皇太后爱极金太尉,将一切最好的都捧到金太尉面前,让金太尉位极人臣,让金太尉娶个公主为妻,让金太尉受到的敬仰比少帝受到的还多。

从一开始,少帝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在这个美丽而恢弘的皇宫里,从来是举目无亲、四面楚歌。

太皇太后也不得不相信,少帝的冰冷、难缠和阴沉,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但她对此并无太多懊悔,她只恨自己没有看着金迦蓝长大,始终没能给金迦蓝一个皇族的身份,她又懊恼自己太顺从这个独子,居然默许了金迦蓝的妇人之仁,放纵着少帝,眼巴巴地看着少帝羽翼丰满,如今她想狠下心来翦除,也是为时已晚。

但现在太皇太后什么都不想了,悲凉抽空了她的力气,她虚弱地说道:“你就让我见见他吧……”这个“他”,当然值的是金迦蓝。不然还有谁能让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变得满目柔情?少帝答道:“这是当然的,只是不巧,他前天已被指派去邵郡练兵了。”太皇太后又惊又惧,胸腔再次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将她的肺部撕裂,使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天,全都是血。

金迦蓝去了邵郡练兵,闻说太皇太后病重,便请求回京看望太皇太后。少帝允准了,金迦蓝赶回京师,终于见到了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彼时已是神志不清、昏迷不醒了。金迦蓝便日日来探望她,有时候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清醒了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但那苍白的嘴唇也吐不出什么清晰的字句来,看着金迦蓝的眼神全是哀伤和绝望。也是如太皇太后所言,她没能熬过那七七四十九天,一个月不到,她就溘然长逝了。

柳祁听闻太皇太后的死讯,自然松了口气。可他心里也不大痛快,只因这太皇太后的死,他没参与多少,不太过瘾。他原想亲眼看着太皇太后死掉,在她跟前表明自己的身份,把她给活活气死。可惜,太皇太后就这么死了。柳祁幽幽叹气。柳祁渴望的这点痛快,大概只能从常无灵的死上找回来了。

少帝的态度简直让柳祁辗转反侧、夜不成寐。那柳祁觉得少帝倒是比傅魅更是一个磨人的妖精。无论是傅魅还是少帝,他都想讨好,但无论是傅魅还是少帝,似乎都挺看不上他的。万幸的是,少帝的看不起会稍加掩饰,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掩饰,而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少帝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的想法,所以无论柳祁知不知道,都得装一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样子。

因此,无论柳祁这些天多么的忐忑不安,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似在火炭上一般,他也不但不敢多问一句,甚至连一个求知的眼神都不敢递给皇帝。这些天过去了,皇帝似乎也很满意他的表现,终于单独召见了他。太皇太后已死,皇太后不敢摄政,现在终于真正地还政于上了。因此皇帝召见他谋事,也不必到御花园一角偷偷摸摸的。柳祁光明正大的来到了御花园中心的亭榭,恭恭敬敬地叩拜了皇帝。

那水榭建在湖中心,对面就是唱戏的亭台,亭台上的歌声和丝竹声顺着水波传来,颇有些缥缈仙乐的味道。少帝在塌上斜躺着,半闭着目,似乎在专心听戏。侍人们都在水榭的阶下听候差遣,非召不敢上台,毕竟少帝从小就不爱旁人接近。故水榭上,只有柳祁这个奉召而来的外臣,还有大太监以及贴身侍卫站在一角。柳祁抬起目来,见仍是上回那个叫做“流星”的侍卫。柳祁忽然觉得有趣,流星原本是金太尉的人,少帝登基之后,金太尉将流星调入宫中充当侍卫,尽管是皇帝心腹,但流星同时也一直与金太尉交好。如今太皇太后驾崩了,想必下一个倒霉的就是金太尉,不知道这流星现在尴尬不尴尬。

如此想着,柳祁看着流星的眼神多了两分玩味。那流星被看得不自在,冷冷地撇过头,却也不发一言,倒是少帝先开口了:“太傅。”柳祁方将目光收回来,垂头敛目:“臣在。”少帝没有多说什么,给了流星一个眼神,流星便识相地退到阶下了。少帝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说道:“这是常无灵做的药。”柳祁闻言冷笑道:“常无灵做的药必然是极好的。”少帝道:“你拿去吧。”柳祁便将药瓶折进袖里,又见少帝开口:“小才。”那大太监名字就叫小才,皇帝登基的时候就是他伺候到现在的了。那小才垂着头,笑着上前,他已训练有素,不用少帝过多交代,就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少帝便道:“你领太傅去看看常无灵吧。”小才恭敬答道:“是。”柳祁闻言大喜,将那瓶灵药紧紧握在了手心,只觉那药瓶冰凉的,又湿漉漉的,原是他激动得手心都冒了汗。

他可以去杀常无灵了?!

小才带着柳祁往水榭后头走去。那少帝见二人走了,又托着下巴,目光扫往阶下的流星,流星便乖乖地走了回来。少帝认为那流星心眼比较单纯,很多时候少帝做事都会绕过他,使他不必知道太多。流星也习惯了被排除在外的冷落感,只不自觉地看向渐行渐远的常自碧,头一回觉得这个儒雅的太傅大人使人讨厌。也许是流星那嫌恶的眼神过于直白,少帝微笑说道:“你讨厌他?”那流星愣了愣,半晌才诚实地点了点头。少帝轻轻一笑,说:“那朕杀了他?”流星瞬间浑身都僵住了,汗毛竖起,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一只惊到了的猫。少帝握了握流星发冷的手,笑说:“闹你的。”

柳祁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看流星那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给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他仍揣着药,顺着小才的引路,到了水榭几百步外的一处小楼。那小楼原是给少帝听过戏了,来吃饭饮酒歇息用的。如今空着,就等着柳祁来执行他的任务。小才并不进入,只站在门外,请柳祁自行处理。

柳祁也想起,自己在少帝面前是如何大包大揽,信誓旦旦说要亲手处置常无灵,帮少帝善后。那柳祁踏进小楼,往楼梯上走,越走就越能闻见熟悉的药草香气,越走就越能听见那熟悉的捣药材声,不必走近,不必细看,他就确定常无灵在那楼上。

他要杀了常无灵。

越接近常无灵,这个念头就使他越紧张。

杀了他!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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